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来到西南作家网:www.xnzjw.cn
西南作家网: >> 原创作品 >> 短篇 >> 正文

【2015年度作家奖】桃子小姐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8645    发布时间:2015-11-13

作者:西楼

西楼,本名程赛男,2015年入金华市作协,有诗歌、散文、小说发表于《参花》、《散文百家》等报刊杂志及网络,著有长篇小说《茉莉花香》《灵魂的背后》、杂文集《你好,人生》等。


1925年5月20日傍晚,上海某日商纱厂某部门经理和田一郎回到寓所,川崎良子挺着大肚子迎了上来。

“和田君,我听说这些天工人们天天在罢工是吗?我们还打死了很多中国人?”川崎良子接过和田一郎递过来的外衣。

“那些中国猪太坏了!不收拾收拾他们是不行的!”和田一郎解下领带,放在良子手里。

“我听说那些中国工人家里都很苦的,咱们给的工资也实在是太少了。”

“他们是猪,是蠢猪!你怎么可以帮他们说话?”和田一郎倒竖着八字眉说。

“不,不可以这么说,您忘了您身上也有中国人的血统,您的曾祖母是中国人!而且我从去年春天来到这里以后,中国人对我们很友善。”

“我不是中国人的后代,我是日本人的后代,我是大日本帝国的臣民!”和田一郎几乎咆哮起来。这和田一郎集中了日本人所有的特征:短小粗壮、脾气暴躁、浑身有的是扈气。

“和田君,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我们不能这样对待中国工人,是他们为我们创造了财富。”

“是我们为他们创造了工作!没有我们,那些中国猪全都要饿死!你们女人不要管我们男人的事!”和田一郎已经怒不可揭。

良子战战兢兢地帮他穿上宽松的和服,伸手去帮他系上腰带时,和田一郎却怒气冲冲地推开良子,良子向后一个趔趄,和田一郎赶紧俯下身将她扶起来才不至于摔倒在地上。虽然没什么大碍,却也受到不少的惊吓。良子摸摸隆起的腹部,祈祷肚子里的胎儿无恙。

看着良子痛苦的样子,和田一郎突然感到心里有些内疚,态度也温和了下来。

“对不起,夫人。您别为工厂里的事操心,我们会善待那些工人的。而且现在的情况并不是您想象的那样,外面很太平,没有工人罢工。请您相信我。”


5月30日,闷在寓所里的良子突然想到外面透透气、散散心,于是让司机开车送她去百货商场买几件小孩穿的衣服。良子坐在车里,拉开窗帘向外看,一幕幕景象令她触目惊心:工人和学生在街头宣传演讲、示威游行;日本和英国士兵向密集的游行群众开枪射击;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把地面都染红了,凝固在地上发射着寒光;有些尸体被子弹打成了筛子到处都是弹孔;有些人的脑袋被日本兵砸裂了头骨,白花花的脑髓全都崩裂出来,痛得在地上打滚……

良子再也看不下去,胃里倒腾得厉害,慌忙扯下靠背上的一块白纱巾捂住嘴开始呕吐。车才开出一半的路程,良子就让司机掉头回寓所。原先想购物的好心情烟消云散,良子的心里完全被恐惧所占据,那可怕的情景吓得她浑身颤抖,晕了过去。到了寓所,司机把她从车里抱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裙子上沾满了血迹,这可让司机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开车把良子送往一家日本医院。

和田一郎赶到医院时,良子正在急救室抢救。过了一个多小时,从急救室里出来的医生沮丧着脸、摇摇头说:“孩子得救了,但是夫人——夫人——夫人失血过多,且受到惊吓,我们无能为力。您进去看她最后一眼吧!”

