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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作家奖】还魂散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9061    发布时间:2015-11-08

作者:司药

余丽川,笔名司药,祖籍重庆涪陵,新疆二代,医务工作者,自由写作人。观照医院场景中医生、院长、病人、药商、律师等个体的人性幽微人心莫辨……作有《玻璃心》《倒计时》《等》《分离试验》《还魂散》《蝴蝶蛊》等医院题材中短篇小说二十余万字,长篇小说《局中人》以及读书随笔及微诗。


1

带队的又是“老审计”!赵立江脸上挂笑,嘴里说着“欢迎,欢迎”,脑袋里却有把锤子猛地一敲。

那是他当院长的第五个年头,就是这个老审计,把医院财务整了几十条“不是”,害得他差点心肌梗死。

那时他还没从治病救人的医生转型为经营医院的院长,是老审计把他一锤敲醒。这次又遇老审计,他是来保他上天堂,还是送他下地狱?

县里单位的一把手都知道,年审遭遇老审计就意味着过坎——要么升职,要么离任。过往的惊悸记忆犹新。幸亏那些“不是”只治了他管理不善的罪。

从此他自觉补课“财务”,又在院长生涯的第十一个年头,把药品、设备和物资的采购权也交了出去。真正的理由说来有点八卦——出差,过天桥时,一个算命先生拉住他,要他“弃利避害”。

他琢磨来琢磨去,放权给副院长。然而,“权”是交了出,客户并没有因此少分他一分钱的“利”。远离祸起之地,安享利益之实……赵立江暗赞自己对天意的觉醒。

今年,为什么又是老审计?隐隐地,心又不安。

白天,与老审计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他便离开了为审计组准备的办公室。

晚上,被梦惊醒。梦见叫叶乔的那个人,高大的身子被一双手铐圈进小小的铁环里,高声辩解,不是我,我不是!

梦是他睡眠的一部分,赵立江认为做梦很正常,一夜无梦才匪夷所思,可这个梦惊到他,醒来就再也睡不着。

叶乔……将粘在舌头上的那个名字送出口,赵立江坐起身,把被子坨在怀里。

窗帘严严实实,屋里不见一丝光亮,他却看见那张金面银行卡一闪,变成堆在审计组案头的凭证盒。

老审计向他宣布,这次来,除了对医院的财务例行年审,还稍带对他离任审计。

对审计局不打招呼就派组年审他并不觉意外,只是自己后年才满六十,就要被离任审计……难道是余震波及到自己了?这么想来,身下的床晃了几晃,真像地震了似的。

近两年,不少院长落马,这次轮到我了?再问,怀里的被子变成火团,他双脚把被子踢蹬到床尾。

不会,咋可能!叶乔拗着脖子。赵立江左思右想,啥时再睡的也不晓得。

醒来离上班只差半小时。生物钟失灵,错过晨跑,这在他太少见。


2

一到办公室,他就把冯婧带到审计组办公室,对老审计说,由他的办公室主任负责他们在医院期间的工作协调。

每年都是这么安排,历年的审计组都向他称赞冯婧有眼色、懂分寸。

冯婧受表扬赵立江当然得意。他一直认为,办公室主任要有脸蛋子,做事更要漂亮。冯婧并非漂亮得惊人,可她长相里有种令人心安的因子,做事更如手里端碗水,什么时候她都不会让水漾出来。

冯婧如第一年他交待她的一样,每天给他简报,即使他出差在外,她也会向他电话通报审计组当日的活动。

收费项目出了点问题、在调看住院楼建设的资料……赵立江希望听到问题。医院事务繁多,哪个院长也保证不了不出问题,只要问题不与院长个人发生直接关联就好,换言之,只要钱没装进自己兜里,就都不是事儿。

昨天审计组一来,他就表了态,一定全力配合。还跟老审计开玩笑说,你得负责给我查出问题,免得小问题堆成大错误,害我这院长当不成。

说的也是真心话。对年审反馈意见,历年来都是他亲自挂帅抓整改。自老审计一记重锤后,年年年审,年年医院都会得到“审计通过”的一纸公文。别看公文只有几行字,那可是他这院长一身清白的证据!

