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鉴慧
刘鉴慧,本名刘建慧,女,甘肃永昌人,甘肃省作协会员,永昌县第八届政协委员。多年来,喜欢文学,坚持写作,在《飞天》《西部.法制文学》《检察文学》《西凉文学》《凉州文艺》《生态西部》《西风》《美塑》《骊革千》《当代金昌》《漫话永昌》《金昌日报》《甘肃农民报》《甘肃日报》《甘肃经济日报》《贵州瓮福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多篇。荣获《金昌日报》散文征文二等奖及优秀奖多个,荣获《西风》散文征文三等奖、优秀奖各1次。
1
金一凡揪了张餐巾纸抹一把额头的汗水,捋捋两鬓稀疏的白发,习惯性地抬腕看了看表,时针正指向九点,夏夜在燥热的晚风中缓缓扯下灰白的幕布。
有人提议去卡厅吼两嗓子,醒醒酒吧!金一凡扫视着满桌的残茶剩汤,看到酒足饭饱的部下们个个脸红耳热大着舌头高声闲谝谎、侃大山,不禁皱了皱眉头。他猛然记起今天是新妻子三十岁生日,坚决地摆摆手,说这些日子连续加班,大家都很累,下次吧,下次我请客。又有人说金总,那就找个地方去泡脚吧,正好解解乏。金一凡故意装作没看见女助理被酒精熏染成热辣辣的目光,苦笑着摇摇头,说还是回家冲个凉,躺在自家床上享受足球盛宴,最解乏!众人哂笑不止,金一凡笑着嗔怪,笑啥笑,连续加了一个多月班,你们不想老婆啊?散了,啊!
一提到想老婆,金一凡自己就有些想得慌,浑身燥热像充胀的气球,年轻的妻子那凸凹饱满的胴体在微浓的酒精中越发诱惑着他。是的,那是他此刻最想吃的一盘菜。
走出包厢司机开车送他到楼下,金一凡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自家窗户里透出的温馨亮光,心里暖洋洋的,年轻的妻子一定穿着透明的睡衣正苦苦盼着自己吧?偏不打电话,给她来个惊喜。
他迈着铿镪有力的步伐,像浑身充满了力量的年轻小伙,“咚咚咚”一口气跨上二十多级楼梯,“吭”“吭”“吭”地叫亮了安装在楼梯顶上的声控灯。站在自家门口,伸手在腰间窸窸窭窭地摸出一串钥匙,捏出那把最长的“十”字钥匙,对准锁孔左转一下,右旋一下,半晌,锁芯子楞是转不动,咦,奇了怪了,莫非自己真喝高了酒,荒唐地走错单元上错楼了?急得金一凡满头热汗。
他瞪大一双醉眼细细打量,酱红色的年画,秦琼敬德威风凛凛地坚守在猫眼里。这是除夕那天自己亲手贴上的,没错,就是我家,金一凡确信。是拿错了钥匙吗?这是唯一的一把长钥匙呀!金一凡愣住了,声控灯悄然灭去,金一凡的心被黑暗紧紧包围。
2
金一凡急了,抡起重拳“咚咚咚”地捶起门来。“吱呀”一声,门被里面打开,一股烈烈的薄荷香水混杂着浓郁的烟酒味高密度地扑满怀抱,金一凡被深深地呛着了。这么浓的烟酒是自己身上的?他又使劲咳了一声,用鼻子嗅了嗅,咋还有几丝男女暧昧后的味道呢?
他条件反射似地向后退了半步,吃惊地推了推近视眼镜瞪大眼睛细细端详了再端详,遽然发现黑黝黝的过道里站着一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年轻女人。
他下意识地又“吭”了一嗓子,声控灯亮了,眼前正是自己想得心慌的妻子钱爱琴,散乱慵懒的长发披在肩上,两颊绯红如桃花,坎肩短裙裹不住她饱满精致的曲线,那双好看的杏眼里汪满了水银般的疑惑、惊异,甚至还有三分惶恐吧,鲜红的嘴巴张成大大的“O”形,突然变得结结巴巴的,“一凡?你,你今天咋回来了?”
