作者:周锴甫
周锴甫,四川作家协会会员,资深记者。1987年开始发表小说处女作。主要发表小说、纪实,现已发表作品2000多篇(100多万字),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时代文学》《长城》《四川文学》《中国文学》《作家天地》《诗刊》《硅谷》《源流》《诗刊》《求是》《文苑》《中国文艺家》《三峡文学》等文学杂志;作品在央视网、人民网、新华网、中国网、新浪网、凤凰网、腾讯网、搜狐网等全国100多家网站转载,有300多篇作品被全国各类选本、文集、汇编、丛书和大学校报收录,其小说、散文集《逆流泛舟.周锴甫文集》已出版。一部长篇小说《沧海远影》即将出版。现在成都某报社供职。
殷朝阳弓起脊梁,在田埂上锄地,累了,就用锄把支撑着脑袋,向远处眺望,旭日初升的画面投映在向阳河水里,《东方红》晨曲响起的隔岸那边,便是向阳公社。
本队的老邻居王包包(王大爷)从田埂上过来,他还家里的鸡公车(独轮车),见状就笑说:“我还以为是哪个知青呢,一大早就撑个脑袋看河景,嘿嘿,哪点像种地的农民汉子!”并告诉他,昨天他上公粮时,洋辣子让他带信,要他今天赶紧到向阳粮站去谈事。
说是对岸,其实就隔了一公里路,仿佛喊一声,对岸都听见。对岸,是被誉为向阳大河沿河岸“五场之首”的向阳公社,一个豆腐块似的水墨小镇,却因史上著名丝绸之路的栖息站而闻名。正嗮着稻谷的向阳粮站,矗立在场镇的中心,偶尔有三两行人在门外走动。殷朝阳往里望了望,粮站里走出来的职工衣着光鲜体面,街上偶有挎着背篼的农民汉子朝里望去,换来的是鄙视的一瞥,农民汉子赶紧缩着脖子,掉转头朝场镇上走去。
殷朝阳赶到向阳粮站,已恭候多时的童年伙伴(发小)洋辣子告诉他,“向日葵和蜜柚子下架了,粮店开始收公粮了…….”洋辣子带着他走进了他的家里。洋辣子的房间是粮站宿舍,空气滞留着隔壁卫生院独有的苏打水和碘酒的混合气味,嗅着又涩又闷,殷朝阳连打几个喷嚏。洋辣子赶忙推开窗子,外面青苔屋檐下,遍地是废弃的肮脏衣物和桌椅板凳。殷朝阳在衣物中发现一件男装,看上去并不显旧,但历经日晒雨淋,已在蜘蛛网中泛着潮湿的霉斑,捡回去洗干净是可以穿的,有点喜欢那一件草绿色的上装,扔掉了,真够奢侈了!
就在他意欲伸去捡时,从那堆潮湿而肮脏的破衣堆里钻出几只蟑螂,一种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他的手不禁一阵哆嗦,他直想抽自己的脸,自己的举动是何等的寒碜与龌龊!
粮站宿舍后院,开辟有一畦菜园地,其间还有远近闻名的三株枝叶繁茂的桑葚树,每年到初夏收购小麦时,洋辣子就呼唤他来摘红透了的桑葚,秋季收稻谷时,又留有蜜柚。院墙的顶端,有一个葡萄架,蔓生的葡萄藤蔓上的叶子在萧瑟的秋风中飘落;在艳阳下的院墙边,一簇簇向日葵绽放着秋收季节的笑脸……
在葡萄架下的那个露天石桌上,殷朝阳找到了那本泛黄小说《海岛女民兵》,是他借给他的。殷朝阳说他懒得像猪,随便乱扔别人的东西,不懂尊重别人。还不是仗恃在粮站当总保管的父亲,本不是文艺愤青,却偏要绷着文艺愤青的面孔,与他保持从童年到青年的友情,从未不褪色。据说,洋辣子将接他父亲的班,在粮站端“铁饭碗”,已成铁板上钉钉的事了。1978年,殷朝阳在全国推行的首次高考落选,无钱再返校复读,想利用洋辣子的关系让他走捷径“进城,”以此跳出“农门”。
迎着黄昏迟暮的满街夕照,殷朝阳行走在回家的乡间机耕道上。好在命运开启了一扇窗户 ,意识到跳出“农门”的金钥匙,就在向阳粮站。回家的路上,感觉队上的乡亲在叽叽咕咕议论他,他懒得去理会,如果太在意别人的看法,那么生活会变成了一条龌龊的裤衩,别人放什么屁都得接着……同时,他很困惑和恍惚,硬气不起来。
