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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感动已成奢侈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宋晓勇    阅读次数:6862    发布时间:2016-01-15

记得大约在我三、四年级的时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天会在中午一点钟左右广播刘兰芳的长篇评书《岳飞传》。那时,我寄读在洪边的二姑婆家中,中午那小段时间,我和三表叔通常都是端着饭碗在他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前度过的。常因碗里没有菜了去争食另一个碗中的,或彼此碗里的菜都没有了,好言央求另一个去夹点菜来。至今,刘兰芳老师那铿锵有力,极富感染力的说评声音仍不时萦绕在耳畔。岳家军“大破拐子马”、“智破铁浮图” 、“十二道班师金牌”等精彩篇章我仍记忆犹新。

偶有哪天错过了时间,偏是路上又听见那有收音机的人家里,此起彼伏传来的都是刘兰芳老师说书的声音。字正腔圆,掷地有声,真有开山裂石的功效,直撩拨得人心里猫抓了一样的煎熬,于是向三表叔屋里一阵疾驰。

或一时,一脸惊恐、“嘭”的一声响甫一将三表叔的房门撞开,刹住身形便作侧耳细听状,却只堪堪抓得一句:“毕竟岳飞这一枪挑下去没有,咱们明天——再说!”三表叔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一脸的茫然,瞬间反应过来后就又笑得前仰后合的。即使这样,也必得缠着表叔问明白金兀术过了黄河没有,岳家军前锋今日何处驻扎。企盼岳飞还没有和兀术遭遇——这一场巅峰决战岂容错过。

三表叔常挟持着他的收音机勒迫我给他干这干那,诸如去给他跑腿儿买包烟,去哪家租书店替他把书还了再把哪几本书给他借来之类。有一阵他喜欢我们学校附近一户人家的姑娘(我断定,那必定是三表叔的初恋。)那小纸条儿和姑娘编织的精美“信义带”儿我也没给他少带。这都是表叔当时一半儿讨好一半儿胁迫着我干的,可现在一有机会他必要来和我咬一阵耳朵——那些事儿就没必要给你三婶娘知道了吧。

自然,我也常因收听这段广播迟到下午的课程。那个暑假,因关系重大,不知经过多少次纠结后,我竟然撒谎要补课,没有回家,守着三表叔的收音机,叔侄俩伴随着岳家军北伐一路打到开封城外西南仅约23公里处的朱仙镇。当十二道班师金牌陆续传来的那一天,若不是我拦着,三表叔骂骂咧咧的真就要把他那台收音机砸个稀烂。饶如此,及至岳飞罹难那一天,我和表叔都默默无语,气氛凝重,相互感染,彼此眼里竟都闪烁着泪光。二姑婆喊我们吃饭,见此情景,对大家说,三爷和牛崽哥儿脑经想是不管事儿了。姑老爷听了,必痛心疾首的哀叹:“个人稀饭都还没吹冷,听书看戏,白替故人担忧。”如今老人这话偶尔回响在畔耳,当真是振聋发聩。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满耳尽是知了聒噪声的暑假注定是难忘的。十二点过看完两集连放的《西游记》,转场来到三表叔的屋里,接着就听《岳飞传》,逢周六和周日,下午还各有两集《米老鼠和唐老鸭》。印象中,电影《少林寺》也是在那个暑假得看的。

等这些精彩都过去了,就下到附近的一条小溪里去拦网抓鱼玩。姑老爷劳作了一天回来,端上酒杯,尝了我央着小姑裹着灰面炸出来的这种小黄花鱼,嘴角上挂了难以觉察的笑容,那脸上的皱纹却分明的都舒展开了。再加上二姑婆对他的禁酒令很严,偶有餐桌上不能尽兴的,他会背着二姑婆掏出块儿八毛的叫我悄悄的去烟酒店再给他勾二两来,剩下一毛两毛的自然都给了我,他于是认为我很是善解人意,便不怎么过问我补课不补课的事儿了。

老人是一位典型的被束缚在了土地上的值得尊敬的中国农民,话不多,也不识字,却把我寄读在他这里出的成绩看作是个“彩头”儿。

每每看见我专心致志做作业的时候,他即使肩上挎着箩筐也会在我身后看上一阵子。我知道老人就在身后,心跳得扑扑的,却不好意思转过脸来看他一眼或喊他一声。

有时看见我拿着菜刀笨拙的削笔,力道拿捏得很成问题,险象环生,他会微笑着招手示意我过去帮我削。姑老爷削笔的方法和样子很特别,令我印象深刻。他舒适的坐在板凳上,挺直脊背,两脚舒缓的张开一个四平八稳的角度,自然的撑在地面上,左手拿了镰刀的木把子并扶住,将刀背紧贴在他的左前胸,这样雪白的刀刃就朝外了,于是那镰刀就在他的胸前成就了一个大写的拼音字母“L”。右手拿起我的铅笔,将笔头不断的在刀刃上划过,边划边匀速的转动笔头,刀刃发出轻快的“松松”悦耳之声,均匀的木屑纷纷飘落。于我,这真如变戏法一样神奇。不一会儿,铅笔就被削好,笔尖细长,被削过的木质部分,光滑圆润,纤细修长,衬着整支笔似乎也好看了许多,一如老人种过的地被他收拾得是那样的精致,浑不似我削出的笔像被狗嘴“啃”出来的一样难看。

