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峰
赵峰,湖北省作协会员,自由撰稿人。当过兵,生平从事过多种职业。已在全国公开刊物发表长篇小说《走出深山》一部,长篇连载《夺命金钥匙》一部,中篇小说21部,短篇小说、散文、纪实稿、故事等数部。获过多次征文奖及其它奖。两度鲁院函授进修。
一
继母第一次走进我们这个家,是快中午的时候,当时我们姊妹三个正在抱头痛哭。父亲因为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昨天下午就被人抓进了学习班,家里便只有我们姊妹三个。天上下着大雨,狂风怒吼,电闪雷呜,破漏又低矮的土砖瓦屋里到处滴水,房屋仿佛要倒似的,把我们几个都吓着了。我们的娘,早在前些时就离开了我们,她哄骗我们说她去了一个好地方,到时候回来接我们去享福。直到昨天,我们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她嫁到了另一个地方,永远不会回到这个穷困的家,接我们去享福只是一句谎话。
当时的我们,除了害怕天会塌下来,将我们的房子砸倒,还因为我们已经两餐没吃饭,肚子都饿得不行了。年纪尚小的我们,还不会做饭。
正当我们大家抱头痛哭的时候,大门前亮光一闪,一个女人打着一把伞走了进来。那女人进屋后收起那把伞,立刻把我们三个搬开,极其心痛地问我们怎么回事。我们大家便告诉她,我们害怕房子会倒,害怕父亲也不回来,还因为我们肚子饿了。女人连忙安慰我们,说父亲会回来,说房子不会倒塌,并开始动手帮我们做饭。
女人开始做饭的时候,我们大家才开始端详这个第一次走进我们家的陌生女人。比起我们那个长得好看又爱打扮的娘,这女人简直有些丑陋,她又瘦又黑,头发发黄,身上的衣服又破又旧,胸前也没有娘那高耸的乳房。只是,看到她如此关照我们,我们都心存感激。
女人很快给我们做好了饭菜,让我们吃,她站在一边观看。我们快吃完的时候,才想起问她怎么不吃饭。她笑着说她吃过了,不饿,然后就一边摸着我们的头,一边问我们吃没吃饱。当我们都点着头说吃饱了的时候,她又笑了笑。然后,她就拿起一把梳子,一边帮我两个姐姐梳头,一边说着悄悄话儿。
外面的雨停了,天渐渐放晴,细姐的脸上有了笑容。女人便走过来问我,你不是在读书?我点点头,女人赶紧递给我一把伞,叫我赶快上学去。我说娘也走了,爹也住了学习班,我不想上学了。女人突然板着脸说,那不行!你一个男孩儿家,不读书将来怎么办?我说,娘走了,爹不晓得么时能够回来,家里也没钱,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去放牛挣工分!女人显然是被我的话感动了,她含着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对我说,越是这样,你越是要读书!你是这个家将来的顶梁柱,这个家将来还指望着你呢!
我刚要出门时,突然听到两个姐姐放声大哭,哭声让那女人吓了一跳,她赶紧摸着两个姐姐的头问怎么回事,两个姐姐异口同声地说,他们也想读书!女人紧张的心情得到了缓解,她再次摸着两个姐姐的头说,可以呀!只要你们愿意。就在这个时候,大姐摇了摇头说,我肯定不可以。女人问,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大姐说,我是这个家的老大,爹一定不会要我读,要我做事,等我长大了,还要我下地做工分。女人下意识地看了看细姐,细姐虽然没哭,但眼里也有了那种恐惧的目光。女人便说,你们放心!只要你们愿意,只要我能进这个家,我一定会满足你们的愿望!
女人把话说到这里,我们才感觉到,这个女人就是我们未来的继母。
继母的话让我们看到了一丝亮光,继母接着对我们说,你们不要怕,也不要急,是颗草儿总有露水养的,天不会塌下来的,这个家不会就这样下去。
继母说完就赶紧转过身去,走出了家门。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刚才的一幕,仿佛做梦一般。
天黑的时候,当我们姊妹三个又聚在一起的时候,家里又恢复了那种黑夜来临之前的恐惧,腹中的饥饿,又一次让我们感到害怕,只是不想再哭,因为我们已经感觉到,这个家里,迟早会有一个女人走进来。
天气渐渐变冷,我们三个又冷又饿,象三只挨冻受饿的小鸟儿一样瑟缩在一起。突然,我们听到了大门被推开的声音,不由得惊喜起来,并感觉到,这一定是白天出现的那个女人又回来了。
可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却不是白天的那个女人,而是我们的父亲!父亲一起来就把油灯点着,并面带喜色地告诉我们,他暂时不用去学习班了!
