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连志
张连志,男,吉林扶余人,文学爱好者,高级工程师,中共党员,1963年10月出生于吉林省扶余县德胜镇石碑村;1985年毕业于东北大学;先后在国企、民企、外企、私企、大专院校等单位从事技术、管理及教学工作。自1982年3月在《东北工学院院刊》上发表第一首诗歌开始,业余从事写作三十余年。2011年加入吉林市作家协会,主编《海阔天空》文丛。著有长篇小说《飘动的红领带》、中篇小说《外婆的小院儿》、短篇小说《团圆》等作品。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放弃天长地久。我们相守若让你付出所有,让真爱带我走……
——摘自歌曲《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1
今生相逢,总觉得有些前缘未尽……
—— 席慕蓉《前缘》
时光荏苒,转瞬间,霜染鬓发,两颊的小鲜肉,变成暗淡的老腊肉。年少时的点点滴滴不时浮现在眼前,却很难记起刚刚发生的事儿。偶然起意,在网上搜寻高中时追求过的神仙姐姐。结果却令我惊愕——北方医科大学举行‘神仙’女士脑瘤研究基金捐赠仪式。心仪的女神因患脑瘤于一年前与世长辞了,真是好人没长寿啊!
当年被我盘起长发的小芳,如今变成了老芳。她凑到电脑旁,心不在焉地问道:“你在淘什么?”
“找我的初恋情人。”
“她能给你煲汤喝吗?”
“不能,隔得太远。”
“在米国?”
“不,比米国还远,与上帝同在。”
“那个冷杉还好吗?”小芳若有所思地说道:“她可是挺关心你的。”
“不知道。你不是对她有成见吗?”
“你找找看吗!”小芳象是自然自语道:“也不知她的腿怎么样啦?”
冷杉是我的师姐,她的容貌很有特点。一张娃娃脸,矮矮的个子,还有点儿婴儿肥。皮肤白皙娇嫩欲滴,戴着一副秀郎架近视镜。头发蓬松,显得脸特别宽。只有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清澈见底,令人不敢正视,仿佛盯着看她,会亵渎神灵似的。
我因患肺门结核,在‘保健班’学习太极拳、太极剑和练功十八法。冷杉练习球操时扭伤了脚踝,也来保健班上体育课。那一年,我十八岁;冷杉刚二十出头。课堂就选在风华园里松林间的空地上。风和日丽的午后,薰风习习,鸟语花香。树荫下,十几个身体病弱的青年学子,随着嫦娥老师缓慢的节奏,一起‘白鹤亮翅、手挥琵琶’,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下课后,我和冷杉一边观赏着曲水流觞中的‘鱼戏荷叶间’;一边赶往机电学馆……
通过qq朋友网,层层筛选,省内有六位冷杉,我分别给她们留言,只有一句话——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
‘红孩儿’是冷杉给我起的绰号,所以我使用了相声里的一句描写‘红孩儿’台词。回复倒是络绎不绝——有卖铁观音的、卖交强险的、东莞归来的失足妇女,广厦公司的售楼小姐……,顶数风尘女最难缠,她留言道: “你若是寂寞,找我就可以。年龄不是问题,身高没有距离,只要你肾不虚,口袋中装满人民币。干嘛死心眼,非得找她?‘冷杉’,一看名字就不吉利。”
我也在问自己,干嘛要找冷杉师姐?今生拥有小芳,已是前世千百年的修行。在学校时,都没有近水楼台追求她的想法;到了这把年纪,更不敢有陇蜀之望啦!
我只找在风华园里观鱼的冷杉,非诚勿扰!!!
这条消息添加后,两周多无人问津。‘风华园里观鱼’是不足与外人道的。就连小芳,也都一无所知。
‘今生相逢,总觉得有些前缘未了。’或许是前世五百零一次的回眸,才换取今生的擦肩而过。既然有缘相逢,总不能无动于衷。
在我准备拟‘师姐驾鹤’的挽联;或是发一篇《音容宛在》的微博时,才得到杉杉姐迟迟的回复——你是四处放火的捣蛋鬼吗?
时隔二十余年,终于在qq上见面啦!
19:54:36我们已经是好友了,现在开始对话吧!