“想老婆了,回家陪老婆过生日呗!”金一凡打着哈哈,伸手向老婆的脸上摸去,谁知老婆轻轻躲向一侧,金一凡踉跄着扑了个空。他微微蹙了蹙眉,一丝疑窦在心底萌芽,本想说“我提前回来为你过生日。”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他大步跨过门槛,伸手“啪”地摁响了墙上的开关,装作很随意地问了句,“怎么不开灯?还要保险门?” “哗啦”,明亮的灯光挤满了客厅的角角落落。他又“嘭”地摁响电视,一屁股倒在软绵绵的绒布沙发上,舒舒服服地摆成个“大”字形,惬意地享受巴西上演的世界杯足球大赛。
“你看我新买的这身裙子咋样?”倚在门口的妻子没话找话地踅过来站在明亮的灯光里,挡住了超薄高清大屏幕,撩起裙角轻轻转了个圈,百褶弧形裙摆随着妻的旋转舞出一个花喇叭,转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薄荷风,梅红内裤的蕾丝纱边隐隐可见,性感诱人的两条腿白森森的被高跟凉鞋托举着。
“好看,真好看,准备露给谁看呢?”金一凡冷冷地敷衍了一句,他擤了擤鼻子,又擤了擤,再擤了一次,怎么嗅怎么觉得空气中除了浓烈的烟酒味还混合着陌生男人的体味,会是谁呢?金一凡暗自思忖着,心里生出三分不悦。
“好看个头啊,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由着嘴里胡说八道哩!心不在焉地想什么呢?”
“能想什么?想老婆呗!”
“嘁,看你那娶了工作嫁了事业的疯狂劲儿,还会想我?鬼才信!”
“家里来谁了?什么味儿呀……”金一凡夸张地擤擤鼻子。
“没,没来谁啊!”
金一凡悻悻地,兀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打开客厅窗户,忽然瞥见餐桌上那些杯盘:已切过的生日蛋糕,一束鲜艳的玫瑰花,几盘吃剩的冷菜,一瓶红酒,两个高脚玻璃杯,杯子里残留着未喝完的几滴红酒。金一凡强压着心头的妒火,目光如锥子威严地戳在妻眼里。时间静止了,空气凝固了,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唦唦”声。奇怪,每次和钱爱琴吵架时耳边总会响起前妻咬牙切齿地警告:“金一凡,你等着,有你哭有你悔青肠子的时候。你还真以为那贱货看上你这五十岁的糟老头了?做梦吧,你!”金一凡在心里长叹口气,忽然感到好累好累,一股股酒精在胸腔里汹涌翻滚。
他转身径直朝卧室扑去。不料,站在旁边的妻子一个箭步冲过来,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媚笑着讨好他:“一凡,你不是回来给我过生日的吗?陪我喝一杯好不好嘛?”
“哼!还有这个必要吗?恐怕已经有人捷足先登陪过你了吧?贱货!”金一凡狠狠地甩开妻子。
“站住,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嗬,奇葩呀,你要猪八戒倒打一耙?”金一凡很气恼,觉得真是好笑。他想不起要说清楚什么?这不明摆着吗?
“刚才是我一个人过的,假想着你这个大忙人就坐在对面,还给我买了玫瑰花呢!”女人柔声哀求着,锲而不舍地紧紧挽住金一凡的胳膊,两行热泪滚下来落在金一凡的手臂上,化作两株柔弱的水草,在金一凡心底一点点长成一片柔嫩的绿色。他努力驱赶着沉在心底的问号和不悦,故作轻松地捏了捏女人的鼻子:“逗你呢,哭啥?”女人抹了把眼泪,冲男人娇媚地一笑:“你真讨厌!”撒着娇,早拽了金一凡的胳膊坐在餐桌边,拿起桌上开封的那瓶莫高干红,分别倒满两个杯子。金一凡眼瞅着如血的红酒,目光直愣愣地落在剩菜盘子里,六个,基本是空的。真是她一个人吃的?哄三岁小孩去吧!女人的目光瞟过来睥睨着男人: “疑心瞎猜了是吧?人家只炒了两个菜,分装在六个盘子里,还不是为营造点气氛,取个六六大顺的寓意嘛。”
