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来到西南作家网:www.xnzjw.cn
西南作家网: >> 原创作品 >> 短篇 >> 正文

【2015年度作家奖】乡村情事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12694    发布时间:2015-11-25

作者:警喻

警喻,本名华景域。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东北小小说沙龙副主席。曾在《北方文学》《章回小说》《百花园》《岁月》《小说林》《短篇小说》《文学报》《辽河》《金山》《中华传奇》《延安文学》《海燕》等报刊发表中、短、小小说近四百余篇。有数十篇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获奖。


1


一缕青烟像蛇一样爬出烟囱,刚蹿了一个高高儿,就被山风扯碎顺着山沟子扔进长满杂树的林子里。

梁小满一瘸一拐地跑回屋里,一把掀开老爹梁满仓的被子,一股凉气扑在身上,老爹一拘挛,瞪着眼睛问,一大早的抽啥风?

梁小满说,爹,张秀芝婶回来了。

梁满仓立马精神了许多,真的?

梁小满说,不信,你看,张秀芝婶家的烟囱冒烟了。

梁满仓一滚碌爬起来,叫小山快给爹找鞋,梁小满就把趴在屋地上大黄狗踢起来,从大黄狗身下拿起鞋递给老爹说,大黄给你焐热乎哩。

大黄狗忸忸怩怩走到墙角又趴下来,把嘴巴放在前爪上,两只圆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梁满仓。

梁满仓委到炕沿边儿,接过梁小满递过来的鞋,蹬上,拍拍屁股,推开门,还没把脚迈出去,大黄狗噌地一下蹿了出去,搖头摆尾地撒着欢颠出了院门。梁满仓站在大门外,扯着脖子向村子东头瞭望,他看清了,村子东头张秀芝家的烟囱里果然有柴烟飘出,梁满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黄狗摇头摆尾地跑在前面,梁满仓扯着嗓门儿喊,大黄,回来!大黄狗很不情愿地转个磨磨,之后,又壮着胆子朝张秀芝家跑去。梁满仓跟着大黄狗的腚后,捣着小短腿朝村子东头走去。

张秀芝被女儿麦芽接走的时候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眼下早已大雪纷飞了。屈指算来,也不过半年的光景。他清楚地记得张秀芝临走那晚上,两个人坐在小河边,谁也不说话,就这样听了半宿河水哗哗地流淌声。

末了,梁满仓叹气道,你去吧,不管咋说,孩子接你养老终归是好事儿。

张秀芝抽抽搭搭地说,我走了,你们爷俩咋整?

梁满仓说,挺!

张秀芝问,咋挺?

梁满仓说,咬牙挺!

梁满仓就这样挺了半年。

张秀芝和梁满仓东西头着住,张秀芝的丈夫是梁满仓的二表弟,论起来,亲戚也算挺近。自从小满他妈走后,张秀芝几乎扮演起母亲的角色。棉衣棉裤棉鞋都是她在灯下一针一线做好送过来。直到三年前,张秀芝的丈夫因得了癌症也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把张秀芝击到了。梁满仓就汤汤水水地侍候着,毎天从地里干活回来,都要先到张秀芝这儿看看,有几天看不着,心里就空空捞捞的。

张秀芝这一走就是大半年,真不知道梁满仓是怎么挺过来的。

令梁满仓真得没想到的是张秀芝会回来,或者说会回来得这么早,原本想总得三年两载或十年八载的。是在姑娘那待得不舒心,还是放不下我梁满仓。

梁满仓脚下生了风,大黄狗蹿蹿跳跳地差点把梁满仓绊倒,梁满仓抬脚轻轻踢了它一下,大黄狗溜到一边儿蹲下,偶而朝他这儿扫上一眼,看上去很委屈。

村里家家户户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响起来,炊烟在风中集结着向林地里弥漫着。梁满仓突然收住脚,他觉得有些不对,按理说,这个冰天雪地的季节,屋里都冻得嘎巴嘎巴的,张秀芝回来应该去他那才对,咋会回到冰屋子里呢?正在犹豫的梁满仓,忽听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张秀芝的大伯哥黄谷草,就问,这么早干啥去?

黄谷草说,你不知道啊?张秀芝回来了。

梁满仓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是吗?