红孩儿 20:11:10
你真是风华园里观鱼的杉杉姐吗?
杉杉 20:12:26
你好,我是冷杉。很高兴联系上你。
红孩儿20:13:04
现在身体还好吗?
杉杉 20:13:23
主要问题是髋关节有些强直,蹲不下……
我点开了视频,视窗里出现了一个老妪的面容。头发花白,皮肤松弛。只有睿智的目光,尚残存着昔日的风韵。
“你脸上涂的是什么?”
“我把老年斑用牙膏涂上啦,害怕吓到你!”
“啊,我们都老啦!”
“你站起来,走两步。”
我看到了她那臃肿的上半身,说道:“杉杉姐,你将镜头往下压一压,让我看看你的腿。”
她将镜头往下压了压。我看到她踉踉跄跄的样子。印象中,她是坐在轮椅上的。尽管走路还有些蹒跚,我还是感到很宽慰。
小芳新浴后,走出卫生间,问道:“和谁聊天呢?”
“啊,杉杉。你过来看看不?”
“不啦!她的腿怎么样?”
“我的夫人,她问你的腿怎么样?”我回答她们两个人道:“我看恢复得不错。”
杉杉重又坐到显示器前。
“只是上楼,还需要用手扶着楼梯。”
“上江边走走?”小芳在门外提议道。
“杉杉姐,我要出去一趟,改日再聊……”
“好,你忙吧!拜拜……”
和冷杉姐没谈上五分钟,就关上了视窗,我的心中掠过一丝的歉疚。
2
那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
——德•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
冷杉师姐比我早毕业一年,和她在滨江市机械厂重逢时,冷杉正和宋玉眉来眼去。我曾直言不讳地说过——他们不合适。宋玉是个典型的南方人,头脑灵活,心思缜密;而冷杉是个不设防的的北方女人,爱上谁,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他看。他们性别的角色调换一下,也许是一段绝美的姻缘。
有一次晨练,冷杉师姐和宋硕士并排横在前面。我就调侃道:“杉杉姐,你慢些跑,我追你好辛苦啊!”
“红孩儿,等你长大了再来追我吧!”她气喘吁吁地回应道。
宋帅哥做出滑翔的姿势,两个人恰似一对儿联袂起舞的蝴蝶挡在跑道上。我突然加速,像燕子一样从宋玉外侧的草坪上掠过,将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
春节刚过,宋玉就和杉杉洒泪而别,离开了苦寒之地,到南国的小渔村去弄潮啦!如今,那个小渔村变成了大都市——深圳。情感还是输给了距离,等冷杉从失恋的漩涡中游上岸来,才理解毛诗‘于嗟女兮,无与士耽!’的真正含义。单身男女陆续成家离开,冷杉成了独身宿舍的大姐大。她保管着阅览室、电视房、招待所、乒乓球馆的钥匙,新来的大学生还以为她是宿舍的夜班管理员。
旅行结婚回来,在文化宫门前,和杉杉姐不期而遇。我这个‘小破孩儿’把小芳介绍给她道:“杉杉姐,这是我的爱人。”
“爱人?”冷杉从头到脚审视着小芳,仿佛我这个弟弟被拐骗走了似的,十分不情愿地说道:“啊,祝贺你们。”
从冷杉愕然的眼神中,能看到她心中的失落。就在这一刻,小芳对冷杉心存芥蒂。
“我怎么配不上你?” 小芳抱怨道:“冷胖妞不使好眼珠瞧我。”
“唉,过自己的日子,别跟老剩女一般见识!”我小声宽慰小芳道。
乒乓球馆就坐落在电控车间的办公室旁边。近一段时间,变压器车间的技术员甄世杰,总是吃过晚饭就等在乒乓球馆的门口。帮着冷杉打扫乒乓球室的卫生,陪着她练球,直到曲终人散,再协助杉杉闭馆,送她回独身宿舍。
初秋的晚上,明月高悬,树影婆娑。甄世杰依旧送杉杉回宿舍。不经意间,甄世杰的右手握着杉杉的左手。杉杉同志机械地躲闪了一下,可是她没有挣脱掉。
夜深人静的时候,杉杉躺在床上,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一幕。
甄世杰委实和冷杉有些不般配。他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机电专科学校的教师;哥哥学有所成,在省报做美术编辑;姐姐研究生毕业,留在北京执教。只有甄世杰高中毕业,进了的技工学校。工厂的各级领导大多是他父亲的弟子。第一学年末,他就考取了北京冶金大学函授班。技校一毕业,同学们都下车间班组干活去了,甄世杰被安排在变压器车间技术组。如今,甄世杰早已函授毕业。比起科班出身的冷杉来还是要差一截。至于容貌,他出生在困难时期,小的时候干瘦。大一点儿,经济条件好起来。仿佛是恶补似的,饭量大起来。可惜没有长个子,只朝横向突飞猛进地成长。他为人低调随和,手脚勤快。有一次,他把阿娇的自行车修好了,不解地问道:“娇娇,咋不找你的男朋友修啊?”
