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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作家奖】冤魂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12330    发布时间:2015-10-29

作者:午菲

午菲,本名吴国才,另有南子、麓山客等笔名。生于福建厦门,现寓居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协理事。当过知青、工人、医生。曾就读于复旦大学作家班。1984年在《福建文学》发表小说处女作。之后陆续在《福建文学》《人民文学》《文学界》《青春》《文学报》《安徽文学》《羊城晚报》《福建日报》《创作》《今古传奇》《厦门文学》《小小说选刊》等报刊发表小说百余篇;已出版长篇小说《木阁楼情人》和《六点红情殇》、中篇小说选《三蛇沉浮记》、短篇小说集《在山那边》等5部。作品曾获青春文学奖和全国、省、市多种文学征文奖并入选多种文集。


年底,我当年下乡的房东吊桥嫂的三儿子结婚。吊桥嫂特意捎来信,叫我无论如何要去参加她儿子的婚礼。我以前是答应过吊桥嫂的,于是我又回到阔别多年的石村。

吊桥嫂的三儿子叫李冬发,是个长得很壮实的小伙子。身子骨长得和他已过世多年的父亲吊桥哥像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只是脸盘儿没像他父亲那样一脸挂花,倒像他的母亲吊桥嫂那样的俊气。脸盘儿像他母亲是观音相,长而宽的,黑眉俊眼,看了让人舒坦。李冬发已不像自己的父辈,靠养水鸭子卖鸭蛋营生了。他先是买了一辆小型拖拉机,开了几年,又买回一辆“龙马”的小四轮,专门为村民跑运输,又跑了几年,手头很是积攒了一笔钱。因而结婚所准备的排场是自不必说。

李冬发这年已二十六岁,在石村这算是大龄婚姻了。我因此问过吊桥嫂:你三儿子怎么会拖到这个年龄?

已是两鬓挂白的吊桥嫂仍用她原来那样的响亮嗓音,笑着说,这叫“尾子吃啬奶”(“啬”字在石村的语言里是“熟透了”的意思,是本地一句经常挂在口边的俗话)。李冬发是吊桥嫂最末的一个儿子。吊桥嫂的意思是最末一个儿子迟点成婚没关系。其实,三儿子的对象已谈了好几年了,是本村本角落的姑娘。乡里老大辈都不太同意。说是李姓同一姓氏的,不好。但二个年轻人已有了感情,拆不开了,也就一拖再拖,想把他们拖垮拖开。可这男女间的情事儿,就这么怪,你越想拆人家,他们却越拢得紧。最后家长只能妥协,依了他们。

我问:这女孩是谁家的姑娘?

吊桥嫂说:泰生家的。

我问:哪个泰生?我记不起来了。

吊桥嫂说:你记不得了?就是那个吊死在队址的泰生。

经吊桥嫂这一提,我才记起当年那个吊死在三队队址的社员李泰生。那一幕真惨!

那是我们几个知青已下乡一年后的一个清早,我们还没起床。从村子里却传来了有人吊死在队址的消息。作为知青,队里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不能坐视旁观。我们几个知青当即就飞跑到队址。队址是我们来后那年才建的。我们还参建了这一建筑。房子是乡间的土木结构,二层楼,坐东朝西,楼面四个间,上下共八间。楼上两间打通成一个间,作为队里开会的会议室,左右各一间,左间作稻谷仓库,右间作红薯干等粗粮的仓库。底层四间作肥料、农具、生产资料的杂间。

我们到队址时,队址走廊上已围满了社员。李泰生是吊死在二楼走廊的横梁上的。他的尸体已被先到的社员从横梁上解了下来。据说,那死相太吓人,怕吓着人,才解下的。不过,那吊死用的绳索还留在横梁上,晨风吹动着横梁上的绳索在半空中来回地晃荡着。泰生的妻子绵莲和四个儿女围在已僵硬的尸体旁哭天叫地,个个早已哭成了泪人。那凄惨的情景,使在场的人都神情哀怜和伤感。