黄谷草沉吟了一会儿说,只是……

看黄谷草的神态梁满仓预感有些不妙问,有什么不妥吗?

黄谷草叹了口气,黯然地说,只是,回来的是一把骨灰。

你说什么?梁满仓惊骇的像只傻傻的狍子,两腿抖动着,一步也迈不得。

黄谷草悲恸地说,张秀芝病故了。

梁满仓愣怔了一会儿,倏然像一头被火炮猎伤的狍子蹭地一下蹿起来朝村东头跑去,大黄狗被他吓了一跳,也纵身跃起一路狂奔追了过去……

北风肆虐着,卷着雪面子呼呼乱飞。不一会儿就把梁满仓和大黄狗卷到了村东头。张秀芝家紧靠猪蹄河,河岸上的弯曲八溜的榆树像是被风按住了脖子发出呜呜声音。梁满仓拐进院子的时候,张秀芝的女儿麦芽正在院子里烧纸,见到梁满仓叫了声叔,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梁满仓问,你妈这是咋啦?

麦芽眼睛红红着只是哭。

梁满仓两腿一软,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张秀芝呀,这是咋了?梁满仓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2


梁小满走在绰罗河的右岸上,正是清晨。一片一片的野花冒面似的开在脚下,黄的、粉的、红的、白的漫山遍野。梁小满弯下腰掐了一朵,举到鼻子下,嗅了嗅。

梁小满的双脚慢条斯理地很不规则地移动着,可能是怕踩着遍地的野花,身子总是歪斜不定地扭动着。跟在他身后的媛媛儿哏哏地笑个不停。

梁小满收住脚,举着手里的野花摇晃着示意媛媛儿跟上,媛媛儿便风一样飘到他眼前,梁小满把野花插进媛媛儿的秀发上。

媛媛儿问,好看吗?

梁小满端详了一会儿说,好看,绝对好看。

媛媛儿走到河岸边,俯视水中的倒影,清澈的河水映出她那娇好的面容、飘逸的秀发还有娇艳的野花。

淡蓝色的河水不但把媛媛儿映在里面,还有身后的梁小满和岸上的柳条通。岸上一簇风景,河里一幅图画。

河水弥漫着魚腥和水草的味道,媛媛儿撩着水,水里图画动起来,飘飘荡荡的。

媛媛儿看着看着,花样的笑容渐渐地消失。扬着脸愠怒地问,啥意思?

梁小满不知哪出了错,啥啥意思?

媛媛儿指着头上的野花说,你往我头上插朵野花啥意思?你是把我当成了野花?

梁小满惊慌失措地说,没、没那意思,只是为了好看。如果你愿意,我把你当家花养。天天给你浇水,施肥。

那还不把我浸死、烧死啊!媛媛儿说着哏哏地笑起来,掬起一捧水扬在梁小满的脸上、身上。

梁小满躲闪着,媛媛儿在后追赶。两个人嘻闹着追逐着渐渐地消失在柳条通里,几只水鸟惊得扑扑棱棱地射向天空。

河面上升腾起水雾,白白的像云。

好大的雾啊!

梁满仓做好饭不见儿子梁小满,就来到院子里小满小满地喊了几声。不见动静,梁满仓只好来到大街上,小满小满地喊着。

雾越来越浓,像冬天豆腐坊里熬豆浆时蒸腾的热气,密匝匝的,一眼看不透十米,浓雾渐渐地把绰罗河淹没,只听到河水哗哗的流淌声。

梁满仓顺着河堤喊着,走着。走着走着,他见河堤下有人影在晃动。就喊小满——

那个人影不晃了,像根木头桩子似的钉在那儿一动不动。

梁满仓喊,小满!

那人往近凑了凑,一大早,扯脖子喊啥?

听声音,梁满仓知道是张秀芝。就问,大妹子,这么早来这儿干啥?

张秀芝说,给鸭鹅剜点野菜。

哦,我寻思你在这儿等我呢?说着,梁满仓已到了张秀芝的眼前。

张秀芝笑嘻嘻地说,别没正经的,小满没在家?