“啊,我怕弄他两手油。”阿娇说得很直白。
阿娇是甄世杰心仪的女生。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伙伴,父母都在学校教书。几十年比邻而居,又在同一个幼儿园、小学、中学读书;就连读技校都在一个班。
女生在找人干活的时候想到他,却没有一个想嫁给他。阿娇的女儿都满地跑了,他还是没有找到女朋友。
杉杉在床上辗转反侧。同屋的小姐妹,早已进入梦乡,传出轻轻的鼾声。。就连比她小两岁的‘小破孩儿’,都迎娶了漂亮的新娘。教她如何不着急?
翌日上午,变压器车间副主任乌兰芸女士——甄老师的学生——甄世杰的师姐来到电控车间找杉杉。她们在会议室进行了以下对话——
乌兰芸道:“大姐想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杉杉明知故问道:“啊,芸姐,谁呀?”
“甄世杰。”乌兰芸道:“听说,(你们)在一起打乒乓球。”
杉杉脸一红,没有说什么。
“你们岁数都不小啦!”芸副主任道:“你知道,甄老师的大儿子、大闺女都在外地,只有老尕儿留在在身边,家境蛮不错的!”
“啊,就数他笨。”
“其实,他也不笨。小的时候学杂了。一会儿学画画,一会儿又学音乐,什么都没学好。”乌兰芸道:“北京冶金大学函授的文凭,也早拿到手啦!”
杉杉点头道:“那我们就处处看。”
甄老师一家听说科班出身的冷杉同意和老尕儿处对象,就像是中了头彩,捡块金元宝似地高兴。甄老师的学生——人事科长选派他们到北京进行业务培训。说是培训,其实是撮合他们的婚事。在京城,他们还得到甄世杰姐姐一家的祝福。
从北京学习回来,两个人很快就热恋起来。一到星期天,甄世杰就领杉杉回家包饺子、烧排骨、炖鲤鱼、炸鸡翅……拴住男人的心,先要留住他的胃。对于独身女人,其实也是一样的。
甄世杰除了学历低,真的无可挑剔。写字画画很有功力,堪称业余高手;乒乓球打得也不错;为人很谦和。杉杉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微胖的男人。
每每送杉杉回宿舍,甄世杰都会到漆黑的一楼水房子提壶开水上来,供冷杉洗脚或是洗头用。杉杉感到温暖和体贴。一进腊月,她就给爸爸写信,告诉老人家 —— 我有对象啦!
父亲打来电话,告诉她道:“杉杉,春节把世杰领回来吧!”
杉杉有三个弟弟,其中两个都已成家。她把甄世杰领回家,终于祛了母亲的一块心病。
从长白山回来,两个人就到街道办事处领取了结婚证,并把婚礼定在春暖花开的五月一日。杉杉顺理成章地住进甄老先生给他们准备的新房里。
时光荏苒,花开花落。初秋的一天早上,我陪着感冒的女儿去打点滴,看到杉杉姐柱着拐杖来检查身体。
时候不大,她拎着一包小食品来到观察室看我的女儿。女儿乖巧地道了谢,我们随便聊了两句,杉杉就去X光室体检去了。
一位也在研究所工作的陪患大姐惋惜道:“杉杉多有才,只可惜命不好。”
“她的腿怎么啦?我刚才没来得及问。”
“还不是被甄世杰压的。杉杉多单薄,怎经得起那只笨熊的揉搓……”
红孩儿 14:50:30
你的腿与结婚有关系吗?