老审计这次会派他些什么“不是”?冯婧汇报,那审计组长超级认真,每天眼睛盯在账本上,基本不说话,超级高深。

赵立江随口说,他就是那么个人,较真。冯婧接口,可他老是往小本本上记些啥,让人心里没底。记……记些什么?赵立江犯嗑巴。冯婧说,那小本本组长走哪儿带哪儿,根本找不到机会瞅一眼。

哈,这老家伙还真神叨叨的。赵立江想不在意,心却被只手提溜起来。

转眼过了十天,冯婧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事。哪年不是这样,犯不着神经过敏。他安慰自己,可一想到提前到来的离任审计,又心神难安。

偏偏最近分配制度改革也按下葫芦飘起瓢。唉,早知道,今年就不去捅这马蜂窝了。下了班,赵立江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后悔。


3

下班后,整个行政楼空空荡荡,空气随渐浓的暮色脉脉轻涌。赵立江在办公室,沏了杯茶,仰在座椅里。待柱状玻璃杯里,毛尖一芽芽直立茶香幽逸时,他才坐起身,拿出日志本。

多少年的习惯,每天都会抽时间静一静,把当日经手的事儿过过脑,重点的,记几笔。今天,记下“医生工作量与绩效挂钩,大处方问题严重,须尽快制定约束机制”。

说是“尽快”,心思却被老审计的“小本本”牵走。有些迫切,他摸出钥匙,从抽屉里拿出几个日志本。

日志本清一色的黑色皮面,按序号,近期的摆在上面。一页页翻、一本本看,赵立江眉头微蹙。茶已冲了三道,叶芽塌了,他又重新沏了一杯。

回到家已近十二点,肖风照例在看韩剧。看来又跟剧中人哭了,眼泡红肿,听到门响,也没朝他盯一眼。

赵立江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换了拖鞋,去厨房。台面清冷,盘碟入柜。显然,肖风以为他又有应酬在外面吃了,便水果酸奶,打发了她自己的晚餐。

肚子里咕噜响,可他懒得弄吃的。扭身进到卧室,三下两下脱光自己,去冲澡。

水花从头顶倾泻下来,他浑身一激,做出个决定。必须加快分配制度改革的进程,一定要用其它声响牵制住老审计的注意力。

跨出卫生间,正遇上肖风把一碗面放在书桌上。他身子光着,本能地停住步子,手挡在裆部。

肖风瞟他一眼,从他身前绕过,轻轻带上门。门锁喀嗒一响,把赵立江锁进某种情绪。

说肖风结婚是为了生个儿子,今天看,自己也差不多。肖风原本做得一手好菜,自从儿子长大离开家、自己当了院长时常有应酬,也撂荒了……

赵立江荒凉地摇摇头,感觉到冷,光着屁股坐到桌前,呼噜哗拉,一碗面下肚。浑身热起来,他推开碗往床头一倚,舒坦劲随细汗冒出来。

哈,还真是“肚里有食心里不慌”。他暗自笑笑,侧身从包里掏出日志本放在枕边,然后拉开被子,平展展地躺下。

习惯裸睡。喜欢剥去衣服的约束,闭目回放当日的事。今天翻来倒去,回放的都是“大处方”。

质量会议上,让讨论分析原因。书记直接定论,就是你把工作量跟奖金挂钩,医生才见钱眼开,损害患者利益!气人的是,何副院长也跟着附和,说大处方确实激化了医患矛盾。

工作量不与绩效挂钩,还吃大锅饭,怎么体现“多劳多得,调动医务人员积极性”的医院分配制度改革?他亮出州卫生局的尚方宝剑,提议,以“优质”约束“多劳多得”。

多劳优质多得,这样好这样好。何副院长又掉转头附和他。他没好气,噎他一句,光叫好没用,要大家一起开动脑筋,才能完成上级领导交给我们的改革任务。

到会议结束,也没讨论出像样的约束机制,本想晚上安静再细想想,可脑子不自觉又转到审计组。

那老家伙都往小本本上记了些啥?揪着心,又把日志翻一遍,可从记录上看,确实没什么要命的事。

我就说嘛,你是自己吓自己。叶乔嘲笑他。他丢他一个白眼。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可不想被人撵下台,到牢里去养老。叶乔还是笑,说把进药进货权交出去,你已稳坐钓鱼台……