早晨起来就没见着影儿,不知蹽哪去了。梁满仓向四周撒眸了一下说,这雾真大。

早晨下雾一天晴,今个儿又是好天。梁满仓瞅着张秀芝的眼睛说,过来。

张秀芝说,这么大的雾,你知道枊条通里有人没?

梁满仓叹了口气,管他呢,要是天天在一块儿,就好了。

张秀芝也叹了口说,谁不想啊!

梁满仓说,等着吧,等小满结了婚,有了一定,你就搬过来。

那就等吧。张秀芝说着泪水打着转转,扑入梁满仓的怀里。

梁小满和媛媛儿嘻闹着从枊条通里钻出来,正在缠绵的梁满仓和张秀芝一下子像被风化了千年的怪石僵持地处在那里。

梁小满张大了嘴巴傻了,想躲,腿不听使唤。

两个孩子的突然出现,就像响晴的天,突然下起了大雨,让人猝不及防。臊得张秀芝拎起菜筐慌乱地消失在浓浓的雾里。

梁小满不知如何是好,拉着媛媛儿刚要走,梁满仓这才缓过神来,喝斥一嗓子,干啥去?睁开眼睛就遥那乱窜,回家吃饭!

梁小满哦了一声跟着爹往回走。媛媛儿慢慢地躲在后面,把插在头上的野花悄悄地摘下来丢进湿漉漉的雾里,一下子迷失了嘻笑的姿态。

梁满仓的脸一直热辣辣的难受,这种糗事儿,怎么会被人撞上,怎么会被孩子撞上,怎么会被未来儿媳妇撞上?这老脸还往哪搁?

小满妈走的时候,小满才八岁。小满妈临咽气时,扯着梁满仓的手说,你还年轻,有相当的就办一个吧。记着,找个心眼好使的,别让小满受委屈。梁满仓摇晃着小满妈的手,嚎啕着,别说了,你不能不管我们爷俩啊!

小满妈就在爷俩嚎啕中走了,走得是那么不舍,那么不甘。

十五年啊,梁满仓当爹当妈含辛茹苦总算把梁小满拉帮成人。眼瞅着孩子要成家立业了,梁满仓也开始琢磨起自己的事儿。

张秀芝的丈夫是梁满仓的二表弟,三年前突发脑溢血去世的。女儿麦芽职校毕业留在外地,去年也成了家。庄稼活没人干了,就把地租给了表哥梁满仓。在家养了几头猪、几只鸭子、几只鹅,打发日子。闲着没事儿,帮着梁满仓侍弄侍弄庄稼。梁满仓也不含糊,土豆开花二十天就开拣大的摸,一筐一筐地给张秀芝送,苞米能烀吃就一抱一抱给张秀芝捣腾。

张秀芝也隔三差五地把小园的黄瓜、豆角、茄子摘些给梁满仓。时间一长,就觉得离不开了,有几天不到一块儿,心里就空空捞捞的。

接下来,那个事儿就在苞米地里拿大草时发生了……

满山坡子的庄稼青青翠翠茂茂密密,一眼看不透。梁满仓躬着腰一步一挪地在苞米地拿大草。早晨的露水很大,梁满仓的布衫和裤湿个响透。

当时,张秀芝正弯下腰薅一棵杨铁叶,那杨铁叶很粗,很壮,根扎得很深。张秀芝费了很大的劲儿也没拔掉。梁满仓就从另一垄沟过来,想帮她一把,刚走到她身后,张秀芝就把那棵杨铁叶薅断了。由于用力太大,在杨铁叶被拔断那一刻,张秀芝的身子向后一倾,就倒在了梁满仓的怀里。四目相对,孤男寡女,又在这茂密的青纱帐里,烈火遇了干柴,就自然地燃烧起来。

起初,张秀芝还是很犹豫的。这一步迈出去,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就难了。

张秀芝就问梁满仓,往后咱俩能到一块么?

梁满仓说,等小满结了婚吧。

张秀芝幽怨地说,八字没一撇,对象还没有呢,跟谁结?