杉杉 14:51:42
关系不大。
红孩儿 14:52:30
既然跟结婚没有关系,为什么选择离婚?
杉杉 14:52:42
身体状况不适合过家庭生活。
红孩儿14:53:37
Why?
杉杉 14:56:50
我的身体经常疼痛,不太适合过夫妻生活。最严重的时候,盖被子碰到脚都像针扎似地痛……
冷杉的腿病委实与结婚无关。那一天,甄老师不经意带回两张体育馆的游泳票,递给世杰道:“吃完晚饭,领杉杉去游泳吧!”
如胶似漆的小夫妻,在学校新建成的游泳馆里换好泳装,嘻戏在浅水区。杉杉突然感到右腿抽搐、右胯有些麻木,道:“胖哥哥,你自己游吧,腿有点抽筋,我去冲洗一下。”
“我陪你去?”
“不用,女淋浴室,你去干嘛?”
两个人并没有在意。可是第二天早晨,杉杉起来做早饭,右腿发软,咣当一下蹲坐在地板上。甄世杰听到声响,赶紧起床相扶。
草草吃过早饭,甄世杰送杉杉到工厂医院去检查。刚从山村调回来的赤脚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儿,好像是风湿性关节炎。”
开了一瓶青霉胺,两个人就手拉手上班去了。
杉杉的婚礼是很糟糕的。在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杉杉拖着一条病腿,忍着剧痛和她心爱的人接受长辈、朋友、同事、同学的祝福。听到最多的一句吉祥话就是——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娶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丈夫。”
尽管这是司仪一字一句教的,敦厚真诚的话语从新郎甄世杰的口中说出来,还是令杉杉感动得热泪盈眶。就在这一刻,冷杉也发誓和这个蠢男人厮守一生。
蜜月还没有结束,杉杉就住进了医院。最初的诊断是腰间盘突出,后来怀疑是股骨头坏死。在市医院住了两个月丝毫没有见效。刚住进医院,左腿还可以活动,走路有些踮脚儿。等出院时,她不得不坐在轮椅上。
甄老师一家都很心焦。甄老师主张到中医院去诊治。杉杉也别无选择,只好到市中医院去试试。膏药、拔罐、针灸、汤剂、推拿,哩哩啦啦治了两年。全家人都围着杉杉转,婆婆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甄世杰也不能正常上班。工厂安排冷杉去冶金疗养院去泡温泉,杉杉心里很是感激。她在心里暗暗发誓,重返研究所,一定要加倍工作,来回报工厂的关爱。
3
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唐•殷益
从疗养院回来,杉杉决定到省城的医院去会诊。她才三十岁,不能总坐在轮椅上。她要知道自己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就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在甄世杰陪同下,冷杉来省城有名的白求恩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通过 X线检查、血标本化验、CT检查骶髂关节间隙等常规检查,基本确诊为强直性脊柱炎。和从前的股骨头坏死等诊断大相径庭。医生建议做磁共振断层扫描,进一步确诊。这项检查需要自费,甄世杰毫不犹豫地掏出口袋中的所有钱,为冷杉的疼痛确诊。
共振图谱很快就出来了。主治医生一边看片子,一边说道:“可以确诊为强直性脊柱炎。由于你延误治疗,可能下肢恢复运动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冷杉焦急地问道:“大夫,我还能站起来吗?”
“当然能。”医生补充道:“但需要时间。”
杉杉的大脑一片空白。按腰间盘脱出、股骨头坏死南辕北辙地治疗了三年。
“病三分治疗,七分调养。”医生叮嘱道:“恢复好,一年半载;恢复不好,也许三年五年……”
回到滨江市,冷杉几乎精神崩溃了。甄世杰的外婆跌了一跤,住进了上海的医院。原为护理冷杉而退休的婆婆,不得不回到南方。
好在甄世杰对杉杉还没有放弃。她在家庭病床休养,厂医定点儿来检查、打点滴。没有遭不了的罪,杉杉一边服药,一边在房间里恢复肢体运动,还学会轮椅上做饭、洗衣服、上厕所。过了三、四个月,她就能住着拐杖,上下楼了。晴朗的春日,甄世杰将轮椅搬到楼下,冷杉在楼前的甬道上住着拐杖,做着小幅的运动。累了就坐在轮椅上。她还拄着拐杖试着横穿马路,到对面的公共厕所去小解。
阿娇妙名其妙地离了婚,搬回到冷杉的隔壁来住。她的女儿四岁多,天真活波。从幼儿园一回来,就把书包交给外婆,围着冷杉的轮椅转。好奇地问:“阿姨,你的腿受伤了吗?”
