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华胜
朱华胜,笔名山地,网名山人刀,汉族,1963年生,云南曲靖市人。曲靖市作家协会、中国林业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体育教育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绝句小说学会(筹委会)常务副会长,《云南体育教育教学论文选编》编委,云南职业教育教材《中专学生思想品德修养》编委。热爱文字,钟情于网络中用文字说些故事,先后有五十余篇作品散见于国内外报刊、杂志。云南“滇王老窖杯”曲靖日报社文学奖征文一等奖获得者。
一
“翠娥,我送些苞谷饵块过来。你们人少,做得多吃不完,做得少不好做。”荞花妈轻轻地说,嘴里冒着热气,两颗门牙已经落了,头上的丝丝白发被风撩起,那苍老的模样,看着让人心酸。
“谁稀罕你的?我就是穷得吃猪食也不愿意拿你的。”李翠娥满怀恨意地说着,瘦弱的身子转朝侧面,绕开站在面前的荞花妈,没有看她。
一阵冷风吹来,荞花妈颤了一下,她不在意李翠娥的态度,上前一步,把一盆黄生生的苞谷饵块递了过来,依然细声说道:“今天早上,我们做得多,做的时候就想着给你送一些来。翠娥,你拿着,好不好?”
看着荞花妈递过来的苞谷饵块,正要转身的李翠娥突然停了下来,伸手接过。荞花妈长满皱纹的脸上现出笑意,然而,瞬间的功夫,脸色变得煞白。李翠娥把接过的这盆苞谷饵块顺手一倒,然后把盆摔在地面上。落地饵块溅起的稀泥甩到她们的裤脚上。
才下过小雪的地面上,很潮湿,泥滑烂路的。金灿灿的苞谷饵块这里滚一个,那里滚一个,就如几头黄牛在稀泥塘打滚一样,浑身沾满了稀泥巴。落在地上的小盆发出“哐当”一声后,咕噜咕噜地滚朝路边,盆底朝天反扣在地上。
望着决然离去的李翠娥瘦弱背影,荞花妈浑浊通红的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滴在脚下沾满稀泥的苞谷饵块上。
“老姐姐,我都看到了。翠娥就是这么固执的一个人,你也要理解她,要不是她的坚强,这几年也难得挺过来。”粉桃妈从背后走了过来,一边安慰她,一边走到路边,弯下腰,拾起小盆,把地上东一个西一个的苞谷饵块捡起,放在盆里。
“走吧,回家去,外面这么冷,你身体又不好,别冷着了。”粉桃妈说完,牵起还在泪流不止的荞花妈,慢慢地往回走去。路边枯树上冷得缩头缩脑的两只小鸟,飞落在刚才滚盆的地方,不停地啄着。
院子里正在切猪草的老汉,一见荞花妈这个样子,知道老伴又碰了一鼻子灰。他关了电闸,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一声不吭,走了过来,默默地接过小盆,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一个一个地冲洗沾满稀泥的苞谷饵块。
荞花妈走了过来,接过小盆。老汉叹了一口气,直起身,拉开电闸,猪草机“突突突”地响了起来,又开始切猪草。
看着流水“哗啦哗啦”地冲洗着苞谷饵块,把荞花妈带入不堪回首的往事。
二
八十年代中期,计划生育工作队进入黄泥渡村子进行宣传。村子里,路边上到处是宣传队粘贴的标语:“山区人民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结贫穷的扎,上致富的环。”就连荞花妈家房子后面土墙上也贴了一副:“普及一胎,控制二胎,杜绝多胎。”一些生过两个孩子的母亲,见了宣传队的人,就如老鼠见了猫,有的悄悄地住亲戚家去了,有的躲在家里装病,整天不出门。
此时,荞花妈已经怀孕数月了,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取名乔荞花。他们想要生一个儿子,在黄泥渡,家里没有儿子的,会让村里的人瞧不起,自感低人一等。荞花爸对她说:“媳妇,你看,拿不准你肚子里的娃是男是女。我想了一下,你干脆去你妈家住一段时间,在那儿生娃,如果是男娃,我们就带回来,如果是女娃,就暂时寄养在你弟弟李宝才家。等以后我们生得一个男娃后,再把她领回来。你看好不好?”