家里回了父亲,让我们感觉到一切就有了希望。父亲一边跟我们做饭,一边告诉我们,他原本是暂时回不来的,最低要住一个月的学习班,是一个女人找到学习班的头儿求情,那头儿是那女人的哥,那女人把那头儿痛骂一顿,那头儿便无奈地放他回来了。
我们大家就接着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好心女人?父亲就神秘地说,这个女人是个很特别的女人,暂时不能告诉我们。我们大家见父亲的口气既神秘又想显摆,就不依不饶地追问,父亲被迫之下,就说这个女人说不定将来就是我们的娘!父亲以为这样会给我们一个意外的大惊喜,没想到我们却把白天发生的一幕争先恐后的说了出来。父亲听了我们的诉说,更加兴奋起来,说他有福,遇到了一个真正过日子的好女人。只是,当我们正要高兴的时候,父亲突然神情忧郁地说,只怕我们家这个穷样子,她家里不会同意的。她哥是个贪财的人,要把她改嫁给一个死了老婆的工人。
这之后的几天,父亲就象狗婆子淹死了儿,除了料理我们的生活,他几乎把全部的时间用在争取继母进屋的事儿。经过一番周折,在继母的强大决心之下,他那办学习班的哥只好向她妥协。继母进屋的好消息,终于在一个晚上决定了下来。与此同时,父亲再也不用去学习班的好消息也一起传到了我们的耳中。
想到明天继母就能正式进到这个家,想到这个家里从此我们的父亲又有了妻子,我们又有了娘,我们就高兴得睡不着,高兴得你卡我一下,我卡你一下,打打劫劫,闹腾了半夜,直到同样也睡不着的父亲吹熄了灯,我们才迫不得已地强迫自己闭上双眼。
二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父亲就早早地起了床,我们三个除了细姐,也跟着父亲一起起了床。平时不怎么讲究的父亲,不仅昨天晚上就洗了个澡,早上起来还换了一身过年时才穿的新衣裳,并且还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象是要做新郎一样。然后,父亲还叫我和大姐赶紧洗把脸,他自己先将一串炮子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然后拿一把扫帚,跑到外头去打扫大门口。
父亲正扫到大门前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继母。继母笑着对父亲说,你真是应了那句笑话,客来了扫地,客走了倒茶不是?父亲憨厚地笑了笑,就赶紧跑进屋拿炮子放。继母说,算了吧,别吓着孩子了。高兴的父亲,最终还是坚持放了那串炮子,似乎不放就不表示他对继母的重视和欢迎。炮子响过之后,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继母,用手轻轻地摸着我和大姐的头,突然想起来问,细女儿呢?我们这才想起房间里还躺着我们的细姐,便告诉她说细姐还躺在床上没起来。继母赶紧走到房间,伸手摸了摸细姐的头,一面收手一面对父亲说,熊学清!细女儿发烧了,你怎么不闻不问的?你这个老子是怎么当的?父亲并不惊讶地说,她呀,头痛发烧是经常的事儿,过天把自己就好了。父亲的心此刻完全不在细姐身上,而在继母身上,因此他的回答有些含糊和冷淡。继母摇了摇头,对父亲说,伢们吃差点穿差点没事儿,身体有事儿可不能大意!
继母说着,就让父亲赶紧烧了一锅葱姜水,亲自动手给细姐的前胸后背擦了半天,然后,又让细姐喝了一碗干净的葱姜水,将被子盖在细姐身上,捂得紧紧的,说是让她出身汗。然后,继母就开始动手收拾我们这个家。她一边收拾一边对我的父亲说,光把大门口扫干净,图个外面光有什么用?这里里外外的,都得收拾。接着,继母就一边收拾,一边吩咐我们大家,将该放在堂屋的东西摆在堂屋,该放在厨房的东西放在厨房,又将睡觉的房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各归各处,最后还将那些满是灰尘的坛坛罐罐擦得油光放亮。继母象变魔术一样,很快就把我们这个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理理落落,不至于象先前那样凌乱。继母走进这个家的第一天的这些举动,让我们想起我们的娘跟她不是一个类型的人,我们的娘一有时间,就知道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从来没想到把这个破破烂烂的家收拾一下。
一切收拾停当,就已经是快中午的时候了,继母跑进细姐的房间,问细姐怎么样,细姐在床上点了点头,说好多了,并要起床。继母按下她,说吃了饭再起来。然后,继母就开始动手做饭。
同样是大米饭,同样是从菜园子里掐回的那些罗卜白菜,继母却做出了一种特新鲜的味道。细姐刚吃完饭,就从床上跳下来,不再是一个病人了。
继母正式来到我们家的那天晚上,确切地说应该算是父亲和她的新婚之夜,继母和我们的父亲发生了一场争执,究竟为什么事发生争执,我们不知道,我们只听到隔壁的房间里争执不休,但也只是争执,不是争吵,而且是那种不伤和气的争执。争执之中,我们只听到继母高声说了这么一句,我说出去的话得算数!这种争执一直相持不下,让我们非常担心,也害怕继母会因为这次争执而离去。
第二天早晨,我们大家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倾听着隔壁房间里的动静,奇怪的是,隔壁房间再也没有争执,安静得很,这种安静又让我们害怕,害怕这种特别的安静是昨晚争执的最后结果,或许是有一方妥协,才没有让那种争执继续下去。如果真有妥协,我们倒是希望父亲能够妥协,那样继母就不会离开这个家。
一会,父亲打开了隔壁的房门,站在我们的房间外,他一边扣着衣服,一边高兴地对我们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三个都可以去上学读书!