杉杉道:“没有,阿姨的腿生病了。”
“你要上哪去?我可以推着你走。”
“谢谢!”杉杉慈爱地看着她,道:“阿姨还能走些近路。”
不远处,一群孩童在捉蜻蜓。女孩看了一眼冷杉,道:“那个男孩是学前班的。”
“你喜欢他吗?”
“不喜欢,他是个捣蛋鬼。”小女孩嘴说不喜欢,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盯着他看。
冷杉道:“去找他们玩吧!”
小女孩不舍道:“阿姨,我一会儿就过来陪你。”
“不用。”冷杉道:“一会儿你叔叔就回来啦!”
马路上的自行车陆续多了起来。甄世杰就在这车水马龙的人群里。杉杉随手翻开轮椅边的书,却是——带月披星担惊怕,久立纱窗下,等候他。蓦听得门外地皮儿踏,则道是冤家,原来风动酴醿架。
‘幽会也是很甜蜜的。’冷杉有些感慨,她苦笑了一下。
甄世杰随着下班的自行车流出现在马路上,目光相遇,两个人会意地一笑。甄世杰并没有拐弯回来,而是直接去了菜市场。
下班的人流变得稀疏起来,杉杉坐在轮椅上盯着马路看。起初是工厂的方向,现在是市场的方向。一刻钟后,她翘首等待的情郎哥满载而归。
甄世杰跨下自行车,邻家的小女孩,也跑过来,很有爱心地推着杉杉的轮椅。世杰慈爱地说道:“做我的女儿好不好?”
“不好,你太胖。”小女孩大人似地叹道:“哎,爸爸不要我们啦!”
远远看见一位年轻的少妇骑着自行车,拐进住宅楼。小女孩丢开冷杉的轮椅,雀跃着迎上前去,道:“妈妈,你咋才回来?”
“我顺路去买了点肉。” 少妇下了自行车,招呼道:“世杰,忙着呢?”
“啊,回来啦!”世杰目送着这对母女,直到她们走进楼门洞。他的心里荡起涟漪,流露出对完美家庭的渴望。杉杉的脑海中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为世杰生个孩子,那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世杰,你到医院检查一下吧。”冷杉小声道:“我肯定没有问题。”
“吃抗风湿的药恐怕对胎儿不好?”
“我可以停药。”
“算了,没有孩子更好,你这个样子。生孩子,咋伺候呀?”
阿娇的女儿和甄世杰、冷杉夫妇渐渐地熟稔起来。每到节假日,不需要去幼儿园的午后,她都会不请自到,来缠着冷杉讲故事。冷杉也乐此不疲,已消解膝下的寂寥。
国庆节快到了,天气也渐渐地变冷起来。母亲来信让杉杉回去住一段日子,这也正和世杰的心意。九月三十日,冷杉在甄世杰的陪同下,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十月三号,甄世杰恋恋不舍地独自返回滨江市。
夫妻分隔两地,周末在期盼中来临。甄世杰风尘仆仆赶到冷杉家,已接近午夜时分。妈妈给姑爷端上来一盆饭,和一大碗汆白肉。甄世杰狼吞虎咽地吃着,冷杉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埋怨道:“世杰,你咋不在车上垫补一点儿。”
“车上的盒饭太贵啦!”