荞花妈自小受父母传统思想的影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一个树桩也要守,她历来对丈夫的话唯命是从。听了荞花爸的话后,她眼泪汪汪地说道:“好,她爸,我依你。”
荞花妈本姓李,长得挺好看。老实木讷的荞花爸会做木活,加上他家是在黄泥渡,是一个大寨子,离县城近,所以荞花妈的母亲同意把女儿嫁给他,母亲说,灾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荞花妈的娘家在巧家营,距离黄泥渡虽然只有十里路,却要翻山越岭才能到达,离县城更远。村子坐落在一个半山坡上,不通车路,运东西靠的是人背马驮。母亲家在村子中央,院子里有一大棵核桃树,她几乎就是在这棵树下长大的。
荞花妈有一个弟弟李宝才,已经结婚分家,住在隔壁那间,已有一个儿子。
荞花妈在娘家的日子里,白天坐在核桃树下,帮母亲做些事,夜里就睡在母亲家。不知啥原因,荞花妈怀孕反应似乎比怀荞花那阵还强烈些,头晕眼花、恶心呕吐得厉害,唯有自己忍受。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吃不下东西,胃里总是冒酸水。妈妈经常做些她儿时喜欢吃的,可她看到这些美味食物还是吃不下,闻到油烟味儿就恶心,感觉稍微吃东西就撑得慌,即使不吃东西也很不舒服。一起身就发黑,眼前一片模糊,要慢慢才能缓过神。有时,在核桃树下干活,干着干着就头晕,得休息一会儿才能继续做。最严重的一次,竟然晕倒在树下。她总是很困,却又常失眠。一天到晚无精打采的,头感觉很沉,总想躺着,可躺着又是睡不着。每天就这样重复着,她痛苦难耐。好歹有母亲陪在身边,终于熬到生下娃,唉,又是一个女娃。
于是,接下来就是按夫妻两人的计划行事了,生下娃娃到一岁后,荞花妈回家了。女娃给弟弟养,其实是外婆带着女娃。村民们心知肚明,大家都知道,大家都不说。大家理解啊,是得生个儿子,传承家业,接香火。寄养在弟弟家的女娃,一直没有一个名字,人们都叫她女娃。第二年,荞花妈又怀上了,赶巧的是,弟媳张桂花也怀上了。先后没有几天,两家都生了,都生的是女儿。荞花爸给女儿取名为乔玉多,妻弟李宝才给他家女儿取名为李翠萍,顺带给女娃取名为李翠娥。
由于又生了一个女儿,荞花爸妈不甘心,打算躲着再生一胎。于是,他们不得不放弃了接回李翠娥的念头。
当再次怀上时,荞花爸妈不敢待在村里,去外面打工,躲了一年,终于生得一个儿子,取名为乔石柱,直到儿子一岁时才回黄泥渡来。
三
外婆家院子里的核桃树下成了李翠娥与小伙伴们戏耍的地方。由于外婆和蔼可亲,好多小伙伴也喜欢来找李翠娥玩。外婆总是给她梳着一个羊角辫,给她打扮得很干净。晚上,外婆给她讲故事,李翠娥听得很专注。她在外婆家,过得蛮不错,好吃的外婆都紧着她吃,去哪儿都领着她。然而,她四岁的时候,外婆生病了,吐血,在一个大雪天不幸去世。一个月后,李宝才把中间那堵隔墙开了一道门,李翠娥与他们成了一家。她叫李宝才爹爹,叫张桂花妈妈。
核桃树下没有了外婆的影子,成了张桂花养鸡的地方。一只老母鸡带着几只小鸡,“咯咯咯”地叫着,遍地寻食。当其它的鸡加进来寻食时,被老母鸡狠心地啄走了。小伙伴们也不来了,因为张桂花经常指桑骂槐,使脸嘴给他们看。
逐渐懂事的李翠娥,慢慢地发现自己与哥哥妹妹不一样。潜意识里,她总感觉妈妈对自己有点不对劲。她觉得妈妈对哥哥李翠山和妹妹李翠萍比对自己好,妈妈看他们笑时脸上的皱纹好像都开了。
记得有一次煮鸡蛋,妈妈只煮了两个。妈妈给哥哥一个,给妹妹一个,就没有她的。她也嚷着:“妈妈。我也想吃鸡蛋。”
妈妈听了,脸色顿时就沉下来了:“你能不能懂点事。哥哥是男子汉,长大是要干活养家的;妹妹比你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体格这么好,吃了也是浪费。你要忍住,到你过生日时,妈妈一定煮给你吃。”于是,她急眼巴巴地看他们吃鸡蛋,心里酸酸的。然后李翠娥就盼望过生日。
到过生日时,妈妈煮了六个鸡蛋。李翠娥怯怯地问:“妈,这么多都是给我的吗?我吃不完这么多啊?”
