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科
安科,笔名邹地,黎族,20世纪60年代后期出生于贵州普安,西南大学行政管理研究生学历。已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北京文学》《中国文学》《夜郎文学》《法制生活报》《经济信息时报》《贵州民族报》《作家报》《吐鲁番》《短小说》《含笑花》《山东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作品20多篇(部)、其他体裁文学作品900余篇(首、章);《探路》《诗人》《来去无意》《老鼠的事不算小》等50余件作品分别获“《小说选刊》第二届全国征文笔会中篇小说一等奖”、“中国散文学会第二届‘新视野杯’全国文学征文笔会大赛二等奖”、“《海外文摘》2012年全国征文笔会大赛中篇小说一等奖”、“中国小说学会‘文华杯’短篇小说全国大赛二等奖”等奖励;80多件诗文被国内重要和权威选本收录;个人辞条入编《中国诗人大辞典》《中国散文家大辞典》《中国小说家大辞典》等。出版诗集《丰满的相思》《洗身体》《渴慕》等。系普安县首批优秀科技人才,黔西南州文联主席团委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散文诗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少数民族班学员,《中国作家》签约作家、《中国报告文学》特聘作家、《海外文摘》签约作家,香港环球出版社特聘编审。曾在乡人民政府、区公所、县委宣传部、县精神文明办和县委办公室任秘书、副股长、股长,在《黔西南日报》任记者和文艺副刊主编,在县史志办任副主任、罐子窑镇人民政府任副镇长、县文联任副主席兼秘书长等。现供职于贵州省普安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任文联主席、党组书记、《南山湖》文艺丛书(连续性公开出版物)主编。
0
这起交通事故出现之前,我的双脚、双腿,都很正常。
1
调进县城已经有二十个整年了,从来没见到一个来自家乡的男女老少找上门来。不用追问,在一些看客与听众的眼耳里,想必是我的为人处事,质量比较低劣吧?
我总不能写张《告示》贴在车站码头飞机场表示“诚挚邀请”吧?请家乡的亲朋好友代为转告?或者致信致电逐一表达“热烈欢迎”啊?
我苦笑了几十回,结果依旧是自我解嘲自我宽慰:“行客不拜坐客,坐客晓不得!”“晓不得”是家乡的土话,译成国民通用汉语,就是“不知道”——不知者,不为罪嘛!
事实上,我因此被某个数量的家乡人,以及家乡附近的男女老少,宣讲、推介成实在不光辉的形象——“屁歪歪的,傲毬得很!对家乡人进城从来不闻不问……”
这当然不是《授奖词》。
“人不走不亲,水不打不浑。”我的根在家乡,并不代表我退了休就一定会回归老家养老,就一定会有若干大小事求助于那儿的谁和谁们。只是,父亲母亲和三弟四妹在老家安居乐业,逢节过气或因为他们的一些什么,我总该回到家乡。于是,我暗自留意,在小城里睁大眼睛,巧遇家乡人绝不放过:握手,敬烟,邀至办公室和家中,喝茶或饮酒吃饭,不时还会诚请某某或某某某以及某们,进比较好的馆子,让浓稠的盛情漫溢。
只是我的运气至今比较差,这种截获家乡人以示心诚和重情的经典好事,“极具代表性和说服力”的,到现在还没做成一件。
父亲母亲和三弟四妹已经当面或在电话里批评指正多回了,语句和语气里总有那么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说“你在县城是个人物,但是对家乡人不热情,早晚要回来求他们,恐怕人家会装疲沓眼,不买你的馊账烂账哈!”
我明白,这是暗示“你爹你妈死在屋里你一个人背他们上山啊”的意思。
“在家不知迎宾客,出门方知少主人。”对别人热忱就是对自己友好。这个简单实用的生存之道,不懂的人,大约不多。
我把这个困惑倾诉给妻子听,请她积极献计出力。妻子缺少高瞻远瞩的素质,气呼呼地回答我:“来就来,不来就算。你愿意请假回老家去,挨家挨户的请他们,我既不反对也不支持,你大权在手,悉听尊便!”
2
或许是心敬神知,真的心想事成——我的心声坦露给妻子的当晚,我梦到家乡有一个人主动找上我家门来做客了!
梦境里的那个男人我没见过,他说“我是你纠姐的儿子。”
我立刻知道:“我是你舅,你是我外甥呀?!”
“是的是的,我们是正宗的亲戚呀!”他以“脚杆脏”为由不肯进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徘徊在门边,欣喜地对答。
——这个梦,真能预兆什么呢?
“坏事让它悄悄过,好事千万别说破!”我没必要给妻子讲述。问题却真的随着这个外甥的到来,一下子跟来一连串。
刚下晚班走进门,妻子就急切地向我邀功请赏:“你今天下班去哪里了?你家什么姐的儿子来给你借五十块钱,我拿了一百给他。他说家里的娃娃得急病了,要忙赶回去,他正在工地上跑车拉泥巴,身上没带一分钱。只借五十,下个星期天进城来还。我说百把块钱不用还,亲戚之间哪个都是用,不用你还啦。”
我当然赶紧表扬妻子做得好,然后叙述昨晚做的梦给她听,然后表扬自己:“只要是我亲自做的梦,几十年来从来都是灵得很!”