“这是怎么回事?良子,良子——”和田一郎冲了进去。

手术台上的良子脸色苍白,气若游丝。“一郎,这是我们的女儿,你好好养育她,我快要死了。”

和田一郎握住她冰凉的手,眼眶里含满了泪水。“良子,不会的,不会的。”

“我们的女儿叫——叫桃子,你——你——你好好养她。不要——不要再杀人。”说完,良子头一歪,香消玉损佳人绝。和田一郎抱着良子的尸体嚎啕大哭,他回忆着在大学里第一次见到良子时,善良的她就站在一株桃树下,那张红扑扑的脸就像树上结的桃子。

“人死不能复生,和田君请节哀。”医生抱起婴儿,脱去婴儿的上衣露出像蜥蜴似的身体。“这孩子后背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图案的形状非常特别,像一枚中国印章。”

和田一郎往婴儿的背上看去,后背心脏的位置果真有一块十分显目的胎记:四方形的“口”字形里面有一个红色的心形图案,的确像是一枚中国印章。



上海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和田一郎只得匆忙安葬了良子。婴儿没有了母亲,得不到母乳的喂养,谁都知道母亲的乳汁是婴儿不可或缺的天然食物,其营养搭配,是任何一种奶粉都无法与之相比的。看着嗷嗷待哺、哭闹不休的襁褓中的婴儿,和田一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得赶紧想办法为他的女儿物色一个奶妈,他把此事交付给工厂里的几个心腹“大班”,让他们四处打听有没有刚生完孩子的妇女,最好是年轻貌美的。

事情才交代下去不久,石川大班就带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有个叫王杜鹃的女人5月28日刚生了一个孩子,丈夫杨汉根原是棉纱厂的工人,前几天参加罢工时被打死了。这王杜鹃不仅长得俊俏,而且还有些文化,在一所小学当教员。

这消息让和田一郎喜出望外,当即顾不上厂里的事务,回到住所抱起桃子,让司机载着他和石川还有一条狼狗去了王杜娟的家。

在郊区一处矮小破旧的屋子前车子停了下来,几个人刚一下车,狼狗就狂吠了几声。和田一郎抱着桃子跟着石川朝屋子走去,一股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和田一郎掏出手绢捂着鼻子皱着眉头猫着腰走进小屋。逼仄的小屋,十分阴暗,从墙洞里射进来的阳光昏昏沉沉地趴在地上,像没刚睡醒人的眼,没精打采。地上几块木板搭成的床上凌乱地铺着破旧的棉絮,一披头散发的女人侧身蜷在棉絮堆里,面朝着她刚生下来的婴儿。听到有响动,女人赶紧把婴儿搂进自己的怀里。

“你的,快点起来!”石川用刺刀指着女人大声吆喝道,他的那条狼狗忠实地蹲在他身边,伸着长长的猩红色的舌头,瞪着一双和他主人一样随时准备吃人的眼睛。

女人没有反应,像个死人似的一动不动。

和田一郎对着石川耳语了几句,石川立刻温和了起来:“你的,是不是叫王杜鹃?我们的经理和田君来看望你了。”流氓出生的石川在中国混了两年,除了会打人杀人,还能说一口蹩脚的普通话。

女人把怀中的婴儿搂得更紧了些,没有吱声。

石川问了两遍就不耐烦了,一步跨了过去,用刺刀顶着女人怀中的熟睡的婴儿,冷冷地说:“你的,快点起来!否则,你和孩子通通的死拉死拉地!”那只狼狗也冲上了床铺,准备去撕咬女人和孩子,被石川拉了下来。

女人吓得浑身颤抖,绝望地哭叫:“你们这些杀人的恶魔!你们这些杀人的恶魔!”