被叶乔宽慰一番,悬着的心才回位心窝,赵立江翻身睡去。

可梦里,老审计冲他又是扬小本本、又是挤眉弄眼,等他凑过去,那老家伙又鬼影子一样,不见了。


4

赵立江似一件空衣服怔在梦里,不知所措。翻起身再看日志,还是看不出问题。

没问题就是有问题,可到底是什么问题?叶乔接嘴,说了没问题,就是没问题,你别庸人自扰,自乱方阵。

去去去!赵立江摆手赶走叶乔,空瞪着日志本,想不成事,也睡不成觉。

东方蒙蒙发白,他翻身下床。在公园河堤,他迎到了老审计。

两人都有晨跑的习惯,平时打个照面就各自跑开。今天他把老审计拽到一边。

所谓不打不相识。自从治了他几十条罪,赵立江认定老审计做医院的财经顾问,老审计也认下了他这个私人保健医生。

老审计问,有事?他问,我有没有事?老审计打哈哈,有没有事你自己不清楚?他一拽他胳膊说,你这老家伙是不是想看着我被人当砧板上的肉给剁了。老审计拂开他的手,说目前我还看不出谁敢把你这老狐狸给剁了。

看着老审计跑远,赵立江还是云里雾里,脑子像晨雾后的太阳,混沌一团。

下班,赵立江照常留在办公室,顺手拿出茶罐,却倒不出茶叶。这冯婧,咋搞的?心中不爽,习惯性地拿起电话。正要拨号,又责备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一点小事,至于嘛。接了杯白开水放在一边,仰在椅子上,冥思。

他说没事就真没事?这样一想,更觉老审计笑得可疑。可不能让这老家伙给算计进去……念咕着,想起梦里叶乔的高声辩解,不是我,我不是!

一股浓重的浊气歙动鼻翼,赵立江斜睨叶乔一眼。什么是不是的!动辄几万十几万的诱惑,你能拒绝?心生燥热,他伸手拿过杯子,喝一口,淡寡寡的没味,又丢下杯子,重仰回椅子。

第一次,又闪在脑海。

那是南方药业的客户。他的品种和价格并没有什么优势,可18%的回扣、银行转账,让他没法说“不”。

时不时有客户把一个纸袋放在他桌上“请院长多关照”,然后悄然离去。虽然一切不言而喻,可每次心里都会疙瘩一下。银行转账少了面对面的“做实感”,赵立江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客户。

药品、设备、物资,赵立江习惯把供应商称作“客户”。称呼来者“客户”,感觉自己是商人而不是院长,更容易找到代入感。

那些年,钱的小溪可真是……百川入海。小苏(哦,就是那个南方药业的客户)给他的银行卡是他喜欢的磨砂金色调,平时他把它放在抽屉底层。

卡很少拿出来看,只是习惯每晚梳理其它事情前,先享受享受日进斗金的美妙感觉。

叶乔,他喜欢小苏给他的这个名字。叶乔。每次念咕这个名字,眼前便是树木葱茏、生机盎然,总像有把玉如意伸到痒处,轻轻地一挠……

对早些年药品流通和监管的状况,赵立江总是心情复杂地摇头、点头。那时的大背景是改革开放,是总理下令“医院要断奶,要推向市场”,院长有太大的“市场运营权”!