金一凡“哦”了一声,端起杯子与女人碰了碰,略略挤出一丝笑,说声“生日快乐!”便仰起脖子准备灌下去,“等等我!”女人娇笑着起身绕过餐桌,轻轻坐在金一凡怀里,水一样娇嫩的身子紧贴在男人松驰软塌的大肚皮上,一手环紧男人的脖子,一手捏着酒杯与男人重重地碰了,胳膊交叉弯曲过来,把自己的杯子压在男人紫褐色的嘴上,张开红润的唇噙住了男人的杯子,娇媚地睨着男人,酥软饱满的胸脯很自然地男人脸颊脖子和胸膛上触来荡去。
金一凡被撩拨得浑身燥热膨胀成一触即发的汽球。他来不及咽下红酒,“啪”地撂下杯子,夺了酒杯,抄起女人就往卧室奔。女人两手紧紧勾住男人的脖颈,鲜嫩的两片红唇早紧压在男人酱紫色的嘴上激烈地嘬着吮着,娇喘着,轻轻呻唤着,陶醉在小别胜新婚的激情里,在他刻满深纹的脖颈上、渐趋衰老的耳垂上、昏花的眼睛上印上无数温润的吻痕。
金一凡心中的疑团和不悦被激吻扫光了,暗叹自己多疑。亢奋无比的他笨手笨脚地剥去女人的衣裙,紧贴在女人苹果似的脸上,迅速向属于自己的熟悉的那片森林中探索,旋即找到了那眼渴望多时的清泉。紧张的工作、连续的加班,风餐露宿奔波在新项目的工地上,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的工作中。终于完成任务了。此刻,沐浴在爱河里,扬鞭纵马驰骋在茂密的草原上,纵情享受年轻漂亮妻子带来的幸福和快乐。人生如斯,夫复何求!
没放纵几分钟,“扑哧”,金一凡如泄气的皮球软成一滩稀泥。女人一伸腿将男人掀下身子,兀地翻身坐起,直勾勾地盯着男人,不满地抱怨道:“咋这德性?在外面打野食了?”
“不是那号人呀!嗨,老喽,不服老不行哟!”金一凡羞愧的无地自容。
“哪号人?男人有权,当天变坏。别把自己撇得跟圣人似的。”
“阿弥陀佛,冤枉哉!我还真就是个另类。咋的?”金一凡拍着胸脯赌咒发誓边表心迹,边下床去关窗户。
他习惯性地探头向外望了一眼,黑魑魑的夜里,几个零星的路灯闪着昏暗慵懒的暗光。奇怪,这么晚了,自家楼下咋会站着一个看上去颇有些凄惶的年轻男人,乍看还有几分像妻子的前夫,很落寞地向这边仰望着,想要探寻些什么呢?金一凡揉揉疲倦的眼角,本想再看看清楚。
“还有心思看外面!外面的女人有我好看吗?”女人嗔怪着,眼泪滂沱而下,双肩剧烈地颤抖着,“哇”地一声竟然哭了,哭得气滞语凝,说不出话来。
金一凡慌了神,很窘迫。原本好端端的,就为这点事,惹得她如此伤心?不由得长叹一声,像斗败的公鸡,嗞溜钻进轻软薄巧的蚕丝被窝里,灰溜溜的轻轻抚摸女人细腻嫩滑的脸颊,为她拭去泪水,半怜爱半愧疚地柔声劝慰:“别哭了,小宝贝,我最怕女人哭鼻子了。是我不好,你想咋样我都依你。”
我要——要你——你只对我一个人好!
“好,好,好!保证只对你好!”
“真的?”
“真的!”
“那,在房产证上加上我的名字!”女人温柔地偎在男人的怀里,泪眼婆娑地仰头凝望着他,很期待。
金一凡听见自己的心“咯吱”响了一下,沉吟半晌才慢悠悠地问:“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现在流行这样。”女人嘴角上扬瞟着金一凡。
“能拴住什么呢?”
“可以保障夫妻双方的合法权益啊!尤其是咱俩这种组合家庭。”金一凡暗自思忖,自己比女人大二十岁,真正是老牛啃了个嫩草,女人有这样的担忧,也是人之常理。这么一想,心也释然了,“随你吧!”
“那好,我们明天就去住建局办手续!”女人兴奋的在男人脸上“叭”印了个红唇,捏捏他的鼻子,“顺便陪我逛逛。”
“睡吧,我真累了!”说着,兀自翻身睡去。眨眼的功夫,女人便听到沉闷粗糙的呼噜声。女人耐着性子躺了一阵子,推了推丈夫,确定他真的睡熟了,这才翻身下床拉开窗帘向下张望来张望去,黑漆漆的夜里早看不见人影儿,周围新建的一幢幢高档住宅楼淹没在深夜的帷幕里。女人心里暗叹:真不知这些高楼里睡了多少同床异梦的夫妻啊!