梁满仓说,孩子大了,终归要结的。

风静止来下,两个人坐在垄台上唠扯起与风、与蒿草、与庄稼无关的事来。

两个人便期待着孩子的婚事早一些有着落。日子就这样在期盼中一天天地过着,直到半月前,梁小满把媛媛儿领回来。

梁满仓的心就像这遍地的野花怒放起来。可这怒放的野花如同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梁满仓并不看好小满和媛媛儿的婚事儿,媛媛儿是儿子梁小满在外打工领回来的。人长得到是清清爽爽,身板却干瘦干瘦的,就像根拴马的桩子。

梁小满看出爹的心思,等媛媛儿不在场就说,现在流行骨感美,身材好,脸蛋又好看。

脸蛋好看有啥用?长不出庄稼生不出米。庄稼院重要的是体格,有了好身子骨,干活才有力气。

虽然着急让孩子结婚,但总不能剜到筐里就是菜。梁满仓想,小满妈过门时身子就单单薄薄的,平平常常总是病病殃殃的。家里有个病老婆,总归是闹心的事。不能为自己一时的快活,不管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儿。孩子的幸福要比自己的幸福重要的多。毕竟自己一把年纪了,孩子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就在梁满仓还在坚持己见的时候,河边事件发生了。这对梁满仓来讲,是致命的。梁满仓觉得自己的衣服被剥了下去,而且剥得一丝不挂。他无颜再对孩子的婚事支手划脚,也真的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对于女人来说,最让人抬不起头来的事莫过于此。张秀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她没心思切野菜,从筐里把野菜一把一把地抓出来丢给鸭鹅。鸭鹅异常的活跃,扑扑棱棱地争抢着野菜。

她后悔不该和梁满仓唠那个事儿,如果不唠那个事儿,就不会勾起她的情愫,勾不起她的情愫,就不会扑入他的怀里,也就不会被孩子撞见……

这一切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发生在孩子眼前,这让她始料未及也无地自容。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那一幕看见的不单单是梁小满和媛媛儿,还有一个女人,这女人就张秀芝的大伯嫂水莲。别看她有个水灵灵的名字,人却长得干干瘦瘦的没什么水分,就像一块风干了的萝卜条咸菜。当时,水莲正在河边洗土豆,浓浓的晨雾就把梁满仓和张秀芝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到了水莲的耳膜里。早就听说弟媳和梁满仓有一腿,可始终没见上。这一大早晨就跑到河套来干啥?好奇心驱使她立起身寻声而去。

透过浓雾,水莲刚好能看清缠绵在一起的梁满仓和张秀芝,梁小满和媛媛儿就出现了。水莲急忙影在柳条通后面,见他们相继离开,才回到河边拎着土豆回家了。

水莲是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啥事搁她肚子里要不吐出来,就像有一泡长尿不撒出去憋得难受。尽管这样,水莲还是有分寸的,不管咋说这是家丑,家丑不能外扬,就跟肉臭了不能外扔一样。再说水莲和张秀芝妯娌关系处得还算挺好,不说像亲姐妹,也差不了多少。

水莲把土豆筐往屋地上一扔,愣愣地杵在那儿。

水莲的男人黄谷草拎着泔水桶从猪圈地回来,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就问,咋啦?撞着鬼了?

水莲似在回答又似在自言自语,还真是中邪了。

黄谷草瞅瞅她,你没病吧?

我看见二老婆张秀芝和……水莲说到这儿,觉得有些不妥,就把下话咽了回去。

黄谷草见她半吐半咽地,就知道没什么好话,把泔水桶嗵地一下丟在地上,说,别没屁搁拉嗓子!

真的,二老婆张秀芝和你表哥梁满仓在河套那啥了。

黄谷草预感到了事情的真实性,一屁股坐在锅台上,双手插进稀疏的头发里抓挠着。

过了一会儿,水莲说,这二老婆蔫巴的更有主意。

黄谷草觉着弟弟已经没了,弟媳想找个人搭伴过日子也属正常,就说,你少吃萝卜淡操心!


3


大伙七手八脚地一顿忙活,总算把梁满仓拍打过来。梁满仓跟头把式地来到灵堂前,头发被揉搓得横横斜斜蓬蓬乱乱的像个鸡窝,鼻子下的仁中处被抠的有些血殷,两眼直直勾勾地瞅着骨灰盒,他不相信这么个小小的木头匣子,能把那么大个人装在里边。

大黄狗凑过去围着骨灰盒转悠,坐在炕上的阴阳先生脸色都变了,嗷地一嗓子,把狗撵走!