这个好消息对我来说,似乎没有多大震动,因为我作为一个儿子伢,已经在开始读书,倒是两个姐姐,乐得直跳。父亲接着说,你们三个,只要能考起大学,我和你这新来的娘一直供下去!不过,我加了一个条件,你们只要不留级,凭本事考上大学,我们都想办法供!
父亲说完这些,就开始找砍刀准备出工,刚才队长在门外大声吩咐过,所有男人都准备上山砍树。父亲从门洞里找出一把上了锈的砍刀,然后舀了一瓢水,就蹲下来开始磨刀。继母从房间走出来,她给两个姐姐一人发了一个她亲自缝制的书包,然后一边动手做饭,一边告诉两个姐姐,吃了饭她就带两个姐姐去报名上学。
突然间,大姐哇的一声哭了。大姐的哭,让大家很惊讶,也让父亲一下子恼了火,他大声吼道,好好的哭个什么?难道让你读书还是个坏事不成?继母打住父亲的火气,走过去摸着大姐的头问,你说,是什么事让你要哭?大姐低声滴咕了一句,我怕。继母温和地问,你怕什么?大姐说,我怕我过了上学的年令,学校不收我。原来如此,大家紧张的心情得到了缓解,继母再次摸着大姐的头说,这个没问题,你要不放心,吃了早饭我亲自送你上学去!老师要不收,我望他说情!
大姐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破涕为笑。我见大姐过去嘲笑过我,也报仇似的嘲笑大姐,一会哭,一会笑,麻胡搭灶!继母赶过来要打我,却只是一边做个样子,一边笑着说,有什么好笑的!当心你哪天也有这个样子!我说,谁叫她以前笑话我呀!
笑话过你你就一定要还回来是不是?继母骂道,你就这德行?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跟女孩子们一般见识!针尖大点心肝,将来还会有出息?
继母一番笑骂,顿时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吃罢早饭,继母就带着我们三个,一路往学校走去。山道崎岖,继母一边带我们走路,一边吩咐如果遇到下雨天,该怎么走过这条处处都有危险的狭窄山道,并再三交待我们一定要顺着里边的路走,否则因为塌路而掉到山崖下。
来到学校,事情果然如大姐所担心的,因为这个学校的名额已经满了,老师建议到天堂小学去报名,继母听说那个学校要远十多里路,赶紧说不行,说大姐本来就有怕学校不收的担心,说细姐身体不好,更走不得远路。接着,继母就机灵地拍了一下大姐和细姐的肩头,让他们向老师说点好话,大姐和细姐便向老师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儿,继母也在一边帮着腔,老师终于被说动了心,就问继母是不是孩子的娘,继母毫不犹豫地说了一声是的,多嘴的大姐突然加了一句她就是我新来的娘!老师得知她是个继母,却为了孩子如此苦心,反倒有些感动地收下了大姐和细姐。
继母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按照学校的安排,让大姐和细姐都坐进了课堂,这才心安理得地回了家。
继母一回到家,就开始动手做中饭。父亲回来吃饭时,对继母说,你忙了一大上午,下午你就歇歇吧!毕竟你才进这个家,新人进屋有三天假,你就休息三天吧。继母却说,我又不是大姑娘出嫁,休息什么?再说,你就是叫我歇着,我也歇不住的,我做惯了的。
当天下午,继母就找队长安排了活路,开始下地挣工分了。
我们这个家,自从进来了继母,大家都活得有滋有味。特别是到了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干什么都开心。继母也有严肃的时候,但大部分时间里,她总是给人一脸平和亲切的感觉,而且那种平和亲切不是做出来的,而是发自她的性格,不管是说笑,还是平常的聊天,继母从来都没有那种藏着掖着的意思,总是把自己真实的心态呈现出来,让大家看到一个透明的继母。即便是她觉得我们做错了什么,也不忌讳她只是个继母而有所顾忌,而总是把自己当成我们的亲娘一样地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天大姐放学回来,顺便从地里偷了一个苕,她带着邀功请赏的心情,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大苕交给继母,继母问她从哪里来的,大姐毫不忌讳地说是从地里偷的,因为在那个人人每天都填不饱肚子的年代,偷苕是一件很普通的常事。
继母有点哭笑不得地接受了那个苕,却只是在嘴里顺便说了一句,以后这样的事最好不要做。这一次的继母,忽略了她的语气,因此给了大姐一个心理暗示,这种心理暗示,对于大姐来说,并不是第一次,而是第若干次。每次她偷了点东西,我们的娘总是表面上对她予以否定,内心里却给她一种赞同的暗示,这种暗示,让大姐一次又一次地犯同样的错误。这种错误周而复始,在大姐的心里形成了一种无法控制的上瘾。因为大姐偷的多半是吃的东西,因此她总是通过这个行动来讨好自己的亲娘。久而久之,大姐不仅不觉得这是一种罪恶,而是一种功劳。因此,她想通过这个行动,来试图讨好我们的继母。
几天后的一天晚上,当我们大家正在家里饿着只吃个半饱的肚子聊天的时候,大姐又一次象一个有功大臣似的跑到继母面前,并将一根刚刚偷到的甘蔗递到了继母面前。看到大姐偷的那根甘蔗,我们几个都垂涎欲滴,那年月不要说一支甘蔗,就是一节甜高粱,也会让我们发疯发狂。大家正伸手去抢那支甘蔗的时候,继母突然大喝一声,把大姐吓了一跳,接着,继母就板起了铁青的面孔,问大姐,我上次是怎么对你说的?大姐早忘了继母上次给她的那种吩咐,并早把那种吩咐当成了一种心理暗示,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说,你说叫我下次再不要这样。对呀!继母严肃地追问,你怎么就不长耳朵呢?大姐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半句,我以为,你以为什么?继母严厉地追问。大姐极其恐惧地看了继母一眼,嗫嗫嚅嚅地说,我以为你只是嘴上说说,并不反对的。什么?继母大声吼道,明人不要重说,响鼓不要重敲,你以为我说得好玩的是不是?大姐无言以对,与继母相持着。继母气得不行,她当即跑到堂前,把大门一闩,回过头来时大喝一声跪下,大姐就吓的赶紧跪下,因为她完全没有想到这次行动不仅没有讨好继母,相反激怒了继母。继母板着严厉的面孔,对大姐说,今天你得跟我最低跪到半夜,否则我不会轻饶你的!