“咕昂咕昂——”此时,和田一郎怀里的桃子忽然醒来发出刺耳的啼哭声,他一边哄着桃子,一边用日语对着石川骂了几句。石川立刻把刺刀收了回来,牵住狼狗笔直地站在一边。

听到婴儿的啼哭声,躺在床上的女人本能地低下头去看看怀里的婴儿,确认不是自己的孩子在啼哭,她又转过头来寻找哭声,看见和田一郎手里抱着的婴儿,迟疑了一下。

和田一郎抱着啼哭的桃子,克制着对屋子里臭气的厌恶走到床边,满脸堆着笑容:“对不起,刚才把您吓坏了,请原谅我们的无礼。我孩子的娘前几天死了,能不能到您这讨口奶喝?”和田一郎是个地道的“中国通”,能说一口顺溜的普通话。

一想到丈夫杨汉根惨死的情景,王杜鹃的心里眼里就充满了愤怒,杀了他们的心都有,哪还有心情去理他们。据说鬼子先是朝他腿上打了一枪,杨汉根不屈不饶地抱着梧桐树大声宣传号召工人们要团结起来与日本鬼子抗战到底,鬼子接着朝他的脑袋开了一枪,他这才倒下。鬼子砍下他的头颅,挂在树上示众,后来被愤怒的工人抢了下来,把尸首埋了。王杜鹃因为受了刺激羊水破裂,在老乡的帮助下生下女儿杨安泰。

见王杜鹃没有动静,石川插话说:“我们的经理说了,只要你当好奶妈,保证你不杀你。”

“呦西!绝对不杀你。”和田一郎应和道。

王杜鹃心里想,让我去奶鬼子的后代,倒不如杀了我痛快!但是怀里的女儿不能死,她可是杨汉根唯一的一根苗,为了她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王杜鹃放下女儿,艰难地半坐了起来,理了理松乱的长发。她瞪着恐惧的眼睛接过鬼子手中啼哭的婴儿,背过身子捋起胸前的衣服,露出白花花的奶子。说来真是奇怪,桃子的小嘴儿一触到奶头,顿时止住了哭声,砸吧砸吧着小嘴发出很大的响声用力吸了起来。吸了好长时间,边吸着奶头边睡着了,睡着了也还咬着奶头。王杜鹃转过身来让和田一郎抱走,人说奶孩子的女人不怕羞,当着男人的面露出奶子也毫无顾忌,但这雪白的奶子却让和田一郎看花了眼,体内的雄性激素一下子分泌了不少,鸡巴也顿时硬挺挺地竖了起来。

“咕昂——”一声啼哭清醒了性兴奋中的和田一郎。一离开奶头桃子就“咕昂咕昂”地哭闹起来,这孩子知道自己缺奶喝,离开了奶头就没有安全感!和田一郎没辙,不得不把桃子放回到女人怀里,让她的小嘴儿叼着女人的奶头安心睡觉,直到桃子睡得很沉才让和田一郎抱去。

和田一郎抱着桃子环顾了一下又臭又脏的“贫民窟”,心里想着要将女人和两个婴儿安顿在自己另一处郊区的房子里。“请这位夫人和我们走,请——”

王杜娟搂着女儿眼里又露出惊恐的神情。

“不用害怕,我请你到我家去做桃子小姐的奶妈。”

“你的,还不快点起来!我们的经理让你过好日子!”石川吼了一句。

王杜娟只好穿好衣服战战兢兢地从床上爬起来,俯下身来正要去抱孩子,石川又一次伸出长长的刺刀顶住孩子。“这孩子不能带走!”

“休得胡来!”和田一郎一声大吼,石川赶紧收住刺刀。

“和田君,这个这个——”

“你这头猪!你把她孩子杀死,她还会想活吗?只有孩子才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和动力!她才能更好地做桃子小姐的奶妈!”和田一郎用日语哇啦哇啦训斥着石川。石川弯着腰弓着身子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嗨!嗨!” 嘴里不停地应答着。

王杜娟抱着女儿坐上了鬼子的汽车,过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和田一郎在上海郊区的另一处隐秘的住所,这是一栋带花园的旧式小楼房,四周有茂密的树林,附近还有一座大教堂。和田向穿着和服的两个女佣人使了个眼色,她们就上前来夹持着王杜娟去了浴室,扒光了娘俩身上的脏衣服,扔到垃圾桶里一把火烧个精光。娘儿俩洗完澡后,两个女佣人又往她们娘儿俩身上喷了不少消毒气体,穿上和她们一样的和服。王杜娟盘着发髻,穿着绸缎面料的和服从浴室里容光焕发出来以后,和田一郎完全惊呆了!

