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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 魄
一声哀号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声音就在不远处。随即就有“咿呀”开门声，有凌乱的脚步声，声声急促，都在奔跑。这座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筒子楼，摇晃起来。
躺在身旁的老伴子梅浑身颤抖着，我感觉到她身上的冷。这个夏天的黎明不该有这般的寒。
子梅连假牙也哆嗦起来了：“鲍教授还是走了？前些天我还见过他，目光呆滞呢。那件事他耿耿于怀啊。”
“我得去看看。大家都去了。”我说。
鲍教授房前站着几个人，有人说：“才76岁，老鲍不该走得这般急。”
哀号声是鲍教授的女儿鲍青发出的，她凌晨刚从西雅图赶回家，进门就见床上的父亲的遗容，很安详。父亲左手还紧握着一本书。鲍青是医生，她说：“看尸斑，父亲去世有三天了！”
这话让在场所有人震惊了。
孤寡独居的鲍教授离开人世，悄悄地，没有人知道。
鲍青泪眼婆娑。
我回到自家屋里，对老伴说：“鲍教授逝世几天了，女儿回家才发现。”
子梅颤抖更厉害了：“可敬的鲍教授，临终在怨恨？可那件事真不怨我！”
子梅说的那件事就发生在今春，社区老年学校“聊天班”开班那天，十几个老年学员围坐着聊天。子梅是这个班的班长，她给大家全文通读了《弟子规》，然后让老头老太们聊聊《弟子规》。
老人们聊得正在兴头上，一直在抽闷烟的鲍教授低声说：“学了《弟子规》，这社会公德就好了？国家还要《宪法》做什么？”
身为聊天班班长，子梅轻声反驳：“《弟子规》是启蒙养正，教育子弟敦伦尽份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教育孺子的最佳读物。 鲍教授怎能说不好呢？”
“好甚？拿《弟子规》给监狱犯人学习，他们就能提前释放了？”鲍教授提高了声调，“你们学《弟子规》别走形式，得深入领会实质，才深入人心啊！”
子梅不再说了，鲍教授患高血压、心脏病，急火攻心……子梅不敢想下去。
事后子梅跟我说起这事，我提醒她，文革那时，老鲍就因管不好自己的嘴，让戴高帽游街了。子梅听了浑身哆嗦起来，她身子骨脆弱，而且胆小怕事。
这一夜子梅没能入眠，紧挨着我，像一尾刚从水里捞起的鱼。我问，怎么啦？
“三天前我见过鲍教授，精神恍惚，像灵魂出窍般。”子梅说，“敢情是我的顶撞伤了他的心。我当时如果预感到不对，及时送他去医院或许……”
子梅是鲍教授的学生，她毕业后留校，与老鲍成了同事，一起研究文史。我清楚地记得，那时老鲍未成家，曾追求过子梅，那时师生恋也算不得什么，但子梅嫌老鲍迂腐，整一个子乎者也老八股，且嗜烟酗酒。再者，我的公平竞争占据了优势，子梅便成了我的新娘。
我回忆起这些时，子梅静静地睡着了。我掐了烟蒂准备入眠，突然听见子梅一声惊呼，猛地坐起！
“鲍教授来拉我了！”她喊。
我说：“怎么了？做恶梦？”
“鲍教授在天上走得不利索，他拉我，让我搀扶他。他说，学好《弟子规》啊！我看见他的眼神分明很清澈，流动一眼清泉。他还说，他为人一生善良，连眼泪都是甘甜的，不信你尝尝。可后来我脚下总打滑，怎么也靠近不了他，离他越来越远了……”
我说子梅，这是梦境！
子梅又发抖了，全身冰冷。我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一直坐到天亮。
鲍教授的遗体告别仪式是在殡仪馆举行的。天下着蒙蒙细雨，就像此时大家的心情。
追悼会上，他的女儿鲍青拿出父亲的一本遗物，我们看见那是一本翻得很旧了的《弟子规》。鲍青说：“父亲生前一直在研究《弟子规》，临终还握着它。他在思考传统教育如何融入人性教育，让人人都有一颗感恩的心啊！”说完，鲍青含着泪将书本轻轻放进火盆，说：“让父亲的夙愿伴随他走吧！”
子梅紧紧挽着我，她说她看见袅袅青烟升腾，仿佛魂魄游弋着。雨停了，空气清新，天边挂起一道彩虹……
子梅说：“我看见鲍教授安详地走了，他原谅了我。”
夜里，耳边传来子梅熟睡中均匀的呼吸声，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鲍教授过世家中三天没有人知晓。这是为什么？因为空巢吗？都说养儿防老，这筒子楼里，有多少空巢老人啊？谁来关心他们？
天亮了，一阵又一阵敲门声将我惊醒：李大伯，起床晨练去哦！张大嫂，该起床买早点了……
是子梅。我看见她挨家敲开空巢老人的家门，她的形象渐渐地高大起来。
我默念着《弟子规》：……凡是人，皆须爱，天同覆，地同载……
写得好，文笔犀利老到，故事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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