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点——走——吧......”父亲痛苦地发出微弱的呻吟。生命到了最后,便不再惧怕死亡。
三姐一边用勺子给父亲喂水,给他补充最后的能量,一边轻轻地给他拭去眼角的泪水。十几天父亲不曾进食了——瘦骨嶙峋。
“赶快给爷再打上一针吧,别再让他受疼了!”我央求大哥 。打了两支镇痛剂后,父亲渐渐安静下来。窗台盒子里还静静躺着一只未启用的杜冷丁。
我心里又后悔,是不是这样加速了父亲的离世......
父亲一向坚强能忍。他说,不到万不得已:疼得忍不住了,不会喊叫陪护的我们,不愿给我们多的麻烦。世上还有这样善良仁慈对待孩子的父亲!
“爷——爷——等着啊——他们就回来了。”大姐在一旁轻轻呼唤着,随即,哥和其他一同去选墓址的人急匆匆从外面赶回到父亲床前。
在忍受了整整一晚上病痛折磨后,在小年的清晨,骨瘦如柴的父亲随着喉咙发出的最后一阵响声,咽完了生命中最后一口气,离开了他不愿舍弃的老伴和儿女们,离开了他留恋的人世。
就让他脱离人间疾苦,去传说的天堂享享福吧。
有的人是福命,有的是苦命。父亲一生苦累,受尽人生艰辛,在弥留之际,他却说自己已经知足了。
二
夜幕慢慢降临,天气转寒,天空默默地飘起了十几天未有的雪花。霎时,地上、房屋上一片蒙蒙白。老屋前高高的葡萄架顺势做了父亲的灵棚。一棵存活了四五十年的老葡萄树,拳粗的树干弯曲回转,布满了层层皮皱,写满了沧桑,虬枝四处伸展。每到夏天晶莹透亮的葡萄满院,成了葡萄凉棚。父亲总要留下一串串红润鲜亮的葡萄,等着我们女儿走娘家时捎走。我带女儿去的勤,自然索的最多。触景生情,眼泪不觉又流下来。树在人不在。
母亲平静地说,你们不用哭了。你父亲说你们哭的话,那是在骂他,你们都照顾的他不错。
是的,眼泪早在平时就已经流干了。从第一次在乡镇医院医生预料父亲的病情,我就趴在办公桌上忍不住失声痛哭了,有些害怕——父亲以为自己没什么大碍,就让我陪他去看,没告诉别人。此后我多次不自觉地流泪,想想父亲就要离开我们,他还没来得及享儿女的福。只是用自己孱弱的身体为每个孩子撑起一片天。
父亲被市医院确诊为癌症晚期,大家考虑再三,没有给父亲做手术,父亲本来就身体瘦弱,一直多病缠身,怕经受不了手术的重创。大哥多次听中药抗癌的广播,说喝中药吧——只要能减轻病痛,提高生活质量,延长生命。父亲一直被瞒着病情,敏感的他最后还是觉察出了什么,病情没有好转,反而加重。
“我的命值不了那么多钱了,不用多花钱买药了。我就是没享福的命啊......”父亲话语中掺杂着无奈。
他一生勤俭,为家为孩子为钱奔波,自己最后却不舍得花。
晚上,夜空陆续响起了辞灶的刺耳鞭炮声。
“趁你父亲还没离家,我们也放支鞭,让他在家过最后一个小年吧。”母亲近乎请求我们。
“那不让人家笑话!这又不是高兴的事。”大家一起拒绝了母亲。母亲有时做事不按常理,还是父亲的离世让她神经有些错乱了,我们也顾不上安慰她了,只是默默守候着父亲,为他点起香火。
三
在父亲葬礼那天头午,大家忙找母亲拿需要的东西时,却不见了母亲的踪影,大家谁也没注意母亲去哪了,于是把对父亲离去的痛苦转为对母亲的怨恨——这个时候母亲还不多陪陪父亲,送父亲最后一程。她怎么能这样心狠!
