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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作家奖】秦油传奇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12660    发布时间:2015-11-08

作者:李仁学

李仁学,记者。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长江丛刊》《牡丹》《野草》《贵州文学》等文学期刊。短篇小说《乳神桃符》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主办的“抗战胜利70周年全国征文”三等奖,短篇小说《喊春》获首届全国“元翊杯”征文大赛一等奖,短篇小说《四年后再见面》获槐荫文学奖,散文《客窗夜话》获全国李白杯文学奖。《绿色的城》《蓝天碧水我的家》等多部电视片在中央电视台播出。


1

武汉女知青庄梦蝶已被纳入到下一批返城知青名单!

这个消息“满天星”最先知道,也最郁闷。

庄梦蝶确实非常漂亮!高挑身材,秀气雅致,该凸起的地方凸得毫不含糊,该凹下去的部位凹得韵味十足。梦蝶出生舞蹈世家,从小就受舞蹈艺术熏陶,所以,特别是她那几乎一把就能攥在手里的玲珑小细腰,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直扭得一副好身材菜花似的摇曳。不单男人看着吞冷涎水,女人们也啧啧艳羡:这丫头哪是个人哟,活脱脱就是一个蛇妖!

满天星小时候出过天花,虽然小命保住了,可从此留下了满脸坑坑洼洼的麻子,人们背下里叫他“麻书记”。他知道这个绰号后,很不满意,在一次群众大会上严肃地为自己正名:咹,听说有人叫我“麻书记”?同志们啊,这个叫法要不得哩,反动啊!麻子是个啥东西?书记又是个什么东西?书记就是党嘛——这不是侮辱党吗?告诉你们,如果麻子长在你们脸上,那就活该是麻子;而麻子长在我书记的脸上,那就不能叫做麻子!

那叫什么呢?台下有人问。

满天星答:叫星星——红星照我去战斗!

台下哄堂大笑。

有人扯着嗓子问:既然叫“麻书记”反动,那我给你起一个蛮好听的名字——以后就叫“满天星”怎么样啊?说完,台下又是哄然大笑,有人还呱唧呱唧鼓掌起哄。从此,“满天星”这个外号就公然叫开了。

虽说满天星生得五短身材,满脸都是恶心的麻子,可也正应了乡下日诀人的一句话:丑人多作怪,越丑越走草!满天星仗着他的舅兄张大才是大石头公社革委会一把手,凭籍自己手中握着大队书记的印把子,俨然一方诸侯,不知有多少良家妇女和黄花闺女被他玩弄过……

梦蝶这次真的是要走了。还有一个人特别着急,那就是秦喜颂。

秦喜颂虽说只是小石头大队的一名普通社员,可还有一个身份就不那么简单了,那就是,他同时还是大队油坊的榨油匠——他可不是一般的榨油匠!据说,秦喜颂祖上从明代就开始以榨油卖油为生了,《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故事就是根据他先人秦重和“花魁娘子”王美儿的一段真实的风流韵事演绎而来的。

喜颂得了祖上的真传,榨出的一手“秦油”那便是极好的。以前,但凡秦家油坊榨出的油,都被世面上冠以“秦油”的标签。只要一听说“秦油”二字,人们便食指大动,垂涎欲滴;秦油那身价便与众不同,相比市面上的其它同类油起码得要高出一倍的价钱。后来,人们崇尚艰苦朴素的生活方式,不是特别看重口腹之欲,秦油作为一种奢侈品也就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虽然秦油的制作工艺延续到喜颂这一代尚未真正失传,但原汁原味、真正意义上的秦油已经戛然而止!因为“多快好省”的生产要求,容不得秦油对原料的精挑细选,也容不得那一整套冗长繁琐的制作模式,喜颂只能放弃油的品质而粗制滥造,凑合着完成公家下达的生产任务。


2

小石头位于襄河西岸,全村上千户人家随着襄河蜿蜒的走势傍水而居。这里坦荡无垠的滩涂都是经过洪水淤积而成的天然沃土。这里的农作物受河水沃土滋养,根本不需施肥撒药,庄稼长势喜人,年年丰收。这里的夏收作物以油菜为主,而秋收作物则完全是望天收,因为每年秋收前夕,襄河注定要来一次秋汛,即令再好的秋色也都白白的送给了河神。

四年前,正值阳春三月,梦蝶初来乍到小石头,那是襄河原野一年当中最美最迷人的季节。她站在高高的襄堤驰目远眺,满眼金灿灿的一片花海,沿河两岸的油菜花随着九曲回肠的襄河逶迤而行,直铺天际,把清澈碧透的襄河水都染黄了。那油菜花绽放得异常热烈,那襄河原野被妆点得烂漫而壮丽,那才真正是:冲天香阵透长河,满地尽带黄金甲咧!

这是梦蝶第一次从大都市来到偏远农村。被眼前的景色所陶醉,她舞性大发,情不自禁地走入了浩瀚的花海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像只蝴蝶般的在花丛中旋转优雅的身姿,如痴如醉的舞蹈起来了......

花美人更美!满天星岂能不动心?他把梦蝶叫到大队办公室,和颜悦色地问:你今年十八岁了吧?

梦蝶拢一下额前的一绺发丝,点点头。

满天星盯着梦蝶白皙水嫩的脸,又问:你想我给你派个什么工呢?

梦蝶不敢正视书记的一脸麻子,生怕自己看久了陷进那些坑坑洼洼,她低下头,但并不羞涩: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您根据需要安排就是了!

看到梦蝶如此的美艳如花,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清新绵软,而且又这般尊重他这个书记,满天星心里痒滋滋的,一脸的星星更加灿烂,以捎带命令的口吻说:把手拿过来给我看看!

梦蝶仍是低着头,像个小学生,很顺从地把一只手递给了满天星。

满天星捧着梦蝶软绵绵的纤纤小手,像是在欣赏把玩,又像是在相手算命,反复揉摸细看:乡下苦,活路也重,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怎经得起折腾噢......让我想想,我得给你派个既轻松又是你喜欢的事!

梦蝶要将手收回去,满天星紧攥着不放,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就到大队小学去,专门教学生唱歌跳舞,怎么样啊?