3
“太阳晒疼屁股啦,起床喽!”一大早,女人兴奋地掀开被窝拍拍金一凡的光屁股连声催叫起来,金一凡本想好好睡个懒觉,把多日劳顿积攒的瞌睡追补回来,便故意装糊涂,慵懒地揉搓着眼角米粒寺和眼屎,斜睨着女人:“干什么呀?”
“去住建局呀!过了一夜就忘啦?真是!”女人噘着抹得艳红的唇,固执地站在床前。金一凡伸了个懒腰,极不情愿地翻身离开柔软舒适的大床,开上自己心爱的银灰“雪铁龙”,向二十里外的住建局赶去。
手续很快办好了。金一凡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户口本,习惯性地翻看了一下,这一翻不打紧,他瞥见自家的户口本上无端端地多了个陌生名字。金一凡乍以为自己人老眼花看错了,又重新打开细细端详了再端详,没错,是真的,真的多了个人名,也多了些内容:“于海,2003年出生于柳河镇,特立为长子;金小亚,1993年出生,改为次女。”
金一凡懵了,半天回不过味儿来。这是咋回事呢?于海是钱爱琴与她前夫的儿子,当初娶钱爱琴时,于海明明判给她前夫了,这边只负责按月支付生活费;而自己的女儿金小亚虽然赌气不肯回家,一直与她母亲生活在一起。但是,与前妻离婚时法院把女儿判给了自己,即使现在她到外地读大学,也不能成为次女的理由呀?怎么会出现如此荒诞滑稽的次序呢?金一凡的心像被谁塞满了破棉絮烂布头,堵得喘不匀气儿。
他脸色铁青咬牙硬忍着跨出住建局大门,直接钻进车里,身后的女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偷偷笑着,粗高跟厚底皮凉鞋在大理石台阶上踩出刺耳的“咯噔咯噔”声,踩疼了金一凡那根脆弱敏感的神经。
女人刚钻入副驾驶,金一凡就忍无可忍 “啪”把户口本狠狠摔在女人怀里,怒吼:“这是怎么回事?”女人似笑非笑地盯着金一凡,那张娇媚精致的脸上写满了无辜,“什么怎么回事啊?这不是你上次吃饭时答应于海的吗?”
“你?我只答应可以把户口迁过来。”金一凡气得脸涨红成褐色猪肝。
“有区别吗?”钱爱琴不屑地撇撇红唇,叙睨着金一凡,一副吃了称秤铁了心的架式,转而用满不在乎的眼神直视着金一凡,毫无愧疚和惧怕,昨晚那种妩媚顺从小鸟依人的柔情荡然无存。
金一凡凝视着这张多变的脸,内心升起层层寒意,如柳河镇隆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他突然觉得这张年轻漂亮的脸蛋有些不真实,甚至有些可怕,自己大半生阅人无数,咋就没早识透呢?真应了那句俗语:‘金银识得透,肉疙瘩识不透’啊!他忍不住内心的懊恼和气愤,指着钱爱琴厉声质问:“你,你,你……”渐渐地,他的手臂软软地向下垂去,身体如散了框架子的旧房轰然倒塌成一堆废砖破瓦,铁青紫涨的脸色由黄变白转为惨白……
钱爱琴万万没料到能把金一凡气成这个样子,当即也变了脸慌了神,扑过来攥住男人僵硬冰凉的胳膊摇晃着:“老金,老金,你这是何苦呢?”