从此,在四个持枪的鬼子和两个女佣人的监视下,王杜娟和两个孩子——一个是自己的女儿一个是鬼子的女儿——在这里生活。虽然没有自由,但可以奶孩子,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心里多少有些安慰。这鬼子的女儿——桃子小姐长得和自己女儿一样乖巧漂亮,从小奶着她长大,王杜娟心里早已把她当成了亲闺女。桃子小姐也一样把她当成亲娘,她学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用汉语喊王杜娟为:“妈妈”。每次想到鬼子杀死了她的丈夫还有那么多中国同胞,王杜娟心里就开始愤怒,一愤怒就不想理睬桃子小姐,可是看到桃子小姐眼泪汪汪的样子,她又忍不住把她抱起来亲她的小脸。哎!孩子毕竟是孩子,那些罪孽不能算在桃子小姐身上,桃子小姐是无辜的。

和田一郎偶尔会来看自己的女儿——桃子,每次都要逼迫王杜娟和他干那事,干完以后就四脚朝天睡得像头死猪。王杜鹃和他干那事的时候,心里恶心得要呕吐,他像死猪一样睡去后,她就想要杀死他为汉根报仇为死去的中国人报仇!每次她咬牙切齿握着枪对准他的猪脑袋时,就恨不能一枪打死他,可是一想到幼小的女儿安泰,她又手软了下来。

杨安泰和桃子小姐像两个孪生姐妹一样亲密无间地成长,会说汉语和日语,与仆人交流时用日语,和母亲说话时用汉语;扎一样的辫子,穿一样的和服,外人很难分清楚哪个是杨安泰,哪个是桃子小姐。



1928年5月3日,日本蓄意制造震惊中外的“济南惨案”后急剧向济南增兵,原本是陆军大佐身份的和田一郎突然接到通知,还没来得及与女儿告别就被派往济南。他深知日本和中国必有长期的战争,而且自己一旦参与了战争,能否生还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所以他给心腹石川发去密电让他帮忙把桃子小姐送去远在日本的老家。

石川去王杜娟住处时,三岁的杨安泰一个人扭着屁股在花园里捉蝴蝶,而桃子小姐正在浴室里让王杜娟帮她洗头发。石川看见杨安泰穿着和服,唱着日本儿歌,以为她就是桃子小姐,加上时间紧迫他不想惊动大家,就用糖果连哄带骗地把孩子抱上了车直奔码头上了轮船,还撤了日本便衣。等王杜娟听到响动和桃子小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女儿已经不见了踪影,一辆鬼子的小汽车扬起尘土飞驰而去。王杜娟这才意识到女儿杨安泰被日本人抱走了,赶紧对着鬼子的车又喊又追,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女儿追回来了。王杜娟回到住所,发现平常几个鬼鬼祟祟的日本便衣也不知去向。王杜娟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女儿一定是被误认为鬼子的女儿抱走了,并且鬼子已经不打算再供养自己了,因为不仅撤了监视自己的便衣,而且接下来半个月没人往这里送食物,两个日本女佣人也终于在同一天消失得无影无踪。王杜娟感觉有些不妙,赶紧换下和服抱着桃子小姐去了车站,在那里她跟着几个老乡回义乌佛堂的老家。一路上,王杜娟轻声地叮嘱桃子不要说话,更不能说日语,否则就会有老虎把她吃掉。桃子很听话,一路上除了睡觉啥话不说,不吵不闹。回到义乌佛堂,王杜娟带着女儿“杨安泰”——和田桃子过了十几年算是平静的生活。

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为了加紧掠夺浙江境内的军用物资,企图打通浙赣铁路线,缩短东南战线。1941年4月,日本发动浙东会战,义乌成了支援浙东会战的战场之一。入侵义乌的日本兵所到之处无不烧杀掠夺,奸淫妇女,无恶不作。