大姐被吓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承认自己做错了,并保证再也不做这种事。继母却说,我早就知道你有这个毛病,只是没抓到你的把柄!今天,我要好好治治你这个毛病!一个女孩子家,做出这种事,你不觉得丢人,我们觉得丢人!说着,吩咐我说,你给我好生看着,今后谁再犯这种错误,同样要受这种处罚,甚至更严!
一会,垸下来了好多人,他们听见我们家如此高声大嗓地吵着,以为是吵架了,赶紧跑过来叫我们家开门。这时候,父亲要走过去开门,继母连忙吩咐父亲,叫父亲过去开门,但不要外面的人进来,外面的人问起,就说是她逼孩子做作业的事。父亲按照继母的吩咐,打开堂屋的大门又顺手带上大门,去跟垸下的乡亲们做个解释。
父亲回来的时候,大姐还跪在地下,眼泪直往下掉,让我们看着都有点过意不去。这时候,父亲走过来对继母说,我看这事也差不多了,就让她起来吧。继母却摇摇头,说,不可以!今天不让她晓得点痛处,今后就不会改的!况且这孩子已经是老毛病不改了。父亲不无暗示地说,我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也觉得你这样做是对的,只是,父亲说到这里,就暗示地打住了要说的话。继母却穷追不舍地问,只是什么?只是因为我是她的后娘,不是她的亲娘是不是?父亲说,我是这样想的,真要处罚,也应该由我来出面最好!继母说,你这又是什么话?让你来处罚她,再让我来做个好人,这样她就会对我有好感?为了一个好感,我们就可以那样假心假意假情假义地去做一个表现工作?父亲被她戳到了痛处,有些不高兴地说,不就是一支甘蔗的事吗?再说她偷的是公家的,又不是私人的,说几句重话,也就可以了。继母气得眼睛都红了,她指着父亲说,你这个父亲是怎么当的?爱孩子是这样爱的吗?你这是爱吗?你是在害她!俗话说得好,挤不了脓包好不了痛,这个道理你不懂?别看她今天偷的只是一支公家的一支甘蔗,说不定明天她就会去偷私人的什么东西!
父亲再也无话可说,我和细姐也只好不知所措地陪站着。继母看看到了深夜,这才走到大姐身边,亲手将大姐牵起来,抱在怀里,痛心极楚地含着眼泪说,我的儿,叫你跪着我心里哪好受?但我不叫你跪痛,你今后哪有决心改得了这毛病呢,你说是不是我的儿?看得出,本来心里恨着继母的大姐,听到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也被感动了,她连连点头,表示愿意接受继母的这场惩罚,并点头答应今后再也不做这种丑事。
奇怪的是,大姐从此之后,她不仅不再去偷公家的任何东西,甚至还对其它的伢们教育,在那些跟她一样大的孩子面前,她也象个长辈似的。
处理了这件事后不久,我们家又恢复了从前的那种快乐和热闹,虽然我们家常常因为粮食少而吃不饱,但大家似乎不觉得怎么饿。继母不只是精打细算,细水长流,让家里没个断顿的时候,这在全垸,似乎还是个奇迹。更重要的是,继母非常善于用少量的粮,做出最多的吃食。她把为数不多的玉米粒,弄到火塘里烧起大粒的泡米花,然后再用野菜打成汤,让大家一边吃,一边听她讲一些好玩的事。或者将挖回来的野菜,掺合到米里,煮成糊子,让大家吃个肚儿圆。或者将那为数不多的米,弄成疙瘩,让只能吃到半碗饭的我们,每人有一碗多的饭食。为了细水长流,继母可算是挖空了心思,想破了脑壳。
在继母的策划下,我们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一家人经常有事没事地聚在一起,边吃边说笑,其乐融融,幸福无比。几年之后,继母又给我们这个家添了两个弟弟,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可爱,有了这两个弟弟,一家人更是欢声笑语不断。只是没想到,突然有那么一天,细姐打破了这种美好的氛围。
三
细姐是在一个很平常的上午,在学校里上课时,突然昏倒在地。老师一边叫人找医生前来看诊,一边给我们家捎信。
继母当时正在地里做活,听到这个消息,她脸色大变,疯了一般地拼命往学校里跑,路上也不知道摔倒了几次又爬起来接着跑。继母只是感觉到,她仿佛不是在跑,而是在飞,脑子里一片空白,脚象是没踏在土地上,而是踏在云端里。强烈的着急不安,让她泪如雨下。
继母见到细姐的时候,细姐已经醒了过来,只是躺在一张床上,手上挂着吊针,继母这才放心地叹了一口气,对细姐说,我的儿,你是怎么的,好端端的,这么个年纪,怎么会昏倒呢?细姐说,娘,我也不晓得,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黑,就倒了。