妈妈冷笑了一下说:“想得美,你哥哥妹妹每人也有两个。你自己吃这么多,也不怕撑着?”听到哥哥妹妹与自己一样,也得两个吃,李翠娥就不解地问妈妈:“妈,哥哥和小妹也过生日吗?”
此时,张桂花满脸不高兴地说:“不是啊,你连哥哥小妹的生日都记不住。给你吃鸡蛋也白吃。”
毕竟是还小,想不了那么多,李翠娥没有发现张桂花的脸色有变,继续追问:“那不是他们的生日,他们怎么也吃鸡蛋啊?”
“你咋那么多废话?他们陪你吃,祝你生日快乐啊!你只管吃,问这么多干啥呀!”张桂花的脸色覆了一层霜。
李翠娥不敢再问了,她发现了,无论她说什么话妈妈好像都不喜欢,妈妈也不喜欢她这样问,本来她还要问:“那他们过生日时我为什么没有吃鸡蛋啊?”话到嘴边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她觉得心里涩涩的,怎么觉得没有真正的妈妈爱的感觉呢?
更让李翠娥没想到的是,鸡蛋熟了时,妈妈挑了半天递给她的鸡蛋是最小的两个,其中一个还空了一半。而哥哥和妹妹的鸡蛋又大又好看。当她听到张桂花对哥哥妹妹说:“来,今天是翠娥的生日,你们两个沾她的喜气了!”她突然觉得好倒胃口,说得多假啊! 她真的是自己妈妈吗?她忽然有些迷惑了。
过年的时候,李翠娥发现哥哥和小妹都有了新衣服,唯独自己的是用旧布料改做的衣服。她没有再问了,她知道问不出一个结果,反而会招来妈妈的一顿臭骂。她想起自己上学的第一天,用的是哥哥的旧书包,而哥哥,却背了一个新书包。可是第二年,妹妹上学了,妈妈给她买了一个新书包。李翠娥也不愿意去问爹爹,爹爹总会说:“咱们农村人,别那么讲究,不饿着,不冻着,有吃有穿就行了。”
李翠娥发现,黄泥渡的姑妈对她好,每一次回来,买来给哥哥小妹的礼物,总有她的一份。姑妈还爱抱抱她,紧紧地把脸贴在她的脸上。有时候,姑妈来的时候,还会悄悄地塞些零钱给她。如果姑妈来的时间长一些,还会烧水给自己洗澡。李翠娥认为姑妈对自己很好,甚至比妈妈对自己还好。
渐渐地,李翠娥感觉有点不正常。有一次,邻居老奶奶指着她对别人说:“可怜的孩子,就是命苦啊。要是自己亲娘,会对她那样,谁舍得啊。”
她跑过去想问明白,哪知老奶奶一下子支支吾吾起来:“我是说,你们家太困难了,难为你了,我经常看见你替家里做活。”
翠娥看出了老奶奶在说谎,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告诉自己真相呢?难道……她不敢想,她想慢慢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姑妈依然对她那么好,每一次来,她看自己的眼神,她总感觉不一样,可是为什么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尤其是她看见姑妈看着自己莫名其妙地流泪的时候,她就越纳闷,她总觉得她与自己有着某种关系,不然她不会这样。
谜团终于在她和小伙伴的一次打架中,真相大白了。那是在五年级的时候,她和邻居家的小伙伴吵了起来,那个小伙伴大声嚷嚷着:“李翠娥,我妈说了,你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就因为你是个赔钱货,你妈把你扔给了你外婆,你外婆被你克死了,又扔给你舅舅,就为了要个男孩子……”
李翠娥一下子恍然大悟了,她没有再打下去,而是一个人默默地回到了座位上,她的心在翻腾,原来所有得迷惑全明白了:怪不得舅妈和舅舅对自己那样,怪不得姑妈总是来看自己,怪不得自己从相貌上与哥哥小妹有很大的不同,反倒是与姑妈家的姐姐荞花长得一模一样。原来,自己真是被抛弃的,就因为要个男孩,就这么不负责任地把我扔在了这里,老天爷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彻底沉默了,她觉得自己太可怜了,亲生父母都不要的孩子,谁还喜欢啊。她开始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包括学习。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孩子。她不敢和同学们说话,她觉得自己彻底被孤立了,她想逃离学校,甚至想到了不再念书。学校和家,她都不想回了。