1943年春天,17岁的桃子和母亲王杜娟、继父,弟弟在家里干活,几个端着枪的日本兵突然闯入,弟弟吓得躲到继父身后去了,母亲搂着浑身颤栗的桃子。日本兵扫视了他们一会儿,将目光停留在桃子身上。17岁的桃子出落得亭亭玉立,白里透红的脸蛋像一颗饱含汁液的桃子,随手一捏都能捏出水来。鬼子推开王杜娟,放肆地在桃子脸上、胸口上摸来摸去,还发出淫荡的笑声。王杜娟冲上去却被其中的一个鬼子扇了一巴掌,王杜娟叫骂着:“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魔鬼!”鬼子不耐烦了对着她就是一枪,王杜娟当即倒在地上。看着母亲倒在血泊中,桃子尖叫了一声,弟弟也吓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接着鬼子对着弟弟的脑袋开了一枪,鲜血像山泉水一样涌了出来。继父抱着血肉模糊的弟弟痛不欲生,叫骂着要和鬼子拼命,鬼子也给了他一枪,鲜血就像喷泉一样喷射得老高。一眨眼功夫,三个亲人就这样相继死在自己的面前,弟弟还不到五岁啊!桃子晕了过去,鬼子狂笑着轮奸了桃子。等她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地上,下身大量出血。看着眼前的惨状,桃子抱着弟弟的尸体放声痛哭。

“安泰——”

突然,一声细细的呼唤打断了桃子的哭泣,这是母亲的声音!桃子回过头来,看见母亲正艰难地抬起头呼唤她。她简直不敢相信母亲还活着,她又惊又喜,急忙爬到母亲身边。

“娘——”桃子抱起同样是血肉模糊的母亲,泣不成声。

“安泰——”母亲有气无力地说,“你听娘说——”

桃子含泪点点头。

“安泰——,你的名字不叫——不叫安泰,你——你不是中国人,你的父母是——是——日本人。你母亲在——在——你出生的时候就——就——就死了,我——我——我把你奶大。”

母亲的话让桃子无法接受,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不——,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我不要做日本人。日本人这么坏,日本人是畜生,是畜生!”

“不,你——你是日本人。你的原名叫——叫——叫和田桃子。你的父亲长得非常——非常强壮,背上刻着一条——一条黑色的中国龙,龙的嘴里含着——含着——含着一粒红色的圆球。你有一个姐姐叫——叫——叫杨安泰,被——被日本人抱走了,她——她是我——我——亲生女儿。”王杜娟断断续续说完这些头一歪就撒手人寰了。

母亲的话让桃子怔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母亲会在这最后的时刻告诉自己这番身世。这些话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和自己说过,那一次是母亲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她当时并没有太在意——

刚从上海回到义乌佛堂时的那一年春天,王杜娟带着桃子去塔山上砍柴。春天的佛堂,山上到处开满了火红的杜鹃花,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这些漂亮的花儿可爱的鸟儿让桃子兴奋得唱起日本儿歌来。

“嘘——”王杜娟对着桃子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桃子满脸疑惑地问:“为什么呀?”

“乖乖,你可千万要记住,今后不能说日语,更不能唱日本歌曲,不然老虎就会来把你吃掉。而且,你也要记住你今后的名字叫‘杨安泰’。”王杜娟吓唬着孩子。“你跟妈妈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叫杨安泰。”

看见别人家的父母带着孩子,“杨安泰”就问:“妈妈,我有爸爸吗?我的爸爸长什么样?”

“你有爸爸,但你的爸爸不是中国人。他长得很壮,背上刻着一条黑色的中国龙,龙的嘴里含着一粒红色的圆球。”王杜娟看着杜鹃花若有所思地说。每一次和田一郎对自己兽性大发脱光衣服时,他背上的显目的中国龙的图案总是那样触目惊心地映入她的眼帘。

“我爸爸不是中国人,那他是哪里人呢?”