前些年回老家时,无意间听母亲说起这个“不能算远房也不是近亲”的外甥,初中还没读毕业,就会开大货车拉煤去广西卖,有一双会抓钱的手,不吸烟、不喝酒、不赌钱,乱七八糟的破事丑事害羞事从来不做。从贵州拉煤过去,从广西拉白糖黄糖过来,一个来回总要挣几千块钱呢。
我母亲夸奖这个初中文凭都不得的亲戚,目的不是她被那人称为“外婆”而觉得沾人家有钱有本事者的光怎么样,深藏的用意无非是教导我要认真工作,工资不乱花,存些钱以后买大房子,还说哪个亲哪个戚哪个友,在某城买了房,在某处买到车了。那语气那神色,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母亲还说,你们两口子每个月都是领点干工资,老家的亲朋好友有红白喜事,不通知又不像话,通知了又给你们增加经济负担,多数时候是我们帮你们撑面子,悄悄代替你们送。
听到这些,我赶紧掏出钱包抽出钱,问清这家那家红事白事总共送出去多少,就塞了应有的金额在母亲手里。
母亲一再阻拦,坚决不要,说如果要你们还,我们就不会代替你们送了。
我说能打装昏的就打装昏嘛,隔起这样远的路程,反正那些人家有大物小事的机会,多的是,这次少了漏了,下次多送些嘛。
母亲指教我:“话不要讲得这样不忠仁义,人亲客往,讲的是礼尚往来,你不去人家送几块,自己有事哪个会来送你三分呀?既是换手抓背更是互相给面子,不会吃亏呢!”
我当然不敢反驳、不能反驳,也不再无声地责怪母亲多事。
3
纠姐家的儿子一大早就叫开了我家的门:“舅妈,我送钱来还你们!”
我刚好走出卧室,在通往客厅的路上听到这句洪亮的话语,有一种叫“好感”的情愫便快速集结。
妻子笑着说:“你昨天下午不是赶回去看娃娃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啊?这么点钱,讲过的不用还就不要还啦,我们真的是亲戚嘛!”
纠姐家儿子说话中气十足,一听就是一个性格开朗、日子舒爽的享福之人。他笑着解释:“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是人亲财不亲,财帛要分明。俗话说得好,来的是来的,去的是去的。我又不是跑上门来给舅妈要压岁钱,对不对?”
我和妻子同时答:“过年发压岁钱,应当不会这样少。”
纠姐家儿子高兴地说:“那我就提前准备好迎接多多的压岁钱喽。”
小孩儿一般顽皮可爱的他,边说边把一张崭新的佰元大钞塞进我妻子手中,然后赶紧抽手,从门外的地上拎进两大袋水果(估计要值一百多块钱吧),欢快地对我们说:“昨天来得急匆匆的,空手打脚的来,不好意思得很。今天一大早就去水果店,请老板挑选这些好桔子、好苹果、好香蕉,既是一点孝敬更是一种谢意,舅妈舅舅千万不要嫌弃哈!”
我和妻子不约而同地谢绝,但两大袋水果已被他安排到我家餐桌上。妻子只好亲切地表示怪罪:“下不为例哈,如果你第二次来再这样把我们当外人,我们保证做到门都不会给你开哈!”
纠姐家儿子赶紧说:“不成敬意,下次不敢!”说完便退向门边,说要赶回工地去上班。他边说边往外退,即将拉上门的瞬间,飞快将左手伸进外衣左上边的口袋,恍然大悟似的笑着说,“我们老板发的一千块钱的购物卡,正好孝敬舅妈舅舅!”
仿佛是扔手榴弹,正好投进稍远处站着的我怀中。妻子拉开门努力拒绝,我则握着购物卡快步追出去,可是纠姐的儿子已跑到楼外了,边走边回头说:“我在外头吃的穿的都不用操心,揣卡在身上不得多大用处,哪天不小心搞丢失了还可惜。”……
吃过晚饭,我和妻子到休闲广场散步归来,绕道迈进吉祥人家大超市。向收银员问询和请刷卡机测试,这张卡真的是他们超市办的,真的能在他们超市买东西,我们真的从那地方拎回四大袋过日子的好东西。
我心里对这个外甥的发展前景,十分看好:勤劳,嘴甜,懂事,顾家,性格和脾气不是一般的好。想来,幸运之神对他的态度不会坏到哪里去——假如某天我坐上某处一把手的交椅,帮他安排一份清闲、体面、待遇好的工作,也属于“情之所至理所应当”吧!
4
上午的会议,主题是研究、部署和布置新农村建设工作。
讨论过程中,有人提及精神文明依赖正确的生活观念与习俗,说农村人的许多陋习恶习,实在让人难接受。比如随地方便、吐痰、丢垃圾,比如进门不换鞋、自顾自的吃烟和大声喧哗、酗酒闹事等等。说“观念一变天地宽,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之后就会一好百好。”还生动活泼的举例:一个来自农村的亲戚到他家,就站在门边不愿进门,说“我们的脚杆脏得很,怕进屋来把你家的沙发坐脏和地板踩黑了。”当然就该找一双拖鞋放到他面前,“不怕不怕,家里准备得有客人换穿的鞋,方便得很。”一见那阵势,乡下来的亲戚扭头往外走,一再念叨“脚杆脏得很二回再来喽!”回到家乡就“越想越不是滋味”的大力宣传:“巴掌大点城,房子还不得我家的敞坝宽,说话做事却伟大光荣得很,硬是小看我们农村人,逼着我们换了鞋子才准进他们家的黄金白银屋。从今往后,哪怕他家是金銮宝殿,打死我都不愿再去第二次了。”从此,这家人原有的珍贵和尊严,就被那人和那几个人的燎原之火,烧了个土崩瓦解,声名狼藉啦。
我赶紧搭腔:“各方各俗,农村人外在的某些脏和所谓脏,并不代表他们内里脏。沙发就是用来坐的,地板就是用来踩的,坐脏了、踩脏了,那就洗嘛,那就拖嘛,为自家出一点小力气都计较,还谈什么深入农村接地气?还口口声声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呢!我看有些城头人,言行举止从来就不美好,根本用不着别人帮忙他丑化!”
