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特岗工作再有一周便要远赴山区了,地点位于A县西北终端的偏远镇林岗镇中学,在上任之前,我决定去探一探路,一是调节心态,二是熟熟环境。这原本是个人的事,但母亲说我的工作地有十几年未见的亲戚,说要和我一起去,想来有她带路,我也欣然答应了。初次探路,母亲很高兴地背着一岁零三个月大的侄儿与我们同行。
搭乘乡村客运,我们一路上下曲折,早八点出发到达林岗镇时已近十二点,我在学校逗留片刻,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给人散发出一种野性与疯狂之感,或许是一个暑假无人料理的缘故。校园周边建筑低矮狭窄,颜色比较灰暗,相比起县城里的学校的鲜明有秩、整洁清爽、功能齐全来说这实在千差万别。校园内则显得空旷,但在这空旷之中的校舍、教楼、食堂、花坛等也还算摆设得有条有理,好像是一位会当家的穷妇人特意安排过似的。此时的内心既有失落亦有安慰:失落乡野的荒僻凄凉,安慰至少不至于接着失业,偶尔还能伴着虫鸣读书画画,倒是不幸中的万幸。待仔细地观察与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与建筑状况后,我便有了回家的提议,母亲也同意了,但刚要走时,她突然想起给那位远房的舅舅打电话,并报上我们的位置。我在旁边从电话中听得比较含糊,大概谈话双方也没有达成一个具体的方案,我便有点不悦,可还是耐住性子等母亲挂完电话叫到:“我们还是回家吧!”母亲拿我没办法,只好顺着我一同去等返程的车子。
大抵平生痛苦之事——等车亦可算作其中吧,据当地人说返程车大概得下午两点半左右才到,这一消息使母亲不知该如何打发这近两小时的等车时间了。对于这种突发情况,我往往能心安理得的找个僻静之地坐下,同时津津有味地看起小说来。这回也不例外,见对面有家信用社,于是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不紧不慢地掏出新买的智能手机看起电子书来,将一切事物抛之脑后,仿佛这个世界此刻已与我无关了。可这样的思维封闭状态尚未持续十分钟(只是个大概,我也记不出精准数字),便被母亲的大声叫唤打回了现实。我不敢怠慢,随即收拾看书工具出了信用社询问母亲何事呼唤,母亲说:
“你舅舅来电说他在中学门口等咱娘儿俩,还是过去看看吧?”我素来对这位舅舅是心存在芥蒂,看我脸色有难,母亲又接着道:“娘知道你不乐意,可这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唉!当年你这位舅舅决心贷款为你爸盖烤烟房原本也是善意,可到底烤烟的事也没办成,那时咱家原本还了的贷款到头来硬说没还他,当时我们谁都气不过,都暗中发誓这辈子一定老死不相往来,可这人啊!必定是人啊!是有感情的动物!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仔细想想咱农村过来的能有哪一个称得上容易的?”听了娘的话,我沉默了良久,似乎内心之中有层坚冰正被一股热流所融释,可我还是强忍着不让它爆发。母亲接着说道:
“况且去年和前年来过咱们家几次,他自己也惭愧了当年的事,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孩子,算了吧,咱做人就该包容啊!你不也常跟娘说你过去是如何包容你的学生吗?更何况他是你舅舅呢?”这时,从母亲眼里流露出的是释然、是宽容,为此颇觉有些意外。据我看来,母亲是个地道的农村母女,勤劳肯干,据娘说她年轻那会儿,背着我还要肩挑一大旦的谷子,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由于没文化,且性子直率,脾气偏差些,属于三句话不对口马上翻脸的人,所以这在母亲的身上倒我大抵是头一次发现她也具备这样的优点吧!