“哦,安——安泰,我刚才说错了,你爸爸是中国人,他去打日本鬼子了。”王杜娟赶紧改口说,摘了一束杜鹃花递给桃子。

“娘,这花真好看,你就是杜鹃花对吗?因为你的名字叫杜鹃。”

“对。”王杜娟抱起桃子,亲了她一口。


桃子相信母亲不可能死之前对她撒谎,母亲没有理由编造这样的谎言。母亲一定是忍住疼痛为了告诉她的身世好让她找到自己的生身父亲才熬到最后死去。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是天杀的日本鬼子的后代,她恨日本人,恨日本人惨无人道!佛堂新市基遭到日本飞机轮番轰炸,村子夷为平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她姑姑的婆家那个村子——大陈红旗村,鬼子把村民集合在晒谷场先是用刺刀把他们全都刺死,然后拆下村里的门窗,拿来与这些被刺死的村民一起烧掉。还有去年,一架日军飞机低低飞过崇山村的上空后,村子里爆发了可怕的瘟疫,400多名村民相继痛苦地死去。那里成了人间地狱,人们不知道灾难的原因。直到有一天,一支自称防疫部队的日军来的崇山村,见过的村民说他们穿戴得像猪八戒——防化服、防毒面具,村民们这才知道鬼子把这里变成了活体解剖实验场,他们是来检查细菌战的效果!

她怎么可能是日本鬼子的后代!母亲告诉自己这些有什么用!这只能让自己更加痛苦!桃子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自己居然是杀人狂魔的后代!而且,欺凌自己糟蹋自己的不是中国人,却是自己的同胞——日本人!中国母亲用爱养育了自己!中国人给了自己温暖的家,暖暖的爱!而自己的同胞却把他们全都杀了!

后来,鬼子——她的同胞经常找她泄欲,有时抓到军营中,有时在马背上,若不从就会遭到毒打。两个月后,她被送到慰安所,和其他女孩一起被关在盒子式的木楼里。有一天夜里,她看着满天的星星,想起母亲说她是日本人的那些话,忽然间想起小时候经常哼唱的儿歌,依稀还能记住旋律,于是情不自禁地像小时候那样用日语唱了起来。想象着在遥远的日本的故乡和亲人,是否她的亲人也像这些鬼子一样灭绝人性?又想着自己曾经的亲人,母亲、继父、弟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快乐的岁月,那是自己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可是,他们全都死了,自己的同胞——日本人把他们一个个杀死在自己眼前!想着想着,唱着唱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日本人,因为她有时候能偶尔听懂一两句鬼子说的日语。这让她越来越相信母亲说的话。



“谁在那里唱歌?谁?”从不远处的旷野里传来一鬼子的叫喊声,那鬼子站在黑漆漆的夜空里用手电筒朝这边照了过来。

这一声喊让桃子吓得紧闭双唇,赶紧转身朝屋子里走去。“站住!”一束手电筒刺眼的光照来照去,最后照在桃子脸上,刺得桃子睁不开眼。

“呦西!居然会唱日本歌?”鬼子朝木楼这边走去,走上楼梯,走到桃子面前,用手托起桃子的脸,仔细看了看。“好漂亮的花姑娘,上等货,跟我来。”

鬼子嘴里呕出的刺鼻的酒气还有食物发酵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熏得桃子直打喷嚏。

鬼子中等身材,上嘴唇一撮小胡子,从身上着的军装来看,应该是个大官,桃子没见过这样军衔的军装。

桃子跟在他身后哆哆嗦嗦进了他的营房。

“你怎么会唱日本歌的?谁教你的?”昏暗的灯光下,鬼子威严地坐在椅子上。

桃子不语,浑身瑟瑟发抖。

鬼子朝佣人做了个手势,两个佣人上前来夹持住桃子,把她带到浴室洗澡消毒换上干净的和服,又把她送回到鬼子那里,转身退出了营房。那鬼子正坐在榻榻米上喝酒,一盅接一盅,喝得面红耳赤。