站在一旁的黄谷草就抄起木棍把大黄狗赶到了大门外。

撵它干啥,还能借气还魂啊?水莲说。

借气还魂?真能借气还魂?梁满仓发疯似的喴着,大黄,大黄!

被黄谷草用木棍撵赶到大门外,正灰头土脸觉得很没面子的大黄,听到主人叫它立马来了精神,一蹦高高窜回院子。

水莲嘟囔着,一把骨灰,叫它屁用!

阴阳先生敲着窗玻璃,吹胡子瞪眼睛地喊,撵走!撵走!在他的心里,人死了最忌讳牲畜在灵堂跟前乱窜,那样会犯说道。

黄谷草再次举起木棍,吓得大黄蔫蔫地躲到梁满仓的身后搭啦着脑袋坐在地上。黄谷草回过身来,抱着大黄狗那毛茸茸的脑袋,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4


秋露一点,蒿草一天天地泛黄,庄稼也开始哗啦哗啦地说话。空山水从山涧里淌出来,清清澈澈的注入绰罗河。

天光渐渐明亮起来,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断断续续的哟嗬牲畜声,四轮车、摩托车的轰鸣声,孩子或哭或笑声,像一个交响曲在黑瞎沟的上空回荡着,弥漫着……

张秀芝病倒了。张秀芝有心事,这心事就像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塞在心里丝丝地难受。这些日子,大伯哥黄谷草看见她,眼神都不对,村里妇女也在背地里指指点点。

梁满仓来了。

张秀芝看着老实巴交的梁满仓嘤嘤地哭了起来。

梁满仓慌了,问这是咋啦?

张秀芝依旧地哭。

梁满仓摸摸张秀芝的额头,你病了?快穿衣裳,我拉你去医院。

张秀芝哭着说,哪那么娇气,就是有点肚子疼,挺挺就过去了。

梁满仓说,这可挺不得。你快穿衣裳,我回去开四轮子。

一路上,蹾蹾跶跶的到了医院,张秀芝浑身像散了架子似的。梁满仓把张秀芝背到门诊时,张秀芝已成了一滩烂泥,大夫用手在张秀芝腹部按了按,说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梁满仓毫不犹豫地在家属栏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几天后,梁小满来到医院,当然是梁满仓打电话叫他来的。

梁满仓对小满说,你把四轮车开回去,你张秀芝婶手术刀口刚好蹾跶不起,一会儿,我们打车回去。

回来的路上,张秀芝说,以后咱俩背着点人,别这么放大眼汤了,留人口舌。

梁满仓说,怕啥,手术时,家属签字的可是我。从那时起,我就是你的家属了。往后,我就是一贴膏药沾在你身上,想甩都甩不掉,谁爱嚼舌头谁爱嚼舌头。眼瞅着庄稼就要上场了。换了钱给小满结了婚,咱俩就搬到一起。

张秀芝叹道,难啊!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人淹死。

唾沫到没把人淹死,到是一场车祸把整个事情改变了。

那天,小满开着四轮车往回走。走到十八拐时,迎面来个大挂车,小满躲闪不灵四轮车翻到了路沟里,大挂车司机见四轮车没咋的,梁小满摔得不太严重,上半身除擦破点皮还算完好,只是右脚不敢着地,司机把他送到医院,一检查膝盖骨和踝骨两处骨折,司机有点瞢了,等梁满仓和媛媛赶到医院时,司机交了三千元押金后,已逃之夭夭了。