继母带回了细姐,父亲也正好收工回来,还没等父亲开口,继母就说,伢儿小小年纪就昏倒了,怕不正常,你带她到大医院去看看!父亲想了想说,队里穷得连修喷雾器都没钱,哪来的钱给社员治病?何况我们家又不是进钱户,队上根本不会支钱的。继母说,这么说伢儿的病就不治了?父亲说,队里是不行的,看别的地方吧。继母说,队里都没钱,别的哪还有钱?你去望队长说说,叫支两个钱。父亲说,只怕我去了也是一趟白跑。继母见父亲犹豫犹豫扭扭捏捏的,生气地说,算了!你不求人我去求!继母说着,就跑去找队长,诉说了细姐在学校昏倒的事。继母不是用那种故弄玄虚的口气,而是用一个母亲的强烈担忧的口气向队长诉说了细姐的生命危机,队长被继母感动了,但却摇摇头说,你这个情况我知道,但队里确实没有钱了,昨天连水泵坏了,都没钱修,最后打的欠条子。
从队长那里回来后,继母急得团团转。父亲见继母急成这个样子,对继母说,你也别太在意,伢儿发头昏,兴许是别的原因,不是身体上的原因。继母说,就算是别的原因,我也要让她去检查一下才放心!父亲见继母执意要这样,也没办法,只好在心里干着急。继母知道父亲是个老实人,这边完全没有办法,就回了一趟娘家。继母回来的时候,正是天黑,父亲从地里回来,继母就交代父亲,你现在去跟队长请个假,我们明天一起送伢儿到县医院去做个检查!父亲说,要去也用不着两个人去,去一个人就行了。继母说,你晓得个么事?若是要住院,不要把个人回来想办法?父亲不以为然地摇
了摇头,说,没那么严重吧。继母说,希望是这样最好,但要以防万一。继母说着,就开始做准备工作。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继母就先起来弄饭,然后催促父亲和细姐起床吃饭,吃完饭就去赶车。那时候每天去县城的班车就只有一趟,去晚了就来不及。
医生给从小就多病的细姐做了个全面的检查,结果发现细姐患的不是一般的病,而是急性白血病。继母听到这个名词并不惊讶,因为这个名词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当她听说这个病不太好治,县级医院根本就治不了,最低要到省城医院,并且要换骨髓还不一定能成功,而且费用很大这些话时,她就一下子呆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的继母一下子抓住了医生,求情地说,活菩萨,你行行好,一定要帮我治好我儿的病。我儿伤心,从小就三天没得两天好,她太苦命了。医生轻柔地推开她的手,转过身去对继母说,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我也理解你一个亲娘的心,但这种事是没有办法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父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医生的话里虽然没有明说,但分明带有可以选择放弃的意思。继母看着发呆的父亲说,还怔着做什么!赶紧回去想办法,去大医院呀!
当天下午,继母就和父亲带着细姐回到了家。听说了细姐的病情之后,那些前来探望细姐的乡邻就有人在细姐的背后建议父亲放弃,因为他们知道这个病的最后结局不是半途而废就是白花了一大笔钱。
父亲的沉默让继母恼火了,她闻到了父亲想放弃的暗示,极痛恨地说,熊学清!你是不是怕用了钱?是不是不想给伢儿治!父亲说,我没有这个意思。继母说,没有这个意思就赶紧去想办法呀!我们两个都去想办法!
继母说着,就与父亲兵分两路,四处借钱。天快亮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才殊途同归,凑到了进院可能需要的第一笔钱。
这以后的日子,就是父亲与继母两个人跑来跑去,跑去跑来,一直跑了个多月,终于把细姐从省城医院接回来了。
细姐活过来了,继母用她坚定的信念和一大笔债,换回了细姐的生命。
细姐回到家后没几天,继母就叫细姐继续去学校读书,善良的细姐就对继母说,娘!为我治病用了这么多的钱,驮了这么多的债,我还能读书吗?继母说,你不读书又能做什么呢?你这个刚刚出院的身体,还能下地做工分吗?就算能下地做工分,我也要让你读个初中毕业!男伢儿要读书,是为了前途,女伢子更要读书,不读书没文化,将来找个婆家,人家都瞧不起。细姐白了继母一句,说,妈!你瞎说什么呀!我永远不要那样,我要永远陪着你过!继母说,苕!女儿家百岁是人家的人!你能例外?听我的话,快去读!细姐固执地说,我不去!家里背了这么多的债,哪来的钱读呢?继母说,小孩子家,莫问那么多,叫你去读你就去读就是了!正在这时候,父亲走过来说,孩子要是不愿意读,就不勉强了。继母说,你懂什么?女儿哪是不愿意读!她是懂事,晓得家里困难才不读的!越是这样,越要让她读!
