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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议夫妻(外一篇)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邱天    阅读次数:4113    发布时间:2013-11-12

1


陈顺风风火火闯进我家,还没坐定就囔囔开了,大哥,这个事你得帮我!

我说,什么事呀?这没头没脑的。

陈顺喝了一大口茶,“唉”了一个长叹,说,这事真他妈难以启齿呀!你也知道,我家绢子那死不要脸的,造孽啊!

他想说的这个事,我不敢说十分清楚,但略有耳闻,小区里暗里明里都传开了,只是大家都背着他。咱哥几个也曾旁敲侧击提醒过他,只是他榆木脑袋不开窍。今天,他着急了?大概纸包不住火——它该烧起来时自然得烧起来了。


2


陈顺原先是有个和睦、温馨的家,他在圆钉厂上班,妻子绢子在县委招待所当服务员,女儿前年高考录取省城一所大学,就读去了。五年前圆钉厂破产了,他失业后开个什杂百货小店搞些零售批发的买卖。没想第二年绢子所在的县委招待所也让人承包了,换了老板,绢子也买断工龄下岗了。绢子心情不好时,长吁短叹,好不好拿事出气,温馨的家庭开始出现裂痕。陈顺的小店买卖不是很好,家里经济开始拮据,也常常拿事发火。

绢子没能找到工作,闲着也是闲着,原先县招几个姐妹隔三差五找她玩,逛街、打牌、舞厅跳舞,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为这事,陈顺没少发火,说,绢子,你就帮我打点店铺吧,别老闲逛。

陈顺生气,一方面也是生意不好做的缘故。这世道,全民皆商,小店林立,你生意场里没熟人、没绝活,玩不转的。为了搞些好销的货,他常常要南下广东,一去就几天。累死累活还不是为了店铺生意,为了这个家。陈顺又说,绢子,你不帮忙打点店铺也拉倒,但你别老往外头跑,行不?有空把家打点妥帖了,也好让老公我安心在外忙活生意呀!

可绢子有绢子的苦衷,心里空虚着呢!自从买断工龄下了岗,无所事事,多无聊?找不到工作,总不能整天关家里吧?她想不开时就囔囔,下岗了,这国家就是让我不要干活,让我休息的,你不让我在外头玩又咋地?她说,陈顺你放心,这家我顾着呢!我逛逛街、打打牌、跳跳舞又会怎样?还怕你老婆让别人拐走不成?

绢子依旧我行我素,而且有逐渐升级的趋势。先是跟姐妹们一块出去,后来是独自出去;先是有时逛街有时跳舞,后来是每天晚上去跳舞;先是随便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都行,后来是讲究着装、讲究化妆,非得浓妆艳抹不行。玩得回到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了。

邻居们见着陈顺顺便说一声,陈顺兄弟,看着老婆一点,别玩野了!

陈顺呵呵地笑一声,没事,一个下岗工人,她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有些长舌的女人见了陈顺,嘻嘻哈哈地,我说陈顺,你老婆越发漂亮了,别是要焕发第二春了?

陈顺也嘻嘻,徐娘半老了,怕是枯枝难发芽啦!

话是这么说,但女人们这些话终归不好听,陈顺窝火,见老婆从外面回来,就囔囔,绢子,回家早些行不?这家你还要不?

绢子说,我怎么了?怎么不要家了?

你每晚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在外玩,回家这么晚,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哟哟哟,谁闲话了?谁闲话了?哪个长舌婆搬弄是非了是不是?我怎么啦?是偷汉子养野男人啦,还是拉男人上床了?你抓呀!你拿出证据呀?

见河东狮吼,再者陈顺真没抓住什么把柄,他哑口了。

绢子吼了几声,也熄火了。接下来一改常态,服服帖帖依偎陈顺怀里,吹吹枕边风,说说悄悄话,一夜温顺得不得了,且主动要做那事了,伺候得陈顺舒舒服服。

更奇怪的是,打这以后,绢子每晚舞厅回来,都要把早睡下的陈顺弄醒,亲热一阵,然后就要房事,然后就要玩一些新鲜花样,翻来覆去的,伺候得陈顺舒舒服服。

陈顺想,老婆对自己这么好,哪会像邻居说的那样?扯淡。

此后一段时间,陈顺依旧生意忙活,绢子依旧麻将、舞厅快活,大家相安无事。


3


一日,广东供货商季老板来考察市场,和陈顺联系上了。陈顺少不了招待。那夜,季老板提出去舞厅消费。说走就走,自然是陈顺做东。

“再回首”舞厅,灯光昏暗,音乐缠绵,舞者翩然。陈顺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难免不适应,而季老板大大咧咧找了两个座位,要了两份茶点。他们才坐下,季老板便又站起身,走过去邀邻桌的一位美媚跳舞。