金一凡的眼角渗出两滴冰冷硕大的泪珠,微微指指挂在座椅角上的背包,弱弱地哀求:“药,快拿速效救心丸。”他知道自己平时血压偏高,心脏有些小毛病,细心的前妻一直在他包里备着救心丸。但这些年从没派上过用场,他也没有在意过。
钱爱琴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慌里慌张地翻包,哆哩哆嗦地找药,却怎么也拿不稳药瓶,好半天才抖抖索索地倒出几粒,颤悠悠地向金一凡酱紫的唇边塞去。哪知,男人的上下鄂紧紧咬合在一起,如高超的焊工刚刚焊接在一起的钢板坚硬而结实。钱爱琴急红了眼,双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掰了又掰再掰,终究没掰开男人的嘴巴,钱爱琴又惊又慌又怕,不得已胡乱从他打颤的牙缝里塞进两三粒药丸,浑身颤抖着拨通了120急救电话……
好在住建局离医院不远,五六分钟后救护车赶到,医生采取了得当的急救措施。
三天后,金一凡清醒过来了,但他的半边身子依然处于麻木无知觉状态,嗓子里仿佛咽着一团无法吐出的痰,不能正常流畅地说话,只能含含糊糊地发音。经医生多次诊断、会诊,确诊是脑梗,并心梗。医生还诊断出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正常情况下不太明显,随着年龄的增长,工作压力增大,身体机能衰弱,情绪波动大时心脏负担加重,病情就会加重,随时会出现心肌缺血、心律不齐、心室堵塞等各种症状。
医生建议尽快转院到省城大医院做心脏搭桥手术,否则,可能会诱发更加严重的心肌梗塞或其它并发症,危及生命。
金一凡做梦也没料到自己的健康这么差,他的心跌出了可以承受的冰点,跌向黑暗冰冷的深潭中。独自躺在病床上把这大半生的经历思谋又思谋,思谋着前妻对自己点点滴滴的关爱,思谋着长大成人的女儿与自己的隔阂,唉,都怪自己一时糊涂啊!
那年住院割除胆结石时,前妻一日三餐依他喜爱的口味精心调制按时送到医院,日夜陪伴在身边,为自己擦身子洗脚板、送水喂饭端屎倒尿,陪自己说话谝谎解闷。现在想来那些生病住院的日子倒是有趣。
这个钱爱琴嘛,年轻漂亮是真的,每天换一身时髦衣裙,那张脸涂抹得像戏子,除了蹬着招摇的高跟鞋例行公事来医院送两顿饭,就逃也似的没了人影,绝口不提转院做手术的事。她心里究竟在想些啥呢?那心是肉长的吗?我是否真的了解她?金一凡的心里再次升起层层寒霜,渐渐凝成浅浅的薄冰。
4
越思越想心越乱。越乱心越烦人越累,索性闭了眼沉沉睡去。
突然,金一凡听到低低的哭泣声,似在梦里,又不在梦里,迷迷糊糊中恍若女儿的声音。睁开眼看到女儿在低头抹眼泪。
这,这是做梦吗?自从三年前与前妻离婚娶了钱爱琴,小亚对自己的恨就生了根,从不来看他这个爸爸,打电话也没两句好话,动不动就说不想看到那个贪慕虚荣的坏女人的丑恶嘴脸。任凭金一凡怎么解释,多少好话哄劝都无济于事,即使自己到学校去看她,依然一副冷冰冰、爱搭不理的模样,拿了自己给的生活费径直走人,连一起吃顿饭都不肯,更不肯叫一声“爸”!现如今自己病成不人不鬼的这副模样,她倒来了。唉,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呀!
金一凡心里一惊一喜一热,不觉滚下两颗老泪。他慌忙伸手抹去眼泪,暗笑自己真的老了,咋像个爱抹眼泪的娘们?他缓了缓神,刻意调整成轻松的表情,努力挤出几丝笑容,努力把声音发得清楚一点:“小亚,你怎么来了?”
“是我妈打电话硬叫我来的。不然,我才不会来呢!”小亚见父亲醒了,忙抹去泪水,噘着小嘴嘟哝道。金一凡挣扎着想坐起来,小亚忙伸手帮他撑了撑,“不管咋样,爸还是要谢谢你!”
“真要谢,谢我妈去!我妈说不管她和您发生了什么,您都是我唯一的爸爸,在这世上,除她之外最亲的人。她希望您好好的…..”金一凡心头涌过阵阵热浪,不由地又滚下两行热泪,“是爸爸不好,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妈妈。你妈,她还好吗?”
女儿不吭气,噘了噘嘴,金一凡的眼神向门外飘去,穿过病房半掩的门缝,前妻远远地正向这边瞄着瞅呢,脸上写满了焦虑忧愁和不安。
“噔噔噔”,楼道里响起尖利刺耳的高跟皮鞋声。钱爱琴迈着优雅的步子,化着浓妆、着一袭时髦的低领短裙,手里拎个塑料饭盒,袅袅婷婷地跨进来。小亚瞄着钱爱琴高高扬起的下巴,张了张嘴,不知喊她姐姐呢还是该叫阿姨,因为她曾是金一凡家的保姆,小亚曾甜美地喊她“姐”。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低了头快步向门外跑去。
钱爱琴酸溜溜的眼神落在小亚背影上,不屑地撇撇嘴。金一凡看在眼里气在心里,硬忍着,“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想招惹谁啊?”顿了顿,缓和了口气,轻声问:“医生说没说,啥时候能转院啊?”
