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木匠”是一个小加工厂的牌子,全称“好木匠木器加工厂”。
其实‘好木匠’应叫‘郝木匠’,是一个姓郝的做木工活的老头,如果健在的话,应该有九十多岁了,当然如今是否健在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和他倒真是有些缘分,曾跟他做了七天木匠,差一点就成了他的徒弟。
记不清是十岁还是十一岁那年,在我家房后居住的胡伯伯家来了三个人,一老俩小,老的五六十岁,两个小的也就十四五岁,比我大个三四岁。
父亲说他们原本是要住到我家的,半路让胡伯伯截了去。
那天,父亲在地里锄了几圈地正坐在地头休息,就看见路上过来了一辆车,车上坐着个老头,前边一个半大小子拉车,后边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子推着。到了父亲跟前,老头下了车,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盒烟,抽出一根:兄弟,休息呢,来,抽支烟。父亲虽不喜抽烟却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接了,俩人就聊了起了。
原来是一个师傅带着两个小徒弟,做木工活的,老头姓郝。其实刚才父亲从车上装的那些家伙已经猜到了。他们想在村里找个落脚之地,做点木工活,挣口饭钱。
俩人聊的挺投缘,父亲一拍大腿:得,你们住我那吧。我那有一间厢房,地方不大,挤挤也凑合,要不你们看看去,不嫌弃就住我那。
说走就走,父亲扛起锄头领着他们就往家走。
在村头,父亲他们就遇到了胡伯伯,胡伯伯问明了情况,就非要木匠三人去他们家,对父亲说:你那间房子太小了,我那院子大,刚盖的厢房也大,去我那。
就这样,师徒三人住到了胡伯伯家。木匠从车上卸下来一堆家伙,父亲有认识的,但大部分叫不上名。其中有把大锯,父亲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足足有两米多长,有一把大刨子,也足足有一米来长。父亲说一看就是不简单的手艺人。
老头说,他们刚到这,人生地不熟,希望父亲和胡伯伯跟村里人说说,看看谁家有木工活需要他们做,这两天呢,家里有么活就说。
安顿好住处,老头在院子里转了转,看到几个木头墩子,问:这个有用吗?胡伯伯说,都是农闲时在地里刨的,没啥用,干了当柴烧。老头就走过去,仔细瞧了瞧,用手摸了摸,又抱起来掂了掂,说这个吧,反正这两天也没事,我看这几个木头墩子可以做点东西。那敢情好,胡伯伯说。
那两天,胡伯伯家院子里就传出了“刺啦刺啦”的拉锯声,“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随后我们就在胡伯伯家院子里看到了四把让人爱不释手的小椅子:椅子面是拼成的,却看不出丝毫接缝,连木纹都处理的恰到好处,如果不把椅子翻过来根本看不出来是拼的;微微弯曲的椅子背正好适应人的后背,坐上去那叫个舒服;所有露在外面的面都泛着光亮,摸上去光滑如缎子;整把椅子不用一根钉子,从外面也看不到一个接口。太精致、太漂亮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椅子。父亲也算是个见过点世面的人,对椅子也是啧啧称赞,一挑大拇指:好木匠。胡伯伯一笑:要不怎么姓郝呢。
很快村里人都知道胡伯伯家来了个手艺高超的郝木匠。那时谁家还没有点木头棒子、木头墩子的,就是趁点木板甚至好木板的也有。
有人问工钱怎么收啊?老头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工钱好说,您看着给,多点少点无所谓,但是有一点,就是在谁家做活,饭要管够,这俩孩子正长身体,干的又都是体力活,吃得多,并且每顿都要有点细粮。最后嘛还有一点也是最关键的,每天我要有一顿酒,不多三两就行,菜无所谓。
好家伙,拿现在的话说,有才就是任性啊。
村里人犹豫了:工钱看着给,那给多少呢?每天要有酒,这哪是请木匠啊,这是请个爷啊,还真没见过这么牛气的。父亲说,那好就先到我家,正好有点木头看看能做点啥。父亲说反正我看他们的活就是地道。
十天,整整十天,我家院子里到处飘满了木头的特有的香气,黄色小米粒般的锯末、打着卷的刨花、成型半成型的各种家具摆满了院子。那几天可让我过足了瘾,一放学就跟着他们三个人忙活。平时我就闲不住,总想鼓捣个啥,那几天真的比过年还兴奋。捡他们不用的木片、木头儿又是砍又是锯,他们的工具不让我乱动,家里的斧子、切菜刀让我弄得全成小豁嘴了。
完工的那天,父亲拿出一瓶二锅头:这是俺大小子上大学回家给俺带的一瓶好酒,今天咱哥俩就喝这个。老头拿起端详着,起开盖,闻了一下,先倒了一小杯,放在嘴边,“啧”的一口,好酒!真正的老北京味。
那天父亲破天荒也喝了二两:老哥,我看了,你给我做的这几件东西真是地道,不是我当面夸你,我虽外行,但也识货,每天你们做活我也看到了,实在!老头就笑。父亲放下杯子:老哥我多说几句,你说你们三人每天的工钱只跟我要三元,我看刨去你们搭进去的东西,基本没剩啥,虽说每天要有酒,但也不过两元的成本,却让人觉得你们不好伺候,要我说,还不如每天多要点工钱自己想吃啥就买啥呢。凭你们的手艺,每天十元也不算多啊。老头还是笑笑,并不搭话。父亲想,这老头真怪。
做完我家的木工活,郝木匠真的火了。人们不再犹豫,争着请。
我也坐不住了,不知咋的就想跟老头学做木工活,学也不想上了。父亲发话了:随便,想上就上,不想拉倒。想学木匠,自己找郝木匠去。
老头停下手中的活,拉过一把凳子坐下:小子,真想和我学啊?我点点头。
“前几天在你家干活,你小子砍这个锯那个上蹿下跳,玩的挺美啊!还想玩啊?”