听到她说不想念书,张桂花没有阻拦,只是指着她的脑袋教训道:“翠娥,你要记住,是你自己不读的,不是爹妈不给你读。”李翠娥本来就心烦意乱,听了这话,突然嚎哭了起来,大声说:“是我自己不读的,我不怨任何人!我不怨你,求你不要恶恨恨地对我!”说完,一下把书包撕成了两半,把掉在地上的书本全撕了。张桂花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说话,扛起一个背篓,出去了。李翠娥突然躺在地上,一边滚一边哭,一边乱骂:“你们这些猪狗,你们不是人,你们生我下来作什么……”
四
随着年龄增长,她越发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地位的卑微,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不得不看张桂花的脸色行事,甚至吃饭时不敢言语,不敢挑饭菜,只吃桌子上面前的菜,而她面前的菜,常常是最不好的菜,甚至是咸菜。最好的菜,不在哥哥面前就在妹妹面前。李翠娥觉得她是被人遗弃的孩子,连亲生父母都不要她,养父养母又这样嫌弃她,难道她李翠娥真的成了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
李翠娥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让她感觉天塌地陷的晚上,她气得差点出走了。那晚她有些尿急,就起来。路过爹妈窗户时突然听到妈妈与爹爹在他们房间讲话的声音,她悄悄地凑过去听。
“你那个不守信义的姐姐,为什么不来接她生的这个丧门星啊?赖在我们家算怎么回事。她答应生了第三胎就来接回去的。”张桂花气愤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不要这样说翠娥,好不好?姐也有她的难处。不就多一双筷子吗?何况她还天天为咱家里干活!”李宝才劝说道。
“拿开你的手,我一点心情也没有,想放你这泡骚水,门都没有!现在我看着那个丧门星就来气。”
“唉……”李宝才长叹一声。
李翠娥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虽然这些事她早已知晓,但亲耳从张桂花的嘴里听到,真的是如针一样刺在她心上。她再也未睡不着了,不争气的眼泪一个劲地流着,湿了枕巾。她觉得整个人就像掉进了深渊里,一片黑暗。
当姑妈再来看她时,她突然感到厌恶,有种想吐的感觉。不愿意见她,甚至开始躲她,实在回避不了,她也不理睬姑妈,总是冷冷的,像陌生人一样。她觉得她虚伪,觉得她连那些笑容都是挤出来的,她甚至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看见她。以前还愿意去姑妈家,现在,她连脚印也懒得去踩一个。她甚至想与这个世界完全隔离。
李翠娥好不甘心,自己有手有脚,难道就不能养活自己?在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之后,她决定辍学去大城市里打工。她看到村里打工回来的一个邻居姐姐,就去家里找到她,说出想与她一起出去打工的念头。邻居姐姐惊讶地看了看她,怜惜地说:“你这么小,今年才准备读初中,出去打工可不好,没有文化会吃亏,只能在环境恶劣的地方做体力劳动。你还是在家上学吧,初中毕业后不想读了,再出去也不迟。”
“不,我一定要去,我一天也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下去。”李翠娥说得非常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邻家姐姐看到她说得这么坚定,叹了一口气,她何尝不知道啊,李翠娥是想逃离这个“家”!
全村的人都知道李翠娥的情况,没亲生爹妈疼爱的孩子是多么可怜呀。她九岁了才开始读一年级,放学回来总有做不完的事,被张桂花呼来喝去。而比她大的哥哥却到处玩耍,比她小的妹妹也什么不做,李翠娥几乎很少得到张桂花的哪怕一点关爱。
去年冬天,雪凌铺天盖地,大地一片白茫茫。李翠娥被张桂花派去胡萝卜地里刨萝卜来喂猪。天太冷了,翠娥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还是邻家姐姐的母亲看她可怜,于是去帮她。看见她腿脚血红,一问才知,她来了例假。邻家姐姐的母亲于心不忍,帮她刨满一背篓,又交待她,经期注意些什么。李翠娥对邻家姐姐的母亲说,她从未听说过这些,妈妈也没有与她讲过。她第一次来红时吓得大哭,以为有什么生命危险。还是一个姐姐告诉她,这是每个女孩的正常生理现象。有几次来例假时,她疼得要命,手抖抽筋,可是张桂花骂她是装病,为了逃避出去干活。十三四岁,李翠娥身体有些变化,可是邻居母亲发现张桂花从未给她买过或做过胸罩,还是邻居用旧布料给她做了一个。当时翠娥可真是又羞又苦。邻居甚至发现,当李翠娥出去做活时,张桂花会做些好吃的与儿子女儿吃,等到李翠娥回来,就随便打发了事。