当晚,在他家院坝吃藤藤菜下疙瘩面时,洋辣子的自行车伴着狗叫声拐进了他家的篱笆小院,向阳河西边最后一抹如血的残阳已沉入地平线……殷朝阳扔开碗,就坐上洋辣子的自行车朝镇上奔去,秋雨萧瑟后的乡间小道,在月光下还晃动着逶迤的泥泞,乡野田园显得空旷而清新,空中的月亮随着他们的步伐而变换着角度与色彩,泥巴溅满了裤腿,他们慌不择路地推动自行车,远远地望着向阳街道上的街灯,那月亮和街灯辉映出微弱的幽光,宛若他命运缝隙里投射的一抹光亮……
殷朝阳有些神清气爽,一跨上街镇的柏油马路,仿佛挣脱了某种桎梏,全身有使不完的劲。他俩向着广袤的田园发出青春的声声嘶喊,在孤寂而悖谬的古镇夜空中余音绕梁。
朝着向阳河沿岸,他俩穿过背街后面泥泞漆黑的小巷,在“向阳剧场”先翻墙进去看一场“坝坝电影”,顺便在喧嚣嘈杂的人群中找一个貌似“超妹儿”的女子“耍朋友”,接着,就是跟“超妹儿”的那拨人打群架,乘混乱之机,猥琐那女子的敏感部位,然后,吸引所有看电影的人都来看他们打架,过足“手瘾”,就“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钻进黑压压的人流中,堂而皇之地从剧场大门溜了出去……洋辣子拽着他到了湿漉漉的河岸旁的“猪市坝”,这里是卖猪肉的“杀猪房”,猪圈里飘出一股股刺鼻的血腥味,橱窗外早已有好多人排班,边打瞌睡边等着割猪肉。洋辣子假装在窗台前观望,随后挤进前面的位子,也不知等了好久,他买了一块肥肉,就毫无愧色地溜走,随后,又回到柳枝婆娑的河岸正街上…...
向阳河岸显得越发寂静,碧空中的北斗星像闪电一样,不时从婆娑的树荫上划出颤栗的光芒。眺望向阳河畔的对岸,年轻的心早已飞向遥远的地方,那里于无声处听惊雷。每隔一定的间歇,阵阵秋风从河畔吹来,拂过树梢发出扣动心弦的声响。
在迷蒙晨曦中,殷朝阳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清晰地看见他家的老邻居“王包包”,就是那位腮帮上长有乒乓似的包块的王大爷,拉着高出人头的竹椅板凳的“架子车”朝集市上赶路,此时,那车被秋雨泥泞的碎石路卡住了,承载太多重量的“架子车”再拼力也难以启动,两个小伙子就在他车后搭手帮忙给力,加速推动,“架子车”扭扭捏捏地迟疑片刻,“吱嘎”一阵,终于开始转动了,王大爷汗如雨下,只转过身来向他俩说声谢谢,又拉着那不断摇晃、发出嘎吱嘎吱声响的“架子车”艰难前行……
“那个王大爷不是你干爹,你咋不招呼他呢?”殷朝阳不解地问,洋辣子答:“天不见亮在外面鬼混,要是传到我爸耳里,我这不是找死吗?”他俩回到向阳粮站时,粮店晒谷场上空的北斗星显得格外明亮,似乎在驱逐黎明前的黑暗,在与他们的青春作伴。在白炽灯下,他瞧见了洋辣子隔壁的宿舍的尚宝根大伯,正从里屋走了出来,一个孤寡老汉,一大早,他想干啥,偷情?乡场上有许多有关向阳粮站的桃色新闻。洋辣子警觉起来,暗中扯了他一下,他俩就躲在墙角阴暗处,目光随尚宝根的背影而游走,见他从卧室走出来,背着手向粮店后面的菜园地走去。去菜园里偷菜,还是晨练?或是早起晨练后出去喝早茶,反正他一人挣钱花不完,落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不到半刻时辰,他俩在薄薄的秋日雾霾中,奇怪地看到尚大伯又从菜园地里回到屋里,房间里灯光唰地亮了,恍若白昼。然后又出来锁好门,直径出了粮站大门。洋辣子悄声说:“可能是到‘猪市坝’去排班卖肉去了。”他俩莫名奇妙地待在那儿,忽然,看见尚大伯从大门外返回,然后打开房间门进去。洋辣子低声嘀咕:“可能是没带钱吧?”就伏在窗台看个究竟,洋辣子是个“夜猫子”,越玩越清醒,可殷朝阳却哈欠连天,说:“你无不无聊嘛,干啥呀?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嗦?”洋辣子像察看 “敌情”似的不撤退,说:“你不懂!”“人家一个老头,干咋子,关你屁事!走,睡觉!呵呵,困死了…….偷窥癖!”就径直就回到洋辣子的卧室上床睡觉。