梦蝶终于抬起头,见那满脸的麻子倒是蛮亲切的,于是抿嘴浅浅一笑,表示感谢。

梦蝶不仅舞跳得极好,而且歌也是唱得特别动听,那声音婉转甜美,而且特别柔软,柔软得就像秦油,令人心生向往。满天星经常到学校听梦蝶唱歌,每次听完之后,总是怅然长叹一声。

这天,满天星听完歌以后,抬头看见大队榨油坊烟雾弥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步流星地径直朝榨油坊而去。

见了喜颂,满天星第一句话便是:给老子捣些秦油出来!

喜颂问:多少?

先整三十斤再说。

喜颂大吃一惊:这么多!给谁的,若是让社员们发现了,那还不造反?

邪了!谁敢造老子的反?老子就是干造反起家的,这里老子说了算,你只管捣,没人敢放个屁。不过,你可是记好了,我要的是秦油,原汁原味的正宗货!

不出一个星期,秦油出来了。满天星亲口尝了尝,感觉味道确实不一般,于是麻脸一笑,比偷情还兴奋,打算去拍喜颂的肩,够不着,于是拍着喜颂的屁股:行啊,我不会亏待你!接着,又板起麻脸正色道:不过,这事你还得瞒着点,别给老子岔出去了!


3

起初,梦蝶并不知道满天星送给自己的竟然就是秦油,只知道这是用油菜籽榨出来的油,人们都叫它菜籽油。这油挺好看,也蛮香的。吃过之后,不免愕然,感觉这种油非同一般。这种油烹调出来的菜肴,那是出奇的鲜香酥嫩,并且,无论是炒菜煨汤,还是腌腊拌饭,简直把菜肴和饭食的味道升华到了一个极致。

梦蝶在武汉老家的时候,虽说是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但由于父母很早便被打倒流放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了。于是,梦蝶从十二三岁起便开始了独立生活,学会了烧火做饭,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对于饮食烹调之类的事情虽然不算精通,却也是做起来得心应手。及至到了小石头这地方以后,文革已经进入尾声,公社化的大食堂在历经挫折后,已经重新还灶于民。梦蝶所在学校的其他老师都是本地干部亲属和有一点背景的贫下中农子女,都在自己家里就餐,唯独梦蝶一个人的起居和饮食被安排在学校原先的一个集体大食堂里。而梦蝶也乐于清静,反正柴米油盐都是公家免费供应,间或还有几个学生和好心的社员给她送一点鱼肉之类的奢侈品,所以,除了内心对父母的思念牵挂,对青春的寂寞无聊,对人生的失望悲哀无法排遣外,其实生活上的小日子还是蛮滋润的。

大约过了个把月,满天星送来的十斤秦油见底了,梦蝶不好意思主动向满天星讨要,只好继续吃以前的普通菜籽油。可这时候她才突然发现,吃普通菜籽油已经如同嚼蜡,越吃越没滋味,越吃越没食欲,越吃越思恋起秦油来。梦蝶也是直犯嘀咕,纳闷这秦油居然像鸦片一样,咋的这么容易上瘾呢?

梦蝶耐着性子强忍了几天,可能是有点熬不住了,一次,满天星路过学校门口,她犹豫再三之后,终于鼓起勇气把他叫住:书记,您过来一下,我有事向您汇报呢!

满天星估摸梦蝶要说什么,心里一阵窃喜,赶紧打住脚步,一本正经地问:啥事情非要拦在路上说,有事汇报就到我办公室里去慢慢讲唦!

说完,满天星大摇大摆地朝走,走了十几步,回过头来一瞅,梦蝶并未跟上,仍然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他。满天星神秘兮兮地向她招了招手,小声说:来呀,我给你留着呢!

听他这么一召唤,梦蝶像喝了迷魂汤一般,当真就挪开脚步,跟着满天星到了大队办公室。

梦蝶进门后,满天星耗子似的把一张麻脸探到门外贼溜溜地梭了一眼,然后把门悄然推上了。

梦蝶虽然是从大城市里来的,也见过一些纷繁复杂的世面,可自己毕竟是个二十不到的女孩子,看到这个平时对自己挺亲切关照的大队书记有些鬼鬼祟祟,不免生出一些害怕和警惕来了。她战战兢兢地问:书记,干嘛把门关上?

满天星从桌子底下拎出一个塑料壶,生气地说:你怕鬼啊,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当这是普普通通的菜籽油啊,这可是鼎鼎有名的秦油,是我偷偷要人专门给你榨的,可不能让别人看到喽!

梦蝶嘘了一口气,紧张的神情顿时缓解,惊讶地说:原来这就是秦油啊!我在城里的时候,只是偶尔听人说过,还没有真正见过呢!

咋没见过,我送给你的十斤秦油,难道都喂了耗子?

噢,难怪那么香!

满天星示意梦蝶在条椅上坐下,自己也拎着油壶坐过去:听说过卖油郎与花魁娘子的故事吗?

梦蝶像发现知音似的,惊喜地问:您说的是明代冯梦龙写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吗?您也看过?——我也看过呢,我是从父亲的藏书中偶然看到的,那可是段很凄美的爱情故事啊。可惜,现在已经成了毒草禁书了呢!

满天星可不知道什么“冯梦龙”,他只知道卖油郎与花魁娘子是怎么一回事。不仅他知道,整个小石头,但凡上了点年纪的都知道。而且,小石头人只要是谈起这一段掌故来,说者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闻者更是一个个目瞪口呆,听得津津有味。

既然梦蝶对卖油郎与花魁娘子的故事这么感兴趣,满天星也就有了炫耀的资本——毕竟,这个故事主人公的后人就是他小石头的人,他大队书记也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之一。满天星开始故弄玄虚起来:那你知道花魁娘子为什么会嫁给一个穷卖油吗?”

梦蝶不假思索:因为爱情呗!

满天星讪笑:哪里有什么狗屁爱情,那美娘全是冲着秦油才嫁给他的!

梦蝶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又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猛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既然这就是正宗的秦油,那卖油郎的传人您一定是知道的喽?

怎么,你想认识他?满天星眉头一皱,一脸的麻子都堆起来了:找他没用的,秦油早就禁产了!