想到这里,邻居姐姐轻声说道:“这样吧,我们经理的朋友家需要一个家政,要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子,你的情况比较适合,我领你去试一试,不行再想办法。”
就这样,李翠娥成了西平市打工族的一员。由于她自小在大山里长大,能吃苦,很勤快,不怕脏不怕累,干活没什么说的,她很快就适应了,也博得东家的赞许。然而,她总是开心不起来,特别是看到东家夫妻对他们女儿是那么关爱,照顾得那么好,特别是回到家就把女儿搂在身上亲一亲,抱一抱,宝贝长宝贝短的,让她心里愈发感觉酸楚。同样是女儿,为什么她就被送人,过着屈辱的生活。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她送走,她上有姐姐乔荞花,下有一个妹妹乔玉多、一个弟弟乔石柱,从上轮或从下轮也轮不到她。如果说儿子宝贵,那么女儿还有三个,为什么不送乔荞花,为什么不送乔玉多,而是偏要送她?为什么?好多晚上,她躺在床上想啊想,她想不通,越想不通,越懒得与人交流,就越痛恨起她的亲生父母来。
年底,在西平市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家了,李翠娥却毫无回家的念头。回哪个家?回黄泥渡亲生父母家?她都是被人家嫌弃赶出家门的,那个家她永远不会再回去的。回巧家营养父母家?自外婆走后,他们从不把她李翠娥当人看,难道她要回去当畜生?没门!说白了,她可是外婆带大的。在养父母家,她当牛做马地做事,还蒙受了多少羞辱,也报答得差不多了。
当东家问李翠娥,说今年过年太忙,请她留下来帮忙,愿意给她加点工资,可不可以时,李翠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原来,东家是生意人,春节期间正好是旺季,一门心思忙着打理门面。需要李翠娥在家打扫卫生、拆洗被子和窗帘,做饭、照顾那个还在读小学的女孩。
李翠娥找到邻居姐姐,告诉她,她要留下来加班,就不回去了,请她带个口信回去给养母张桂花。
五
李翠娥外出打工的事很快传到了荞花妈的耳朵里,那时她正好在院子里喂猪。她的身体晃了两晃,感觉眼前一黑,差点没倒在地上,猪食撒了一地。她心疼啊,翠娥这么小,不读书,却去打工,这辈子可就只能顺垄沟找豆包了。但她有苦说不出,既然把孩子送给人家养,就由人家说的算,就算打掉牙也要往肚子里咽。她何尝不知道,这一切的事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自己为了要个儿子传宗接代,翠娥怎么会流落在外,也就不会这么小就出去卖苦力了。她几乎悔得肠子都青了,这都是亲生父母造的孽啊。
其实,李翠娥在张桂花家的种种遭遇,通过各种渠道,荞花妈知道得清清楚楚。李翠娥是她的女儿,是血脉相连的骨肉,原本她就特别关注有关她的信息,加上她有意地打听,所以,稍有风吹草动她就知晓。多少次听到她的女儿在养父母家受到虐待,她的心生疼,就像有无数根针在扎自己的心,在滴血,可却无能为力。她也经常这样对自己说:谁叫你造孽呢,这就是在还愿啊。但愿女儿快点长大,也就有机会脱离苦海了。
当李翠娥回避、躲着不愿见她时,荞花妈明白女儿是知道了真相,厌恨亲生父母把她送人。荞花妈觉得就像有无数把剪刀在剜心似的痛,背地里她不知默默念叨了多少遍:翠娥啊,你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啊,你说妈能不疼你吗?可是你又怎么体会得到当年妈妈的心情呢?你小小的人不懂事,妈妈的心却是撕裂般的痛啊,而且,一天深似一天地折磨着妈啊。妈妈虽然当年迫不得已,可也是悔恨万千,自责得很,你就不能原谅妈妈吗?妈妈把你送到舅舅家,好歹你是在外婆那儿,外婆把你当心肝,后来外婆离去,你也是在舅舅家,妈妈也还能以走亲戚的名份去看望你。你不知道啊,看不见你我的心就惦记得空落落得。如果不这样,妈还能见到你么?邻村一个母亲生的第三胎,就被计生办的人强行抱走,不知送给哪家了,是死是活,杳无音信。女儿,你愿意这样的情况在我们家发生吗?女儿啊,妈知道你记恨爹妈把你送人了不公平,所以才故意这样做的,可是你怎么做妈都不计较,只要你好好的,妈就知足了。你是善良的,妈相信你不愿意这样,如果你这样做心里能好受点,妈妈愿意接受这种折磨。