果然不出所料,尚大伯悉悉索索在屋里摸索一阵子,在肩上披了一件发白的中山装,猥琐琐地出了粮站大门。借助晃眼的灯光,可以辨识他那沧桑的面孔和微驼的的身影。他懒垮垮地走路时,褪了色的污垢中山装滑稽地左右摆动,脑袋上稀稀落落的头发在灯光下镀着混沌之光。
“你别嫌他邋遢,他对你有用处…….”躺在散发精液气息的床上,洋辣子冷不丁冒了一句。殷朝阳有些懵懂,仿佛浸润在梦魂中,在抬头望见北斗星一霎拉,思索着凌晨的片段,觉得他此刻突发的奇思妙想,今天他特亢奋,特感激洋辣子的别出心裁。他需要作出大胆而睿智的尝试,在切换户籍中获取想要的东西。
那天中午下班前,洋辣子父亲火急火燎地走进来,从床上把他拽起来,要他到县医院去伺候他母亲。洋辣子临走前,把房间钥匙“啪”地扔给了殷朝阳,意味深长地叮嘱一句:“这几天就住在粮站,你的任务是多接触尚大伯,搞好关系…….” 殷朝阳“嗯”地答应着,也没多琢磨,继续躺在床上看小说,到饭点时,从抽屉里拿饭票去伙食团打饭。尚大伯每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也就混了个脸熟,看顺眼了,也不觉得他有多粗鄙和猥琐?宿舍的向日葵花窗帘隔开了外面的视线,殷朝阳透过光亮留意外面尚大伯的行踪。
殷朝阳想刻意制造与他面对面的交流机会,在伙食团的饭厅见面的机会多一些。当尚大伯拿着饭盒从卧室走到屋檐下时,他的心像被铁棒敲击一下,赶紧拿起瓷碗悄悄尾随而去,在他身后,嗅到他身上那种单身老男人特有的粮食与汗渍混合的馊味,这气味并没有影响他与他坐在伙食团的同一饭桌上吃饭。尚大伯貌似冷酷,就像别人借他白米还他谷康似的,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只好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发怔,每次走到他们相邻的宿舍门口,各自进屋时,他才勉为其难地凑上去聊上一句。一次又一次从伙食团往返,大体都是这种情景。有时想与他说说话,见他总用防备而抵御的眼神盯着他,就感觉他太过迂腐而无趣,他既想改变,又懒得热脸去贴冷屁股。可他在向阳粮站的那份退休接班名额,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一块像蚂蚁粘蜜糖似的吸引他。
他依稀抓到这根改变人生的稻草,无论是卑躬屈漆,还是厚颜无耻,他都得赌一把!放下底线和尊严,凑过去做一只粘住蜜糖的蚂蚁,让他欲罢不能!那个祈求,就像洒落在向阳镇粮站晒谷场的北斗星,在梦呓里划过,在白昼里飘忽,一直强烈地牵引着他、撕咬着他…….
青春在菜市坝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感到无聊透顶。仲秋的向阳镇,温柔而稠密地裹着他,默默无声地与他真情相拥,也冷却着他蕴藏在胸中勃发的热与火,这里让他在迷茫中仰望北斗星,他不想在跌倒的泥泞中安放青春,心灵救赎 的紧迫感使他的双目游离不定,他的太阳穴青筋暴涨,口腔起泡……
每到逢场天,母亲照例要他到菜市坝卖自制的竹凳。他一大早就肩挑大小不等的竹椅,趔趄地行走在泥泞路上,在菜市坝占好摊位,然后在菜市坝穿行,在乞讨人和高声叫卖的小贩挤撞着摆好竹凳兜售……菜市坝白果树下,是排班等着补锅的农民,面若锅底的邻居补锅匠王大爷(王包包)独自在嗤嗤地地补锅,旁边,他老婆,一脸锅灰的女人正在一手擦汗,一手拉风箱,炉火烧得很旺;卖瘟猪儿卤肉的农家汉子在切着猪肉请路人品尝,并扯起破锣嗓子吆喝:快来买哦,新鲜的卤猪肉哦——忽然,老街上的人们都纷纷朝菜市坝如潮般地拥来,向阳公社正押着一群被批斗的“反革命分子”正游街,后面跟一群手拿旗子、义愤填膺呼口号的群众及顽童,同时播放那首《社员都是向阳花》,向阳公社早就把它当着公社的社歌了…….