细姐不敢再说什么,就遵照继母的要求,去了学校。
细姐去了学校以后,父亲与继母两个人默默地坐在一起,什么也没有说,但两个人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日子怎么往下过。坐在那里的父亲,拼命吸烟,烟雾弥漫了整个堂屋,母亲坐在那里剥豆儿,她在考虑如何应对当前的日子。确切地说,我们这个家,自从继母进了屋,就一直是她掌管,父亲只知道每天坚持下地做工分。在那个无计可施的年代,父亲除了做工分,还是做工分。继母想好了,这才对父亲说,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就算是我们拼命做工分,最多也只能不让我们的抄支扩大。父亲说,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继母说,我们不能只是做工分,我们还得找点别的副业做。你也不用着急,我在娘家借的那些钱,暂时就放着,什么时候有钱了,就什么时候还。下地做工分,尽量保证不扩大抄支。除了娘家以外的债,我们想办法找副业一点一点地还!父亲说,大家都不准搞副业,你能特殊?继母说,我知道,如果让你带头搞副业,肯定不行。我来,我一个女人家,搞点把副业,别人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继母说着,就开始行动起来。她几乎利用了全部的休息时间,去山上挖桔梗,去地里扯猪草,去塘里捞水浮莲,去河里打鱼,甚至象一个男人,扛着冲担去山上砍柴卖!瘦小的继母,日夜操劳,每天最多休息四五个小时,早晨天不亮就起床,黑夜还在家里做家务,她几乎算是一个机器人。
大约过了两三年的时间,继母还清了除娘家外所有的外债,日子渐渐有了新的盼头,继母的脸上也有了喜悦的神色和成就感。但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父亲在地里做活的时候,不小心被一个树枝刺破了一只眼睛,鲜血直流。继母把父亲送到医院治疗,医生说父亲的眼球被刺坏了,保不住。几天后,父亲回到家里,队里给了他一个月的工分,让他在家休息。
一个月之后的父亲,因为瞎了一只眼,加上那只好眼睛视力不好,又不习惯,很多活儿不能干。队里倒是看得重,不管父亲干的什么活儿,都照样给他一个满劳力的工分,也算是一种照顾。只是这种照顾,能延续多久,能不能长期延续下去,却很难说。
父亲眼瞎之后,继母没有半点倒下去的样子,相反变得更有精神和活力,她那当之无愧的家长风度和主人意识,让她变得更加坚强和吃苦耐劳。只是,她那瘦弱的身体常常让我们这些儿女们为之担心,害怕她在哪一天突然倒下去,我们大家可就没了依靠。奇怪的是,瘦小的继母却一直显得很健康,坚强,偶尔的头痛发烧,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连疾病都被她吓跑了。
两个弟弟渐渐长大,到了该上学的时候了,继母同样给他们下了一道指示,他们可以上学,可以一直读下去,但前提一个样,中间不得留级,如果留级,就只能就业种田。两个弟弟深怕读不成书,连忙点头。
为了两个弟弟的上学,继母又去借了一笔小债。
正是在这个时候,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我的手上。与此同时,一笔为数可观的大学费用单也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只觉得手上的通知单很沉重,沉重得让我拿不起来。直觉告诉我,如果让我上大学,这个家里必须要把人作出牺牲,要不,就是我牺牲上大学的机会,让这个家里保持现状。每当我看到继母为我们这个家如此的操劳和劳累时,我就心碎,就感觉到如果我把这个通知单交给继母,就等于是在已经挑着重担的继母身上再加大一个让她可能承当不起的压力。几经思索,我仍然不知所措,只能把通知单悄悄地收了起来。
继母听说别的人都收到了大学通知单,唯独我没有,便追着我问。我支支吾吾地告诉继母,说可能是没录取。继母说,这不可能,既然你已经达到了杠杠(分数),不可能没有通知书!很快,继母就感觉到我在对她撒谎,便很不高兴地追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说,没有。
继母看出了我心虚的表情,她不再追问,而是在暗中查找。很快,她就从我睡觉的床垫下翻出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并量到我面前,问我:这是什么?我的儿!这是天大的好事,你怎么可以瞒着我呀!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说了我不想让她着急的真实动机,继母感动得掉了眼泪,对我说,我的儿!熊家好不容易出个大学生,全大队你也是头一个大学生,这天大的好事,你怎么可心瞒着我呢?你放心,我马上就去跟你找学费。