“坐。”和田一郎眯着醉眼对桃子说。

桃子低着头,站着纹丝不动。

“来来来,喝一盅。”和田一郎端起酒杯走下榻榻米,搂住桃子,朝她嘴里倒去。桃子躲闪不及,吞下一大口又吐了出来。

“哈哈,花姑娘的,来来来,唱一首日本歌曲,好听好听。”醉酒的鬼子抱住桃子把她摁到在榻榻米上,扒光了她身上的衣服。这鬼子好久没有享用过如此貌美如此青春的女人了,她面若桃花,肌肤如丝绸一般光滑。完事以后,鬼子仰面朝天鼾声如雷像死猪一样睡去。

第二天早晨,鬼子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侧身朝他而卧的女孩。这一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鬼子一个弹跳坐了起来——一枚心形图案的四方形“中国印章”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鬼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挨近了仔仔细细再看了一次。

这枚“中国印章”和十八年前,自己的女儿桃子出生时,医生让他看到的那枚一模一样!四四方方的“口”字形里含着一个心形图案!这中国女孩身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同的胎记?鬼子使劲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可是天底下哪会有这样的巧合?这女孩莫非是——?

“啊——”鬼子发出一声惊秫的叫声。

桃子被他这么一声喊也醒了过来,像只受惊吓的小兔蜷缩着身子不住地颤抖,她不知道接下来这鬼子会怎样虐待她,自从去年被日本兵抓来当慰安妇以后,这日子就完全是在魔鬼的手掌心里度过,真是生比死还痛苦!

“告诉我,你背上的‘中国印章’是怎么回事?”

这鬼子并没有像之前的那些鬼子一样继续对她施暴,却对她背上的胎记发生了兴趣,并且言语十分温和,这让桃子觉得有些奇怪,但她并没有立刻回答。

“告诉我,你背上的‘中国印章’是怎么回事?”鬼子又重复了一遍,样子显得十分焦急。

桃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出生时的胎记啊!”

“出生时的胎记?你娘——你娘是谁?”

“我娘是个中国人。”

“中国人?不可能。那你说你中国的娘叫什么名字?你自己叫什么名字?”和田一郎差点说出“和田桃子”的名字。

这话让桃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这个和自己继父差不多年龄的日本军官,桃子想莫非这鬼子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娘叫王杜娟。不过我娘被你们杀死了。她在临死之前告诉我,说我是日本人生的,并告诉我,我的原名叫和田桃子。”

“真的是和田桃子,真的是和田桃子!”和田一郎有些激动,竟握住桃子的手臂,看着她白花花的乳房,又看看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赶紧闭上眼用被子盖住桃子的身体,又用毛毯盖住自己的下体。“你娘还跟你说了什么?” 和田一郎脑海里想起十几年前王杜娟的模样,这是一个令他到死也不会忘记的名字,他永远都记得王杜娟的模样,也永远记得这个女人奶大了他的女儿。

“我娘还告诉我,我的亲娘生我的时候就死了,然后我的亲爹就找她把我奶大,说我的亲爹是个日本人,背上有一条黑色的中国龙,龙的嘴里含着一枚红色的圆球。”

“是不是这条龙?”和田一郎转过身,现出背上的刺青图案。

“啊?你怎么有这条龙?黑色的龙,红色的圆球!全都对应上了!”桃子捂着嘴瞪大了眼睛。

“真的是你吗?然道——然道你——你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不,不,不可能,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桃子尖叫了起来。

“桃子,是的,我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和田一郎伸出双手正要环抱住她,却被她推开了。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桃子泪眼朦胧地环顾四周,这房间里的布置她觉得是那样的熟悉!她小时候去父亲办公室时见到的情景就是这样!墙上挂着的军刀和一幅“忍”字书画,还有书架上那个相框,里面有她亲娘、父亲和自己的照片!