过一会儿,队长李福玖赶到了。这时大家把目光转对队长。队长看了看横躺在楼板上伸出很长的舌头的尸体,用右手在尸体的脖子上的绳痕上勾了勾,让绳索松弛一下,再移至死者的嘴巴,想把那长舌头勾进死者的口腔里。但队长这一动作没能奏效,显然已死多时的泰生已经僵硬,那吓人的长舌头已是黑紫色的难于勾进。又勾了几次都没能成功,队长这才丧气地说:这个死泰生,想不吃米,也不该死在公家的队址上呀,吓坏全队老小的!接着,队长把一张旧塑料布盖在死者的脸上,然后开始吩咐死者亲属和安排社员去置办殡葬该办的事。

队长说的是大实话。泰生自己的家与队址只一墙之隔,是一排并列走向的二层楼。他要吊死应该吊在自己的房屋,却跑到公家队址来上吊。一个队有几百号男女大小,经常在队址进进出出。虽说人生出来总是要死的,生与死是一种自然规律,但正常辛苦病痛死亡的,并不让人那么可怕,而这种有悖常理的上吊自尽,却会给人留下恐怖和惊悚。人们通常把吊死的人称作“吊死鬼”。这种吊死鬼一般都是不该死的人,属冤魂屈鬼。据说他们死后到阎王爷那儿报到连注册簿都不让注册,而被阎王爷专门打落到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哩!所以,这吊死过冤屈鬼的房屋,人们也都会嫌它晦气,即使是死者的亲属住,都会让人产生一种阴森森的恐惧,似乎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有人说那是吊死鬼不散的阴魂在作祟?这说来是有些带着迷信色彩。不过,“人死似虎,虎死似人”这句俗语,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一个人死了,就像老虎那么令人退避三舍,不寒而栗。而要是一只老虎死了,人们都会围拢而来看热闹看新鲜。此话有道理,却扯远了。

但自从队址吊死了泰生之后,有好几回晚上我独自从那儿经过,自然而然要想起那吊死在横梁上伸出好长舌头的泰生,心里总要惊诧地提一下,扑通通乱跳,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走离那儿。就是在白天,除非是万不得已要到队址去,我都不轻易去那儿。


对泰生的上吊自尽在三队群众中颇有些议论。泰生那年才三十二岁,应该说,这个岁数对一个男子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为什么要死?泰生的家境虽不是很好,但那时又有几家的家境能很好呢?谁家不都是不咸不淡地过着日子。泰生家境在当时的石村也属那不咸不淡的。他一家有六口人,三餐虽没能都吃白米干饭,但红薯、马铃薯、山芋头一类的五谷粗粮还是可以填饱一家肚子的。家里据说也没什么欠债,妻子绵莲是有几分姿色,但从没听说过或发现过她有招蜂引蝶的风流韵事。四个儿女最大才十一岁,最小的还在怀里抱着,都属蒙昧未开的幼童,根本不会犯下什么事。而作为一家之长的父亲,泰生怎会舍得丢下这尚在幼童的四个儿女就吊死在队址,而不是吊死在自家家里?而且上吊用的绳索也不是自家的,而是隔壁堂亲李文南家的山茅绳……

关于李泰生上吊用的这条山茅绳,在当时成为人们疑惑和议论的焦点。有说是李泰生为什么要用堂亲李文南家的茅绳?李文南家成份不好,是富农,莫非两家平常有过什么过节,而导致李文南来害死李泰生?但人们很快就又否定了。因为李文南和李泰生的父亲是堂兄弟,他们才隔着三层的肚皮,好事坏事还都要同磕一个祖父祠牌的头哩!况且,两家人的关系一直很好,从没发生过什么大不了的事,连口角都没发生过一次。因而就有人提出这种怀疑没一点根据。难道一个想要死的人,在临死前还会去辨别和寻找要吊死的绳索是谁家的?乡间哪家哪户的砍柴刀和山茅绳不是随意丢在屋外的?再说,李泰生和李文南两家之间只隔着队址,李泰生往最近的李文南家大埕拿山茅绳上吊,这也符合生活常理,不足为怪,根本不能作为一个疑点。又何况,李泰生吊死的那个晚上,有人可证明李文南上一个社员家中“抽粉丝”——李文南会这个手艺,夜晚常为人加工粉丝赚取工钱。那晚李文南加工粉丝到深夜一点钟才离开那社员家的。他历来是这样的,并没有什么异常。而一个心怀叵测,想害人、吊死人的人,不可能在当晚还去为人加工粉丝到那么晚,他应该是有所预谋和有所准备的。另外,李文南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天生胆小怕事,平时狗咬都不响。因为父亲是富农成分,他属于“五类分子”的子女,连续不断的运动已批斗得他的心像老鼠胆了,平时走路都怕踩死蚂蚁。这样的人要他去吊死自己的亲堂哥李泰生是不可能的。大家不能因为李泰生是用他家的山茅绳吊死,就怀疑起李文南,更不能因为他是富农子女就把怀疑对象对准人家。