梦蝶嘟着嘴巴,不解地问:那为什么啊?这么好的东西也禁了,多可惜呀!

满天星反问: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红楼梦”是不是好东西啊,还不是也禁了!

梦蝶一听“红楼梦”三个字,兴奋得拍着手跳起来了:哎呀,书记您也读过《红楼梦》啊,简直是太了不起了!能不能借给我也看一看啊?

满天星哪读过什么《红楼梦》,仅仅只是听人说过而已,刚才阴差阳错地将“冯梦龙”说成了“红楼梦”,其实完全是没文化的表现。


4

梦蝶毕竟见过一些世面,也毕竟冰雪聪明,她借故小解逃离了书记办公室。虽说书记并未占到她多大便宜,可也确实把她吓得不轻。梦蝶凸起的两峰和圆润的双臀,都被书记的一只咸猪手不经意似的拧了一把。

回到学校寝室以后,梦蝶暗暗发誓,决不再找书记要什么秦油了;在未找到秦油的传人之前,自己也决不再吃这叫人恶心的“迷魂汤”了!

其实,要找到秦油的传人也并非难事,梦蝶凭直觉及嗅觉就已经意识到了:秦油的传人就在小石头榨油坊,只是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这是一个周末,学校放假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梦蝶信步朝榨油坊走去。此时的榨油坊烟雾弥漫,说明油坊正在生产当中。走近了,梦蝶才发现,刚才在远处看到的并不是纯粹的烟雾,而是从油坊里散发出来的一团团热突突的浓郁香气。

迎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她张开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步履轻盈地朝油坊里间走去。油坊里间的香雾更浓,人一走进去,一缕缕流动的香雾扑面而来,缭绕着她,簇拥着她,就像腾云驾雾。里间的四壁和满地都被油渍浸染过,黑黢黢的。透过香雾,隐隐绰绰可见一个人影在榨机前后不辍地忙碌,整个人也是黑黢黢的。直到走近一看,这人满脸也是黑黢黢的,就连鼻子眼睛也分辨不出来了,活像鬼画符。

发觉有人站在自己身边,那个黑影抬起头来,睁开一双明晃晃的眼,瞪得圆圆的;露出两排白亮亮的牙,嘴巴张得大大的,显然是在傻傻地笑。那人看见面前站的竟然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女,而且正在用奇怪的眼神审视自己,霎时变得慌乱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庄……庄老师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地方可是脏得很哪!

这人正是喜颂,他早就认识梦蝶,只是梦蝶尚不认识他。

尽管喜颂被油烟熏得一团漆黑,但从他的眼神和声音分辨得出,他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

你可晓得榨制秦油?梦蝶问。

喜颂憨然一笑,点点头。

那你便是秦油的正宗传人了?

喜颂仍是一脸憨笑地点点头。

梦蝶又问:那,你可喜欢听我唱歌呢?

喜颂忙不迭地应道:喜欢,当然太喜欢了,你的歌唱得真是太好听了!

那你还没看过我跳舞呢,我的舞跳得更好,想看吗?

喜颂用手揉了揉眼,又仔细地看了看梦蝶,生怕自己在做梦。不等喜颂回过神来,梦蝶已扭身朝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明天下午放学以后,我在河边的油菜地里等你!

第二天,喜颂特意冲了个流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放晚学的铃声一响,他像听到号令似的拔腿便向河边的油菜地奔去。

此时又是一个阳春三月,油菜花开得正旺,弥望都是一片金黄。油菜花在微风中摇曳,就像梦蝶的舞姿一样曼妙而柔美。弯弯的襄河水静静地流淌,清澈而温婉,就像梦蝶的歌声一样在低吟浅唱。

歌罢舞歇,梦蝶旋转轻盈的舞姿款款落地,优雅地坐在河边的草地上。

跳得好看吗?她修长的两腿笔直平放在草地上,双臂斜撑,整个上躯向后仰去,一头的秀发瀑布似的倾泻而下。

这一连串妩媚的舞姿和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天然顺畅,完全没有一丝雕琢和做作的痕迹。这种形体和舞姿显然若非天生,即是长期训练有素养成,绝非一般等闲女子所能具有。

当然好看,就像……就像画上的嫦娥奔月!喜颂一时不知道怎样形容面前的女儿之美,因为就他所接触到的几部有限的电影和逼仄得可怜的生活圈子当中的女子来看,梦蝶简直就是天外来客,美得一塌糊涂,无法用哪个具体的形象去比对描述。

见喜颂把自己比作“嫦娥奔月”,梦蝶觉得眼前这个男子很有艺术欣赏眼光,因为她所表演的这个舞蹈正是母亲早年亲自创编,并亲手教给她的《嫦娥奔月》。不过,这个舞蹈早就被禁演了。

梦蝶开心得笑了起来,她感觉自己与眼前这个陌生男子应该有些共同语言,应该不会又是对牛弹琴。在这样一个事事谨小慎微,处处噤若寒蝉的无奈现实背景下;在这样一个孤身只影,身处偏远封闭的异乡一隅,她多么渴望找到一个可以相互倾诉、彼此聆听,能够聊以慰藉心灵的知音啊!她开始用审美的目光打量他。他已经不是昨天那个一团漆黑的男子,而是长得挺帅气的一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由此,她马上联想到书中描述的,那个憨厚重情却又不失英俊之气的“卖油郎”秦重,还有那个花容月貌、冠绝京华的“花魁娘子”王美儿,心里不由得思忖暗叹: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基因的力量好厉害呀!想到这里,梦蝶对这个“名人”之后顿生敬意,招手让他到自己的身边坐下。

听说,你就是卖油郎与花魁娘子的后人——那你一定也姓秦喽?梦蝶问。

我叫秦喜颂!