继母说着就开始盘算我上大学的日子,并立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出门四处借钱。不知是因为我考上了大学让人高兴,还是因为继母说话算数,继母很快就帮我借到了第一个学期的学费。上学的前几天,继母又跟我张罗了几桌宴席,让亲戚朋友前来祝贺我这个全大队的第一个大学生。然后,继母又把收到的那点礼钱全数交给我,说,这是你第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不够了我们再寄过来,你只管放心去读你的大学,把书读好,就是对这个家对我最好的回报。
继母的话,让我产生了很大的震动,为了继母,我决心要读好这个大学。
四
四年以后,我如愿以偿地读完了大学,并取得了优秀的学绩,分配到一家市级医院做了药剂师。我不知道在这四年里,继母吃了多少苦,想了多少办法,才让我读完这个大学的。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四年期间,家里还出了不少事,大姐害了一场大病,父亲的眼睛感染,也住了一次医院,继母的娘家因为有急事,也逼继母还钱,大姐出嫁后,细姐也以她优异的成绩在去年考起了一所大学,而这些继母一直没有告诉我,一直对我保守秘密,她怕告诉我这些,会影响到我,甚至会让我中途放弃读大学。四年期间出了这么多的事,需要那么多的钱,这个经济帐我算来算去,怎么也算不过来。我后来才知道,继母在最艰难的时候,也就是在她娘家逼她还钱的时候,她偷偷跑去卖了一回血!本来就瘦弱的继母,因为输血过多,在回来的路上晕倒了,被人发现,却不住医院,还叫人替她保密。
为了支持继母,我决定每月抽出一些钱,用来保证细姐上大学,帮助两个弟弟正常读书。而且,我觉得我这样做是一件义不容辞的事。继母听说了我的想法,感动得掉了眼泪,但却这样对我说,儿!你有这个心就够了!但我不能要你拿钱出来,你虽然上完了大学,有了工作,但你已经快三十岁了,得赶快找个媳妇成个家!你已经是城里人,还得买屋,那要得很多很多的钱!家里的一切,你就不用管了!我说,这些我都知道,走一步说一步,以后再说。继母板着脸说,那不行!你已经快三十岁了,迟了就更难得找个合适的人,莫因为这些误了你的青春。我说,那家里怎么顾得过来呢?继母说,你不用急!这些我都想好了,现在公家的政策开放了,我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解决家里的一切,你只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说不定,到时候我能够帮,还尽量帮你一点。我说,不不不!你要这样,我就不自在了!继母说,那也行,你先管好你自己。
继母就这样和我说定了,我回到单位,除了逢年过节放假的时候,就回来看望一下这个家。我每回来一次,就看见家里变了点样子,随着国家政策的开放,继母做的事也越来越多。除了养猪养鸡,卖柴挖药,继母还养了一塘鱼,十几箱蜂子,后来,继母还淹菜到街上去卖,总之是什么能行,继母就要试一下。虽然这其中有些失败了,甚至赔了本,继母仍不死心,接着找事做。我不知道她那一双小手,是怎么做得过来,只知道她每天就象一个陀螺,在不停地旋转。或者,她就象一头骡子,在不停地磨面。
几年后,细姐也大学毕了业,找到了工作。谁也没有想到,我们这个最让人忽略的家庭,居然前后出了两名大学生。引以为豪的荣誉感,让继母觉得活得有滋有味,也越来越奋发。只是,在不知不觉的岁月中,继母未老先衰,才四十多岁的人,让人看上去就象是一个老婆婆。
对于继母来说,她的日子永远没有个尽头。细姐大学毕业之后,嫁给了一个城里人,对方条件很好,但继母还是执意要跟她准备一万块钱的嫁妆。这一万块钱,对于细姐的婆家来说,是九牛一毛,可对于继母来说,却是她数百个日日夜夜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得知细姐嫁了这么一个人家,我们都为继母松了一口气,细姐也说要让继母好好享享福,可继母却坚持要为细姐用点钱,否则她就不配为细姐的娘。细姐出嫁的那天,细姐一开始怕溶妆而强忍着不哭,倒是继母却哭个没完。她抱着细姐数着哭,一点一滴,全都是她的担心和祝福。继母的哭词,很快就感动了细姐,把细姐也感染得哭了。继母那种感人肺腑的哭词,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哭了。最后,我们大家哭成一团,连前来喝酒的客人们都掉下了眼泪。大家备受感动的不只是母女离别的心情,还有继母这么多年的含辛茹苦。
送走了细姐之后,继母又开始操劳我的人生大事。因为我不能在城里买房,加上我过了三十岁,工资待遇一般,人也长得不怎么样,对象问题一直没有解决。继母看到了问题的症结,她突然提出要到我那里去看看。我带着继母进城之后,只想着如何把继母料理好,让她在城里享几天福,也算是尽一尽我的孝心。继母来到我的公舍之后,突然打开一个布包,从里头拿出一叠百元大钞,交给我说,我的儿,你赶紧去买个小点的商品房吧!要不到时候这房子越来越贵,你就买不成了。买不成房子,你就别想娶媳妇了。现在的人很现实,也难怪人家没想法,连个住处都没有,谁还愿意跟你过呢?这钱是少了点,但给你交个头款(首付),应该不会少的。