每周六的后半夜,甄世杰都会如约赶到白山市,来到杉杉的病榻前,周日晚上离开,取道省城,坐第一班火车返回滨江上班。
春节前后,火车很挤。甄世杰常常找不到座位,一站就是六七个小时。冷杉觉得丈夫太辛苦,抛费也大,不如两周来一次。
年复一年,冷杉的病有些好转,恢复到上班的程度,还是遥遥无期。最初的一二年,甄世杰每两周来看杉杉一次;后来是每月过来一次。家中安了电话,甄世杰每周打个电话。
月末是甄世杰来看探亲的日子。杉杉提前半个月就停了药,决计给世杰留下一儿半女。生个健康的孩子,不只是爱情的结晶和见证;还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和未来的希望。她想象着给婴儿哺乳的情景,心里充满了温情、慰藉和幸福。她快两个月没有见到胖哥哥啦,心中一直空落落的。焦急地等待和担心占据了整个下午,冷杉魂不守舍地望着窗外,直至路灯亮了起来。
晚上九点许,电话铃终于响了,铃声揉碎了她做母亲的梦。杉杉迫不及待拿起话筒。传出醉酒男人的声音,道:“老婆,你猜猜我是谁?”
“世杰,你怎么喝醉啦!”
“啊,北京的客人来订货,厂长非得让我陪着。”甄世杰清醒了一些道:“白天,我抽空给你汇过去一千块钱。”
“啊,谢谢!”
“咱俩,你、你、你还客气啥?”甄世杰道:“钱不够花,你说一声。我再想办法……”
“我挺好的,你不用惦记。”杉杉叮嘱道:“少喝点酒,早点休息。”
“没事儿,我是在家里给你打电话。”
“早点休息。”
“啊,再见!”
话筒里传出人体摔倒的咣当声。冷杉的心里一惊,信号断了,传来一串盲音。她试着拨回去,十余分钟,听筒里传出的都是‘正在通话中’。她为世杰担起心来,可是鞭长莫及。
天一亮,冷杉就在父亲的护送下,赶往滨江市,回到那个还属于她的家。冷杉牵挂的那个人,安然无恙。她没有挽留父亲,自己一个人住下来。
回家一个多月,一次温情缱绻都没有。冷杉明显感觉得到甄世杰对她的冷淡。从公公婆婆的叹息中,从世杰无可奈何地神情里,都能够明确感受到现实生活的残酷。据说——幸福的婚姻很简单,找到一个人好人做配偶,自己也做个好人。可是两个好人在一起,并不一定能成为好的夫妻。与其彼此痛苦地生活在一起,倒不如放手,还世杰一方自由的蓝天。
冷杉的头脑中浮现出一幅场景——步履蹒跚的甄世杰用轮椅推着她来到松花江边。江枫映照在秋水中,落霞点燃着澄塘。微风卷起冷杉大妈的白发,世杰关切地问道:“亲,你冷吗?”
“我不冷。”冷杉道:“日子过得真快呀!”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他们在人生之秋来临之际,又能收获些什么?除了一段凄美的爱情,简直是一事无成。冷杉的一生或许毁于疾病;而甄世杰就毁在她的手里。她想起大学时看到的那首诗——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
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
艳色随朝露,馨香逐晚风。
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杉杉趁着世杰上班的当儿给家里打电话。
“爸,我要离婚。”
‘哎!’老人轻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把电话给我妈。”
“杉杉,你可想好。我们不在啦,你可怎么办?”
“没事儿,到了那一天,我去福利院。不能再拖累人家啦!”
“你还是先回来,咱们商量一下吧!”
杉杉又回到母亲身边。强直性脊柱炎和无性婚姻的烦恼一直纠缠着她。朝思暮想、辗转反侧,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疾病和愁绪摧残着这位聪慧而善良的少妇。她渐渐地憔悴起来,身心疲惫。
糖婚应该是甜蜜的,在父亲的陪伴下,冷杉回到滨江市,和甄世杰同志达成了离婚协议。
甄老师也为儿子的失败婚姻感到惋惜,他对冷杉说道:“杉杉,你做不成我的儿媳妇,就做我的女儿吧!”
临别时,甄老师把东挪西借的两万块钱交给亲家翁的手中,道:“闺女,可就靠你照顾啦!”
“那就谢谢啦!”冷杉的老爸木然地说道。
4
面对菱花猛一惊,突见白发鬓角生,玉容消瘦唇褪色,想不到我病榻一卧失青春……
——闽剧《双玉蝉》
春节前,工会给冷杉的老爸打来电话——女工委员要来慰问一下。老爸说:“杉杉恢复得很好,山路又不好走,就别过来啦!”