几近疯狂的口号声,唤醒了他的生存领悟,他守候在泥泞的地摊上,眯着眼睛,满脑子都是尚大伯的影子,不想把自己变成扎根农村的向阳花。这种心底波澜呼啸而出,一直让他在隐忍中付诸行动,他一直没机会向尚大伯袒露心扉,唯恐这种意图的冒然挑明,会遭到对方的拒绝,让他天空的北斗星在一瞬间堕落,他不想酿成大错…….他的整个心身已融入进去,宛若一个粮店里的大风车,尚大伯装进风车里的一斗麦子,随着搅动的风力,在风车漏斗里把新鲜饱满的麦籽流入他的竹筐里……
在灵魂深处抗争的殷朝阳,那晚失眠了,直到凌晨,他独坐临窗眺望,再一次抬头望见北斗星,满面的秋风送爽,碧空繁星下的农家庭院,美得若梦似幻,仿佛他的前程,一路有满天星光为他照亮。在茅屋陋室里,他心绪浩荡,寂静的夜晚,碧空如洗,刚好下完一场秋雨,屋檐还在滴着水,反衬托田园夜空的深邃与高远。随着云卷云舒,宛若柠檬般的月亮,像洗涤过似的挂在树梢上,似水的柔美光晕洒在篱笆菜园的朵朵向日葵上,为笑脸般的花朵镀上一层迷蒙而绚烂的色彩……几畦田垄的不远处,邻居家王包包又开始驾车出发了,王家亮着灯光的温馨窗户,投射在他心里,让他产生无边的遐想…….
忽然,父母房间的灯光亮了,“拜干爹”进展迟缓,此事对父母他难以启齿,就连柔弱应对的底气都没有,无奈背着父母找“干爹”,他不知是寒碜还是叛逆?他怕上来父母。这事想必洋辣子应该跟尚大伯挑明了的,可看样子人家根本就不“上心”,或还在观望和考量中。殷朝阳试图把这事做得更遮掩、更隐蔽,慢慢与那馊老头磨合,思维有时也一片混沌,唯有独自在无眠的夜晚,很难以预知胜算的几率有多大。于是,临窗仰望熹微的东方,两手颤抖着合在一起,对星空暗自给自己鼓劲,他拍拍胸口低沉地浅唱:啊,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着跳农门!对着旭日东升的方向,又像念咒语似的重复了好几次……
那个逢场天,殷朝阳从菜市坝回来,赤着脚走在向阳粮站晒谷场上,觉得刺激和好玩,就像踩着城乡之间的临界点上,追溯着叛逆而惶惑的足迹,晒麦场上烘晒着黄橙橙的麦子,而这些散发粮食芳香与温热的麦粒,滑爽地摩擦着他的足底,当这种轻盈舒爽的感觉向他袭来之时,他虚妄地想,或许是最后一次与庄稼接触吧?随着水泥地的滑动,一个趔趄,他“砰”地摔了一个大跟斗,使他痛得呲牙咧齿。
这忽悠而滑稽的一幕,没有逃脱尚大伯的眼睛,殷朝阳反倒觉得他俩的僵持局面会因此打开了,尚大伯诡异地出现在他面前,降尊纡贵与他对话了,不过这是以吵架的方式开始的。当他赤脚摔倒在饱满麦子里吃力地站起时,猛地一抬头,只见尚大伯手里拿着一瓶散装白酒,嘴里叼着那杆喷着恶臭的叶子烟杆,直挺着腰身,瞪着眼劈头盖脸冲他吼道:“干啥啊,皮痒还是脚痒?你光着脚在麦子堆里挠痒痒?你干脆脱了裤子往里面打滚呢?乡巴佬!”
面临那双喷火的眼,他僵硬在那里,一个念头一闪,是不是该跟他接上火?就拍了拍粘在身上的麦粒,反驳道:“你凶个啥啊?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你见人家小孩摔倒了,不学一下雷锋,扶人家一把,反给人一顿臭骂?”尚大伯被气得脸膛、乃至整个胸膛直冒青烟,便提高声调质问:“你…….你还是小孩子吗?要是放在旧社会,自己的娃儿都上街打酱油了……”
就他那副嘴脸,是他将结拜的“干爹”?殷朝阳梗着像雄鸡似的脖子,反问:“我才十七岁,娃儿就打酱油了?你快六十岁了,你孙娃子给你打酱油了吗?弄得自己喝一瓶跟斗酒,还要自己亲自跑一趟?”