陈顺不会跳舞,自然只有看的份。舞池中,对对伴侣相拥着、依偎着却也幸福和谐。陈顺先是羡慕,后是嫉妒,想自己没有学会跳舞,也算是一件憾事。这点绢子就聪明多了,她懂得享受。他这时正想着绢子,就看见绢子了,一个男人拥着她,正往这边旋转过来。陈顺把头低下,不让她认出自己。等他们转过去了,才仔细端详这个和绢子一起的男人,个不高,略显肥胖,灯光太暗脸是看不清楚的,但可以感觉不是很漂亮。他的脸和绢子的脸靠得太近了,陈顺想,这是不可以的。心中难免有些忿忿。

一曲终了,那男人牵着绢子回那边沙发休息。季老板也回来了,他说,我发现这儿有个女人舞跳得蛮好,待会儿请她跳一曲。片刻,舞曲又响起,季老板径直朝对面走去。

陈顺发现,他是去请绢子跳舞的。

可季老板没有达到目的,独自一个人过来了。

操!好大的架子。他说,那个女的不愿意跟我跳。她好像是让那个男的包去的。

果真,陈顺看见,绢子又跟那个男的跳了。他心里“咯噔”一下。

陈顺先回到家,但他没去睡,洗漱后,坐客厅沙发等着。

夜深了。绢子才回到家。她看见陈顺还没睡,问了一句,怎么,还不想睡呀!

我等你。

等我?怎么,怕我不回家呀?

对!我怕你被那个王八蛋带走了?

咦?今天怎么啦?吃错药了?懒得理你!绢子说完,走进卫生间冲澡去了。那夜,她睡女儿卧室,没有与陈顺同房。


4


陈顺才知道,邻居们没有说错,绢子怕是变了,变得难以琢磨的。姑息养奸啊,对她真的得注意着点。

后来,他跟在绢子后头出门,猫在舞厅一角观察,果真,绢子就只跟他男人跳舞,而且,舞会散场后,男人带她去吃夜宵。

后来,陈顺托人打听了,那个男人叫王发史,本地人,某建筑工地承包队的包工头,已婚,且生有一男孩。

后来,他对绢子说,你不能跟王发史好下去了,会出事的。

绢子愣了一下,说,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好啊!你敢跟踪我?

陈顺说,我再说一遍,那人是个有妇之夫,别再去纠缠人家。

绢子火了,反了你了!我跟他跳舞那叫做纠缠人家?我们犯了什么法了?让你这样说我?

但愿吧,但愿你俩别出什么风流事!

但是,后来的事是陈顺始料不及的,那夜,绢子往家打手机,说她住在妈妈家,不回来了。陈顺一夜无眠。

再有一次,绢子来电话说在姐姐家,姐夫出差了,姐姐留她过夜,不回来了。可白天陈顺明明见着姐夫了,怎么会是出差呢?

陈顺想,终于出事了。

第二天他没去店铺,等绢子回到家,他当面质问她,说说,你们想干什么?

什么想干什么?谁们怎么样了?你拿出证据来呀!绢子的声音比他还大!

陈顺说,我会有证据的!

陈顺的脾气变坏了,整天火暴火暴的。有个邻居看不过去了,悄悄对他说,你那老婆,都是让人送回来的,喽,摩托车都停在巷口,你可以去那等她。

陈顺真去等,巷口一蹲就大半宿。见摩托车载绢子过来了,他立刻冲上去。不想那摩托车跑得更快,一溜烟就掉头了。

陈顺冲着摩托车去的方向大吼,王八蛋!勾引人家老婆。你,你,不得好死!你让汽车撞死!

绢子一把扯住他,大骂,不活了!不活了!老东西,你竟敢破坏老娘的好事!

陈顺狠狠出手,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个耳光,他忍了很久,汇聚了多少怨恨,是冲绢子吗?还是冲那个王八蛋王发史?