自从媛媛得知小满的腿就是好了,也不能吃硬,恐怕会落下残疾,就整天泪眼悲悲的。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儿,他们会在这个秋天里完婚,她会是小满的好妻子,也会是梁家的好儿媳。可她一想到将来会和一个不能干活的残疾人生活一辈子,心里就很害怕,就很恐惧,也很无奈。终于在一天的早晨,一个不好不坏的早晨。梁小满记得那天外面风挺大,媛媛打早餐回来,眼睛红红的,小满问怎么啦?媛媛说风大迷了眼睛。小满就没有太在意,媛媛看着小满吃完早餐,把兜里的几百块钱掏出来放在小满的手里,说她回趟娘家张罗俩钱,让他别着急,三两天就能回来,并说她已经给爹打电话了,让他过来侍候几天。现在想来,其实那天媛媛很反常。她一直攥着小满的手,眼睛一直盯着小满的脸。应该说,那时她已经决定离开小满了。小满确定媛媛离开他,是在媛媛走后的第五天。小满打电话给媛媛,媛媛一直哭,说她是逃婚出去的,刚回到娘家就被男人抓了回去,这辈子有缘无分,劝他好好养病,找个好姑娘。开始,小满以为媛媛与他说笑,并没往心里去。之后,媛媛把手机关了,一直没有开过,媛媛就像风一样消失了。

梁小满是在打工时认识媛媛的,他不知道媛媛的婚姻状况,甚至连家住在哪都不知道。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给工友打电话,打了一圈儿,没人知道媛媛是哪的人。

梁小满突然意识到媛媛肯定不是她的真名,梁小满绝望了!

当张秀芝得知媛媛离开后,心里苦闷至极,她觉得自己就是一颗扫帚星,如果没有她,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她只能给亲人带来伤害和痛苦。与其这样,还不如一死了之。

梁满仓正在大门外修四轮车,大黄不知从哪蹿过来,对着他的吼叫了两声便向屯东头跑去。梁满仓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便跟着大黄朝张秀芝家跑去。梁满仓进屋见张秀芝刚刚把脚下的木櫈踢翻正在悬梁自缢,梁满仓惊呼着,你这是咋说?就伸手堵住张秀芝的屁股用力往上一托,便把张秀芝“摘”了下来。

张秀芝咳嗽了几下,好像从千里万里奔跑回来一样,很疲惫地喘息着。

你咋这么傻呀!梁满仓说着把张秀芝揽在怀里,两个人便抱头痛苦起来。

筋动骨一百天,梁小满能拄着棒子下地活动,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那年的秋天,山上的活计全靠梁满仓一个人手到,刚做完手术的张秀芝,看着梁满仓一个人辛辛苦苦地忙秋,心里干着急,只能在家里给他们爷俩做口饭吃,侍候侍候小满。


6


梁满仓哭脸悲悲地蹲在丧盆前,一叠一叠地烧着大黄纸,叨叨咕咕地说,这活蹦乱跳的人,咋说没就没了呢?

麦芽泪眼婆娑地说,妈呀,不该把你接去啊!

梁满仓问,孩子,这到底是咋回事呀?

麦芽只是哽咽着,不说话。

其实,麦芽把她妈接去,并不是完全为了养老,确切地说是为了给她妈找个老伴。对方是个退了休的工人,儿女都在外地,只是岁数比她大了十几岁,有房有工资,条件还算不错。张秀芝来到麦芽居住的那个城市的当晚,姑爷特意为岳母安排了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接风宴。除了姑爷的父母和家人、同事,还有那个退了休的工人。

退休工人叫方程,人们都习惯叫他老方。虽然六十几岁,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些。

那顿接风宴,是在友好热烈的气氛中进行的。酒也喝得张驰有度,目的也很明确。张秀芝还一口一个老方老方地叫着,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事就是板上钉个钉子,妥妥的。亲家和亲家母也很高兴,他们觉得亲家母你能过来,相互间有个照应,孩子也不用牵肠挂肚地惦念,这是好事。

之后的几个月,老方隔三岔五地往麦芽家跑,渐渐地张秀芝发现老方有些不对劲儿。老方每次来都是在姑娘和姑爷上班之后,唠些不着边际的话,听上去有点洗脑的意思。诸如夕阳红了,黄昏恋了,工作上退休了,第二个春天刚刚开始了等等。张秀芝终于明白了,在她明白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到无边的恐惧。

张秀芝说,我是乡下人,跟你不合适,再说我心里早有人了。

老方说,我知道,听麦芽说过,不就一个土里刨食的小短腿表哥嘛?

张秀芝听老方这样说,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就把老方撵了出去。

此时的张秀芝想起了乡下的日子,她非常思念表哥梁满仓,他现在过得咋样?小满的媳妇媛媛回来没?