粮店里的职工慢慢围了过来。殷朝阳料他无还击之力,却听到尚大伯怒吼了一声,好像头顶响起了一个炸雷。殷朝阳不禁心里颤抖,瞅见尚大伯的脸膛由红泛青,烂死鱼似的眼睛里射出火焰,像要活剥了他。
尚大爷训示道:“我有没有孙娃子关你锤子事!一个大小伙子,闲得蛋疼,跑到粮店里来飚骚?你也是吃庄稼饭长大的,知道这麦子是干啥用的吗?它金贵得很呢,是留给农民明年用的麦种,你这一发疯,摔的那一跤,知道你整坏好多麦芽吗?这是农民明年春种的希望!”恰在这时,洋辣子赶忙从看热闹的人缝中挤出来,说:“你娃,快,赶紧给尚大伯道歉——”
殷朝阳在混沌与嚣张中有些苏醒了,赶紧低头说:“尚大伯,对不起哈,是我不识好歹……”
“啥子叫不识好歹?你是有意搞破坏!前几天,才把破坏分子拉去游街,我看,下次该轮到你了……记好了,这儿是国家的向阳粮站,不是你们乡坝头的院坝,随你糟蹋,随你撒泼!”然后扯一扯跨在肩上那件泛着污垢的白褂子,黑着脸拂袖而去……
紧接着,洋辣子心急火燎地把他拽进家里。质问:“你昏头了嗦,敢跟他嘴臭?还认不认这个干爹?还想不想摆脱农民壳壳?”
一想到刚才那倔老头的阵仗,殷朝阳反问:“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我想认,人家就愿意人吗?再说,认了又怎样,不认又怎样?”
洋辣子往他额头一戳,急着说:“认了,你可以接他的班,到向阳粮站来上班,成为国营单位的正式职工,将来你还得给他养老送终…….”
殷朝阳一瘪嘴,打断他,不屑一顾地说:“啧啧,你认的那个农民王包包当干爹,你会去给他养老送终吗?”
洋辣子说:“你我不同,我认的干爹是农民穷干爹,人家有儿有女,我认他,是为‘冲喜’活命;你认的这个干爹,孤家寡人,你接了他的班,就必须给他养老送终…….”
殷朝阳喃喃地说:“就他那脾气,我还保不准谁给谁送终呢!”
洋辣子气不打一处来,说:“你有没搞错?劳神费力,好心想办法帮你跳出农门,你倒想打退堂鼓了?不认算了,明年你继续去复读迎考。我才懒得管你的破事,好心当着驴肝肺!”
殷朝阳的脸涨得青紫,嘴唇有些哆嗦,迟疑片刻就说:“你,你就晓得威胁我?可可…….可我今天得罪他了,也不知还行不行?”
洋辣子胸膛拍得砰砰响,说:“不是还有我吗?他就好那口酒,买两瓶好酒、几斤肉,上门道个歉,保准没问题!”
洋辣子见他沉闷无语,质问:“今天,本来就是你的错。他不计较就算了。该咋办就咋办!”
殷朝阳忽然想出一个问题,说:“呃,问一下,当初你为何要认农民穷干爹?”
洋辣子说:“我是小时候,得重病了,差点死,我爸妈找人算命,说要找一个穷干爹给我冲一下喜,果然认了在仓库里扛活的王干爹,我就活过来了。你就不想想,我若不认你队上的王干爹,又咋能认识你呢?”
殷朝阳苦笑说:“那阵子,你还才几岁,好金贵哦,逮谁咬谁,所以队里的人都叫你洋辣子。你在你干爹家一哭闹,你那个‘王包包’干爹就抱着你到我家吃柚子,胀得你直打柚子嗝..….哈哈”
洋辣子说:“我爸都亲自问过尚大伯了,只要你真诚去认,这边应该没问题。尚大伯是我爸的好朋友。”又说:“不认,你娃就只有在乡坝头修一辈子地球,面向黄土背朝天!唉,就定在下周星期天吧——”他在确定具体时间时,正在拨弄着手腕上的那只时尚的宝石花手表。这时,洋辣子父亲和姐姐走进屋来,一大塑料菜篮里装着猪肉和蔬菜。殷朝阳坐在床头柜上煞有介事地翻书。抬头瞟见门外的尚大伯走到门前,手上拿着一包猪头肉,朝这边瞟了一眼。秋日艳阳照在他沧桑消瘦的脸颊,左嘴唇那颗长着毛发的黑痣,投映着他作为男人的某种孤寂与不堪……随着他用钥匙开启门锁,他那扭动钥匙的手背是已长有明显的老人斑。一束斑驳的光亮洒落在他宽松的下半身,蓝色短裤包裹下的双腿青筋密布而暴胀,从他叉开双脚站着开门时空洞的裆部晃动中,一眼便知他根本没穿内裤,他每天在向阳公社大街晃荡,竟然这样“挂空挡”地逍遥溜达。
洋辣子走过来,拍了拍殷朝阳,说:“你在偷看你的干爹?”
殷朝阳挠了挠头发,说:“没有,我在想哈,他看上去挺精神的,又是国营单位,为何没有妻儿老小呢?”
洋辣子一下子愣在那里,反驳:“你管那么多干啥?拜个干爹,还查他个祖宗八辈的户口,你抓阶级斗争嗦?”
殷朝阳说:“要我当他干儿子,还将给他养老送终,我有权力了解这些,对不对?”