有几次,粉桃妈从荞花妈家土地经过时,在那长满人一样高的、密密麻麻的、绿油油的苞谷秸秆地里,常会听到从地里传出荞花妈凄凉的哭诉声,那声音特别凄凉,仿佛把心里所有的苦水都倒了出来。人们都知道这个女人的心痛,感叹她可怜。谁的孩子谁不疼啊,不是到了一定为难的时候,谁愿意自己的骨肉在被人家受苦啊。荞花妈在地里除杂草时,情到伤心处,常自言自语地边一边哭着一边念叨啊。每次几乎都是同一内容:女儿啊,是妈妈对不住你啊,你那么小的年纪妈妈就狠心把你送人,千不该万不该,都是妈妈的不该啊,叫你来到这个世界受苦受难,都是妈妈的错,老天爷啊,要惩罚你就惩罚我,叫我女儿好好生活啊……
于是荞花妈不断地打听女儿的消息,两年后,荞花妈打听到李翠娥已经没有给人家做事了,听说她在谈恋爱,尾随男朋友去广州打工。为了翠娥,荞花妈可以说是活得心惊胆战。听到翠娥的好消息,她怕是假的。听到翠娥的坏消息,她整夜睡不着觉。翠娥的一切都深深地牵动着荞花妈的心。直到有一天,荞花妈在街上碰到巧家营李翠娥的那个邻居姐姐,才知道详细的情况。一个经常送水的小伙子,正好是黄泥渡人吴勇,见不爱说话的李翠娥长得蛮漂亮的,又得知她是巧家营人时,便无话找话。可是翠娥并没看上吴勇,嬉皮笑脸的,叫人一看就生厌恶之情。无奈吴勇对翠娥死缠烂打,而且说自己是黄泥渡人,愿意一辈子对翠娥好。一听到黄泥渡,翠娥立刻有了精神,翠娥竟答应了。没有多久,李翠娥辞去家政工作,与那个小伙子去了广州一家纱厂打工。
这消息不久就传到了荞花妈耳朵里,她一听,心里不免着急起来。黄泥渡村这个小伙子吴勇,她早就了解,他性格暴躁,猥琐刁蛮,从小就喜欢惹事,打架斗殴,是被学校开除的。他父亲酗酒,醉死在村口;六年前,母亲改嫁,没有带他走,留下十六岁的他一人在家,好吃懒做,土地荒芜,到处打工,最长的地方待了半年,经常换工作,听说没有他看得上的工作。这样的男孩子,怎么靠得住?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以后李翠娥怎么生活啊?不行,得把这个情况告诉她,尽早离开那个男孩子。
当她把这个事情给荞花爸说的时候,他摇了摇头,苦着脸说:“你真是一个死脑筋!你的话她会听得进?她只会以为你是不要她嫁到黄泥渡呢!你把这情况告诉你弟媳,由她说,好一些。”
然而,当荞花妈把这个想法与张桂花说了,她却大失所望。张桂花生气地说:“我才不愿去说,她爱嫁谁嫁谁好了。我算是白养了,在外打工几年,除过年买过一两件衣服带来外,没有得过她的一分钱!”
荞花妈是流着眼泪返回黄泥渡的。山路两边灰头土脑的鸟儿,唧唧喳喳地叫唤着,更让她心烦意乱。她决定亲自找李翠娥说,细细告诉她这一切,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跳进火坑。她想等李翠娥年底回来,无论如何找到她,当面与她说。
六
然而,还不等到年底,吴勇与李翠娥一起回来了,直接回到了黄泥渡,住进了吴勇家的老房子。吴勇请了一个当地的媒婆去张桂花家说亲,送去六百元钱,张桂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还说:“嫁了好,免得碍手碍脚。”
知情的邻居粉桃妈说,李翠娥在打工那儿就怀孕了,所以两人慌忙回来,也没有领取结婚证。就这样,吴勇与李翠娥没有举行任何形式就同居了。看到李翠娥肚子越来越大,荞花妈随时送些好吃的过去。但是,只要李翠娥在家,就被拒绝。碰到李翠娥不在家,吴勇接到,就收下了。荞花妈叫吴勇不要告诉李翠娥,免得她不要,然后又交代他女人怀孕期间要注意的一些事,吴勇不耐烦地点头答应了。
半年后的一天中午,李翠娥突然喊肚子疼,邻居粉桃妈慌忙来告诉荞花妈。荞花妈与回娘家的荞花正好在家唠嗑,母女一起急忙赶了过去,见吴勇不在家,知道他又在村西口麻将室玩,忙叫荞花去喊。果然,吴勇在那儿玩麻将,听了荞花的话,极不情愿地起身,回来看了,找一辆车,与荞花一道,送李翠娥去卫生院。入院一个小时后,李翠娥生下一个女孩,取名为吴蝶。
可是,吴蝶还不到半岁,吴勇又离开了黄泥渡,去外打工。留下李翠娥一人,领着还在咂奶的吴蝶,艰难地生活着。
艰难的日子一天过了一天,又是一年冬季。村里的树木,除了棕巴掌树,早已落得一片叶子也没有了,像一个个秃顶老头儿,经不住冷飕飕的西北风吹打,在寒风中摇曳,无力地呻吟着。荞花妈的心病无法排解,夜里偷偷地哭泣;荞花爸默默无声,在一旁“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袋。