“不急,先好好养着!”
“既然要做手术,越早越好,有什么好拖的?”他是个急性子,看病也一样,喜欢干脆利落地解决问题,不愿意婆婆妈妈拖泥带水,半死不活地煎熬。
“别说这些了,先吃饭吧!”钱爱琴有意转移话题,金一凡却不依不饶,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
“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是什么......什么意思嘛?”
“一时半会儿,你让我到哪儿凑二十万块钱?”钱爱琴跺着脚跳起来。
“我这三年的工资、奖金加起来随便三十多万,怎会拿不出这点手术费?”
“医生说手术后要终身服药,那得多少钱嘛!”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你赶紧麻利地取钱去。”
“那些钱,我,我都买了股票和基金。”钱爱琴嗫嚅道。
“那就......立马取出来!”金一凡压着喉咙里的痰,怒吼。
“赔惨了,连一半也取不出。”钱爱琴睨着金一凡。
“有多少取多少!”
“其实,钱被我前夫借去炒股了。”钱爱琴一咬牙,说出了实情。
“你?你……”金一凡指着钱爱琴,他想说“你这不要脸的败家娘们”却没说出来,感觉胸口被什么重物狠狠砸了几铁锤,死死地堵塞着喘不上气来……
门外走廊的长凳上,一个中年女人背转身坐着,仿佛在专注地看报纸,耳朵却像小白兔高高竖起,极力搜寻着病房里传出的争吵声。
5
三天后,金一凡被女儿和公司派遣的同事转送到省城陆军总院,顺利接受了心脏搭桥手术。
出院后已入秋了。
天气渐渐凉爽,金一凡被父母接到乡下休养。
父母都七十多岁了。每天三顿正餐三顿副食,圈里养的土鸡和新鲜鸡蛋,地里种的生态蔬菜,尽捡儿子喜欢的口味调换着,像伺候儿媳坐月子那样全心全意为儿子服务。
中秋节,父母又请邻居宰了自家喂养的五十斤大羯羊,每天早饭清汤羊肉熬萝卜,萝卜开胃养生,羊肉温补,正适合大病初愈后的金一凡。
繁茂了一个夏天的杨树,在一场又一场的秋风里,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严冬迈着傲慢的风步随雪舞蹈。金一凡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转,脸色由苍白转向红润,可以正常说话、正常走路了,看上去比以前胖了,年轻了。在女儿的指教下,学会了上微信,找朋友圈,解闷,了解信息,也与女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钱爱琴到乡下来过两回,每次略坐一坐就走了,从不提接他回家调养的事;偶尔也会打个电话,俩人都不知该和对方说些什么?
一天午睡醒来,金一凡听到父母烤着炉火在外屋低声议论着什么。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阵,那根脆弱的神经末梢被刺痛了――到现在父母一直把前妻当儿媳,听说他生病住院了,第一个打电话通知了前妻。
她......她......为了筹措我的医药费,竟然卖掉了栖身的房子,就是我们共同生活时购买的、离婚时判给她的那套小房子,连同她自己不多的一点积蓄凑够二十万,让女儿出头送我做手术,为我支付医药费。
而我呢?用离婚分得的存款和偷藏的私房钱买了一百三十多平米的大套房,乐不思蜀地娶了钱家琴,早把她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个傻女人,不是以德报怨吗?我何德何能,值得她这样?
金一凡的心在剧烈地颤抖着,沉淀在记忆深处的良知和感情在一点点复苏,悔恨懊恼的泪水滚滚落下。想当初是自己猎艳心胜多次出轨找刺激,被妻子意外发现后提出离婚。那时,我真是昏了头吧?竟然大言不惭地对她吼叫:“哪个男人不好色,这年头,哪个男人没出过轨,有啥大惊小怪的?”那个一根筋的傻女人就一句话:“我嫌你脏!”
“你要觉得不平衡,随便找,我不在乎!”金一凡想起自己恬不知耻地嘻笑着,毫无愧疚的狂妄。一向传统守旧的妻子愤怒的眼里喷射着燃烧的火焰,怒吼:“混蛋,你给我滚,别在这恶心人!”