不过,还是有人提出一些疑点。为什么没在泰生吊死的现场发现他用来上吊垫脚的东西。譬如板凳,椅子、木桩之类的垫脚物?泰生上吊时是如何在屋梁上扎绳子的,他又是如何给自己套绳索的?……人们疑惑重重,议论到最后还是队长李福玖做了如此的解释:泰生想死就不会从走廊护栏的栏杆爬到横梁上扎绳索?他套上自己的脖子后,再把脚往栏杆上一蹬,像小孩荡秋千那个样还能有吊不死自己的?他为什么要有垫脚的家伙?一个人如果想找死路,总有他死的法子。你活着的人怎么解释都不通。因为谁也没亲眼看到他的死法。如果有谁看见了李泰生上吊,他就不会死了!……

当然社员这些自我存疑又自我解疑的议论,都是在工余饭后,田间地头里闲聊的,没有谁当过真。不过在我的心头,对李泰生的死多多少少总有一个解不开的疑团。很久以后都仍然潜伏在我的心里。

李泰生这个人生前我倒是认识。他曾和我一起做过工。那是一年前,队里要建这座队址,往我们生产组摊工。那时的石村生产队以下是设生产组。三队有四个生产组。一个组大约十来户人家,是以自然角落划分的。平时干活是以组为单位。虽说是一个队其实只有在开会或一些队里的公务活才在一起,一年到头实际上难有几回在一起过。这次,队里要建队址,才往各个生产组摊工。我们组摊了我们几个知青去帮忙。我们做的是挖地基、搬运石料、挖掘夯墙土、挑土上墙这些小工活。石村虽然石头多,但建房却少有人用石头,就像要建这种两层楼房,其地基石也只有砌一米来高,然后开始用泥土夯就。这也许是石村人嫌石头笨重,还要专门请砌石师傅,费劲费钱的缘故。而选用泥土夯墙,几根锄头,几担土箕,再用几个帮工,一挑一夯,没几天,土墙就夯好。木头瓦片再那么一铺,一座房子就建成了。

夯土舂墙看似简单,其实仍是一门的学问,要有专门的技术。泰生就是三队里夯墙技术最好的师傅。泰生人长得不高,队长福玖总叫他“矮子鳖”。不过这矮子鳖三个字倒是很准确又很形象地喊出泰生的特点的。泰生生就一副粗短身材,粗腿,粗胳膊,粗脖子,一张“国”字脸也是粗犷型的,连说话都粗声粗气,那实在像只粗鳖!但是人虽然长得粗矮,身上的粗力气却很足,与宽膀圆腰的队长福玖在搬扛石头填地基时,两人对扛三百斤的石头,你看到的只是队长灵活一点,他略显笨拙一些,却难看出谁比谁更有力气,谁更脸红脖子粗些。

队长是砌地基石墙的土师傅。他自有一套砌石墙的土办法。他砌地基是把石头都备好,一条墨线牵过去,一把铁锤在这块石头上敲敲,在那块石头上点点,不管多大多方多圆或多零乱不堪的石头,经他这一敲敲一点点,没有平面也能被他找出平面。他砌墙一个最大的特点是小工不要给他和泥灰,他只用敲碎的石片,做大石的垫脚石,那大小不一的石头,只要经他的手一恃弄,便排列有序地放到它们各自该放到的位置上,再那么这儿垫一块,那儿垫一片,一堵石墙地基很快就牢固而厚实地砌起来了。像这座四间楼房队址的地基,他一人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砌好了。