想起“早些年”,赵立江就忍不住亢奋。改革开放,医院是有了实质性的发展,可自己才是改革潮流中绝对的受益者。

医院所需,全由院长一枝笔批进来……起初,每进一笔款项,会几天睡不安稳。也是,什么都能往日志本上记,唯独这事,只能埋在心里。

每次都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可最后一次之后还有最后一次。气得他诅咒自己,钱能挣完?哪天挣到牢房里去!可,最后一次还在循环往复,叶乔心痒、心漾,赵立江水里、火里。


5

幸亏又改革了。三年前,一应物资的采购权归政府招标办。这等于给他上了双保险。

危险就这样悄没声息地化解了……赵立江大大地松了口气,跟叶乔击掌庆贺——采购目录由政府定,可具体采购什么还得由医院下单。

哈,有政府挡在前面,再也不用水里火里,跟自己纠结不休了。赵立江不由地嘴角上翘。

门上传来轻叩,赵立江连忙把日志本收进抽屉,说声“进”。

冯婧手里拿袋茶进来,解释道,白天忙,下班才去买的。说话间,为他沏上茶。

杯口,热汽依依袅袅,杯中,芽叶清绿爽眼。冯婧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伸手轻轻晃了晃杯子。芽叶一芽芽立向杯底。

赵立江望着那只手。茶碧绿,手玉白……心里伸出一只手想捂住那只手。他坐着没动,问今天怎么样?声音有些微的粘腻。

冯婧莞尔一笑,说我看没什么大事儿。赵立江一愣。今天冯婧有失常态,以往她只是客观地向他汇报,从不妄加评判。

他端起茶,啜一口,心想,她这是有话要跟他说。可冯婧十指交叉,顶住下颌,只是盯住他手里的茶杯。

跟随那双眼睛,心不由地提起来。有事,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哈,那老家伙还跟我打马虎眼!老审计早晨的笑这会儿看来已严重变形。

他把茶杯挤在掌心,念咕一句,大难来时各分飞,冯婧的脸就红了。

她向他摇手,不是,不是那个意思,院长。赵立江心里更是一冰,勉强笑笑说,你我不是夫妻,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冯婧的脸又白了,眼睛挪向别处说,一直找不到机会看那小本本,超级郁闷。真是有点……为你担心。说完,起身走了,门也忘了带上。

望着洞开的门,赵立江内心喜一半——这个女人哪,自己真没看错!忧一半——为什么会对自己提前离任审计?

走廊里的暗色从敞开着的门倒进来。赵立江默默走过去,把门推上。

回到桌前,喝几口茶,重拢思路,把药品比例、病历质量、病人满意度等几个硬指标写进以“优质”制约“多劳多得”的管理机制。

写着写着,脑子又跑偏了——如果因事出问题,一定跑不了那件事,如果因人出问题,一定跑不了那个人。

“那件事、那个人”一出,再也静不下心,赵立江丢下笔,向后仰进椅子里。

其实,那件事是上得了台面的,不至于让他翻船,只是那个人……不好说。

其实,真算不上啥大事,只是落实卫生工作会议精神,撤除“科中科”。

当初增设“男性科”是顺应改革——医院要被断奶,就要想办法开拓市场。正巧华新医院来洽谈,想合作开办“男性科”。

双赢的事,一拍即合。签订的协议是五年,可到了第三个年头,也就是今年下半年,医院终止了协议。跟那个人解释得很清楚——卫生部下了红头文件,公立医院必须撤除院中院、科中科。

那个人平时好说话,这会儿却认死理,说终止可以,要他赔偿他的损失。

当时真是气大。你哄谁呢,就你投资的那点东西,早就拿回成本赚到了钱,还想趁机讹诈!

现在想来后悔。赔偿又不是院长个人掏腰包,何必得罪一个人。不过,后悔药没处买。只怪那个人当时太嚣张,明目张胆威胁他,如果不按他的额度赔偿,就把一份分红清单捅出去。

不蒸馒头蒸口气,谁也不是吓大的!赵立江冷着脸不理,那家伙走时照样客客气气的。


6

是那个人反水,真把清单捅到了县里?心跳得乱七八糟,真是后悔当初私下里跟他签订的协议——“男性科”月盈利的7%提成给院长。

哪里挣不来这点小钱嘛,唉……唉!赵立江死死闭住眼睛,抑住潮动于心的慌乱。不会,如果真是那样,你早就被反贪局请去了。叶乔给他打镇静针。

可,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否则不会搞提前离任审计……老审计的小本本就是一只手,把他的心紧紧攥住。

太想知道那小本本里的风声!深秋的风呼呼拉拉,隔着窗都能感觉到寒意,可此风非彼风,必须要想办法搞清楚,风从何来。必须!