“不是不是,郝师傅,我喜欢做木匠,我真想学。”
“这活苦、脏、累,知道吗?”
“知道,我不怕!”
“你爸知道吗?”
“他不管我。”
郝木匠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点了,边吸边看着我,却不急着回话。这样过了将近一分钟,他把烟在地上捻灭了:从明天开始,你就过来,先干七天,坚持下来了,我觉得是那块料,就跟着我学,否则,哪凉快哪呆着去。
这老头还真倔。
我的学徒生活就算开始了。
第一天,我成了打杂的搬运工,搬木头、递东西,一整天没闲着,连坐的时间都没有。不怕,咱有心理准备。
第二天,照样。忍着。
第三天,看来还是如此,我忍不住了。
“郝师傅,让我干点别的吧!”
“你会干什么?会用锯吗?”
“会,会。”
“那好,看见那堆不用的木板了吗?自己拿把锯,什么时候能把板子锯直了,再过来找我。”
对我来说,这倒不难,咱会使锯。试一次,锯的不太直,再一次,好一点。我拿起地上的墨盒,用墨线在木板上打了一道印,这样顺着墨线锯起来好多了。我知道一定要开始就特别注意别锯歪了,歪一点再想锯直了特别费劲。总算是觉得差不多了。
郝师傅看看我锯的木板:不许用墨线,接着锯。
第四天,我在老头面前把一块木板“噌噌噌”锯了下来,不错。
老头说:你把木板翻过来。
“干嘛?还看后面呢!”我嘀咕。
“接着练,不但上面要直,底下也要直。”
总算是达到了老头的要求,那已是第五天快傍黑的时候了。我的胳膊也已经快拿不动吃饭的筷子了,躺在床上,身上像散了架。
第六天,如果不是娘喊我,我不知要睡到几点呢!还是晚了半个小时。老头瞪了我一眼:去,今天和大牙(老头大徒弟的外号、二徒弟叫‘大眼’)用大锯片木头。
我的娘啊!要用那把两米多长的大锯啊,我拿着都费劲。咬咬牙,还是坚持着和大牙片下来一块。
“不行了,累死了,我不干了!”我在心里喊着。
老头瞧了我一眼:算了,你去和大眼粘面板吧。
总算找个轻松活,没想到却因此挨了一顿臭训,还把大眼连累了。
粘面板看似轻松,却是个细心加仔细的技术活。先把要粘在一起的面板刨平刨光,放在一起不能有丝毫的缝隙,用干布擦干净了,把熬好的胶先薄薄的涂抹一遍,半干后再涂一遍,再半干后涂一遍,一共涂抹三遍,最后粘在一起。涂抹过程中,一定要注意:胶涂抹的必须要全、匀、薄,涂胶的时间和最后粘在一起的时间要把握准,不早也不能迟。
在我看来,这纯粹有点多余、浪费时间,我看过涂过一遍和三遍的区别不大,只要第一遍涂得稍厚点,根本看不出来。
没想到老头却看出来了,更没想到他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你们知道咱为什么每天都有饭吃、都有白馒头、都有酒吗?凭什么人家心甘情愿给咱?那是因为咱的活硬、地道、实在,人家让咱给做放心。而你们呢?这是在砸自己的饭碗啊!”
我头一次挨了老头的骂,大眼受我连累不但挨了一顿臭骂,还着实挨了老头几板子,并被罚晚上不许吃饭。
我怕了,头一次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动害怕,感到耻辱。
回家后,我告诉父亲我不想再学木工活了。我想让父亲转告郝木匠,父亲还是那句话:随便,不想学拉倒,自己找郝木匠说去。
老头看着我:不想学了?我不敢看他,点点头。
老头拿出一把刨子:不管怎么说,咱爷俩也算有些缘分,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把刨子就送给你了,留个念想。老头顿了顿:小子,你要记住,不管以后做什么,都要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千万不可自作聪明、投机取巧。
七天,我没能坚持下来,重又回到了学堂。
三十多年过去了,大牙大眼也相继收了徒弟,据说徒弟又收了徒弟。郝木匠早已成了当地家喻户晓的名人,‘好木匠木器加工厂’也成了当地唯一存活下来的家具厂。
这许多年来,我在外地工作,虽一直没能再见过郝木匠,但却一直记住了他的那句话:不管做什么,都要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千万不可自作聪明、投机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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