这时,他就歇到一边,只用口指点别人了。

这时就开始轮到矮子鳖夯土墙了。夯墙一共是四个人,头尾各一个,其他二个在中间。李泰生是正手,自然是站在墙头,另一个社员做他的副手站在墙尾。夯墙用的是一种石村土语叫作“墙狮”的木枷。这墙狮是选杉木作的,杉木轻,在墙上就显得轻巧和灵活。墙狮的样式有点像乡间节日时舞狮的样子,要四个舂墙的人左右配合好。墙狮的木板有三寸厚。左右两块木板长度约六尺,宽一尺半,高一尺八,枷头有一个随时可以调节尺寸的机关。要舂墙时,墙狮空放在墙上,然后往上面倒土,土倒至一半,四个人拿着舂槌往枷里猛槌猛舂。把墙土夯实后,再往里面加土,连返数次,一直到一墙狮舂实舂满。这时“墙头”李泰生用舂槌往墙狮轻轻一敲,双手拎住墙狮把手一提,一墙狮的新墙就在墙上“立”了起来了。接着又重新放枷……不管多高的楼房,就是这样一墙狮一墙狮夯、舂、槌起来的。

我们做小工的在墙下看着泰生他们在墙头那样有板有眼的夯捣,听着那舂槌一声声有节奏的声响,看着那在不断增高的墙体,你不能不赞叹劳动者的劳作之美和创造之美。这时你就会对乡间这种蕴含着千百年传统的造房技术和精湛工艺而肃然起敬。这座上下两层队址的土墙,泰生他们只用了不到十天的工夫就拿下来了。一座新的楼房队址的坯样就这样矗立在三队社员的面前。像这样的乡村能工巧匠,像这样能创造生活的人,一般也是热爱生活的,他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就吊死在他亲生参与建造的队址里呢?而且死得蹊跷和不明不白,这说来真有点令人难于置信。


李泰生死后,他一家五口人的口粮就由队里照顾供给。那些年还在大集体时代,没有了劳动力挣工分,但总不能看着一家人饿死吧。口粮款公家暂时没收他们的钱,但队长说,先在队里挂着账,说不定以后小孩长大有长进还能还上。家庭的费用不够,队里就从公积金和救济金支出,也挂账。这显然是照顾。但不这样,又有什么法子呢?后来分田到户干个体了,他最大的儿子已长大成人了,三个小的也能下地干活了。稍有不足之处,已不当队长的福玖有时就个人掏腰包接济。反正一家人没饿死,总算活下来了。真是“枝枝草点点露”。可不,嫁给我的房东吊桥嫂的三儿子的姑娘,就是当年尚在襁褓中那个最小的一个女儿。

我屈指算来,时光已过去了二十多年了。我充满感慨而又好奇地问吊桥嫂:她妈绵莲还在吗?

吊桥嫂说:前两年死了。你说这人多怪,绵莲死的那一天,队长福玖却从那天开始疯了。

我急着又问:队长疯了?这么说,队长福玖还活着?吊桥嫂说,还活着,人家才六十多岁。我又问:他为什么听说绵莲死了,人就发疯了?

吊桥嫂说,泰生妻患的是肝癌,临终前,对她几个儿女交代,他们能活到今天,都是队长的恩德。你们以后要对他好。几个儿女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对队长好。要再追问他们娘时,泰生妻已闭上了双眼。待四个披麻戴孝的儿女到队长家跪着告诉队长说他们娘没了,队长整个人就像木头那样呆立着,只说了一句:你们娘真的死了?于是就瘫倒在地。救醒后,人就疯了,怎样医治也没能好过来。

我听了感到非常奇怪,我说,这么说,泰生妻生前与福玖是有了那种暧昧的男女关系?吊桥嫂说,泰生在世时倒没有。泰生死后福玖和绵莲也许才有了来往。人们看到的是福玖在泰生死后经常在绵莲家走动。据说,有时也在她家过夜。绵莲家很像福玖的另一个家。

我听后陷入了沉思。我不解地再问,这么说,二十多年前泰生的吊死,是队长谋害,而不是自杀身亡?起码是因为队长与泰生妻有染被泰生察觉,泰生想不开才寻了短见。

吊桥嫂说,外人看来是这样的,而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吊桥嫂接着用回忆的口吻告诉了我以下事情的真相。