老人那如树皮一样粗糙干枯的手与他的“戏法”变出来的那支精致的铅笔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使得那支铅笔拿在他手里是那样的不伦不类。我心里不知怎么的一动,似有所感,便有些恋恋的舍不得使用了。

待到晚上,夜深人静时,四表叔必拽醒我,我们拿着手电筒和自制的弹簧抢,去到聒噪了一片蛙声和乱糟糟萦绕了萤火虫光亮的稻田里捉田鸡、射黄鳝。我是那个暑假才知道的,凭是多么机灵的田鸡,一旦被手电筒的光亮射住眼睛,它便会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便不忍用弹簧枪去射它,叮嘱四表叔照住它,我张了网兜扑上去逮活的。黄鳝会咬人,又狡猾,生命力很顽强,那就不得不叫它挨上一枪了。至于泥鳅,四表叔不爱养,我也觉得那家伙长得丑陋,于是被我们放过了许多。

开学后,在一次少先队大队委的选举会上,便有同学当着整个会场 “实名举报”我,说我杀害有益小动物,把他们家稻田里的田鸡都捉完了,今年可能要减产呢。老师问他怎么知道的,他气不忿似的,将脸一扭,嘟着嘴说:“这还会有假了?好几次我和爸爸去抓的时候,都看见他和他四叔慌慌张张的从我家田里跑了。”整个会场哄堂大笑。 因三面均挨着鱼塘,他家稻田里的田鸡原多些,不得不成为我和四表叔每晚的牵挂。

那一年,因为这点“生活作风”上的问题,我终究没能当上“三道杠”的大队长。四表叔更是气不忿,一天夜里出去“打猎”就不再带着我,第二天就听说那家人的田坎被掘破了口子,稻田里的水都淌干了。果然,那天早晨,那个同学迟到了,喊过报告走进教室,大家都嘁嘁咕咕的笑他“泥股潲带”的,想是帮他父亲修复田坎的决口来迟了。他埋了头回到座位的样子,倒让我心里愧疚起来。

那个暑假对我的改变还显现在我的作文里。一次,老师叫我们改写《皇帝的新装》这篇课文,这大约是发生在丹麦的一个童话故事,硬被我改编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发生在古代中国的宫廷内斗闹剧。情节自然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凭着听完《岳飞传》评书的功底,满篇的尽是“百官分文武跪倒丹墀之下、出班奏道、臣启万岁、朕的衣服有何不妥?”之类的词句。其中有一句我至今印象很深,在描写皇帝上朝的时候,我依足了评书的套路,安排了一个“卷帘太监”朗声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我记得老师念到这一句时,自己先就忍不住在讲台上笑得岔了气。

受此影响,那时的我便接触到了一些诸如《说岳全传》、《呼延庆传》、《杨家将演绎》之类的传统章回体的评书话本。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话本的故事情节几乎千篇一律,无非奸臣当道,圣上又昏庸无能,专爱听信奸臣谗言,使得忠臣虽含冤受屈,但却仍然忍辱负重为国效忠的故事。一些故事情节的合理性甚至也经不起推敲,然而书里面那种忠孝义渲染出来的悲壮却是让我感动的。

三表叔是个爱书的人,在那个囊中羞涩导致精神食粮极度匮乏的年代里,三表叔找来的那些书或多或少填补了我年少时期对书籍的渴求,尽管那大多是些武侠小说。

三表叔大约也知道那些书籍不适合我阅读,加之因他的阅读耽误了许多份内的农活的缘故,姑老爷常对他破口大骂,并以各种方式“罚没”他的书籍。于是三表叔的书便藏得到处都是——布沙发的夹层里、烧火用的木屑堆里、或许也有一些我至今不曾知道的地方都有。

阅读后的人大约是寂寞的,三表叔于是忍不住会和我说起他看过的那些书的故事。在他娓娓的讲述中,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三表叔。或许是为了降低“对牛弹琴”的烦躁,渐渐的,三表叔不自觉的放宽了他的那些书对我的限制。慢慢的,我问他的一些关于书中的问题,竟然撩拨得他眉开眼笑的,还要将我抱起来狠命的抛向天空,又好整以暇的稳稳接住。那种有惊无险的、刺激的尖叫声让我终身难忘。

近日,出于一种对儿时的阅读情结、及那段与三表叔收听广播的纯真年代的怀念,在三表叔的五十寿辰上,我送他一套精装本的《说岳全传》和一套当年我们一起在他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前收听过的《岳飞传》的录音光碟。远远望见三表叔在堆山一样的寿面寿桃里拣出那套《说岳全传》来,他会心的笑了。三婶娘说,看,你表叔的肺又被你小子顶得舒坦了。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我对此举能和表叔一起向经典致敬,向流金的岁月致敬而激动不已。

时隔二十七八年后,我也试图再读一遍《说岳全传》,以期再体验一次儿时阅读的那种感动。然而我却发现我读不下去了,文字粗陋,情节架构简单,且多有与我掌握的历史事实相背的地方。人物性格脸谱化,爱憎几近幼稚一般的分明,一切文字、故事和戏剧冲突皆只为渲染岳飞忍辱负重,精忠报国而设。我想,这部书和儿时捧读的那部肯定是一样的,发生变化的是我自己。

当感动已成为一种奢侈,我们注定要淡忘内心最质朴的悸动。


  【编辑  张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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