我这段“其实并没有针对哪一个”的话,刚一讲完,之前发那段言的男人,似乎有什么地方难受了,竟然用一双目光狠狠地剜我。
随即传来一段让我听了羞愧得想找条地缝逃遁的发言——坐在会议室后排靠窗那个位置的一个矮壮汉,瓮声瓮气地驳斥我:“不见得像你说的那样吧?你家的农村亲戚帮你带东西来,站在门边等你们有所表示,可半天不听你们放个热屁,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了;你老婆拎一双拖鞋在手头,好像放也不是收也不是呀。那个乡下来的老亲戚只得气呼呼地边走边骂。那时的情景,你不会没听说吧?”
“这样的家丑你也知道了?原来我们也是亲戚呀!不过,我家从来就不像你说的那样讲究:愿意踏我家门槛的,管他是送水、送快递的,还是抄电表、抄水表的,统统都是恭请他们‘不用换鞋子、直接进屋来’。多年多次,真人真事,有据可查!”
“我和你们一不是老乡、二不是亲戚、三不是好友,只是听不得别人唱高调,路见不平一声吼而已。”
“那我就郑重提醒,这是会场,不是荒山野地,大概不是你想吼和该吼的那片乐园!”
“乐园不乐园,我不敢肯定,我只能推测你家强迫来客换鞋,不应该也不可能是为他们送钱提供便利:顺手将大包大团的钞票,塞进门边那个假的鞋柜真的钱箱里去吧?!”
官场中人大多听说过,某高官在门边巧妙设置这尤物,凡是上门求他赏官帽批项目给其他好处的,都会在换鞋的短暂过程中艺术的孝敬他人民币。否则,去也白去,求也白求。于是,熟识的某人到那位领导家求办某事未遂,知情者便友善的刨根问底,温馨提示:“你进他家时享受换鞋子的待遇没有?”贪官落马,该典故不翼而飞,入口、入书、入心。
主持会议的领导赶紧喝令:“闭嘴,甘俭德和胡满灿请自重!滚出喉咙的字词句,最好的状态应当对事不对人。我们今天研讨的,是新农村如何建设才能好,部署和布置的,是怎样才能把新农村建设得好上加好。多主题的辩论赛,会后再请你两大元帅,择个吉日、选段良辰如意进行,好不好?”
胡满灿和我不约而同地瞥了主持人一眼,极不自然的应答:“嗯!”“好!”
5
回到家中,妻子还没回来,我盼望她赶快在我眼前出现:我要质问、要查证、要洗雪委屈、要兴师问罪!
总是盼不来她的身影,只好借助手机捉拿她的声音:“你是不是认不清、认不准回家的路了?看看现在几点了,还知道哪个时候吃晚饭、哪个时候天黑不?要我请起至亲好友来庆贺你凯旋是不是?”问完这些话,我无意识的开始抖动双脚。
“哎哟,我的‘人不魍魉命不长’的高级老公,你是故意吃错火药好乱放枪吧?我正好和你家亲戚在一起忆苦思甜,求爷爷告奶奶的配合处理交通事故!交警队三楼,愿来你快点!”
我听完妻子的话,双脚立即变软,惶恐慌乱中强撑着打了一辆出租车,朝交警队方向飞奔。一路上,双脚抖动的声响一直在车厢里惹人厌烦的乱蹿。
——原来,纠姐家儿子从工地上来到我家,借走我十天前刚买的摩托车,说是赶回住宿点取他的什么证件,来到小丫口路段与一辆载重大货车相撞,摩托车被撞飞到悬崖下的龙潭里去了!
纠姐的儿子仅仅是右手背被擦伤,掉了一块皮,一只手掌和五个指头上都是血!
交警队的杨教导员看着我,不紧不慢地说:“双方都没占线、没违规,你家亲戚也说是自己一时心慌,没踩刹车只打龙头,打急了、打重了,也就飞出去、飞下去了。损失摩托车,捡回一条命,也算蚀财免灾嘛。现在正进行调解,大货车司机老李表示人道主义,主动赔偿三千块钱;你家亲戚坚持要一万二,说摩托车是你新买的高档货,杂七杂八的重要证件、贵重物品都在货备箱里,摩托车的成本,加上那些证件物品的直接价、间接价,少于一万二千元的赔偿,他就坚决不接受调解,就要睡在大货车前边等法院下《判决书》。”
真幸运——不是妻子和孩子摊上交通事故啊!!!
我把妻子叫出门外,默默地引领她来到走廊那头。妻子问我:“有何高见?”
“高见个狗的屁!借我的车给外人,差点出了人命,间接杀人罪或者巨额赔偿,我看这个家就是你自作主张败掉的!”简明扼要的揭批妻子之后,我开始认真地抖动双脚。
一听这话,妻子的两只眼睛就爬出泪水,生气地大声吼我:“什么借给外人?不是借给你纠姐家儿子吗?借车给自家亲戚,这么点小权利都被你剥夺了吗?长话短说,是接受调解还是准备打官司?”
——我发现妻子的双脚异常抖动了!
我什么态度都不愿表明,扭头走进刚才那间办公室,盯准纠姐家儿子的眼睛,生气地审问他:“你不是在工地上拉泥巴呀?自己有大货车还来借我的小摩托,自讨苦吃、害人害己呀?”
“舅舅您别生气,我的车大梁断了,我急着赶回住的地点取钱取证件,忙去请修理厂的师傅来救助。”纠姐家儿子一脸委屈却绽放憨厚的笑,望了每个人的脸一眼,继续踏实地抖动自己的双脚。
“赔偿多少钱都该舅妈和舅舅得,精神损失费、医疗营养费、误工补助费,多多少少,你们占大头,剩下的锅巴冷饭,才是我该得的。”纠姐家儿子盯着载重大货车司机的脸,志在必得的大声表态。
我的两束目光被他有力抖动的双脚和双腿牵住了,粘牢了。
我想去事故现场察看,想去悬崖下看看能不能把我的崭新爱车捞上来!