想到郑常委。今年因为分配制度改革,跟这位常委走得比较近。

分配制度改革,州卫生局指定他作“扫雷先锋”。“请你这个全州的优秀院长先行一步,是想你为全州医院改革做出个样板。”可从三月份启动到现在,方案反复修订,临了还是出了这么原则的问题——如果把医生误导入大处方歧途,这样的改革肯定是失败的。

不,不能失败,现在尤其不能!赵立江坐直身子,重拿起笔,在刚写的“多劳优质多得”上勾勾画画。

明天就上会定下来,马上执行!他暗自念咕。可会上书记又阴阳怪气怎么办?不行,拖不起时间了,必须尽快搞出动静!他拿起手机,叫来何副院长。

何副院长没看两眼就说,挺好,我支持!那明天会上你要立场坚定哦……赵立江生怕这墙头草到时又倒戈。何副院长牙齿一碰,说得利索,院长你那么信任我,我当然全力支持你!

嗯,把那么大一块肥肉交给他,谅他也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看着何副院长消失在门边,赵立江心里的疙瘩稍稍松解,也找到了面见常委、打探风向的由头。

地邪,想谁谁到。手机响起,看着“郑常委”三个字,赵立江突然感觉到尿急。

寒暄几句,郑常委话转正题。赵院长,关于分配制度改革,你要多听取群众意见,绝对不能顾此失彼损害患者的利益。

脑瓜顶一颗炸雷!他想问常委是些什么意见,出口却是,好的,好的,我马上整改,绝不让损害患者利益的事情在改革中发生。

郑常委这才口气缓和下来,说我们现在实在是缺少你这样有经验、有担当的老同志啊。好好干,我相信你。

被冷激一下、热激一下,赵立江恨不能连夜召开院委会,马上启动“优质”监管机制,遏制“多劳多得”对医生大处方的恶性刺激。

他拿起电话。冯主任吗,来一下,把明天要上会的一个文件打出来。


7

楼梯里很快响起脚步声。

冯婧把几页纸收在手里,要走,见桌上的茶杯水已见底,就放下东西,先为他沏了杯新茶。

一会儿隔壁传来键盘的嗒嗒声。赵立江仰在椅子上,眼睛闭着,听着静寂里的轻响,感觉有只软手在自己脖颈窝揉来捏去……打起鼾,可只一会儿,又醒来。

突然想起个事——要抓紧为冯婧找个合适的地方。冯婧不喜欢搞行政,以前听她说过,想去B超室,“学点技术,哪朝哪代都心不慌、理不亏。”

嗯,最近就着手安排,别到时来不及……窗外,风呜呜怪叫,感觉灯光忽地暗了一下。

一阵鸟兽散的凄凉感闷在胸臆——如果这次自己倒台,多年经营的医院就这么拱手让给那墙头草;多年无间契合的佳人,就这么人走茶凉……

那次出差,喝多了酒,脑子发烧,冯婧送他回房间,被他拖进了被窝。

说了好多话,做了好多事!可第二天早上醒来,床上只有他自己,穿个裤头,屁股底下垫着酒店的白浴巾。

掀开浴巾,床单上两团黄渍让他既清醒又犯迷糊——自己也把院长与办公室主任的八卦故事演了一遍?