我脸红得象一张纸,说什么也不敢接受继母这个钱,继母便很不高兴了,说我是不是嫌少,不嫌少就必须收下。见我还有些犹豫,继母又赶紧点拨,现在房子开始涨价了,说不定明年后年这点钱就交不成头款了。我无话可说,只好收下,然后去交了个首付,将剩下的钱退还给继母,并嘱咐他回去后得注意身体,不要累垮了。继母却将钱推回来,说,这多余的几个,你就留着装修吧,我回去后,看能不能再攒点,凑合凑合。听得出,继母这是倾其所有了。我连忙制止,并执意要将这些钱退给继母。继母又一次将钱退回,笑着说,你赶快把房子装修了,装修了就自然会有人上门。最后,继母还给我提了一个建议,你这个条件,最好不要找那种靠不住的嫌贫爱富的城里姑娘,如果有合适的农村姑娘,心地善良,最为合适。
我知道继母的为人,争执是没有用的,只好带着继母,准备去一家酒店好好款待她一回。继母却说,我家里还有事,我得赶紧回去,要不就赶上不回家的车了。我说什么也不同意,继母就说,你说我能离开那个家吗?不说你老子眼睛不好,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要回来,就是那些猪呀猫呀狗呀牛呀,也离不开人呀!我说,那就让它们饿一晚上也没事的!不等继母再说什么,我就提前打住她的话,坚持带她去酒店吃饭。继母见我用意已决,就笑着说,那行,我就去!不过,我得先上个厕所。我见继母答应了,十分欢喜,便指着院内一个公厕,让她先去,我回头就给一家酒店打电话预约。
打完电话,我就在门前等继母回来,等了半天,一直不见继母回来。我觉得奇怪,便去了公厕外,问一个从里头出来的女护士里面有人没有。那护士摇了摇头,我便知道大事不好,拼命往外跑,等我跑到医院大门外,那里早已没有了继母的身影。一个看门的老头告诉我,有一个农村模样的老婆婆,问过他回家的车怎么搭,早已走了。我是又气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向酒店又打了个取消预订的电话。
继母果然料事如神,得知我有了商品房并装了修,我的对象难题在一个星期就得到了解决,甚至到最后还发展到几家竞争,有让我选择的余地。似乎是为了回报继母的恩情,也算是听信了继母的劝告,我最终选择了一个既长得好又觉得靠得住的农村姑娘小郑。
订婚的第二天,我就带着小郑回了老家,我要让继母看着我解决了个人大事而放心。当我来到老家门前的时候,继母用手挡着刺眼的阳光,终于看见我带了一个人回来,继母就高兴得笑了起来,并显得十分激动。小郑一进门,继母就拉着她的手,说这说那,问这问那,把小郑都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半天,继母才想起招待这个新媳妇,她连忙吩咐父亲和两个弟弟,买肉的买肉,买菜的买菜,自己开始动手做饭。她一边做饭,一边继续与小郑说着话儿。
小郑去上厕所的时候,继母高兴地对我说,恭喜你找了一个合适的人儿,这姑娘心地善良,又有孝心,又不讲究吃喝,是个从苦人家出来的过日子的好姑娘。我说,娘,你只见过一面,怎么看得出来?继母说,我是过来人,什么人跟我说些什么话,我一听就知道,还不用看。
继母的评判一点没有错,事后多年的婚姻生活,让我感觉到了这些幸福。
此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有一个冲动,那就是想把继母接进城,让她好好享享福,不再让她那么操劳。可是,每当我提出这个想法时,继母总是一口回绝,并对我说,你们的任务我是完成了,但你们脚下还有两个弟弟,他们还要读书,考学,找工作,我怎么丢得开呢?就算我跟你去了,也没心在你们那里闲住呀!况且,我这家里又是猪又是鸡呀狗呀牛的,还新开了一片地,过两天就要下芝麻种,哪里能去呀!
我突然看见了继母头上花白的发,便下意识地说,娘!你也不要太辛苦了!刚说到这里,我就打住了,我本来要说不让她搞那么多的事,但话到嘴边又淹了下去,因为我已经意识到这些话不仅根本不起作用,而且也不可能,两个弟弟过两年就要考大学,现在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我也无法帮助她,因此也只能默认了。
在不甘心的情况下,我只能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让继母歇息下来,能够有时间去我那里闲住的时机。这个时机一直让我等了很多年,却一直没能等到。
我那最小的一个弟弟成家的那年,继母就病逝了。一直没有害大病的继母,那年一病就死了。
继母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们姊妹三个在没有任何预约的情况下,各自带着从市场上买来的最大最好的花儿和香纸炮竹之类的东西,来到了继母的坟前。继母是去年十月死的,差不多已有半年了,可在我们的心中,总觉得继母并没有死,她老人家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休息,以补偿她在活着的时候长期的睡眠不足。继母死时的年纪并不大,她还不到六十岁,她患的不是癌症,也无大疾,医生说继母是属于那种生命过于透支而油干灯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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