这个心愿刚讲完、讲清,杨教导员说:“不得必要了,希望太渺茫。龙潭有多深,谁也说不清。打捞的成本,可能足够你买一辆等于甚而超过它的新摩托。再说了,费尽心力的打捞上来,要是它残废到已经无法修好、成了眼不见心不烦的一堆烂铁,你说多不值得呀!”
“八千多元转眼成了一堆烂铁?”我感觉肺里有无数的气往外涌,便瞄准载重大货车司机的脸,重重地质问:“赔偿一万二你还嫌多哈?你以为人道主义就值三千块哈?”
我努力镇定,懒得抖动双脚。
李师傅一脸恐慌:“领导,您认为我赔他多少才合适?”这个高大的汉子竟然也抖动起双脚来。
“买一辆同样品牌、同样款式、同样价格的新摩托车来还我,其他的,我懒得管!”
杨教导员当机立断:“虽然摩托车是你家的,但你不是当事人,还是老李和小胡二人商定,才合情合理合法规。”
我没看见杨教导员的手或脚有异样的抖动。
纠姐家儿子底气十足地望着李师傅咆哮:“这么一点赔偿,你还想不认账?少我一个锑毫,讲到天上地下都不行!”
李师傅的脸色很难看,用憋屈和痛楚的语气说:“一块土地上的人,早不见晚见,不能把我当远方人打整。再说了,我车上拉的是重货急货,不能长时间的横在路上,等我去交货回来,请交警队的领导和双方的亲人在一起,坐下来慢慢商量,相信再大再难的问题都会有办法解决,都可能会有我们想要的结果。”
抖动着双脚的李师傅,说的这番话居然有不小神形兼备的战斗力。
杨教导员望了我和妻子一眼,盯着纠姐家儿子的脸,像征求意见,又像下达指令,严肃地说:“放行吧,他的是重车!敢一跑了之的话,抓不到和尚总找得到庙嘛。肇事逃逸罪,那可不是一万多块钱的小事喽。”
请注意——这位专管交通秩序和安全的杨警官,此刻也像我和妻子、小胡和老李那样,双脚抖动起来了!
纠姐家儿子说:“要是他真的跑了,我就只有对您杨警官不客气了,问上您家大门来讨饭吃!”
杨教导员竟然会这样回答:“好,他跑了,你们找我替他赔!”
杨警官说这话的过程,忽然调整行动计划,没有继续抖动双脚。
于是解散。
我和妻子慢步回家;纠姐家儿子匆匆赶往他的住处;李师傅飞往事故现场开车……
6
今天是星期五了——还没有听到纠姐家儿子的声音;交警队那边也不得应有的响动。
我只好打电话给杨教导员。
手机里传来的话,让人不能高兴也不好生气:“李师傅还没有联系你们呀?我们也还没有收到他的最新消息呢!”
条件反射,我自然而然地开始抖动双脚双腿!
当然拨打纠姐家儿子的手机——“暂时无法接通”的女声,是纯正而流畅的普通话,很甜美,很圆润,很有魅惑力。
自然是万分憋闷,就死睡,就不愿起床。
妻子去爬山锻炼还没有回来,我正好在百无聊赖中,懒一下,惰一回。
门铃一阵紧似一阵的被谁摁响,我懊恼地打开门——是纠姐家儿子!
他满脸倦容,说话的声音也明显虚弱:“舅舅真对不起,您的新摩托车就这样毁了。李师傅的赔偿款,我一分也不能要,全归您!车钱和证件物品钱以及相关的钱,总共协商下来是五万,这是李师傅给我打的《借条》,他坚持说只能打《欠条》给我,我肯定不同意,借的必须按时还,赔偿的是暂欠着的,欠的,就不好规定归还期限,就得耐心等到他有才可能催到手。他一直拿不出来,要钱不得,要命有一条。不会要他的命吧?这张《借条》您保管,到约定期限就等他送钱上门,胆敢拖延和耍赖,就让他认识一下我们的手段,尝一尝什么叫厉害。”
我接过一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牛皮纸,看完内容后表扬这个外甥:“是杨教导员他们帮的忙还是我们自家人的功劳啊,怎么算得出这样高的赔偿?”之后严厉审视这个爱说自己“脚杆脏”的纠姐家儿子。
我的这个外甥如此应答:“还不是沾舅舅的光!在这块地盘上,有几个不清楚您的官场实力啊?”我意外发现他的双脚和我的双脚一样,都不再抖动。
臭小子还真会拍我这匹两脚马的屁嘛!
“他真的愿意赔偿这么多吗,你们协商时没使用暴力或其他非法手段吧?”我似信非信的追问双脚突然开始抖动起来的这个年轻外甥。
“不会的,我和他是两厢情愿。”纠姐家儿子没有接受我的逼视,盯着我手中的《借条》,像自言自语,“我只是把最坏的结果跟他讲深讲细、讲清讲透——假比你不按我的惨重损失一次性了断、痛痛快快照实赔偿的话,我就会成为疯子、成为绝症病人,到祖国四面八方的大中小医院,反复检查、反复吃药、反复打针、反复输液,照顾中华大地上各级各类医院的生意。你拖累了、拖穷了、拖垮了、拖死了,我们两个交通肇事的倒霉鬼,就一起闭眼一起蹬脚,就一笔勾账命归阴。”
“嘿,我家大贤侄的手段果然厉害!”
“对症下药嘛。有人害怕讲道理,有人害怕要老命!”