从记忆起,母亲脾性大,动不动就对父亲吵闹,白天吵,晚上也吵,让人不得安宁。老实厚道的父亲一向很迁就母亲,任凭她吵闹,从不对她还口,只是默默地忍受,有时也见他独自叹气。我想母亲的逃避,是不想面对父亲要离去的事实吧,并不是母亲真的心狠,她应该不会忘记父亲对她的好。
当我们最终不得不把父亲病重的情况告诉母亲后,母亲沉默了。她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她不但没有听从我们劝说,在家陪父亲,依旧外出捡拾破烂,割草喂养猪兔等,然后把得来的钱交给我们,让我们给父亲买药或者给父亲买他想吃的东西。当父亲吃不下东西的时候,母亲照例让我们给父亲烧汤,尽量让他吃些。要强的母亲是把痛苦埋在心里了。
母亲终于在葬礼的空隙,没多少人注意时回来了——推着满满一三轮车的可卖品。我们终于明白了:她是想在父亲离开家前,替他完成他最后的遗愿,就像替他去完成一种使命。父亲生前为了贴补家用,总是每隔一两周去附近的饲料厂捡拾有用的东西:纸板桶、麻皮袋等。厂里的人知父亲心诚,特批他可以进厂捡拾,不过要把人家其他没用的垃圾也一块运出,然后再挑选有用的物品,父亲欣然应允。当父亲病重后,就有母亲去接替他。
邻村的人看见母亲满载奔波在路上,都无法相信我父亲的离世—他的葬礼正在进行。
四
父亲葬礼让人看起来简单,如父亲节俭的生活。甚至没有喇叭鼓手,院墙外只有零星的两三个花圈。
哥商量我们一切从简,不多花费。当时我们几个孩子家境拮据,或盖房或买楼,都有欠账。父母倾尽所有给每个孩子尽可能的帮助。一向做事大方的母亲也告诉我们,你爷说过不用鼓手,别再叫孩子们花钱了,他们生活都不宽裕。总觉我们为父亲做的少,而父亲为我们孩子考虑的多。
我家是独门独户,自然送葬的人不多。据说我们家族几代人不够旺。我的未曾谋面的爷爷本来还有两个弟弟,一个是二爷爷,只有两个女儿,另一个三爷爷结婚后去当兵,还没留下后代就被埋在了新疆沙漠,三奶奶后改嫁。父亲曾告知我们,他有一个“大娘”,也就是我们的大奶奶,与爷爷只生过一个女儿便不再生育。爷爷四十多岁后又娶了带着女儿离婚改嫁的奶奶,才有了父亲自己一个儿子。父亲出生后备受家人宠爱。没离门的大奶奶,经常带着他回自己的娘家,那是怎样的一种大度和厚爱啊!可惜好景不长,爷爷在父亲九岁时就去世了,尚不知道两个奶奶在自己的丈夫离世后是怎样过日子,少时的父亲怎样从被受宠中面对这悲痛的。
父亲从小就懂得了生活的艰辛,难以想象他是怎样挑起了生活重任的。父亲心细手巧,做过小生意,会编织各种生活用品。母亲会拿到集市上卖掉,换回我们家里的必需品,那时感觉父亲和母亲合作得快乐。我家的日子总是在父亲的精心经营下运转良好。
一向勤劳的父亲想用最后的时光多做点事,为孩子留下点什么。身体已虚落的他还是不停地劳作,出不了门,就在家用平时割好的细条编织各种大小不一的篮子,等我们去时带回。如今,父亲送的篮子还在。看到它,就像父亲没有远走,还在看护着我们。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训斥过我们,更不用说打骂,全然没有村里其他人家父亲对孩子的严厉,倒是我们经常受到母亲的数落。对我们子女的孩子,父亲更是疼爱有加。
五
送走父亲后的晚上,大家有些释然了。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就是对逝者最大的安慰。
“打开电视,看看吧。”母亲让我们打开了几乎一年没开过的电视——平时父亲身体不适,受不了热闹,大家谁也没兴致看电视,怕吵闹了他。大家开始说笑起来。是的,父亲也不愿我们再继续痛苦吧。一年了,我们陪父亲一起难受,一起心痛。
“你父亲一定是去找那个女人了......”忽然,母亲冒出一句话。我们一时惊讶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大家谁也不愿提这个话题。
就让父亲先去陪他的那个“女人”吧。
几天后,母亲有些神经失常了,嘴里喃喃道:“你爷怎么也不回来看看我,哪怕回来一次也好------”饭也吃不下了。大家劝她去儿女家小住,可说什么也不。
“我哪里也不去,要等你爷回来,家里没个人还行?”母亲才记起了父亲的好。
那天,大家又聚在一起,母亲忽然大口地吃饭了,一边吃一边说:昨晚梦见你爷回来了,叮嘱我多吃饭,保重身体,好好地活,他是自己吃不下了,怨不得别人。母亲脸上洋溢着满足。
“你们知道吗?你们父亲是饿死的。他故意不吃饭了,怕耽搁你们这些孩子在自家过年------”大家愕然,心里沉重起来。记起有次父亲一边流泪,一边对守护的我们用尽气力说道:你们都快回家吧,要过年了,要不你们拿根绳子把我勒死算了......”我们再次心痛不已。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我家的葡萄架有些歪塌,儿女们还没抽空给修整,母亲不知哪来的劲头,竟忍心把正旺的葡萄树给砍伐,葡萄架也拆散一空。我们都不解,心疼陪伴我们成长的树,埋怨母亲道:“你干什么,这么好的树让你给毁了?!”
“长什么,你们谁管它?你爷走了,还留着它干什么,说不定哪一天会砸死我!”母亲狠狠地对我们说。
每当长出新芽,曾爱树如命的母亲竟狠心拔掉,彻底斩草除根!
从此再也吃不上家中那玛瑙般甜润的葡萄了。
六
我们怕母亲孤单,几个子女就自觉轮流看望母亲,我一有时间就做好吃的给母亲送去,因为心里有对父亲的承诺。
”要不是你母亲,我们家可能要断后了,一定不要跟她吵架,她是长辈,你母亲为我们这个家付出了太多。”父亲有次单独嘱咐爱跟母亲拌嘴的我。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您不用担心。”我坚定地说。
天有不测风云。上辈的不幸又降临到父亲身上。我隐约得知,父亲在娶我母亲以前跟一个贤惠的大娘恩爱过了十年,一直没有孩子。为了我家族的传代,大娘和父亲商定协议离婚,离开我家没再婚嫁,独自收养人家的一个孩子,十年前因病离去了。
“跟你母亲要比跟那个女人好......”是的,一生为孩子,为母亲隐忍的父亲知足了——离去时,一群儿女围绕守护,孙子、孙女泣不成声,为他远去的世界送行。
每次上坟,我们都要轻声告诉父亲,现在大家生活好了,给您送钱了,您不要再仔细了,要舍得花。
您的重孙身体健壮,聪明可爱,他还让我们给讲他老爷爷的事情。
【编辑:文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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