“厂子把车都安排好啦!明天中午到你家。”
冷杉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开始做康复训练。她把双拐放在一边,扶着窗沿来回踱步。走了三分多钟,鬓角的汗就淌了一脸。妈妈心疼道:“坐下来歇歇吧!”
“没事儿,我还能走。”杉杉说着,又在客厅里踱起步来,累了就扶着窗台歇一下,直到左腿也感到有些酸疼了,她才停下来。
“明天的客人怎么安排?”
“在家里做几个菜。”
“好几百里来看你,不能马虎啊!”
“要不,让弟妹过来帮衬一下。”
天一亮,二弟就把休产假的弟妹和婴儿一起驮了过来。妈妈忙碌着去市场买菜。杉杉抱着小侄子,怎么也看不够。
快到中午了,妈妈和弟妹将午餐准备得差不多了。杉杉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小弟端了一盘苹果,放在茶几上。
杉杉用水果刀削了一个,试着割下一小块,喂她的小侄子,婴孩吸吮着,并不咀嚼和吞咽。弟妹在厨房说道:“大姐,她太小,还不能吃!”
杉杉赶紧把苹果抠出来,生怕卡着他。索性自己吃起来。小孩尽管不能吃,还是伸出肉嘟嘟的小嫩手来抓苹果,嘴里淌着涎水。
杉杉心不在焉地吃着,眼睛依旧盯着窗外的马路。
一辆皮卡车缓缓驶近,停在冷杉家的窗前。杉杉看到司机和女工委员走下车,立马关上了车门。她知道:她牵挂的胖哥哥并没有跟过来。夫妻的情缘灭了,这是天灾造成的,谁都没有错。曾经的海誓山盟、相濡以沫,难道真的会相忘于江湖吗?司机将货车箱里的大米、白面、豆油搬下车,和迎上前去的妈妈打招呼:“是冷杉家吧?”
“是,是。”妈妈忙不迭地答道。
“甄主任说的一点都不错。”司机说着,将慰问品搬进屋。
杉杉和女工委员寒暄,眼睛望着门口。幻想着世杰风尘仆仆地飘进来,象原先来探亲时一样。
女工委员道:“甄主任让我给你带个好,车间太忙,他来不了。”
“啊!”杉杉机械地回到答道。
司机欲言又止,杉杉道:“大哥,有什么话您就直说。”
“是这样,甄主任再婚了。”司机一副不想做恶人的神情,道:“来的时候,甄世杰特意让我转告你。害怕耽误你……”
“啊,恭喜他。”杉杉自然自语道:“也不晓得,新娘子是哪一个?”
“也许你认识,就住在你家隔壁的。”
“她离婚也有四五年啦!”女工委员补充道。
“啊?阿娇!”冷杉木讷地说道:“真的祝福他。”
转眼间,冷杉的小弟也成家另立门户了。家里成了孩子们的天堂。冷杉三个弟弟的孩子,课余时间都在这里写作业。奶奶是孙子孙女的保姆;冷杉姑姑是他们的家庭教师。三个孩子在冷杉的辅导下,学习成绩一直在班级名列前茅。尤其是老父亲退休后,家里一起吃晚饭的人有十来口,倒也其乐融融。
最小的侄女顺利地考取了省城的大学。爸爸在送孙女上学的路上突发心肌梗塞,救护车拉到医院就辞世了。杉杉伤心了好一阵子。但她不能在妈妈面前哭哭啼啼,她一哭妈妈就更受不了啦!翌年,又一位父亲在歉疚和自责中离开人世。弥留之际,他叫甄世杰到身边,道:“老尕,咱们对不起人家,留下的房子给冷杉吧,她是我的好女儿。”就是这个决定,拆散了甄世杰的第二次婚姻。
甄世杰坚持践行父亲的遗愿——房子过户给冷杉。一气之下,阿娇找到了前夫。这个男人再婚了几次,目前还是心无所属。在京城给女儿买套房子,倒是他们共同的心愿。阿娇对甄世杰说:“谁给我女儿买房子,我就和谁过。”
“随你的便吧!” 世杰本以为阿娇一时的气话,没想到她真的和前夫共续前缘。
红孩儿14:25:13
阿娇想要甄老师留给你的房子,姐夫没有同意。
杉杉 14:26:20
啊,死心眼儿……看病有医保,吃饭有工资,一个孤老太太,我要房子干什么?