荞花妈四个孩子,荞花是长女,早已外嫁到县城,丈夫是做水果生意的,日子倒也过得去,不用他们老两个担心;三女儿乔玉多从省电力中专学校毕业,在电站工作,与本单位一个同事结婚,双双都拿工资,也不用他们操心;儿子乔石柱是老幺,在省城大学毕业以后,考入市里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当老师,同样不用他们操心。于是,身体还算健康的老两个,整天的心思放在李翠娥身上,觉得对这个女儿愧疚太多,是他们最大的心病。
可是,偏偏这个女儿不认他们,疏远他们,嫁到黄泥渡五年来,竟然没搭理他们一次。每次送点东西给外孙女吴蝶,李翠娥都拒绝接受。“哎,都是我们自己造的孽啊,就得自己还啊!”荞花妈望着自顾自地抽烟的老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中午,老两个冒着寒风,爱心爱意地做好的苞谷饵块,还被李翠娥故意丢在地上,更让荞花妈伤透了心。
粉桃妈不断地安慰她,说自己老伴在县医院工作三十年,这样的事听说过很多,有被计生委抱走的孩子,不知落到何处,现在亲生父母还千方百计地寻找线索呢!你家翠娥就在眼前,虽然不认你们,但天天看得见,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粉桃妈给荞花妈抹了抹眼泪,接着说道:“老姐姐,其实呀,翠娥的内心是不坏,心里是念你们的。我看见过多次,不管在哪里,她看见你们老两个,并不躲避,有时还故意走到你们面前,让你们看见她。只是,她在你们叫她时,她又不答应,故意转身离去。翠娥这是又想又气啊!”
荞花妈平时最信粉桃妈的话,她与老伴黄圣湘本来是住在县城的,老伴是医生,退休后回到黄泥渡开了一个小诊所。听了粉桃妈这样说,心里好过些。
正当荞花妈还在伤心中,村子里突然传开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吴勇在省城帮人打架时被人刺中身体要害部位,经抢救无效死亡。
李翠娥接到噩耗时,正是一个寒风刺骨、大雪纷飞的日子,伤痛欲绝的李翠娥拿回吴勇的骨灰,拒绝荞花爸妈的帮助,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在山里草草安葬了。之后多日,领着女儿紧闭家门不露面。
荞花妈暗暗流泪,先是李翠娥拒绝了她的建议,不让乔石柱陪她去省城领骨灰盒,现在又不理睬她的多次探望。无奈,她只有再次前来李翠娥家紧闭的门前,再一次吃了闭门羹。任她怎么敲门,屋里的人也不答应。
七
李翠娥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成支柱的吴勇竟因帮人打架而死,没有给她们母女留下一分钱,反而带来的是耻辱,这让李翠娥觉得在村里没有面子,在荞花妈面前没有面子,让自己来黄泥渡生活的希望成了肥皂泡。她捶打着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恨自己的运气怎么这么霉,恨一切对自己这么不公平……
李翠娥于是躲起来了,任何人不见。紧闭大门,抱着女儿,心灰意冷。到吃饭的时候,随便弄了给吴蝶吃饱,她却不想吃。两三天下来,披头散发,憔悴不堪,疲乏无力,却又毫无睡意,睡在床上,以前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她就是想不通:她为什么会摊上这样的亲生父母?她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养父母?她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老公?她为什么沦落到今天这样的凄惨处境?她就这样想啊想,想一阵哭一阵。不知不觉间,邻居家的大公鸡“喔喔”“喔喔”地叫了起来。她于是害怕过每一天。
吴勇在省城打架被人刺死的消息传到巧家营时,是两三天后的事。正在家里嗑瓜子的养母张桂花,听到吴勇因打架而死,往地上吐了几颗瓜子皮,冷冷地说:“活该!都是她自己作的。”
李宝才瞪了她一眼,说:“那次姐姐来找你,说吴勇这人不可靠,叫你说说翠娥,你没有答应。现在还说这风凉话,好歹你也是她的养母,你应该去看看。”