喜颂没有直接回答梦蝶提出的问题,因为他忌讳别人在提到“卖油郎”的同时说到“花魁”,因为“花魁”毕竟曾经沦落花街柳巷,说白了,也就是曾经做过婊子。然而令他尴尬和苦恼的是,人们只要一说到“卖油郎”,“花魁娘子”往往总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仿佛正是因为有了她,“卖油郎”的故事才如此的鲜活生动,才总有嚼不完的舌头、讲不完的话题,“秦油”才如此的香艳珍贵,受人追捧。

秦重——秦喜颂,那你果然就是名门之后了!——你那秦油我已经尝过了,果然是嫡派相传,一代正宗啊!梦蝶由衷感慨。

喜颂大惑不解:秦油早就禁产了,你怎么尝到的?转念一想,又恍然大悟:哦,想必满天星偷偷让我给他榨出的三十斤秦油,就是专门向你献了殷勤!喜颂有些愤懑。

梦蝶很尴尬,窘得绯云扑面,一时语塞。

喜颂见梦蝶不高兴,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语可能过于直接和冒昧,于是赶紧解释:我刚才不是冲你发火,是冲那个人见人恨的满天星!

梦蝶不解地问:满天星为什么那么遭人恨呢?

庄老师,你可得防着点,他给你送东西,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一准不会安什么好心!喜颂忧心地提醒。

梦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知道了,放心好了!

第二天一早,梦蝶叫来两个男生,让他们把十斤秦油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满天星。满天星气得一脸的麻子直犯哆嗦,当场就赏了学生一脑嘣,两个小学生吓得哇哇大哭,抱头鼠窜。


5

以后,梦蝶只要一想起秦油,立马便会条件反射般的想到满天星,想到他脸上那些陷井似的坑坑洼洼,想到那一双龌龊的咸猪手,想到那些有关他的不堪入耳的种种议论和传闻,之前吃下肚子里的那十斤秦油仿佛变成了无数只苍蝇,她觉得反胃恶心,恨不得立马全都呕出来还给他。

梦蝶从此对满天星敬而远之,特别提防。满天星连续好几次都将招工回城的指标要么瞒压下来,要么以梦蝶的表现不好为借口,直接将她招工返城的事给挡了回去。

巧取不成就强夺!这是满天星玩弄女人的一贯做法,而且屡试不爽,从来不曾失过手。他几次深夜摸到梦蝶所在的学校寝室。敲门,门不开。撬门,梦蝶大喊“捉贼”。一天深夜,梦蝶出来小解,裤子刚垮下,“满天星”便一个饿狼扑食将她逮着了。满天星抱着梦蝶赤溜溜的下身,伸出一张麻脸,像猪头拱白菜似的,拼命地朝梦蝶拱,一面拱一面说:宝贝,你就给我吃一口吧!若是给了我,你要啥我给啥——秦油,我给!回城吗,我给你帮忙!

梦蝶刚要哭喊,满天星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毛巾将她的嘴巴死死地堵上。梦蝶意识到在恶狼面前苦苦挣扎只能是徒劳,于是安静下来,扭动身子,开始娇滴滴地呻吟,任凭他怎么拱,怎么弄都一概顺从。满天星是“过来人”,是玩弄女性的高手,以为经过一番深度调情后,梦蝶的激情已经被他燃烧起来了。他尤其喜欢听女人这种特有的娇滴滴的呻吟声,于是决定把“音箱”打开,试图让这销魂催情的浪声来得更猛烈些。

毛巾拿开后,梦蝶这次没有哭喊,也不再挣扎,娇嗲嗲地说:真要做,我俩就到床上好好地做!

满天星见梦蝶开始发起主动攻势,以为大功告成。他松开手跟着梦蝶进屋子,刚跨过门槛,梦蝶突然猛地向床上扑去,大声哭喊起来。此时,“满天星”才看清,原来床上还躺着两个陪夜的小女生。两个正在熟睡的小女生被惊醒,身子一溜下床,拾起床下的脸盆便咣咣咣地敲打起来,一面敲一面大声喊叫:强盗!抓强盗啊......

满天星毕竟不同于其他流氓,他表面上怎么也是个大队书记啊。生怕让人现场逮个正着,满天星拔腿就跑,边跑边骂:妈的,哪像个黄花姑娘,完全就是个狐狸精嘛!

受过这次惊吓后,梦蝶更加警惕,她请了一个长得高高大大,膘肥体壮,性格又十分善良泼辣的学生母亲来陪她过夜。“满天星”无机可乘,又气且恨,决定借故将她调离学校。不久,梦蝶被派到生产一线与社员一起下地劳动。不料,梦蝶到了社员当中,大受欢迎。社员们根本不让她亲自动手,她的一亩三分地的农活全都让社员们抢着帮忙做了,而大家唯一的要求就是请她唱歌。满天星见她比做老师时候的日子过得更开心、更滋润,也更安全了。心想,你梦蝶不是爱美爱干净爱唱歌爱热闹吗?老子偏偏跟你反着来,叫你臭美叫你还唱还闹!不久,梦蝶又被派到榨油坊劳动。

除了挑大粪(大粪也不是每天都有挑的,如果挑大粪是一项专门的工作,他真的叫她天天挑大粪去了),榨油坊的活路可能是全大队最脏最累最寂寞的一项工作了。榨油坊长期只有秦喜颂一个人在那里劳动。喜颂这个人憨厚本分得出了名,人家一个人的活路往往由两三个人去做,而他却恰恰相反,一个人干着两三个人的活,而且还一声不吭。

那天,梦蝶到榨油坊向喜颂报到,说:你今后就是我的领导了,给我安排工作吧!

喜颂既惊喜又气愤:这里的活路根本就不是女孩子能够做的!你也别叫我什么领导,我们充其量也就是个师徒关系!这样,你先别动手,看我怎么做,学一段时间再说。

梦蝶本来就对秦油颇感兴趣,加上与喜颂接触过一次之后,觉得这人挺有正义感,印象挺不错,所以,一听说要把自己“发配”到榨油坊去,心里其实挺乐意的。现在,又听说喜颂要收她作徒弟,心里更是别提多高兴了:真的,你是要教我做秦油吗?那我现在就要叫你老师了,不,是师傅!她甜甜地叫了一声:师傅!

喜颂没反应。

梦蝶嘟着嘴巴嗔怪道:你不是说我俩现在是师徒关系吗,怎么不答应呢?

喜颂面露难色:师傅可不是乱喊的!再说,我也不会收你这个女徒弟!