开会、培训什么的,院长们聚在一起有个永恒的主题,攀比谁的办公室主任漂亮,八卦谁又把办公室主任随身携带……正发怔,冯婧敲门来叫他吃早餐。

他差点要问,昨,昨晚咋回事?可冯婧脸上不带丝毫异样。难不成,一切只是自己无聊的幻象?他把问号闷进心里,再以后,很少带冯婧抛头露面。

多少院长殇在石榴裙下,他不想自己加入其中。

冯婧在轻声唤他,院长,好了。赵立江忙支起椅背,干笑一声说,真该让位了,加这点班就犯困。冯婧说,我看全院没人能跟你比精力。

两人一站一坐,一时无话。

赵立江改了几处,冯婧拿去定稿,把东西再交回到他手上时,她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听她说,基本搞完了,风大我就不回去了,住值班室。

心没来由地突突了几下,眼前的字花糊一片。冯婧问,院长,你慢慢看,我回办公室等你吧?他忙说,好的好的,你回家吧。

冯婧说,那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最近你太累了。赵立江埋头在纸里,嘴里含混地嗯嗯两声。

冯婧没走,站在桌边,自顾说话。其实改革蛮成功的,近半年,全院床位使用率同期增长46%,业务收入也首次突破一个亿。成效有目共睹,一点问题咱不用太担心……

冯婧的“咱”让他心里一烫,裤裆里的家伙跟着动了动。脸上一烫。他暗自紧紧脊背,收收提肛肌。

冯婧接下来的话,又烫到他。冯婧说,何副院长今天被审计组约谈了。

没说约谈的内容,说明她也不清楚。有问题不来问他,倒是找他的副手……赵立江在心里瞪老审计一眼。何副院长你啥意思,被审计组约谈也不汇报?又一眼瞪向何副院长。

这家伙会拆我的台?叶乔摇头,不,不应该。把药品、设备、物资交给他审批,已表明了你这个院长想要他接班的想法。

他不会不明白,所以,他不可能向你放黑枪。叶乔推理相劝。赵立江觉得也是,可刚松下口气,脖颈子又突地一硬,要,要是姓何的急于当院长呢?

嗯……赵立江鼻孔里喷出一股浊气,想,这有可能是对他提前离任审计的导火索。


8

等他停下手,面前已没有冯婧,出门看,院办也黑了灯。赵立江向走廊深处望望,脑子动动,冯婧是不是真睡在了值班室?裤裆里的家伙极配合地也动了几动。

啥时候了,还无聊!他收收提肛肌,突然感觉到饿。

走出办公楼,风兜头把他灌满,赵立江连忙拉紧衣襟,加快脚步。

家属区路灯昏暗,路旁树枝间乍起一阵鸟叫。叫声惊惶、尖利,感觉自己被那叫声撕去了衣服,冷毫无阻隔,长驱直入,他连打几个寒战。

回到家,清冷的灯光里,肖风还是在看电视。突然有误闯的感觉——这是自己的家,还是肖风韩剧里永远的场景?

对这个女人来说,这个家只是她的电影院!愤忿涌荡于胸,他紧咬后牙槽,低头换鞋。可咬不碎心里的愤怒和悲哀——如果老公被整进班房,这个老婆为剧中人抛洒的眼泪会不会有一颗为我?

浑身无力,感觉是腰硬撑着双脚才把他挪进屋子。

没开灯,赵立江软在床上。暗淡的光线轻轻罩住他,像冯婧刚才的宽慰。心生一种冲动。此刻特别想抱住冯婧,将冰冷的自己深插入那个温暖的身体……

灯亮了。肖风端碗蛋炒饭走进来。赵立江翻身扑在枕头上。

肖风居然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她对他说,儿子让我问你,有没有钱支持他办个公司。

他没吱声,也没动。肖风还想说什么,却只是又站了一会儿,关掉灯,关上门。

暗色又漫下来。赵立江看见冯婧温润的红唇,看见叶乔向他招手……我真的完蛋了?他问冯婧,问叶乔。可这两个最亲近的人也一言不发。

必须要找郑常委了。黑暗中,赵立江把所有赌注压上去。

向郑常委直言了改革的现状,也汇报了自己的设想。郑常委赞赏他“多劳优质多得”的改革思路。他说,你这个“优质”抓住了医院分配制度改革的心脏。就知道你这个老同志能当好改革的排头兵。顶住压力大胆干,我一定支持你。