红孩儿14:31:51
再给爱一份缘,给胖哥哥一个赎罪的机会。
杉杉14:34:17
哎——,覆水难收……
就在和我qq聊天后的上午,杉杉打通了甄世杰的电话:“你好,甄总!”
“你是,你是……”
“我是谁呀?胖哥哥,你好健忘啊!”
“啊,杉杉,真的是你。”甄世杰小声道:“我在开会,有事儿可以先找我的秘书。”
十分钟后,甄总经理结束了办公会,让秘书接通了杉杉的电话。杉杉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你好,我是甄总的秘书。”秘书小姐道:“甄总正在和技术部长谈话,请问冷女士,你有什事儿吗?”
杉杉犹豫了一下,道:“也没什么事儿。”
“冷姐姐,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吩咐。”
这时冷杉听到甄世杰的声音道:“小王,给我接过来。”
冷杉嘲讽道:“胖哥哥,电话都不亲自打啦!”
“那里。”甄世杰道:“我还不是怕你着急。”
冷杉道:“是这样,主治医生说‘白芍总苷’对我的病可能有效果。”
“小王,你帮我记一下:白芍总苷。”话筒里传出甄世杰吩咐秘书的声音。
“我立即给你快递过去。”甄世杰道:“现在右腿活动怎么样?”
“托您的福,走平道没有问题。上楼梯稍微吃点儿力。”
“过几天不忙,我去看看你。”
“谢谢!用不着。”冷杉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产生一丝暖意。 挂断电话,她信步来到穿衣镜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容颜。头发凌乱而灰白,双目无神而浑浊,皮肤松弛且生斑点;体型不仅臃肿,上下一般粗,S曲线也不知去哪儿啦!不由得感慨道:想不到我冷大小姐病榻一卧失青春……
远隔千里的女儿和一个穷书生谈着恋爱,没有时间和我煲电话粥撒娇。老芳同志到瑜伽馆‘做广播体操’去了。我将中午的剩饭一扫而光,然后为她准备着晚餐。这个世界上,唯有小芳陪着我慢慢地变老。路灯柔和的光束点亮了城市的夜空,给人以光明、温暖、慰籍和希望。楼下练歌房门窗洞开,袅袅的乐音,从打开的窗子飘过来,那怀旧的旋律扣人心弦——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放弃天长地久。我们相守若让你付出所有,让真爱带我走……;小区的广场上,跳‘小苹果’的大妈玩得正酣。我想——冷杉大妈若是不生病,凭着练习艺术体操的功底和曼妙的身材,跳起广场舞来,一定会很迷人的。
【编辑:与文为邻】
好作品!文情并茂。文学的确源于生活。老师极其同步的反映了生活的现实。在波澜壮阔、大浪淘沙、思想动荡、规范失衡的变革年代,需要有这种好作品引导、示范、启示浮躁的人们的心路航向。放手的主题很好的诠释和释放了正确的婚姻道德观——不管弯路有多远,毕竟还会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这就是思想家、文学家当代的庄重使命。惟其如此,我们才能够看到列夫托尔斯泰一样的俄罗斯先贤们彼时的成就在华夏再现。盼望此作品能够完善为中篇或长篇。祝文祺!
首先感谢‘秋月春风’先生的品评。这是一则真实的故事,主人公也都是我们身边的小人物,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没有潘安西子之貌。昨天,我和冷杉姐姐聊天,她还感慨道:“没上几天班,就要退休啦!”他们都生活在真实的世界中,相爱而又无奈地分手。女主人公成为丈夫的负担时,她选择了放手。我不想给男主人公一个背信弃义的理由,可我理解他的选择。文学是一面镜子,我希望能够在故事中照见自己的‘小来’,而不是对男主人公的非议;文学是一盏灯,希望故事给人以温暖、慰藉、光明和希望……
文笔很好,对话是否多了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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