原来,泰生那个深夜十二点去隔壁队址二楼粮仓偷稻谷。那个年月队里分的细粮不够吃,泰生便打起偷队址的粮食的主意。泰生从小沾有小偷小摸的毛病。他学会只用一根铁线开锁,他取名叫“万能钥匙”,没有他开不开的锁。那晚,他进仓库装了两布袋的谷子。锁好门,正要下楼梯时,听到楼下放化肥的仓库有一声的关门声。泰生一时慌了神,下楼梯的脚踩了一个空,人和两袋谷子一齐从楼梯跌落到楼下。化肥仓库门口的人,这时便用手电筒照了过来,随口喊出:谁?——跌落在地的泰生一听,认出声音是队长福玖的。黑暗中的泰生看见队长手里提着一袋化肥。白色的化肥袋在夜光的反映下仍发出白色的幽光。队长几乎是在同时也认出这个偷粮者是泰生。队长愣了一下喊道:泰生,你半夜来偷队里的粮食?

李泰生这时已从地上坐起,他定了定神后说,福玖,没想到你身为队长,却也在半夜来偷公家的化肥!

福玖冷笑了一声,说,我何必要偷。我管着队址所有仓库的钥匙。泰生说,这倒不假,虽然你管着队址的钥匙,但现在一斤进口尿素要那么多钱,市场上还要票,买不到。谁敢担保你队长不会监守自盗?你这半夜三更的,一个人上队址,不是偷是什么?福玖说,我明早还要赶大早上田里施肥,我顺道在晚上把化肥带走,省得明早再赶一趟。

泰生这时已从地上站起,再次冷笑了一声,反驳福玖说,你骗谁呀,现在才农历二月,田里有什么作物要施肥的?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呀!泰生这句反驳,让福玖一时没能找到什么言语,福玖知道自己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说漏了馅,这时田里的种子都还没下地,哪来给农作物施肥?这当然不能自圆其说。但福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改口说,我们组里种有萝卜,想先借用队里的化肥用一用,以后再还给队里。

泰生走近了福玖,在福玖提的化肥袋外面摸了摸,说,你们组里种萝卜?你唬得过我——萝卜只要施氨肥,哪有用这上等的进口尿素的。我没猜错吧,你这袋分明是尿素!你是偷,你能骗得过我?福玖还是坚持说,反正我不必偷。这上上下下都是我队长管的,你赖我偷,根本不能成立。

泰生说,事实明摆着的。你不是偷,那我们明早上你们组,看你们组有没有种萝卜。

泰生这句话使福玖吃惊不小,心想这个泰生,如果明早把这事往组里社员面前一摆,我今晚的事就败落了——组里今年哪有种萝卜?刚才是急于掩饰而随意胡邹一句的,可这个泰生却当真了。福玖坚持说,我不必偷,你这才是偷!

泰生说,我是偷,你也是偷,我们都是偷,谁也别说谁偷。

…………

两个人就在队址楼下争了半晌,最后两个人就扭打了起来。打了最少有十多分钟,福玖毕竟人高马大,矮子鳖泰生毕竟矮福玖一载,力气也没福玖那么壮,泰生体力渐渐不支,福玖逐渐占了上方,把矮子鳖压在身下。黑暗中,泰生仍用双手紧紧抱住福玖的腰,一刻也不松手,而福玖被泰生这样紧紧抱住腰部,福玖也感到人快要窒息。他就用双手去卡住泰生的脖子,想能挣脱这个矮子鳖。然而,这一卡,却是致命的一卡,原来口里还在不住争辩和谩骂的泰生,却逐渐没了言语,福玖很轻松就从他那紧抱的双手挣脱了出来。福玖再一摸泰生的脸,发现泰生仿佛没了反应,他忙打开手电筒一看,泰生的舌头伸出好长!福玖惊慌叫道:泰生!泰生!……泰生口吐着白沫,却没一丝反应,死了!