“我亲自问他一声才稳妥,就怕他到时候不认账。”边说边摸手机的我,赶紧降低双眼,认真审读这个外甥。
“还是我的官舅舅老谋深算智高一筹啊!拿《借条》来照着他留的号码拨。”
纠姐家儿子边看边念边按数字键,回铃音响了,那头迅速接听:“我十天内一定送钱上门!”说完这10个字就是“嘟嘟嘟”声。
纠姐家儿子见我迷惑不解,额头上露一个大大的问号,搬出十分轻松十分正常的语气这样解释:“我来您家的路上联系他,他说正在货场忙,保证绝不会误口子。他要是胆敢不给我们按时送五万块钱来,您的新摩托车钱八千块,我赔舅舅一万二!”我看见他的双脚一刹那抖动得更加剧烈了。
“你赔我?又不是你故意损害我的,一分我都不会要你赔。能保住你的小命就值百万千万喽!”我拍打纠姐家儿的左肩,笑着表达浓于水的血缘亲情。
这个小外甥好像被我感动了,想说什么,又张嘴闭嘴的不得实际内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得狠劲地抖动自己的双脚双腿。
我像很理解他的心思一样:“大外甥不用担心,这钱是李师傅自愿赔偿的,我就要摩托车成本八千八啦,其余的是你的,多给我一分我都不会要的。亲戚嘛,踩不断的铁板桥,路还长得很!”
纠姐家儿子开始低头想什么事,大约有四分钟不出声。我叫他喝茶水,边说边站起来走进厨房煮面条给他吃。
我一向不习惯早早的就往胃里塞东西,静静地看着他有气无力的吃。他吃得很慢,好半天才吃完。我把碗筷收捡好,继续跟他并排坐在大沙发上,等待新话题。
纠姐家儿子突然压低声音,缓慢而沉重地说:“舅舅,我想厚着脸皮求您帮我一个大大的忙,行不行?”
“多大的忙要你厚着脸皮求我这个老舅啊?”
“我的车大梁断了,修理厂要我先交材料费他们才去贵阳进货。我家娃娃的病又犯了,说要紧急赶往昆明做手术。两笔钱相加,少说也得一万块才够。我想先从您这借三万,去把眉毛上的两堆火泼熄。给您借的我会尽快还给您,李师傅赔的钱,五万或者十万,我一分都不要,全归你们!”
推想他一直抖动双脚,莫非是想抖掉什么脏啊?“这个家伙真是太聪明了——不就是从他自己设计的《李师傅赔偿五万元给我》的宏伟蓝图中,巧立名目先拿到三万元吗?给我借,尽快还。真的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啊!”
我有好些年没有及时表示恼怒了,很想立即复习,却不便在家中发作,只能把他的脸当作一页写满字符的纸,企图从他头上逮住某些错别字和病句。
纠姐家儿子勇敢地接住我的目光,迅速将“祈求”二字嵌入我的记忆。我只好平静地回他的话:“你有困难找亲戚,我们是应该帮一把的。只是,我和你舅妈就只有那么点吃不胖胀不死的小钱,一个月两份,加起来就是那么一点点。前段时间节约得的,都用在那辆短命的摩托车上了。一时半会,我们可能真的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来支持你。”
“舅舅,要是今天我们到不了昆明的话,您的小孙子,应该就不用救了,送去晚了,可能还没进医院,我的亲儿子就翘脚了。”这个外甥放出哭腔,差不多算是表达“这钱非借不可”吧。
“我打你舅妈的手机问一声,看她是不是有办法找些来救命。”我依然不能控制双脚的大幅抖动。
纠姐家儿子就低下头来,继续将一双脚有节奏的抖动。
妻子的手机是关闭的,我不知她昨晚上是不是没有充电,还是充电没有成功?只好一边抖动双脚一边想东想西。
纠姐的电话或者姐夫的电话,我从头至尾一直都没有想过要拨打,毕竟,他们的儿子也是做了父亲的人,对亲戚说谎行骗,这家伙应该不会。要是想找到他父母的号码,这个当儿子的不会说不知道吧?我又看他的双脚,果然还在抖动。我也只好陪这个外甥低下头,继续抖动双脚,推算眼前“应该这样”和“不应该那样”的对与错。
“求求您了,我要救娃娃!”外甥站起来,对着我作揖。
我被他的这一举动吓懵了,喝令他“坐好!”原本平静的心海顿时波浪滔天。
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的心肠当即疲软,看着他的脸,别无选择地表明自己此刻能够有的态度:“只有到外边人托人的想适合的办法,四处找借,凑足这个数来帮你救急喽!”
这组字符依序跳出来后,我突然觉察自己的双脚像无油的车,停了。
于是,我先去单位出纳员林姐家,借得的数额是六千元。还差四倍呀,我的天!
我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寻思“只有找准谁才能借到”。当然得借助手机里保存的近千个号码,才有望多快好省的如愿。可是,许多线索都经不起分析,更多的是看一眼,轻轻的浅浅的想几秒钟,就跳过了。因为平常极少向人借钱,就无法评估自己借得到钱的能力。哪怕是高利贷,也得有人引路、有人担保,才可能借得到手呀!记得那个叫林语堂的大人物,曾经说过类似意思的这样一句话,你要想别人做你的朋友吗,那就借钱给他吧;你要想失去朋友吗,那就去向他借钱吧。真是意味深长啊!
只好去找“叶净超市”的陈老板。
陈老板跟我们单位的几项大业务有长时间的友好往来,我去求他,绝不是利用职务之便谋取不正当的什么,仅仅是缘于“总经理的资金应当比较宽余”这样的考虑。
果然顺利借到,叶老板还用“感到意外”的语气说:“你只要二万四啊,我以为你需要十几万或者几十万呢,那样的话就只能去银行柜台上取啦。”听完这些大气、仗义的话,我的心间迅速升起那轮熟悉而久违的太阳。
我在工商银行营业大厅把三万元钱递到纠姐家儿子手中,突然感觉像哽咽似的,明明是安慰,至多是共勉,实质是自励——沉缓地对他说:“困难是暂时的,明天更加美好。挺过了今天就是明天。你赶快回去安排娃娃治病。有新情况随时联系我。”站着说这些话的过程中,我始终很想抖动双脚双腿。
纠姐家儿子当着营业大厅那么多男女的面,竟然对我三鞠躬,之后闪着泪花低声对我说:“公众场所我就不给您磕头了。娘亲舅大,谢谢恩人!”