“那里有一张照片是在我两周岁的时候拍的。你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两个红点,身后是我的养母和她的女儿——我的姐姐杨安泰。”看到相框,桃子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边说边从床上站了起来,径直朝书架走了过去,取下相框,指着一张照片对着鬼子——她的生父和田一郎说,完全忘记了自己丝毫不挂的裸体。

“是的,你说的完全没错。桃子,我的女儿!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在中国?当初我不是让石川把你送回日本了吗?”

“去的是我的姐姐杨安泰,石川来的时候,姐姐在花园里玩,她穿着和服,唱着日本儿歌,石川以为她就是我,把她抱走了。而我——真正的桃子小姐却留下来了,而且成了慰安妇!”桃子抱着相框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不可能,不可能,和田桃子在日本!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和田一郎看着眼前的女儿——桃子小姐和当年少女时期的良子简直就是一个模板里印出来的,一模一样!那樱桃小嘴,那一弯新月眉儿,那乌溜溜的眼眸,还有两腮浅浅的小酒窝,无一不像他的良子!

“女儿,我可怜的女儿!这是什么世道啊?”和田一郎哀嚎了一声,抓起衣服赶紧穿上。

“爸爸,爸爸——,娘,我终于找到我的亲生父亲了!”桃子抬头看着天花板,仿佛看见她的养母——王杜娟站在头顶上对她微笑,给她祝福!“可是,娘,你知道吗?我成了慰安妇!我成了我亲生父亲的慰安妇!”桃子忽然冷笑了起来,这笑声像尖利的刀子剐痛着和田一郎的心。

“桃子,我的女儿,别说了,别说了!爸爸再也不让你做慰安妇了!是爸爸的错,是爸爸不该强暴你!爸爸是畜生!”

和田一郎正要走上前去抱住女儿的时候,桃子却冲向一根粗壮的柱子,一头撞了上去!和田一郎来不及阻拦,只听到“咚——”的撞击声,桃子栽倒在地上,血如泉涌,地上顿时汇集了一摊鲜血。

“桃子,桃子,你怎么这么傻呀!你已经找到爸爸了,你以后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和田一郎尖叫了起来。

“爸爸,我做了你的慰安妇,这叫我以后如何生活?爸爸,我不怨你,这一切的错都是战争造成的。爸爸,答应我,不要杀中国人,中国人很善良。”桃子失血的脸上带着一丝苍白的笑容,在她亲生父亲怀里咽了最后一口气。

“桃子——桃子——”和田一郎抱着死去的女儿发出如狼一般凄厉的叫声。想起昨晚他强暴自己女儿的情景,他羞愧难当,畜生都不会这么做啊!这世上哪有父亲强暴自己亲生女儿的啊?这战争害死了无数的中国人,到头来也害死了自己的女儿!真是罪有应得啊!

和田一郎越想越不能原谅自己,拿起枕头下面的手枪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搂着女儿倒在地上。

“桃子,别怕,爸爸和你在一起,爸爸永远保护你,在天堂里,你再也不用做慰安妇!”

春天的故乡,桃树上开满了绚烂的花儿,良子站在一株桃树下,甜甜地微笑着,和田一郎和桃子张开双手朝她跑去——


【编辑:与文为邻】

已经有 2 条评论
最新评论

弓山老匪 : 2015/11/14 21:19:02

我也写了一个中篇,叫《为什么不把桃子种在地里》,呵呵。

红尘过客 : 2015/11/14 13:00:16

这就是战争。比战争更可怕的是将“人”这个高等动物绑上战车的那一套理论体系,他让人变成了绞肉机,时至今日,那以“军国主义”为理论的思想仍然阴魂不散。作者为我们安排了这样的场景:血腥的杀戮伤害的不仅是被杀戮者,所有被卷入那场战争的人民都是受害着。文章结局用亲情换回了良知,读来却让人扼腕叹息,但愿那样的悲剧不要重演。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

您是本网站第 164392356 位访客      技术支持:HangBlog(renxuehang@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