那为什么啊,你瞧不起我?梦蝶撅着嘴巴不高兴。

喜颂只好依实道出自己这一行的祖传门规:凡是独门绝技,历来都是一脉相传,并且从来是不轻易外传的——我们秦油也是一样!

梦蝶仰着下巴戏谑道:那,是不是你非得就要传给你儿子,你儿子非得就要再传给你孙子,你孙子非得就要再传给你重孙子啊?又问:那,要是你没有儿子,或者说你儿子没有儿子,那你家的‘秦油’不就断代失传了吗?说完,又摇头直叹气,唉,愚公移山,真不简单!

梦蝶这一连串绕口令似的发问逗得喜颂笑了起来,他觉得梦蝶说的很是在理:看来这老规矩是得改一改了。不过,干榨油这一行确实挺脏挺累的,你一个女孩子能吃得消吗?

梦蝶认真地说:能吃进肚子里的,那就不叫脏,我倒是觉得这里蛮香蛮好的!


6

喜颂开始将秦油的制作工艺手把手地传授给梦蝶,而梦蝶也是认认真真地将秦油的整个制作工艺流程进行仔细观察,并将所有程序和细节绘制成图,一一记录下来。

梦蝶将绘制的《秦油制作工艺流程图》递给喜颂审阅,看有没有纰漏和错误的地方。喜颂认真地看了看,又拿笔改了改,说:其实,仅仅只凭严格的制作工艺是不够的——还有一条非常重要,那就是,秦油的原料筛选也是很有讲究的。比方说,同样是同一品种的油菜籽,同样都有很好的的成色,但是,如果出产的地方不同,所炼出的秦油就有截然不同的品质。

梦蝶问:那么,哪个地方出产的原料,才能确保秦油的品质是最好的呢?”

喜颂说:我们这里自古就有“两块石头,一壶好油”的说法,也就是说,大石头公社出产的油菜籽是其它地方无法攀比的;但若要好中挑好的话,我们小石头大队那万亩襄河滩涂出产的油菜籽堪称一绝,是制作正宗秦油的唯一原料!

因为秦油,俩人有了共同语言,而且还结成了名副其实的师徒关系。因为那个特殊的年代,青春的寂寞和无聊找不到适合排遣的出口,两个年轻人开始将关注的目光投向彼此成熟的身体,渐生一种懵懂的情愫与冲动。少女怀春,女子多情,此时的梦蝶已经是二十二三岁的大姑娘,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毕竟是从大城市里走出来的,毕竟不知遇到过多少咸猪手的骚扰与挑逗,毕竟出自舞蹈艺术世家,艺术审美的眼光对形体具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和多情......梦蝶仿佛觉得自己早就已经是个“过来人”人了。她非常欣赏喜颂健壮挺拔的体型,尤其是那流光溢彩的一身肌肉,特别是那宽阔发达的胸肌,和胳膊大腿上充满力与美的肉疙瘩,这完全符合一个人体模特所具备的审美条件与要求。梦蝶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心里时不时泛起一种伸手触摸的欲望和骚动。

喜颂呢,喜颂当然不是榆木疙瘩,当然不是一个纯粹的不解风情的下里巴人,他骨子里或许真的就有秦重的温良与纯情,血液里也许真的就是流淌着王美儿的聪颖与痴情。梦蝶浑身洋溢的青春气息和优雅的艺术气质,是乡村少女所没有的,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冥冥之中,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当年的“卖油郎”秦重,而梦蝶就是当年的“花魁娘子”王美儿。从梦蝶火辣辣的一双妩媚煽情的凤眼当中,从她柔美得就像菜花一样招展的肢体语言里面,他懵懵懂懂地读懂了这里面所包含的神秘涵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几百年前的那一场风花雪月即将就要穿越而来......而后来,也就是1978年的一个菜花飘谢的季节,那个悲情缠绵的爱情故事也就真的在一片落黄满地的菜花丛中重演了......

庄梦蝶这一次回城已是势不可挡!因为中央已有明确规定:停止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并妥善安置知青的回城和就业问题!

这一年春节前夕,梦蝶回了一趟武汉。梦蝶的父母刚刚平反,并已恢复工作。历经多年痛苦离散,一家人终于团聚在一起,自然有道不尽的相思之苦,说不完的欢喜之情。除了关注梦蝶落实回城工作的问题,父母最关心的当然还有宝贝女儿的婚姻大事。

母亲拉着女儿的手问:你今年已经整整二十三岁了,现在个人问题怎么样,能告诉我们吗?

梦蝶略显羞涩:有一个,正在谈!

说说看,我们给你参谋参谋。

梦蝶咬着嘴唇,吞吞吐吐地说:我说了,只怕你们不会同意?

母亲很着急:现在又不兴包办婚姻,我和你爸也是自由恋爱,怎么会呢?——相信你有自己的眼光,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惊喜!

梦蝶将俩人的恋爱经过及秦喜颂的个人情况给父母做了个大致介绍,但没有提到她与秦喜颂已经发生关系的事。父母当场并未反对,只是说要亲自看看人再说。

春节过后,梦蝶的父母来果然来到了这个距武汉大约有五六百里之遥的偏远农村,一来是亲自出马解决梦蝶回城的事情,二来是要看看秦喜颂这个小伙子到底怎么样。尽管大队和公社两级仍然还有卡着不肯放人的意思,但是由于梦蝶父母事先就准备好了尚方宝剑,手里拿着省有关领导对梦蝶回城的直接批示,老两口底气很足,脾气很大,根本就没把张大才和满天星放在眼里。梦蝶的母亲用了睥睨的眼神和语气对他们说:芝麻大点的官,屁眼大点的权利,竟然如此的一手遮天,简直就是一群混蛋,不知天高地厚!——今天你们放行得走人,不放行也得走人!