我不轻不重地拍了他的左肩三掌,什么也说不出来,转
身迈出银行大门。
7
第二天早上七点十七分,我的手机被一组座机号弄响:“请你来我们禁毒大队一趟!”
我惊恐不安:应该叫我去交警大队才对呀!去禁毒大队,是搞错了吧?去了,又会是什么事呢?
吸毒?贩毒?运输毒品?资助毒资?提供吸食毒品场所?公权私利黑势力勾结渗透谋财害命什么的?可这些邪恶堕落事,从呱呱坠地到顶天立地,四十多年来确实跟我不得半分钱的关系呀!
难道是请我去发挥优势展示特长,帮忙歌功颂德,采访他们写先进材料或报告文学发表?但从语气、语句上判定,根本不像那么回事嘛!
到底是坏事还是好事呀?我忐忑不安的胡乱猜测,边走边看手机,希望铃声再次响起,或收到相关信息,提前探知谜底,以便从容应对。不到十分钟,战战兢兢的我应约来到禁毒大队办公室。
“昨晚我们在叶静超市门前发现一具男尸,在他身上发现你的手机号码,就请你来协助破案。”金大队长直奔主题,面色凝重地对我说。
我赶紧跟随他往外走,朝解剖室跨步。
见到尸体头部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自己的头,在之前就已经很大的基础上,又比飞还快的膨胀,像一只原本吹入过多热气的气球,顷刻间即将爆炸。
——这具尸体是纠姐家儿子的!
就是前些日子毁灭我家摩托车,昨天刚领走我三万块钱的那个纠姐家儿子——尊姓“胡”,大名“大网”!
也就是这起交通事故发生当天,在会场上好像故意跟我抬杠、被主持人喝斥的那个胡满灿的堂哥家大儿子。
金大队长冷冷地说:“这个胡大网是吸食毒品过量致死的。”
我听不进更多的话,也无法讲出一个字,头部早已被自己那辆买成八千八百元的摩托车和亲手送出去的三万块全是面值佰圆的红钞票,密不透风的拥堵着,听不清、看不见现场的一切了,吸气和出气都万分困难——胡大网那双爱抖动的脚,噩梦初醒一般,突然窒息那样,玩魔术似的停止抖动了!
——我还得在无数个醒时梦里,替他不停的抖动啊!
8
纠姐和姐夫到解剖室门前的时候,离下班时间还有五十五分钟。
纠姐狠劲拍打着儿子的脸,边哭边骂:“小冤家啊,你在家头是米不吃、肉不吃,就只想吃这个狗的鸡巴毒啊?妈的奶头你都舍得丢,为哪样你隔不掉这个绝子灭孙的东西啊?是哪个生娃娃不得屁眼的坏蛋鬼,拿钱给你去屙痢的啊?当奶吃、当饭吃、当菜吃、当酒吃是不是?你这个要账鬼,有本事马上翻爬起来,生吃哑胀的屙痢给老娘看看!老娘早点晓得你是这种害人精的话,几寸长的时候就一把捏死你算毬,省得留下你遭罪受难害了自家害别人……”
“害死纠姐家儿子的真会是我这个‘生娃娃不得屁眼的坏蛋鬼’?好心,办坏事;害已,更害人!”听到纠姐这样哭诉,我真想把她拉起来,把她儿子给我们借摩托车和钱的事一口气讲完,看看她的反映,再考虑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但是这个时候不合适,就始终不敢松开嘴巴,只能在“双重难受”中饱受煎熬,无声却有力的帮忙,很顺利的把这具不该“这样出现”、不该“这么早就出现”的尸体,重重地抬进车厢。然后,五味杂陈的呆看着纠姐一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连夜返回。
之后十多分钟,我站在原位置,使劲抖动两只脚、两条腿,狠劲的,连续吸掉三只烟。
9
杨教导员说,李师傅失联了,他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到交警队提供证据,说掉在龙潭里的是一辆废旧摩托,最多值一二百块钱,所以,他不会赔偿三千块钱,还说那个年轻人是惊慌之中操作失误出的事故,只是右手背受点儿皮外伤,没有造成严重的终身残疾,又不会危及生命殃及生活,因此不会赔偿什么精神医疗营养误工之类费用。总之,人道主义是建立在诚信友爱的基础上的,这家伙用废铁似的破烂玩意欺哄大家,他是十块钱都不会赔偿的。
杨教导员还说,那辆出自龙潭边的废旧摩托就堆在交警队车场,马上就带我去看。
我看到的,肯定不是我的崭新摩托,不是我用八千八百元钱,新娶进门的那个“美娘子”。
我立即辩驳:“谁敢保证那龙潭里就只有我那辆摩托?这废铁难道不会是别的人,不小心开飞下去、被撞下去的呀?我纠姐家儿子借走我家的新摩托,能够找得到多个不同身份的人站出来帮我们证实!借的人都还没有死,小胡、老李的四只眼睛都还没有瞎,都是亲自看到我的摩托车飞进龙潭里去了的,而不是开到月球上、火星上、银河系外边了嘛!”
我当即拨打那张《借条》上李师傅的手机号码,对方当即接听,爽快应答:“狗日的你打错了!”
此后,连续三天按《借条》上的那组号码拨打,结果都是“已关机”。我一时半会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上公安局报案。
警察查询的信息是:这个手机号码出自贵阳白云电信公司,是用一张黑龙江省讷河市公安局办理的身份证申办的,身份证的主人叫吴鄙荣。联系上吴鄙荣后,他说自己的这张身份证去年到广州出差,失窃了,早已在两地的重要报纸申明作废了。从登报公告那天起,别人拿着它去干什么事、干了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那么,是谁冒用吴鄙荣的身份证办了这个手机号呢?