洋辣子神秘地指指对面的屋子,说:“要了解,是吧?去呀,有脾气敲敲门就进去了,他正在里面等你呢——去呀,咋不去呢?你这样虚里吧唧的,再好的事,都要被你搅黄!”
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撕咬着殷朝阳的诉求,煎熬着他孤寂宛如拂晓晨空北斗星的青涩年华! “拜干爹”,在他的心底翻江倒海,苦不堪言,既在感情上排斥,又在焦灼期盼中等待,清晰地感知来自心灵深处的呼唤,在希冀中渐次靠近充溢着丰收的向阳粮站……
殷朝阳回去跟父母撒了一个谎,说是要在星期日回母校开同学会。母亲观察出他这几天有些神不守舍,就问:“才毕业两个多月,就开同学会?你不是想明年复读迎考吗?”他说:“做梦都想学校。别的同学都去,我不去,老师还以为我高考落选,就彻底认输了似的……”在家里,他几乎不能集中精力做成一件事。母亲就问:“你这几天恍惚惚的,是不是高考落选,脑子出了毛病?”他说:“没有啊,我做错什么了吗?”母亲说:“我和你爸总觉得吧,你好像有啥子事瞒住我们。你脸色特别难看——”他摸摸自己的脸,对着镜子说:“挺好的啊,没什么不正常啊,可能是营养不良……”看着母亲的脸色从淡漠转为严厉。悬而不决的归属与迷茫,他是不是用情太深?或许,跟那干瘦老头“玩智商” 、“过家家”,或许,还真能把事情办成。
蛰伏在家里这几天,殷朝阳总是忧心忡忡的。好不容易熬到到星期日凌晨,一夜转辗反侧,凭窗仰望北斗星,望得他眼冒金星,仿佛北斗星幻化成艳阳下晒谷场上的金黄麦粒,在炫彩中,他的心早就飞到了向阳粮站。
殷朝阳一起床,就在衣柜里翻弄着、找他那件浅绿色衬衫,然后试穿着在镜子面前孤芳自赏一番。他的动静引起了母亲的注意,母亲说:“这么早,你就开始打扮了,开个同学会,就像丢了魂似的……”
母亲在灶房开始做饭,他徘徊在卧室与堂屋之间,偶尔觉得有某种不对劲,脑子一片混沌,又回到床上躺一会儿,空中的繁星已经隐退,太阳从向阳河远处的地平线冉冉升起……太多的不确定性让他愁肠百结。走出家门,如履薄冰般地朝乡间机耕道跑去。一路上秋风送爽,收割后的稻梗散发着酸涩而温热的气息…..
走进向阳粮站,殷朝阳远远就闻到一股股猪肘子炖萝卜的香味,一直走进洋辣子家里,才确定这股香味从他家散发出来的。他父亲到外面喝早茶去了。洋辣子一见他就嚷道:“你会不会做事?拜干爹,总不能空起手就去了噻?”殷朝阳说:“我不确定他要不要我,我也不懂这些礼数!”洋辣子说:“我给你鼓了一包子劲,你倒好,一辈子都磨磨唧唧的,咋得了哦!”殷朝阳说:“掌控权在他手上。他认我,我就去买;如果不认,我还懒得花钱呢!”洋辣子说:“哦,不说了,来,吃萝卜炖肘子!”
“不想吃!”殷朝阳开始扯打嗝,那种泛着红苕稀饭加泡菜混合味的那种饱嗝。坐在饭桌前的凳子上,目光游离地地望着尚大伯的对门,门是关着的,证明他还没起床。洋辣子在那里稀里哗啦地吃他的炖肘子,那吧嗒吧嗒的声音引起了他的烦躁,把头掉向阳粮站的晒谷场,农民汉子们正用鸡公车(独轮车)嘎叽嘎叽地推着沉重的公粮到了粮站,让他有说不出的落寞惆怅。他独自走出了洋辣子的家,在簇拥着排班等待上公粮的农民中间,瞅见尚大伯已经开始收公粮了,正对一位老农上缴的稻谷进行验收,挑三拣四地指责那位老农,把铁质的验收器插进老农的稻谷口袋里,然后拔出来,又煞有介事地扔几颗稻谷放在嘴里品尝,看是否能嗑出干脆的声响,结果,一大早就来排班交公粮的老农遭他拒收,要求他重新推回家烘晒,那位看上去有些老实巴交的农民给他求饶,他都沉着脸一概不认…….