从这个省城来的女知识分子嚣张的气焰中,满天星和张大才深感现在的确已经变天了,只好板着脸在梦蝶的材料上胡乱划了两笔,然后盖上一大堆印章,放人了事。

满天星和他的那个公社一把手给梦蝶父母留下了恶劣印象,办完手续后便催梦蝶立即启程,随同他们一起回武汉,至于先前打算要见见那个乡下小伙子的事情绝口不提了。

梦蝶急得都要哭起来了,蹲在地上死活就是不走。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喜颂得到梦蝶要走的消息后,立马赶过来了。梦蝶的母亲朝着他仔细打量一番之后,一声不吭,拽着梦蝶便上了车。梦蝶在车上大哭不止。母亲斩钉截铁地说:你是不是看上了他一身的膘?告诉你,时代不同了,国家现在急需的是知识和人才,光有一身蛮力气是没用的——你选择的这门婚事我们坚决不能同意,你就趁早死了这条心!


7

梦蝶的母亲说的没错,文革结束之后便是一个知识爆炸时代的到来。梦蝶先是参加工作,上了半年班,接着又进入大学读书,毕业以后又留校任教。这期间,她谈过五场恋爱,有过一次仅仅维持了一年的婚姻。此后,梦蝶心若止水,不再寻找另一半。随后,一个市场经济的时代又席卷而来,梦蝶突然对经商产生兴趣,于是辞教下海,经过几次呛水之后又爬上岸来继续任教。这时候,父母已经先后退休,梦蝶也是不觉已过不惑之年,但仍然跟在父母一起,始终过着单身生活。眼看自己一天天老去,瞅着梦蝶至今孑然一身,母亲十分着急,也非常内疚自责。一天晚上,母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梦蝶的房间里,关切地问:你后来到过小石头那个地方没有?

到那里做什么?梦蝶莫名其妙。

母亲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当初对那个小伙子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只是因为对你回城的事情很憋气,才把火气发在了他身上,请原谅妈妈!

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提他有什么意思?

我是说,不知道那小伙子现在成家了没有?

笑话,别人不成家,难道还会一直傻乎乎地等我,岂不是脑袋被驴踢了!

那也说不准,或许跟你一样呢——不信我俩打个赌,保准那个小伙子也还是个单身!

也许是母亲的一番话提醒了她,梦蝶一下子想起“秦油”来。这些年,随着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西方国家的油脂产品长驱直入,大量进入中国市场,几乎主导了中国整个食用油市场。国产食用油产品受到空前挤压。即使作为一个普通消费者,她也能够看得到这种没有硝烟的激烈较量,能够感受得到国产食用油所面临的四面楚歌和极其尴尬的处境。梦蝶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与冲动,就像发现宝藏似的,激动得一夜未能成眠。她认定,眼下正是秦油横空出世、一展拳脚的时候到了!她突然想起那份《秦油制作工艺流程图》来,赶紧起身到处翻箱倒柜地寻找,但怎么也找不到了。她试图凭借记忆重新将流程图绘制出来,无奈其中的好些环节和细节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淡忘模糊了。

第二天一早,梦蝶来不及亲自到学校请假,只是在电话中跟校长说了声: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出去几天!不管校长批不批假便挂了电话。

驱车驶入高速公路之后,便是一路狂奔,大约个把小时以后逐渐进入农村开阔的田野。这时候,车窗两边不断闪过一片片金黄,梦蝶这才发觉,眼下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阳春三月!

大约五六个小时的车程以后,那个曾经令梦蝶笑过哭过、爱过恨过也思恋过的小石头大队已然就在眼前。依然是那一片广袤的土地,那一条逶迤的河流,那样一个美丽的季节,那一望无际的黄灿灿的田野......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她置身于花海之中翩翩起舞的地方依稀可辨;她俩仰卧满地花瓣,激情扰得落英缤纷的情景历历若在眼前。驱车走过大队小学,学校已是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黄土基址。小车最后在榨油坊门前停下,只见昔日的榨油坊已经变成一栋小厂房,门口竖挂着一块牌子:明江市大石头镇小石头村油脂加工厂。

雪白锃亮的小汽车停在厂子门口,一个矮矮胖胖,脸上堆满皱褶,大约年近花甲的老头一瘸一拐地迎了上来。他透过车窗向梦蝶打招呼:你是不是找秦总?我们秦总到河边看油菜去了。你到屋里坐一会儿,喝杯茶,我们秦总就回来了!

老人十分和蔼热情。梦蝶觉得这人好生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正要仔细打量,那人却又一眨眼就不见了。梦蝶一心想见喜颂,也懒得去多想,调转车头便往河边驶去。

河边果然站着一大群人,中间那个穿白衬褂的中年男子一手撑腰,一手朝着面前的花海指指画画。旁边的人围着他不断地点头哈腰。梦蝶已经看清,中间那个白衬褂正是喜颂!二十多年了,喜颂非但不显老,反而似乎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有气质,越来越变得成熟潇洒了!

梦蝶站在小车前痴痴地望着喜颂,望了一会儿,赶紧又从车上取出相机,摁动快门,为喜颂留下了一串光辉形象。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情不自禁地连喊两声:喜颂!喜颂!

喊过之后,突然觉得不妥。她摇一摇头,笑了。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遍地都是老板、总经理,人家喜颂现在显然也是已经当老板、做总经理了,得叫他“秦总”才对——刚才那老头还不是恭敬不暇地一口一个“秦总”地叫着。于是赶紧改口喊道:秦总!秦总!

喊完之后,更是觉得别扭。她摇摇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秦总”——“情种”!怎么听好像都是在骂他呢!

听到梦蝶的喊声,喜颂立马就从这富含“特质”,曾经多少回魂牵梦萦的声音中得出一个惊喜的结论来了:这是梦蝶!这就是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少女知青!