那时候,我肯定是疯了吧?怎能说出这种不够人的话?咋就那么不懂珍惜呢?简直是鬼迷心窍失了人性!金一凡在心里千百遍地骂自己,边骂边重新思考和审视自己的人生……
金一凡决定和钱爱琴离婚。
金一凡抖擞精神乘上大巴车从乡下赶往城里,随着颠簸的乡村公路苦苦思索着如何跟钱爱琴摊牌,如果她不同意离婚,该采取啥措施才好妥善解决问题?
隆冬腊月的白天短促而寒冷,偏斜的太阳羞涩地半掩了红彤彤的脸,西北风冽冽地敲打在脸上,如一撮绣花针有节奏的扎下来,金一凡呼出的气流在眼前形成一圈儿白烟,随即凝结成白霜。
金一凡匆匆赶到家时天已大黑,掏出钥匙打开家门的刹那间,钱爱琴一家三口正热热闹闹地坐在客厅吃晚饭看电视呢。金一凡恍惚地愣在门口,像个走错门打扰了别人宁静晚餐的客人,不知进退。“飕飕--飕飕”的寒风从身后扑过来抱紧了他,屋里暖融融的热气围过来模糊了他的近视眼镜。
又一股冷风猛扑过来,砸醒了他的神经,坚定了他离婚的决心!
男人尴尬地站起身挤出一丝笑,带着孩子快速离开。
听到金一凡离婚的提议,钱爱琴不吃惊不难过,仿佛一直在等待金一凡开口似的,平静地说离就离吧,记得分我一半财产哦。金一凡冷笑着说应该的,毕竟夫妻一场嘛!不过呢,我这次生病住院欠了二十万医药费,你也平分一半吧?钱爱琴急眼了,医药费?不是有医保报销吗?咋会有那么多?你说呢?金一凡狠狠地瞪着钱爱琴,狂怒地猛吼,震落了挂在卧室墙上的结婚巨照!
“我不管,不给我二十万,就别提离婚的事!”钱爱琴猩红的嘴唇里喷出一圈圈烟雾,翘起二郎腿,斜睨着金一凡,又低头玩她的微信,横竖这句话。
金一凡皱紧了眉头,眉心皱成深深地“川”字,破例为自己点了支烟,吸了一口,被呛得“咳”了起来。他狠狠摁灭烟头,“啪”地扔向钱爱琴。
“只要有我在,钱算什么东西?房子能当家吗?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金一凡反复告诫自己,卖掉房子,给她,在咱河西走廊的柳河镇,这套房也就值个三四十万!
“好,我就给你二十万!”金一凡打开电脑,拟定了离婚协议书。
“签字吧!”金一凡平静地直视着钱爱琴。
钱爱琴的目光落在二十万元处,反复确认后,接过金一凡递来的笔,快速签上自己的名字。
金一凡托朋友卖掉房子,给钱爱琴的银行卡上打足二十万。当他把转账的银行凭据交给钱爱琴时,女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一口细碎耐看的银牙。
6
办完离婚手续,两人一前一后从民政局出来。钱爱琴穿着黑色翻毛短皮衣,扭着裹臀一步呢裙,黑色高筒真皮长靴踩出一路“咯噔咯噔”声,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哼唱着热播的电视剧插曲《爱的供养》,迎风向停靠在路边不远处的那辆四个圈的 “奥迪”扭过去。那是她用金一凡给的钱,为爱车如命的男人新买的二手货。
当她兴冲冲地拉开副驾驶室准备猫腰钻进车厢与男人分享自由和胜利果实时,撞入她眼里的是血红的唇、长长的假睫毛、厚厚的粉底液遮盖不住几颗雀斑的脸,是常为钱爱琴美容美发说知心话的打工妹子,正热烈地与男人交换着口水。
钱爱琴遭到雷击似的弹出车来。
钱爱琴站在瑟缩的寒风里破口大骂没良心的狗男女,狗杂种,不要脸的臭婊子。男人轻蔑地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烫金的小本子,一打方向盘踩动油门,载着女人“轰鸣”一声开远了,钱家琴眼里塞满了“结婚证”三个字……
金一凡顺着西北风抬腕看了看手表,刚好下午三点。他掩了掩深灰色羊绒大衣,这是前妻曾为他选购的,今天特意穿上。
“熬过这滴水成冰的隆冬腊月,阳光明媚的春天就来了。”金一凡盘算着,在路边的商店觅把扫床的塑料大红刷子攥在手里,步行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和人流,七拐八弯地走向镇东南角上那片破烂不堪的土平房。女儿在微信里详细叙说了她们娘俩租住的位置,除了假期,平时只有她妈一个人住。金一凡想起结婚之初他和前妻曾租住在这里。