常委盛赞又鼎力支持,赵立江却激动不起来。走出大楼,他向天空望望。太阳又大又亮,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他扯扯嘴角,念咕,哈,让老审计置我于死地,也是你这常委对我的奖励吧。

一步一级,拖着影子走下最后一个台阶时,突然想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便吧。叶乔指指他,笑道,以不变应万变,这就对了。


9

一个月下来,算在纸上的绩效没几人能拿全。抱怨声一片。

医生说,院长耍猴呢,左手送出几个糖,右手又收回去。

书记说,你这是愚弄民心。

何副院长担心医生会不会积极性受挫又不愿收病人了。

……

冯婧这段时间都是为他把茶沏好才下班。

叶乔已把金面银行卡里的钱悉数转给了儿子。

老审计照常揣着他的小本本来来去去。

……

爱咋咋吧,悉听尊便。赵立江上班下班、查房开会,三个月说过就过了。

不知是他被嘈杂出了免疫力,还是医生们懂得了必须用“优质”换取“多劳多得”,赵立江的耳根子慢慢清净下来。

他也让何副院长提议,把冯婧调到B超室。

把套了“红头”的《通知》交给他,何副院长对他轻语,办妥了,院长。他接过来,随手放在案头。冯婧进进出出也该看到了,可她啥也没说。

这天快下班了,老审计走进他的办公室,通知他,明天上午组织个全院大会,要把审计的情况向全院职工全面反馈。

老审计进来说话时,门是开着的,到他离开,门还是大敞着。门外一地阳光,门里阳光一地,浅黄色地砖上映进的一框夕阳,把赵立江的魂摄住了似的。

悠悠的,感觉自己似一股气流在飘。这就是说定案了?要不要托关系打听打听?县委县政府,一些面孔闪出来。

手机已拿在手中,赵立江盯着,盯着,又把它丢回桌子上。其实刚才老审计说完并没有马上离开。他是在等我求他?好像自己那会儿确实也有求他放点口风的意思。

突然就笑了。哈,反正是逼我退休。退就退呗,退回家还是退到牢里,都是个退!

冯婧进来,默默地站在他对面。光线把她的侧影长长地印在地上。赵立江从影子看到她脸上。

是自己面呈病色吧,冯婧倒了杯热水,递过来。握住杯子,握住了她的手。

绵软、腻滑的一双手,动脉微热,静脉微凉……到他浑身一颤,回过神,松开手,冯婧才对他说,院长,你喝水。

一饮而尽。一柱热流落入心窝,赵立江咂咂嘴,吩咐冯婧,通知全院大会。

西装、领带,皮鞋铮亮,赵立江在楼前迎到郑常委时,暗自咽了口口水——无需多言了,死活已成定局。

主席台上,只有郑常委和老审计两个人。长长的主席台,两边的空椅子对他形成“请群入瓮”的态势。

老审计手里没出现什么“小本本”。十分钟,老审计把一沓子纸念完,十分钟,赵立江笔不离手做着记录。

等那致命的一锤砸下来。可耳朵竖直听来听去,无外乎收费问题、招待费超标、基建档案不全……

仅这些事儿,至于搞这么大排场嘛!赵立江紧攥住笔,手骨有些麻有些痛。

郑常委做总结性发言。一,对医院财务管理中存在问题,院领导班子必须认真对待,积极整改。二,从对赵立江同志的离任审计中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一个作风过硬、忠于职守的好同志。虽然退休在即,依然锐意改革,勇于接下全州医院分配制度改革的第一棒。鉴于赵立江同志卓越的工作能力和对卫生事业的无私奉献,我谨代表县委县政府,请赵立江同志退休后,再留任三年。

郑常委带头鼓掌。声浪四起,冲得赵立江头晕耳鸣,眼前发黑。不过,这只是一秒的事,接下来的表态性发言,赵立江又恢复了他惯有的荣辱不惊和沉稳练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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