殷朝阳又绕着粮店朝后面的菜园走去,园子里桑葚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残枝败叶,黄灿灿的蜜柚子还部分挂在树枝上,在艳阳下晃得特别张扬和炫幻。小伙伴们正在柚子树下面玩耍,可没人敢去动手摘柚子。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嬉戏及吵闹声,让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在农民含泪央求粮站收其公粮,扛着沉重的粮食麻袋咬牙上高架的时候,也是粮店孩子们最热闹的快乐节日?他不知在石桌旁枯坐多久,敢问路在何方?碧空艳阳无法消融他此时承载挫败感的荒芜心境。
再次溜进洋辣子房间时,刚走到门前,就听见洋辣子和他的姐姐在客厅里的吵架。他姐姐是个趾高气扬的军官太太,长得酷似后来走红的歌星苏小明,他姐是一位营长夫人,洋辣子“衣食无忧”的优越感,除了他父亲,很大程度取决于他那位有权有势的漂亮姐姐。殷朝阳一直难以忍受他姐姐颐指气使架空他兄弟的做派。他姐姐听说他们要去“拜干爹”,就黑着脸要离开:她反感兄弟与“乡巴佬”朋友交往,她仿佛觉得殷朝阳在抢夺她兄弟的感情似的,或许她忘了当年她抱着哭闹的兄弟,到殷朝阳家讨吃殷桃的情景了。她摔门走后,洋辣子一抬头,就看到殷朝阳面色尴尬,尴尬地指着姐姐的背影,在屋里上蹿下跳,又像挥舞旗子喊口号地说:“等老子以后上班挣钱了,不伸手要她的破钱,看哪个还敢管老子!”殷朝阳苦涩而自嘲地笑说:“你姐姐讨厌农民,喜欢高干子弟?你告诉她,我就是高干子弟噻,我爸是大队干部,我是土高干!”
洋辣子狂妄地抢白他:“还土高干?拜个破干爹,一样礼品都拿不出来?尚大伯马上就回家了,究竟还拜不拜哦?”
殷朝阳腮帮子鼓起,最后与他对质,问:“我就是要确认,你是不是已经跟他谈妥了?”
洋辣子不耐烦地说:“哎呀,烦不烦,这话你都问几百遍了!你做事咋那么畏畏缩缩的?”
大约十一点钟,殷朝阳听到尚大伯用钥匙开房间门的声音。他好像是因农民上缴的公粮质量问题,一进门就泄愤地摔掉脚上的布鞋,脱下身上的汗衫,然后在房间里自言自语、摸摸索索老半天,然后换了一件灰衬衫,从里屋走了出来。
殷朝阳摸摸自己的脑袋,说:“你看,那个倔老头,又要出门了,这事他全搞忘了…….”
瞟见他坐着没动,连蠢蠢欲动的底气都没有,洋辣子情绪失控地说:“你优柔寡断的,事实上,煮熟的鸭子都飞了,再不追上他,黄花菜就凉了。”
于是,洋辣子就拽住他追上了尚大伯,如此这般地对尚大伯比划着再说一回,尚大伯盯着他,淡淡地说:“哦,这几天忙着收公粮,差点把这事忘了。我马上要出去办事,等一下就回来……”
洋辣子催促殷朝阳:“还不去买礼物?做事磨叽得很!”。
殷朝阳听罢,不再怀疑的辨识度,就按了按兜里的钞票,疾步朝着向阳镇供销社走去。站在供销社养尊处优的售货员面前,这次他才咬牙下决心买礼品,就算勒紧裤腰带也得买!凭感觉,这事还是有点把握的,尚大伯看在洋辣子父子名下,也会认他当干儿子……
他在供销社顾客稀少的副食品柜前徘徊,那位长得像《龙江颂》里江水英的售货员,正在与另一个壮汉售货员打情骂俏,根本没人理他。兜里揣着钱,却没底气打扰人家调情,真叫人情以何堪!然后,一辆公交车在供销社门前的站点停下,殷朝阳很想跳上去,跟着汽车一个一个站点的颠簸前行,或步行到波光粼粼的向阳河畔,独自一人让河畔的风好好吹拂,好好梳理思绪。
犹豫片刻,殷朝阳还是购买了两瓶酒,用一个网兜装着,走出供销社,掉头看供销社墙上的大钟已差一刻钟就十二点了。他来不及多想,又匆匆地来到猪市坝,按农村风俗需要去买四斤猪肉……
他捏住钞票进了猪市坝大门,唯恐猪市坝的橱窗关门,就迅疾从一个高门坎跨进去,忙问里面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割猪肉,还有没有?”他发觉自己冒昧地闯进去了,屋里的半高墙上挂着毛泽东主席的画像,油光光的所有肉摊案板都收拾停当,里面散发着屠宰场特有的血腥味。他感知到一种无望的奢求,就像砧板上被宰杀后的生猪嘶喊挣扎那一瞬间的求生欲望。
随后,他又辗转来到向阳场镇上最大的向阳饭店,试图出高价买一些肉类熟食,便怯生生地走到饭店的熟食橱窗前,伸着脑袋探视,看是否还有的现存肉类熟食。有几个人聚在那里闲聊,橱窗柜上有个挂杆,上面挂着一个的饭店制作的向阳烤鸭, 橱窗背后的两个女人,正在把餐桌上的残汤剩水端了过来,他听到的尽是碗碟扔进洗碗池里刺耳的触碰声。
殷朝阳站在那里迟疑张望,他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咽着唾液问烤鸭的价格。那位洗盘子的女人,正在跟摘下围腰帕的络腮胡的貌似厨师的中年汉子搭上话,根本没人理他。殷朝阳无意中听到他们在用普通话和四川话交流,对话口音显得很粗俗别扭,但丝毫不影响他们谈论自己喜欢的热门话题。
唉,有个当军官的姐夫真不错,扎馆子有人掏钱!