张秀芝愈发地感到这不是她能待下去的地方,她看不到乡下的那座山,看不到那条绰罗河心里就像荒了草,不踏实。

她决定回到乡下。

下班回来麦芽听妈妈说要回乡下,就急赤白脸地说,那个鬼地方有什么好想的?我是让你和方大伯伯过日子,又不是让你去死!

自己含辛茹苦拉帮大的女儿,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张秀芝的心,她陌生地看着麦芽,泪水无言地流入心底。

那一夜,张秀芝翻来调去睡不着觉,眼前竟是梁满仓的影子。

清亮亮的绰罗河水漫过她的膝盖,漫过她的腰间,张秀芝感浑身彻骨的凉,她挣扎着,呼喊不出声来,她终于被河水吞噬,她一个战栗醒过来,被子已经掉在了床下。

张秀芝浑身被冻得冰凉。

麦芽早晨起来和妈妈赌气,没吃饭就上班去了。

张秀芝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鼻子一酸,哭了好一阵子。看了看这熟悉又陌生的家,她觉得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外面的雪很大,张秀芝夹着包裹刚走出小区的大门,见老方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此时的老方也看到了张秀芝。便喊,秀芝,秀芝。你干啥去?

张秀芝慌恐着逃匿般地冲向街心,就听“嘭”的一声,张秀芝被撞得飞出好远……


7


大黄狗拉着满满一爬犁烧柴,走在落满厚厚白雪的绰罗河的河面上,梁满仓和张秀芝在后面跟着。

冬阳照在他们的身上暖暖的,张秀芝脚下一滑,身子便向河面上倾倒,梁满仓手急眼快,一下子把她拦腰抱起,张秀芝便重重地砸在了梁满仓的怀里。爬犁在转弯处停了下来,不见主人,大黄狗回过头来见他们缠绵在一起便抗议似的狂叫着。

平日里,梁满仓不怎么上山砍柴,这活儿多半都是儿子梁小满干。自从梁小满腿被撞坏以后,梁满仓就把这活儿揽下了,梁满仓只所以亲历亲为,主要和张秀芝有关,虽然二表弟去世了,可张秀芝还要生存,要生存就离不开柴米油盐,柴是第一位的,它比米油盐还金贵,柴禾是过日子的大事。在黑瞎沟谁家要没有两堆方方正正的柈子垛,就算不上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

冒烟雪一停,闲下来的人们便赶着马爬犁、牵着狗爬犁或人拉着爬犁涌向山里。大雪炮天的,一个女人咋能上山?梁满仓就领着张秀芝进山砍柴。整个冬天,两个人一爬犁一爬犁地往回倒腾。两家的大门外楞起的木柈子像城墙似的,一溜溜儿的。

梁满仓这样高调宣示,让水莲很不自在,心中的秘密被梁满仓公开化了,生活中没有故事,就像熬了一锅汤忘记了放盐清汤寡水没滋没味儿。有时她也觉得他俩还算挺搭配,只是有点兔子吃了窝边草感觉。

就在一天下午,水莲打电话把他俩的事告诉了麦芽。原本让麦芽回来搅和搅和,让这故事再发酵发酵,有点看头儿。没料到麦芽回竟会把秀芝接走,反到让她很失落。


8


水莲看着哭哭叽叽的梁满仓,心里也很难受,她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披麻戴孝的小满,一瘸一拐地把梁满仓拉了起来。

水莲啧啧两声说,小满咋能披麻戴孝?

黄谷草黑着脸说,这是他表婶,咋不能?

梁小满扑通跪在雪地上,婶子,小满从小没妈,是你给我做鞋做衣服、缝缝补补洗洗涮涮,你就是小满的亲娘啊!

麦芽叫了声小满哥,便痛哭起来。

大黄哼唧着来来回回地走动着……

后来,人们常常看到,梁满仓拿些水果、熟食和酒,坐在张秀芝的坟前叨叨咕咕喝着,有时也会看到,他手掐着酒瓶子醉倒在坟前……


【编辑:与文为邻】

已经有 0 条评论
最新评论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

您是本网站第 164399851 位访客      技术支持:HangBlog(renxuehang@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