第二天,我居然愿意赶往贵阳,在白云电信公司查询的结果,与警察的答复一模一样。我气得吐出一大盆又一大盆无形的血来!
“很可能是贩毒吸毒团伙跟你纠姐家儿子联起手来骗你,你的重大损失只能等到相关案件侦破、抓捕到相关嫌疑人之后,再考虑应该如何赔偿你啦。”金大队长拍着我的右手背,同情与劝解兼而有之地看着我,平静地对我说。
不知该答什么的我,又只能出大力,抖动全身。
10
真的是连续几个整夜,我都是睁着眼睛,瞎毬想:“那堆来自龙潭边的废铁真是纠姐家儿子弄丢下去的吗?他又是在哪里买的或者借的或者偷的废旧摩托呀?难道我的崭新摩托真的还活在这世上?三万块钱的借款啊,看来真的成了纠姐家这个要账鬼的毒资了?至少我得查清我的崭新摩托身在何处尽早追回呀!”
我真的是被羞愤与焦虑的挟持了,既如坐针毡,又无法动弹。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进杨教导员办公室,请他帮助查找那堆来自龙潭边的废铁的主人是何方人士。
牌照还在,发动机号码还清晰可见,当然查到了:这是收破烂的杨瘦猴,从邻县一个叫乌隐的地方,论斤计价,用六十八元钱买回的。
杨瘦猴为我们仔细讲述:“半个月前,我在乌隐买来当废铁卖的破车,被一个能说会道、谦虚文明、嘴巴很甜、值得亲近的男子,用128块钱的吉利价,推走了。他说拿去自家门口学,学会骑之后才好去买新的……”
杨瘦猴跟随我们走进交警队,刚来到那堆废铁前就肯定地说:“我卖给那个人的就是它,讲好的价是128元,鬼家伙递钱到我手头的时候,要我不收那点零头,说是‘一百二,月月红。’我一听、再一想,狗屁月月红呀,这个数字明明就是急救电话120嘛!”
杨教导员右手一抬,严肃地说:“这种报废的破旧车你也敢拿卖出去?看我们不狠狠的处罚你!”
我看见杨教导员的双脚,像纠姐家儿子还活着的某次那样,不知是传递什么信息的胡乱抖动了。
杨瘦猴连忙调高音量,像大声哭诉那样使劲地喊:“冤枉啊,我是看他是个不错的人,才会这么点钱就让给他。你们算一算,我这车的发动机是好的,两个轮胎也还用得成,其他部件也还可以用。如果我拆散它来当零件配件卖,保证会得比这个价高得多的钱!”
我看见收破烂的这只瘦猴,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抖动双脚双腿了。
“先放你滚!哪天适合再找你进来!”杨教导员右手一挥,杨瘦猴就像灰尘一样飘走了。
我是自愿走回家的。杨教导员没有撵我走,也没有留我玩。
11
我依照妻子的指示精神,到公安局经济警察大队找她的远房表哥柏树直。
接过我出示的《借条》,这个柏大队长看了正面看反面,一个接一个的问了不少相关的内容,之后一言不发,好像在思谋一项事关全局的英明决策。大约过了三分钟,才好像很气愤的对部下发指令:“都给我听好啦,明天下晚班以前,你们必须给我把李孝德请到这里来!”
第二天下午,我在经警队会议室再一次见到李师傅。我左手扬起《借条》给他看,右手指着他的脸,用“平静中闪烁无穷严厉”的语气说:“久违啦李师傅,今天我专程来取这五万元赔赏款。”然后当众叙述“小外甥如何借走摩托、怎样出的交通事故、凭什么能够用这张《借条》提前领走三万元、李孝德必须依照约定把五万块钱当面给足”的来龙去脉。
柏大队长和其他警官一样,不说什么,不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和李师傅,聆听我俩的问与答。
转瞬之间,李师傅显得目瞪口呆,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提高声音,用“几乎是吼叫”的疯狂方式,展演自己的恼怒与羞臊。请看他“呼”的一声站起来,直挺挺的杵在原地,用右手食指对准我的脑门,理直气壮、不急不缓地任唾沫横飞,一口气喷出这么多字、词、句:“出事后的第二天中午,胡大网找到我,他把你家的豪华新摩托和许多重要证件弄飞了,觉得十二万分的对不住亲戚,他又羞愧又焦急,求我先写一张五万元的《借条》给他,请我帮忙他想方设法的拖延时间,等他要得在工地上拉泥巴的钱,假装是我送来的赔偿款,再送来还你们,就立马归还我打的这张《借条》。我哪敢答应啊,要是你们找上门来逼我还这笔钱,我不就是损失惨重、生存惨败了吗?胡大网当即保证包括他在内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凭这张条子来威逼我、状告我。他拍着胸口说,哪个也不会、哪个也不敢来要我还五万块钱!万不得已玩这样的小把戏,只是为了缓解亲戚之间的紧张关系,临时装扮和保护珍贵的亲情。绝对不得担忧的必要,请放一亿个宽心!他边说这些边递了一张纸给我,是他事先写给我的五万元《借条》,借款缘由是与事故相关的这样那样。等我看完后,他叫我把这张《借条》还给他,说是还差重要手续,要回手中当着我的面,签好姓名按了拇指印,微笑着塞进我手里。接下来,他把身子往前伸,努力靠近我,嘴角动了几动,就有一种叫不出名的笑挤满了脸,神秘而诡异的对我说,你我都收存好对方同等金额的《借条》,你和我都可以要得到对方的五万元钱,一分都要不到也不得关系。三加二减五,还不是跟之前‘谁也不欠谁的’一个样啊!我指责他是‘脱了裤子放屁捡得麻烦!’这时,他特别强调,只要我照他说的意思做了,之前我在交警队主动认赔的三千块人道主义钱,就一分也不用给他了,其他什么和什么的费,他保证从此不会再提一句,不会要一分。见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便反复哼唱起《当兵的人》中的‘有啥不一样……其实也一样’。这样,我就更加读不懂其中的奥妙了。见我一声不吭,他竟然要跪拜我,要我赶快照他说的做。我哪里承受得起他的这种哀求啊!就认真推想这事的前因后果,认为写这样一张《借条》帮他,不会产生大问题带来大麻烦,就依了他的意思,写了你左手中的这张《借条》。想不到你真的会拿它来告我、抓我、逼我!你们家的人,真的是实实在在的太不要脸了!”