嗯,那是!不过,我觉得,在国营单位上班,一个人过日子最安逸,一人吃饱喝足,全家不饿!像粮站里的尚大伯……
再安逸,他也是光棍一条。不愿娶老婆的男人既自私,又自身浪费资源!嘻嘻……
哼,如果有老婆,他敢天天喝酒?酒就是他的老婆!老婆哪有“跟斗酒”好?
不结婚,将来谁给他养老送终?
人家是国营单位,旱涝保收,还愁这个?
唔,贪杯而不要老婆,这种男人真让人搞不懂了!
那个端盘子的女人说毕,擦了擦手,这才把脸冷冰冰地转向殷朝阳,知道他想买那只烤鸭,却在那里犹豫不决。她懒得理会优柔寡断的小青年;还是那位络腮胡厨师走过来问:“小伙子,你都站了好一会儿了,是不是想买烤鸭?”作为国营饭店的大厨师主动问他,殷朝阳“嗯”的一声……如此这般地,卑微地抖索着掏出钱来付账,当他提着那包礼品,从石板街道的背街走出去时,从向阳饭店的大红雕花窗口里,传来了洋辣子和他姐姐在包房里吃饭时的争吵声,又隐隐约约听到洋辣子老父亲和他军官姐夫的劝慰声,他回过头来,斜眼瞟了一下那家原本就是有权势的人才有资格进去的饭店,他的一直隐忍的神经麻木了,也不知对自己咕哝着说了一句什么……
殷朝阳一直在心里谴责洋辣子不够“诚信”,说好陪他一起去尚大伯家“拜干爹”,他却在向阳饭店与他家人大吃特喝,尽管他知道他不可能厚着脸皮冲进去,找他论理,就算冲进去了也于事无补,也许他是巧意营造自己和尚大伯单独相处、加深感情的环境吧……
当他急匆匆地来到尚大伯的宿舍前,却被眼前突如其来的的情景彻底击崩溃了,几乎眩晕——尚大伯的家门上,锁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吊儿郎当提着礼品的他,发疯地推那一直想进去的那扇门,把门推得哐当哐当地发出低沉的哀叹声,但是,那道门却永远地发出排斥般的抗拒,向他冷酷地关闭着……
他不知所措地在那森严壁垒般门前徘徊着,那一瞬间,他对那些挥汗如流的、扛着粮袋上高仓缴公粮的农民汉子产生了亲近感,让他对粮站晒谷场那些丰收果实产生了兴趣,看上去越发浓烈,他原本就该属于那上公粮滚滚车流的群体里!随后,殷朝阳竭力从某种被玩弄、被抛弃的情绪中苏醒过来,疾步离开了向阳粮店,开着小跑朝家里的乡间机耕道奔去。塑料网兜里那两瓶酒和那只向阳烤鸭,随着他几近疯狂的奔跑,撞击着,发出悲凉而低回的声响……
殷朝阳在强忍住泪水,在上公粮的赤膊农民汉子的车轮滚滚丛林中疾奔着,远远地望见邻居王包包家屋顶上的被褥蚊帐,凭直觉——王家死人了……
一位帮忙料理白事、扛着方桌朝王家走的壮汉告诉他,今天凌晨有雾,王大爷推车去赶场,连车带人栽进了向阳河里……..
走进家门,他父母正在篱笆墙的门口等他回归。当他走进院坝,转身就看见鸡公车(独轮车)上已经装着四麻袋晒干的稻谷,就明白了,午饭后,他将要和父亲一起去向阳粮站交公粮,一想到尚大伯即将验收自己家的公粮时的那份挑剔恶毒样子,就仿佛听到空中一个晴空霹雷的炸响声,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抬头仰望渐次灰暗的天空,殷朝阳奇异地发现快被乌云遮盖的太阳旁边,有一颗熠熠发光的北斗星探出来,就算将被飞渡的乱云吞噬,它竟然在白昼里微弱闪亮……他搞不明白今天做错什么了,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眶盈满苦涩的泪水,眼里迸出疼痛和焦灼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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