陈顺“哇”地一声,哭了。


5


绢子失踪了,一连几天不见踪影。娘家那边,同学那边,熟人那边,陈顺一一寻找过去,都不见人影。

陈顺想,这回来真格的了?女儿从省城来电话,问妈妈呢?不在吗?

陈顺说,你妈上街了。

可街上哪有绢子?舞厅没有,公园也没有。

一天中午,一个陌生女人敲开家门,陈顺请她进来。

女人一进门,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开了,我真命苦哦!你家女人,怎么这么狠心呀,她勾走我家男人,逼他跟我离婚呀!

陈顺给女人倒了杯水,说,大妹子,您先消消气。我家女人不好,我有责任。但话有说回来,您男人勾引我女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您男人就没责任吗?

你怎么说话的?你是说我男人勾引你女人吗?你去问问,你家狐狸精是个什么货色?啊!不就看我老公有些钱吗?

这话难听了不是?我家再穷,也犯不上去贪你们的钱!

可你老婆想!你老婆勾引我男人,勾走他的心,勾走他的钱!

出去!你给我滚出去!陈顺火了。

陈顺真的火了,他骑辆自行车满城找绢子,他必须找到绢子,劝她回来,告诉她,咱穷要穷个志气,咱不贪别人钱财。

一连几天了,陈顺就这样骑辆自行车满城找绢子,可人海茫茫,哪有踪影?


6


一天,绢子却自己回来了。她进屋就说,王发史和他老婆离婚了。他给了老婆一套新住宅,和20万块钱,他老婆才同意离的婚。

陈顺说,绢子,回来吧,咱好好过日子,咱不做第三者破坏人家家庭。

绢子说,这话说晚了,事情已经做出来了,责任我得负。我回来,就是来跟你商量的。

商量什么?陈顺问。

我得承认我破坏了他的家庭,我得负起责任。我们离婚吧!

离婚?你忍心让我们这个家庭破裂吗?我不能同意!

如果你不离婚,那好,我跟你过,我们是名义夫妻;我还要跟小王过,我跟他是协议夫妻。

什么话!这是人说的?亏你说得出口!协议夫妻?一个女人跟两个男人过日子?今古奇观啊!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破坏人家家庭,就得给人家补偿!

有这样补偿的?你倒说说,你们商量好怎么办的?

咱要定个协议,星期一、三、五我在家过,二、四、六我得到他家去。绢子说这话时,面部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心里平静得很。

陈顺却暴跳如雷了,什么混蛋逻辑!有你这样的女人吗?你给我滚!滚!

绢子从此不再回家。


7


陈顺给我说完了这事的前因后果,已经欲哭无泪了。他还告诉我,他去了解过了,那个王发史,其实他跟他老婆的感情早就合不来了,两年前就闹着要离婚。这次绢子的出现,恰好给他老婆一个机会,趁机大敛钱财,要了房子,要了存折。实际上,绢子干了一件傻事。

大哥,现在我该怎么办呀?他说。

我很为难,说真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我告诉他,你可以走司法途径,用法律这个武器来保护自己,请相关部门出面调解,劝绢子回心转意。但是,如果绢子死心塌地要跟王发史好,也只有离婚这条路可以走了。我这样说等于没有说,我真的无能为力。

几天后,陈顺告诉我说,他已经有办法了。但具体什么办法,他没有告诉我。

一天晚上,陈顺到“再回首”舞厅,找到正在翩翩起舞的王发史和绢子,说,我可以答应你们的条件,我们来谈谈。

“回头客”小吃店,陈顺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箱啤酒,三杯下肚,他问王发史,你真的爱绢子吗?

王发史说,爱!从第一次跟绢子跳舞,我就被迷住了。我喜欢有情趣的女人。

可你的原配妻子没有情趣吗?

她?泼妇一个,我早就不爱她了,巴不得她死了才好!

王先生,你终于说实话了,你得承认,并不是绢子先破坏你们家庭的!她只是你跟妻子离婚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陈顺瞥了绢子一眼,他仿佛听见她心里的哭泣。陈顺不想原谅她。

他举杯祝福绢子,说,你胜利了,我同意你的条件,星期一、三、五你在家过,二、四、六到他家去住。协议就这样定吧。今天正是星期六,等下你还是跟王老板回去吧!