前些日子,因集团公司拟开发房地产,金一凡奉命来勘察过这个城中村,平房里密密麻麻、挨挨挤挤住满了各乡各镇进城务工的家长和求学的孩子;而原来的屋主大多像自己一样搬迁到新建的高楼里了。夏天,生活污水肆意横流,绿头苍蝇“嗡嗡嗡”满天飞,公厕里散发的臭气简直能熏死人。冬天,公厕里堆满了冻粪,公厕内外,大小便密密麻麻遍布着,无处踩脚;路边,各家各户倾倒的生活污水冻成了冰滩,让人一步三滑难以行走。家家户户点燃铁炉子做饭取暖,屋顶上缕缕青烟汇集成灰蒙蒙的天,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煤烟味。
金一凡算准了前妻是今天下午四点半的小夜班,凌晨一点左右才能下班回来,这会子肯定在家休息呢。
金一凡一步三滑地小心穿过冰滩,左拐右绕地转到西把头的一个红砖旧院里,低矮的两排平房挤出一条仅能容一人穿行的狭窄过道。
当他敲开挂着蓝布棉门帘的第五间时,前妻正把午饭留下的一半盘酸辣土豆丝装进那个长方形铁饭盒里,准备带到岗位上当晚餐,小小的屋子里飘荡着土豆丝的香味。她正弯腰捅炉子、架“蜂窝煤”封盖火焰呢。
陈旧的门窗漏气跑风的,感觉屋里冷得像冰窖,金一凡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粗略打量着屋里简陋的陈设,一床一桌一椅一炉。内疚、心酸敲打着他的良知,不由得“扑嗵”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双手高高举起那把塑料大刷子,说老婆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重遭这二茬罪。你拿这刷子打我吧?
前妻惊回头瞥见金一凡,慌了神,急不择言地说:“你咋来了?快起来!常言道‘男人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你咋能给我下跪哩?”
“天太高地太大,父母又不能陪我一辈子。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依靠呀。”金一凡瞅见前妻瘦多了,浓浓的黑眼圈围着红肿的眼,是睡眠不好吧?
“你胡说些什么呀?奔五的人了,哪像个领导干部啊!”
“你就别提啥领导干部了,要不是这个劳什子职位,我也不至于花了眼,负了你!后半辈子做牛做马,让我加倍补偿你吧!”金一凡哽咽着。
“你先起来,地上那么凉,你的病才好,小心冻感冒了!”
“那你答应和我复婚!”金一凡从怀里掏出离婚证,三个烫金绿字在阴暗的屋里闪烁着亮灿灿的光华,一如当初的结婚证,灼伤了前妻红肿的眼。
“你?…..你当婚姻是儿戏吗?”
金一凡摸透了前妻的性格,他吃准前妻心里一定有自己,索性耍起“二”来,“命是你救的,感冒算个啥,今天随你处置吧!”说着,仰起头盯着前妻递上那把塑料刷子。
“这是两码事!”前妻一脸愠怒,劈手夺过刷子扔在床上,“当初说好房子留给女儿,是女儿救了你。”
“我不管,反正都一样!”金一凡腆着脸装一副无赖样。
前妻不吭气,恨铁不成钢地咬咬牙,默默站了一会儿,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前妻掀开棉布门帘,瞅了瞅天上那轮软绵绵的太阳,一甩手一跺脚,从门外的编织袋里掏拾了一大簸箕九条岭生产的上好炭块子,取出刚架进的蜂窝煤,重新捅开炉火架上炭块,擦拭干净炉盘,瞪一眼跪在旁边的金一凡,再瞪一眼,他还是那样跪着。女人终究认出金一凡身上穿着当年他和她在商场买的那件深灰色羊绒大衣……
女人犹豫了一下,拿起桌上的老式旧手机看看快下午四点了,赶紧套上藏青工作棉袄,从床下翻出金一凡曾为自己买的驼色羊绒大衣披在他身上,抹着泪冲进门外的风里上大夜班去了。
新架的炭块熊熊燃烧出红彤彤的火焰,屋子里一点点暖和起来,搁在炉子角上的铁饭盒发出“咝咝咝”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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