“看你妈的头!叫老娘去看她,没门,这几年,她来看过老娘吗?”张桂花突然抬高声音吼了起来。
李宝才摇了摇头,喃喃地说:“你不去,我去。”
李宝才来到黄泥渡,却不敢先去李翠娥家,自觉得有愧于这个养女,在他们家是没有好好地过上几天好日子,虽然他说过张桂花,可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女人不听他的,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觉得对不起姐姐,这几年也走动得少了,姐姐的情况也不得而知。于是,他先往姐姐家走来。
“姐!”李宝才一进来就喊道。
荞花妈正在做一件小棉袄,是给李翠娥的女儿吴蝶做的。“快进来,宝才,外面这么冷。”
“姐,我想去看看翠娥,她这个时候需要我们帮一帮。”李宝才低着头说,“我对不住她,姐。”说着李宝头低得更低了。
“别说了,宝才。等一下我们一起去。我马上做好这件小棉袄,给那可怜的孙女吴蝶送去。”荞花妈红着眼睛说道。
正当姐弟两人说着,却见吴蝶跌跌撞撞地跑来,慌慌张张地说道:“我妈她……”
荞花妈一把拉住吴蝶,焦急地说:“乖孙儿,你妈妈咋啦?慢慢说,不怕,有外婆。”
吴蝶突然哭了起来,说:“我妈不知怎么了,倒在堂屋里……”
当荞花妈、荞花爸和李宝才冲进来屋时,李翠娥倒在地上,旁边是装敌敌畏的空瓶子。
粉桃妈与老伴正在小诊所,听着收音机里唱的花灯小调:“天下父母一样心,为儿为女献生命;只有父母疼儿女,少有儿女疼老人……”
“黄医生,黄医生……”荞花妈慌张急促的声音老远就传来,后面李宝才背着头歪朝一边的李翠娥,荞花爸在后托着,吴蝶跑在最后。
黄医生一看,即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立即叫他们把李翠娥放在床上。此时,李翠娥意识模糊,脸色惨白,不省人事。黄医生立即施救,叫粉桃妈端清水来,他倒入小苏打水,给李翠娥灌了进去,接着用木片塞进他的嘴里。很快,李翠娥“哇哇”地呕吐了起来。她一停下来,黄医生又用木片刺激她的咽喉部,李翠娥又呕吐起来……
几天后,李翠娥逐渐清醒了,她看到守在自己身边的荞花爸、荞花妈、李宝才以及女儿吴蝶,还有黄医生以及他老伴粉桃妈,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没有说话,闭上眼睛,然而,眼角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过了一会儿,李翠娥挣扎着坐了起来,虚弱地说:“黄医生,你……为什么要……救我,就让我……死去……好了,我活着有……有什么……意思,我……生来……就是一个没……没人要的人。”
黄医生指着荞花妈荞花爸说:“是你爸妈他们救你,要不是他们送来得及时,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李翠娥听了,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她说:“黄医生,请他们出去,我要休息。”
吴蝶拉着李翠娥的手,奶声奶气地说:“妈妈,就让外婆外公在这儿陪你。妈妈,你看,我穿着新棉袄,好暖和,好暖和的,是外婆做给我的,我好喜欢。”
李翠娥听了,没有说话,她看了一眼佝偻着身子的荞花妈、荞花爸,任由泪水肆意流淌,肩膀也开始轻轻耸动。
“翠娥,儿呐,你与妈妈说一句话,你感到好些了吗?”荞花妈用焦急的声音问道。
李翠娥没有声音,肩膀抖动得更加厉害。
“儿呀,你就这么恨我呀,过去的都是我错了。你现在需要我们,从现在起,你过来跟我们过,吴蝶给我们领着,你可以忙你的事,好吗?”荞花妈近似于哀求。
床上有了轻轻的哭泣声。翠娥咬着牙,紧紧抱着自己微抖的双肩。
“儿呀,翠娥呀,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不该呀!你就原谅我这一把老骨头吧?”荞花妈的声音变成了哭声,然后开始捶胸顿足。
李翠娥的哭声更大了,撕心裂肺。
突然,“扑通”一声,荞花妈跪了下去,嘶哑地说道:“翠娥,你原谅我吧,我给你跪下了!”
“扑通”一声,李翠娥从床上滚了下来,也跪了下去,抓着荞花妈的手,泪流满面,用力喊道:“妈……妈……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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