他又举杯祝福王发史,你是胜者,你以谎言征服了绢子,你以你的金钱和魅力征服了绢子,我佩服你。但你仅是她一半的丈夫,就是你们所谓的协议夫妻!你一定要照顾好绢子,不要让她受委屈了。

这一夜,他们喝完了一箱啤酒。

也就在这一夜,城南街口处,发生了一起车祸,据报道,一对夫妇酒后驾一辆摩托回家,由于摩托车刹车失灵,撞上一辆正常行驶的货车,造成摩托车驾乘人员两人当场死亡。

次日,阳光明媚,面带微笑的陈顺平静地走进了城南派出所。他说,那车祸是我策划的,摩托车刹车是我卸掉的,因为我不想让这人世间存在什么“协议夫妻”。

说这话时,陈顺一脸的灿烂。

 

情  债

 

四川,绵阳。天阴着,还没有到清明节,这几天,天就这样阴着。今年春天真冷,那几场雪,仿佛就在昨天。

山坡一条蜿蜒的小路,很不情愿地扭着。石陀很是怪异,参差而且很随意地摆布着。路旁崖石突兀危耸,好像就要倾斜跌落下来。

程松只顾抬头看那块崖石会不会刚好路过时掉下来,却没想脚下绊着石陀,趔趄了几步。他腾出一手扶住石壁,另一只手还是紧紧握牢酒瓶。他唾了一口,嘟囔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加紧了脚步。

他去找吴蜀民。

吴蜀民的家在山的那边,小路拐了几道山坡,就看见吴蜀民那两间土瓦房了。十几头猪散落山坡觅食。吴蜀民在坡顶打猪草。

程松朝他喊:“老吴,下来!”他举起酒瓶,扬了扬。

吴蜀民听见了,放下割草刀,走下来。“做啥子嘛,”他说,“来看我,还带着酒撒?”

“来看老朋友,还能没有酒吗?”程松笑了笑。

吴蜀民两间土瓦房并不宽敞,房旧了,横梁松动,墙壁几处土灰撒落了。程松看了看,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把钱借我盖新房,自己却住这样的旧房。”

“说啥子嘛,等这批猪卖了,我想翻修一下撒。”吴蜀民一边说着,一边摆上俩酒盅,一碟辣子,一碟肉脯,一碟泡萝卜。

程松将带来的“绵竹大曲”开了盖,斟上。

程松是福建人,他与吴蜀民是在福建认识的。那时,他们同在福建沿海某县城一个商品房建筑工地打工。吴蜀民他们这批从四川来的农民工很能吃苦,干活一个顶俩,而且常常帮助程松这些当地山区来的农民工。于是,他们相互帮助,成为好朋友。

就在前年年底,工程竣工,他们巴望建筑商结算工程款,好拿了应得的工钱回家过年。却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他们的工头,原来是个“六合彩”赌头,侵吞了不少赌徒的钱款。工头领走了工程队农民工的工资后,卷了铺盖“秘水”了。这个消息,让建筑工地炸开了锅,农民工们奔走相告,却不知如何是好。

程松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一天,他对一筹莫展的吴蜀民说,他知道工头有个相好的,家住城里。于是,程松跟吴蜀民商量好了,去城里找找看。他打听到了工头的那个窝,就跟吴蜀民去了。

工头不在家,那个女人,根本不承认有什么包工头住在这里。

程松说:“大家出来打工很不容易,赚的都是血汗钱,他不能昧良心独吞农民工的钱!”

“可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女人一再狡辩,“我这里没有你说的这个人。”

细心的程松瞟了一眼墙角,看见了一双男式皮鞋,能肯定是工头的,而且鞋上还沾有工地上那种泥。他一时性起,二话不说,拿了根绳索,把这个女人捆了,从橱柜中拿了3万元钱。吴蜀民原想阻止,却没有,反而帮程松做了。他们拿了钱,回到工地,把钱分给队里的工友。事后,程松想去投案,听说吴蜀民想一同去投案,又怕连累了朋友,犹豫了。

干了违法的事的程松选择离开福建,跟着吴蜀民来到绵阳。他起初住在乡村吴蜀民家,后来在村那头的山坳里搭了茅屋自己住。吴蜀民在土瓦房旁搭了猪圈。山里猪草多,他买了几只猪仔,和妻子崖花靠养猪度日。程松靠在村里帮人打短工为生,后来,在吴蜀民资助下,也养了猪,也成了养猪专业户。去年,吴蜀民到程松那儿指导养猪,见他还住着茅屋,就将卖猪攒下的2万元钱借给他,帮他盖了两间瓦房。