二十多年后的重逢,俩人都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虽然身逢盛世,但当年那种青春的激情、感性的冲动已然不在,俩人更多了一些中年人的沉稳和理性。因此,当俩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想象中的拥抱热吻,甚至连手都没有握一下。两个人在浩瀚的花海之中漫无边际的并肩漫步行走,仿佛是在重温那一段早已逝去的美好青春,重拾那一片片飘零的昔日落花。

在彼此的交谈中,梦蝶得知喜颂已为人夫,且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而他的夫人正是当年公社革委会一把手的幺妹妹,也就是说,正是满天星的小姨妹!而这种尴尬的事实和结局是梦蝶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也是她怎么也不能接受的。

原来,自从梦蝶被父母拽走后,喜颂一方面痛不欲生,一方面又不得不直面现实而彻底绝望,因为两个人两个家庭所处的地位和文化背景存在着天然的差距和无法逾越的鸿沟,两个人最终走到一起的可能性比牛郎和织女的概率还要小。因此,经过一番痛苦的徘徊与挣扎之后,他最终选择了放弃。后来,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满天星的姨妹——他当时并不知道她就是满天星的姨妹——因为他办油脂加工厂的事总是遭遇卡壳,而后都是她出手相助,一一迎刃而解。其实,满天星的姨妹并不同于她的哥哥张大才和姐夫满天星,她虽然不算漂亮,但却不失贤德。一来二去,俩人渐生好感,及至后来知道了她的背景,俩人已是生米做成了熟饭。天意弄人,一切只能认命!

既然娶了满天星的姨妹为妻,喜颂和满天星也就成了连襟,和那个曾经的公社一把手张大才也就成了一家人。再后来,这兄弟三也就联手办起了这家油脂加工厂。

梦蝶简直就是在听一纸不分青红皂白、枉顾冤情的判决书。此时,她觉得自己比窦娥还要冤!她无法理解,也弄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结局竟然如此的糟糕透顶,现实又是这般的残酷无情。她越听越气愤,再也无法强忍内心的耻辱与悲哀,失声痛哭起来......


8

梦蝶回到武汉,母亲见她哭丧着脸,觉得情况不妙,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没找到他?

梦蝶禁不住心中的苦楚与悲哀,歇斯底里哭喊:他死了!秦喜颂这个混蛋已经死了!

母亲见她哭得煞是伤感痛心,真以为喜颂已经死了,也鼻子一酸,抹起眼泪来。

梦蝶从小石头村回到武汉,等于是两手空空,无功而返。喜颂在个人问题的选择这件事情上极大地侮辱,强烈地刺激了她,她甚至认为这个男人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喜颂,质朴纯真的喜颂已经死了,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十足虚伪的势利小人,一个比满天星好不了多少的流氓下三滥!一种复仇泄恨的心理促使她毫不犹豫地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她再次翻箱倒柜地寻找当年亲手绘制的那份《秦油制作工艺流程图》,并把搜寻的范围扩展到了父母房间里,最后终于在一本旧得发着黄色霉斑的线装书《醒世恒言》的夹页中找到了,那份流程图正好躺在书中《卖油郎独占花魁》的那一篇章节里。

她蓦然想起,这是她结婚前夕最后一次思恋喜颂,决定将那一段青春美好记忆随同书中那一篇美丽传说从此掩藏起来,打算开始迎接新生活的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举动。结婚出嫁以后,这部本来就是属于父亲的藏书重新回到了父亲那堆积如山的书库之中,二十多年再也没人翻动过它。

有了这份神秘的流程图,仿佛有了一个梦的支撑,梦蝶的底气和勇气更足了。这绝对是一次巨大的商机,是一个令人心动眼馋的绝好项目!她深信,仅凭手中这份嫡传的“秦油秘笈”就可换得一笔可观的财富,就可引来无数商家的投资合作。只可惜他秦喜颂鼠目寸光、墨守成规,几十年如一日,始终牢牢地捧着老祖宗传给他的那个“金饭碗”不放,却又不知道怎样发扬光大,如何把这个“金饭碗”里的蛋糕给做大做强。她甚至开始暗自嘲讽他: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活该!——如今,这朵鲜花又无意之中落入了她的手里,这难道不也是天意!

武汉是国际大都市,自然不缺实力雄厚的大股东。听了梦蝶的宣传和创意,众多商家跃跃欲试。梦蝶很快就在众多商家之中选择和达成了与一家集团公司的合作。不久,一家由梦蝶主导的油脂生产企业应运而生,公司美其名曰:蝶恋花油脂有限公司!公司仅首期投资就突破了一个亿。

作为重点招商引资项目,明江市委市政府对“蝶恋花”这家有着雄厚实力的外企给予了高度重视和大力支持。有市领导的一路绿灯,梦蝶自然不把“两块石头”放在眼里,何况此时张大才和满天星早已下台。

她把公司大本营直接设在了大石头镇,又将小石头村的万亩滩涂揽入怀中,作为公司首批油菜生产基地。梦蝶还亲自出面与小石头村的一千多家农户签下了订单协议。

梦蝶祭出的每一招,招招掷地有声,而每一招无疑都是冲着小石头村油脂加工厂去的——说白了,也就是冲着他喜颂而来!如此一来,实际上就是端了秦油原料的老窝,夺了喜颂的饭碗,断了他三兄弟的财路。

喜颂三兄弟知道梦蝶是来者不善,可又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好讲。三人无奈只好退避三舍,悻悻然往邻村收购原料,不料邻村农户都不情愿把油菜籽卖给他们,因为财大气粗的“蝶恋花”公司的打出的收购价格比他们高出了许多,而且全是现金结账。喜颂三兄弟在大石头镇的秦油原料渠道硬生生被彻底掐断。

明江是江汉平原地区有名的“油菜之乡”,油脂原料十分充足。问题是,正如喜颂当初对梦蝶一语道破天机的那样:秦油之所以能够成为“秦油”,之所以几百年来广受人们的青睐和喜爱,除了精细苛刻的制作工艺之外,其重中之重还在于特殊地理环境所形成的特殊物产,这就是“小气候”所产生的“大不同”!失去了“两块石头”作为原料依托,喜颂纵然手握祖传“必杀技”,但制作出来的“秦油”品质已然大打折扣,越来越不受人们的认可。短短两年时间,“秦油”声名扫地、一落千丈,加工厂濒临倒闭,兄弟三开始离心离德、扯皮不断。

张大才压抑不住内心的郁闷,当年那股子造反派的邪气又冒出来了:我看,这女人是仗着手里有几个骚钱,成心到这里寻报复来了!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老子兄弟三干脆喊几个人,封了她的门,砸了她的厂子算逑!