可以说,偷化肥的队长是在扭打中一时失手卡死了偷粮食的泰生。福玖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在泰生的尸首旁惊呆了足足半小时,哭过一阵之后,自保的意识终于使他转惊慌为镇定。他走离尸体,走到靠近队址的李文南家的大埕那个晒谷场,在山茅堆里找出了一根麻绳。回到队址,就把泰生的尸体扛到楼上,用绳子再次勒住了死者的脖子,沿着二楼栏杆把尸体吊到屋梁上。再把那两袋稻谷放进粮食仓库和他原想偷走的那袋化肥重新放进肥料仓库。做完这一切,福玖才仓皇离开了队址……


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惨剧发生的一幕,刚好被深夜归家的李文南瞧个正着。李文南那晚到二队一个社员家加工抽粉丝。李文南加工粉丝历来都是在夜间。李文南有顾忌,因为自己成分不好,加工粉丝属于搞副业。那时是不允许这样搞副业的。但李文南抽粉丝的手艺相当的好,社员还是偷偷请他去。他怕招眼,所以都选择在夜间。李文南摸黑回来要到家门口时,正与他们两个偷窃者不期而遇。当他看见两个偷窃者在争吵,李文南不敢作声,就躲到自家稻草垛后面,看着队长福玖和他的堂弟泰生俩人扭打成一团。直到没听见泰生的声音。这时他看到队长走进他家的大埕,在大埕的柴火堆里找出一条绑柴火用的绳索,然后又走了回来,再把动弹不得的泰生抱上队址吊在横梁上。看到队长福玖离去后,李文南才从草垛后面钻出,但他不敢往队址挪动一步,只是一身毛骨悚然和惊慌失措地进了自家屋门……

我禁不住地问:李文南为什么不在第二天举报?

吊桥嫂说,当时的李文南怎敢举报。

我说,福玖卡死的是他的亲堂弟。

吊桥嫂说,你忘了,李文南那时被管制改造,整天被批斗,担惊受怕地过着日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怎敢再惹是生非,即使他当时站出来举报,又有谁会相信一个富农分子说的呢?弄不好,反把自己牵扯进去。那麻烦可就大了。队长在那时可是队里一言九鼎的人物。因此,李文南只有选择闭口不谈,连妻子和家人都不敢吐露一个字,怕说了给自己和一家人惹事找来麻烦。一直把此事埋在心底。直到“五类分子”被彻底脱了帽,解除历史包袱,绵莲死了,队长也疯了,李文南才吐露了那晚的真情。可时光已过去了二十多年了,村里人有谁还会去追究这早已被人们淡忘的陈年老账?

我顿时醒悟!这么多年,队长福玖原来是一直生活在负罪的阴影里。他失手杀人后,唯一的选择就是对死者一家人的负责。因此,在他还当队长期间,总没让绵莲和她的孩子们饿过肚皮,只能用这种办法暗中来救赎自己犯下的滔天大罪。一直到冤屈鬼的泰生四个小孩都能自立。然而,那负罪的心灵却是那么的沉重,是那样的挥之不去。以致一听到绵莲死了,他那负罪半生的心理堤坝最终彻底地坍塌,人也就发疯了。

我心情格外的沉重。我做梦也没想到泰生上吊自杀的谜团,会在我心里沉积二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在我这次重回石村才被解读。泰生屈死于老队长之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正是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的悲剧产物。


外面一阵鞭炮声响了起来,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

遮着红布伞,穿着红衣裳的新娘子被迎娶进吊桥嫂的家门。

吊桥嫂拉过我,说,我们赶快到大厅头去!

我和吊桥嫂走到了大厅。

新娘子已被新郎小三子迎在了那儿。

新娘子一脸羞羞的,一身乡俗的红装:束腰,高胸脯,大臀部,模样儿有点像她娘绵莲那样秀里秀气。难怪小三子缠恋了她那么多年。来客们把吊桥嫂簇拥到新娘子和小三子的面前。

又一阵鞭炮响起,那是开始要行拜天地的婚礼了,人群中盈溢着一阵阵喜悦的气氛。那洋洋的喜气很快洗净我刚才心里所涌现的那份伤感。看来,还是那句老话说得有道理:过去的一切不管是悲伤还是幸福,都已成为流水。只有生活仍以她——像这泰生的女儿——这个新娘子所向往的美好生活的本质,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编辑:与文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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