他们一边喝着,一边拉着家常。崖花过来,端来一盆水煮麻辣河鱼。鱼是崖花在山涧水洼摸的,鱼不大,但味鲜。程松到四川后,学会吃麻辣了,尝了崖花嫂子的麻辣河鱼,“啧啧”直称赞,讲了一句学来的四川话:“好吃得很嘛!”崖花说:“爱吃就常来撒,嫂子给你摸条大的。看上啥子哪个漂亮,嫂子带你摸去撒。咯咯。”

听了这话,程松脸红到耳根了,他听出崖花这话的话外音。他老大不小了,崖花说要给他说门亲事。而程松想自己一个外乡人,又没钱,哪个姑娘会肯嫁?但崖花嫂子就是热心,回回来都听她说起这个事,程松真的很不好意思。崖花“咯咯”笑着走开了。

两个男人继续喝酒、说话。程松说:“蜀民哥,我这次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一呢,清明节快到了,我想回福建一趟,给父母亲扫墓;第二呢,前年在那边干下的错事,该有个了结,老这样躲着也不是个办法,我还是回去跟有关部门说说清楚吧,找找工头,还有一些工钱也该要回来。”

吴蜀民呷了一口酒,抹抹嘴巴,说:“晓得了,你说得在理撒。父母的墓该去祭拜,拿工头3万元钱的事我们也不要回避,该理直气壮面对事实,说说清楚。要得,你回去撒。”

“那,我那几只小猪?”

“让你嫂子崖花去照看几天撒。”吴蜀民又举杯,碰了一下程松的酒杯。两人一饮而尽。

程松是清明节那天回到家乡的。他去祭拜父母的坟墓后,走进了街道派出所。接待他的民警同志却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前年那件农民工闯进民房,拿走3万元现金的案件,由于拿到钱的农民工积极配合侦办,已经调查清楚了,工程队包工头所欠工资款责令其结算清楚,付给农民工。民警同志说:“程松,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法律,但念你能主动回来交代情况,我们会对你从轻处置。”后来,程松刑事拘留十几日,接受普法教育,就放了出来,所得工资经结算,还有几千元钱,也补回来了。

他将结算所得几千元钱存入银行,加上原先积攒的,有2万多元了。他想,等回四川后,该将欠蜀民哥的2万元钱还了。大家过日子不容易,他那两间土瓦房松房梁掉渣土,都成危房了,是得及早修缮。

过了“五一”后,程松回到四川绵阳。他那几头小猪“嗷嗷”朝他叫唤,像欢迎他回来。听到猪叫唤,在忙着的崖花嫂走了出来。

“回来撒?”崖花问。这些天,她一有空闲,便过来程松家帮忙喂猪。程松很是过意不去,从包里拿出一些从福建带来的海鲜干品,递给崖花:“真麻烦嫂子了!等有空,我去看蜀民哥。”

“说啥子嘛,自家兄弟,不说麻烦撒!”崖花“咯咯”笑着:“等给你相了对象,再说谢的话撒。”说完,“咯咯”笑一路走了。

程松看自己离开快一个月了,多亏崖花嫂照应,家里井然。他们一家真好,他想,真该感谢他们,等进绵阳城,到银行将2万元钱取出,再腾出点时间,帮蜀民哥整修瓦房。

今天是5月12日了,天气简直糟透了。程松抬头看看天,嘟囔了几句。就在昨天,他去了趟绵阳,将2万元现金取回了。他想打了猪草,喂了猪,就去蜀民哥家,将欠款还给他。

天很阴,像要塌似的。中午时分,在山坡打猪草的程松突然听见自家猪圈的猪“嗷嗷”叫得狂,像受到什么惊吓。他赶紧回家看。但见猪们疯狂般拱着圈门,想要逃跑。有几只已经钻出栅栏,被卡在木柱之间。

这是怎么啦?猪们中邪了?他往圈里赶猪,将卡住的小猪推进圈,但他发现,不管他怎样轰赶,这样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猪们根本不进圈,像越狱的囚犯,一只拥挤一只,一只踩踏一只,想方设法朝外冲。程松气馁了,他从来没有遇到猪们集体“越狱”这样的场面,他无能为力。他想起吴蜀民,求救般,朝吴蜀民家方向跑,不顾一切地跑。

他要去问问吴蜀民,今天猪是怎么了?