满天星因为后来调戏人家的新媳妇而被打折过一条腿,早就没了当年的锐气。加之当年也曾拜倒在梦蝶的石榴裙下,自己那次并未真正得手,可也许是多年以后突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身负孽债,愧于无颜直面梦蝶,更遑论上门砸她的厂子。所以,舅兄的号召并没有得到他的响应。他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的唉声叹气。

喜颂始终沉默不语。他十分清楚,问题的真正症结皆因为自己,梦蝶的真正动机和根本目的是冲着他喜颂来的,虽然这其中也有满天星和张大才的因素。喜颂不便把其中的秘密道破,没必要把他与梦蝶的关系捅穿,更不情愿把他和梦蝶心灵深处的伤疤揭开展示给人看,二十多年前结下的如今这一枚苦果,只能由他一人品尝吞咽。他担心舅兄情急之下真会捅出什么娄子来,更担心因此而给梦蝶造成新的伤害。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决定放下男人的尊严作一次尝试性努力。

9喜颂的来访早在梦蝶的意料之中,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面前这个曾经令她又爱又恨的男人居然苦撑危局,直至濒临破产的边缘才姗姗迟来。

喜颂在总经理办公桌对面的一张低矮的沙发上落坐,且一直低着头,不敢正视面前这个既熟悉而又陌生,既温馨而又威仪的女老总。看到喜颂这副模样,梦蝶好开心,这正是她早已预料到的一幕情景。当年轻的男秘书小戴把他带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翘着二郎腿,把一副居高临下的姿势摆好了。

她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就是一个败军之将,而且正是败在她的手下,败在她的运筹帷幄之中,败在她无情的围追堵截之下。想当初,这个男人曾经被一大群唯唯诺诺的乡下人簇拥着。他站在菜花丛中,面对浩瀚的花海,一手撑腰,一手作指点江山状,那是何等的风光。想必,他对那种众星拱月的滋味也是特别享受,因为,梦蝶看了他的那副架势,当时一种仰慕之情也是油然而生,还情不自禁地取出相机,拍下了这个男人的一串光辉形象。然而情势急转直下,如今这个男人俨然就是一个吃了败仗的俘虏,畏畏缩缩地出现在了她这个胜利者的面前。她甚至有种冲动,恨不得拿起相机,再度为眼前这个猥琐的男人立此存照。

说吧,今天你到这里来,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喽!梦蝶睥睨地看了看他。

喜颂干咳两下,清了清嗓子,喉咙里似乎堵着什么,一脸窘态地说: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

话刚出口,梦蝶就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你错了,没有谁对不起谁的问题!如果今天你是认错来了,那就请你马上出去!如果是谈一谈生意上的事情,我兴许还有点兴趣听一听,也可以作为同行跟你聊一聊!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我也就开门见山了!喜颂终于抬起头来,讲明自己的此番来意。他一脸严肃地质问道:请问贵公司的核心技术是不是采用了秦油的传统工艺?

梦蝶已经考虑到有人会提出这个敏感的问题,但没有料到会是喜颂首先把这个严肃的话题抛到了她的面前,而且公然咄咄逼人地质问她。她迟疑了一下,扬起下巴,傲慢地说:是呀,那又怎么了?

庄总,请您立即停止这种侵权行为,否则,我就要起诉你了!

梦蝶见他说得如此直接,如此斩钉截铁,起身从背后的文件柜中取出一样厚厚的文本,在手里扬了扬,以嘲弄的口吻说:秦老板,你有没有搞错,蝶恋花公司采用的核心技术可是申报并获得了国家知识产权认证的。不过它可不叫什么传统的秦油工艺,而是蝶恋花公司凭借自身的人才优势,经过创新研发,独家拥有的现代食用油提炼技术!请问秦老板,你有这个东西吗?如果没有,奉劝你不要无理取闹;若是你执迷不悟,真要对簿公堂的话,那也只能悉听尊便!你应该知道,法律注重的是依据,而不是传说!

喜颂如梦方醒,惊得目瞪口呆,赶紧拿起那个厚厚的文本,看过之后更是大惊失色。特别是那文本之中的“食用油制作工艺”部分,其中的文字内容和所附图表,与他祖传的秦油制作法如出一辙。当然,他并非惊讶于梦蝶是如何获得“秦油”嫡传真经的,过去的一幕幕至今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喜颂傻傻的,像个木鸡似的呆立在面前。梦蝶渴望看到他的这副狼狈和窘态,甚至想开心地大笑一声,藉此一吐胸中的块垒和晦气。她双臂抱在乳房下,仍然翘着二郎腿,面无表情,却又不无动情地说:是的,过去我们曾经是师徒,是朋友,我也十分珍惜过这一段情谊。只可惜时过境迁,现在商场就是战场,市场经济遵循的是丛林法则,讲的就是优胜劣汰——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所以,有一样东西我一直给你留着,今天我就把它送给你,也不至于让你白跑一趟!那就是:你得赶紧抢注“秦油”这个老字号商标,不然的话,即使我不跟你争,别人迟早也会把它抢到手里,那时你就真正后悔莫及了!

说到这里,梦蝶起身拾掇桌上的文件:今天你来的不巧,我们眼下正在组建集团,以后,我们新的企业就叫蝶恋花集团公司!整个大石头镇的几十万亩滩涂,都将成为我们的优质原料生产基地;整个明江市的油菜籽,都将进入集团公司的原料库——这是公司发展的需要,也是明江市委市政府打造“全国油菜之乡的”一个重大举措。市领导马上就要前来这里召开现场办公会议,我也就只能失陪了——记住,赶紧抢注“秦油”商标,别怪我没提醒你噢!

说完,吩咐秘书送客。


【编辑:与文为邻】

已经有 1 条评论
最新评论

michelle : 2015/12/22 21:32:15

几乎是一口气将故事读完,小说的语言精炼,字字珠玑,作者在行云流水的笔锋中不时加以幽默调侃,不难看出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整个故事对人物刻画十分生动,通过时代的跨度展示出女主人公内心的变化过程,起承转合之中难免令人唏嘘,但却又真实而客观地反映出人性的内在。而人物又恰巧是时代最好的见证,读完之后无不发人深省。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从小说巧妙的结构设计中,也能领略到作者自有的人生感悟和价值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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