杨教导员和柏大队长坐在领导席,正低头交换意见吧?
我纯粹是震惊了,几乎是昏厥了,过了好长时间还不知道该挑选哪些字词句馈赠李孝德。
柏大队长狠狠的讯问:“李孝德,你留在《借条》上的手机号码是怎么一回事啊?你的手机是在哪里买的还是捡得的偷来的?”
这个载重大货车司机李孝德,听完领导席上警官的问话,慌忙讪讪地把头往回缩,低下身子,细声细气的答:“写在那纸上的号码是真的;手机是一个月前在董凤水库洗澡的时候,在坝上捡得的。”
“几天前打你的手机为什么是别人接?说‘狗日的你打错了!’的人是什么身份现在何处?之后三天你为什么一直关机失联?”柏大队长继续讯问。
“那天帮我接电话的人是请我拉货的盘县红果的老板方种乎,他见我正忙着换轮胎赶路,就接受我的请求按键接听,见没有显示来电人姓名,就自作主张回了句‘狗日的你打错了!’这是他交货的时间紧迫,不小心说出这样的臭话得罪了大领导,应该不会违了大法、犯了大罪吧?至于关机失联一说,事实是存在的,但不是我故意这样的,而是我的手机从驾驶室滑落到路上,摔坏了屏幕损坏了里面的重要零件,一直到今天中午都还没修好。你们看我身上,半个手机都不得,怪可怜的哟!”
杨教导员插话说:“李孝德,胡大网写给你的《借条》你大概要不到五万元钱了,因为他吸毒死了;但是你亲笔打的这张五万块的《借条》在他舅舅手里,胡大网提前从他舅舅手里取走了三万,这些钱是他舅舅给本单位财会和超市老总借的,必须得还人家。你看这《借条》上的金额,打算还多少和怎么还,自己当着他舅舅的面,真心实意的答个保证,再按自己的承诺抓好落实。我们现在不是执法,你们就当大家是事故双方的证人吧!”
一连串的追问都不见回声。
至少有五分钟,李孝德一直埋头思考。他的嗓子好像一瞬间沙哑了,有些瓮声瓮气的味道,他用低沉的语调表明自己的打算:“好你个要账鬼胡大网,我没招你没惹你,你怎么会用这种低档次的毒计祸害我呀?不过,他写的和我写的《借条》,金额都是五万元,他的亲戚敢来找我要,我照样敢去找他的亲戚要!”
柏大队长见状,居然高喊:“散会!”
杨教导员赶紧解围:“公公婆婆都有理,双方协商解决,达不到目的你们可以上法院!”
12
根据事态走势,想必我要自取其辱了!
我使劲地、踏实地、仔细地回想:前世,或者前几世,自己或者妻儿,是不是有意无意的欠了纠姐家儿子——胡大网什么名目的债务呢?
纠姐家的这个短命儿子,生前总共来过我家三次,现概要汇报如下:来借五十得一百,以“我脚杆脏得很”为由没进门的那一次,不算。那么,第一次,就是第二天一大早送一百块钱来还和赠送一千元的购物卡,是自己带了崭新的鞋套,在门外换好才进屋的;第二次,是来借摩托车,妻子说他也是在门外换好崭新的鞋套才进屋的;第三次,是送李师傅打的五万块钱的《借条》来给我,央求我借三万块钱给他救儿子的命,同样是他自己带来一双崭新的鞋套,在门外换下脚上那两只确实有些脏的棕色皮鞋才进屋来的……
13
我这样勤奋的回想,或者麻木到懒得追忆,于当前今后的生存发展,又有什么价值意义,或者能有效解决什么难题呢?我真的坐卧不安,我确实不思茶饭!
妻子在餐厅里把一桌丰盛的佳肴摆布好,金鱼游动似的来到我面前,动用娇嗔的表情,奢望能够逗乐我:“提请我的一家之主注意啦,你要爱惜‘顶梁柱’的岗位哈!你以前常常爱说的一个词是‘打包票’——首先请问,‘打包票’是什么意思?‘草包’是什么意思?‘打包票’的‘包’是不是‘草包’的‘包’?最后是,乖老公好老公听好啦,你在我们家知识最渊博,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文章你最能写、最会写,因此,恭请快速答题——世界上最大的草包有多大,在哪里?备注:不及格不准睡大床只能睡小沙发;得红分便可以在适宜时段和合适地点相吻、相拥;荣获满分则重赏夫妻生活中的一切心满意足!”
我听完,神灵点化一般,傻乎乎的看着她的眼睛,用“七十二笑”之外的那种笑,伴随着从未有过的话音,填写这道单项选择的必答题——
“打包票,也叫打保票,就是过去的‘写保单’。料事有绝对的把握时,说可以打包票。草包,一是指用稻草等编成的袋子;二是指装着草的袋子,比喻无能的人。‘打包票’的这个‘包’,和‘草包’的‘包’,同是一个字,但各自承担的责任不同;世界上最大的草包嘛,身高不高,好像一百七十厘米都不到;体重不重,大概六十公斤要除掉皮毛。在哪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在我妻子家!
(备注:家里的“最大草包”人选嘛,只有唯一的一个人最合适啦,但是绝对不是暗指我们家那个唯一的乖娃娃和好宝贝哈!所以——只有三口之家,既不是贤妻你,又不是儿子他,对照标准答案,就是甘俭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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