吴蜀民家更是一番混乱场景,圈里的猪像没了头脑,疯狂般乱窜,有几只甚至撞破了头。逃出圈的猪,都朝山下跑,朝河滩跑……崖花拼了命手持木条驱赶回去。

程松赶忙参与赶猪中,他问蜀民哥这是怎么了?吴蜀民顾不及回答,他抬头看天,突然叫声“糟糕”,撒腿冲进土瓦房。程松跟着冲了进去。吴蜀民进屋后想找什么。可就在这个时候,脚下的土地摇晃起来。他猛一把将程松推向屋外,搬起一张方桌,劈头盖脑朝程松罩下。突然,土房塌了,屋顶盖下来,屋梁砸下来,砸向吴蜀民的头顶,他倒在程松身边,伸手拉住程松说:“小松,这是地震,你要挺住!”说着就昏厥过去。有方桌保护,程松没有被砸,但他身下的土地突然下陷了,他不醒人事……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暗啊?这是通往地心的路吗?程松感觉胸闷,全身受挤压,动弹不得,呼吸短促得像就要停止。一只手拉着自己的手,已经冰凉了。“吴蜀民哥!”他突然想起什么,张口想喊救命,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嘴被一块瓦砾堵着。废墟中透过一丝光线,有些空气流进来。他隐约听见有说话的声音:“这里像有人还活着!”“快挖!”程松感觉呼吸停止了,他无奈地闭上眼睛。

程松感到身体轻松了,一片光亮朝他飘来。他被人抬了起来。“快抢救,这个人还活着!”他听见说话声音。他的眼睛被毛巾遮着。他试图动手臂,居然能动,只是刺骨地痛。“哇”的一声,他哭出了声,几个石粒被他咳出。“醒了,醒了!”还是旁边人的声音。

程松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感觉腿很不听使唤。他睁开眼睛,看见身边几个穿着消防服的人。一片废墟,泥石流从山头倾倒下了,他是被泥石流掩埋了?他跪了下来。穿消防服的人过来要扶他,他挣脱了。他看见了猪,猪,猪,被人从泥浆里挖出来的猪。他不顾一切趔趄走过去。他看见了一具尸体,“哇!”他嚎啕。崖花的尸体,躺在猪的尸体间。他扑向崖花,但被人拦住了。

程松猛醒了。他想起吴蜀民,转身朝自己刚才被挖出来的地方走去。“蜀民哥,蜀民哥!”他喊着。吴蜀民已经被人挖掘出来了,一只手紧紧握着一些买猪仔时贷款的票据,是地震前他冲进屋找出来的;一只手僵硬地举着,程松想起,就是这只手,将方桌盖在他身上,使他逃过一劫;就是这只手,拉着他在土房倒塌的一刹那说要坚持下去……程松面朝蜀民哥跪下,不想起来……

程松被救援队抬到临时救助点进行包扎,他几处骨折,但与身体无大碍。包扎后的程松却没有留在救助点,悄悄地离开了。他要回家看看,他还有紧要的事要办,虽然余震还在继续着。

程松的家也被泥石流冲垮了,一片废墟,满目疮痍。他跪着,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挖着瓦砾、泥浆。他要找到那从银行取回的2万元现金。这是欠吴蜀民哥哥的钱,是要还给他的钱。他不停地挖着,余震不断,他没有了恐惧感,都死过一回了,欠债总得还清。他挖得手指没了指甲,血滴落着,瓦砾开出鲜红的花。突然眼前一亮,装钱的铁匣子还在,2万元现金还在!

他要去还债。借钱盖的瓦房塌了,没了。他要去还债。借给他钱的吴蜀民夫妻死了,而且没有其他亲人。但他还是要去还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要去还债,拖着一只受伤的腿,他去了信用社,凭着吴蜀民地震前不顾一切抢出来的贷款凭证,还清了买猪仔的贷款。他还去了捐款点,将2万元还贷后剩余的1万多元全部捐给了灾区人民。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5月19日,国殇日,举国哀悼,国旗半降,国民默哀,汽笛声、警报声响彻华夏宇空。14时28分,程松跪在吴蜀民家废墟前,没有了哭泣,静静的,久久的……

之后,程松走入了志愿者的行列。他去了唐家山堰塞湖,知道他的人们都这样说。


【编辑: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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