母亲的话最终还是冲破了我内心对这位舅舅的最后一道“冷漠”防线,便应下一同反回中学去见舅舅。今天是牛场乡赶集之日,十里八乡的村民都会来此置办日用,街衢人来人往,拥挤十分,好不容易再次挤过几弯巷子便正面逢上了我这位舅舅。
只见他一头黑白惨杂、蓬松错乱、粗糙无比的头发,就如同田间历冬且经霜雪冻结后的初春解冻了的麦秸和油菜秆。额头及四周的邹文深深嵌入,仿佛凹入额骨,又如高空俯视大地时一条条纵横的沟壑般绵延到鬓角深处。脸型瘦长干瘪,就如秋收的长甜瓜一般颜色和质地,但却没有流露出长甜瓜应有的光泽。在稀疏的眉毛下横列着两颗不太有光泽眼睛,但看起来给人还是有几分精神。身穿一件绿色的劳备外衣,或许由于年限太长,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色泽,显得单薄而疲软不堪,外加上左下方衣角处的两处鹌鹑蛋般左右大小的窟窿,它们似乎在呐喊,仿佛发出再也经不起任何拉扯便要破碎一地的哀吟。脚着一双无精打采的解放鞋,趾上部分的橡胶向前凸起,像一块常年被水冲刷的鹅卵石。连接橡胶的脚背上的布料则向下塌陷,似乎连空气中飞落的埃尘也无法托起。见我们迎面走来,舅舅主动的先开了口,操起一腔当地口音柔和地道:
“大姐(对我母亲的称呼,其实他自己比我妈大了十几岁,大概称呼人名时有从晚辈叫的缘故。)你来了?刚才我去中学四处转了一圈没找到你们,又去教务部办公室等四处打听也没用结果,后来打电话才知道你们出去了。”这时,我赶忙把脸连同头和身子一起侧到一边去,因为我的心有种莫名的惭愧和感动。接着又对我说:
“大龙(我的小名),我听你妈讲你被分到这点,今后有的是时间去我那点玩。我现在还有点事要急着去办,你们先到我那点坐到等我,我一哈就回来。”随即便从荷包里掏出钥匙递给母亲,母亲再三拒绝道要回家,但最后违拗不过,还是妥协于舅舅的不懈挽留并接过了手中的钥匙。随即便殷勤地询问家中还有谁?舅舅道:“就只有小孙孙在家,今天赶场跑上她大娘家和两个姐姐一起玩了,你们去我那里坐一会儿办好事情马上来。”
这正要走时,母亲突然叫道:“等我会去买个西瓜拿去给那小家伙吃。”说罢急忙往回跑去,几步便不见了人影,而舅舅的连忙劝阻——“不用了、不用了”也随之被淹没在一片嘈杂之中。没过多久母亲的右手上就多了一个看似沉甸甸的大西瓜,走到跟前时我赶忙接过来提着,果然压手,而且塑料袋的提手自然拧成了一股,这让我的手指头在接下来的徒步中可遭了大罪,不停地换手还是使得两只手的关节处被勒得深红发紫、深凹下堑,且是疼痛不已,可内心却没有一丝的抱怨,反倒是有种说不出的欣然。
出了街道向左拐入一条狭窄的乡村公路,随即是漫长的跋涉,直到两腿发软还没个目的影踪,于是我开始质疑地问母亲:“妈,你确定我们走的路是对的?还有多久才到?”对于我的问题,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那都是二十几年前来过一次,那时候我还是个大姑娘,走的就是一条狭窄的泥巴路,哪有现在脚下这种路走?原来所见路边的光景现在大抵早就忘掉了,你不听刚才你舅舅说要过一座小桥吗?这事我倒是记得一些。”对于这一答案,我就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只是想借此打破一下徒行的单调气氛,心里想的却是走这么老远,待会儿怎么回得去赶车回家,如果没车又该怎么办等一系列令人烦恼的事。可眼下实在没有什么好的法子,也只能以“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自我安慰一番了。
母亲背上的小家伙不知何时睡着的,这可怜的小家伙呀,由于弟弟、弟媳在外工作,这“一把屎、一把尿”的脏活累活只能由母亲一人来担了。你瞧他,两只几可爱、胖嘟嘟的小手横搭着,头向右靠着背带紧紧地贴在他奶奶厚实的背上,睡得多么的香甜,他才从来不管大人们到底在想什么和做什么,饿了渴了就哭嚷着给他吃喝,醒的时候一双手脚从来没有一刻的停歇,之前的东奔西跑、大声哭闹使他早已疲倦地熟睡。走着走着,母亲突然停下来,嘴里着急而大声的喊道:
“哎哟、哎哟……”她这一叫唤不要紧,反倒害我也跟着烦恼、疑惑和紧张了,总感觉似乎什么非常严重的事情要发生似的,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直接令我泪奔了——“这小畜生撒尿淋我了,哎哟,不行不行,快点帮我把他放下来,哎哟,快点快点,小畜生又开始尿了……”
经过几番问探与跋涉,穿梭林竹与秘道,我们在终于一所给人感觉看似早已已废弃多年的建筑前停了下来,母亲深感自信地确认了眼前这座建筑便是舅舅的家,并高兴地对我说了声“到了”,随即掏出钥匙,弯下腰来开围墙门。随着一声金属质地的“哐嘡”声响起,眼前的铁门好像正意料之中一般地被打开来,母亲随即走了进去还不失习惯地叫我跟上。她个头比较矮,很轻松很麻利地便钻进门去,而我面对眼前这堵比我高不到哪去的矮墙和比矮墙还要低两块砖头的铁门,则要低头弯腰地防着上面的砖头与瓦块会撞到头了。
一进门去,豁然在眼的是另一番天地:这是一户旧时农村大户特有的四合院。正房是一幢高耸的瓦房,屋檐下的部分用的是石匠精心雕琢和打磨过的方石砌成,横竖经纬,整齐划一,石缝以白石灰浆敷陈,显得极为严密和厚实;屋檐以上的呈三角形墙壁则以木板嵌合而成,看似浑然一体;正厅檐下的房梁与台柱被精明的木匠雕琢成各种图形,最后还要涂上红漆;瓦片是传统工艺烧制的方形槽瓦。建筑功能可分为正厅、东西偏房和二楼库房三个部分。正厅也做正堂是供奉祖庙神位和招待贵宾之所在,其东偏房作寝房用,西偏房则主要为厨房,东西厢房的上部以原木为梁,则以竹排编层搭建的二楼,皆可作为仓库贮存粮食和农械来用,整个建筑给人以庄重大气之感,但年限已久,当年的宏光早已近乎退却所剩无几了。
正房两边是南南对称式的厢房,厢房的地位有左右尊卑之别,按照古制民间以右为上的礼法,将东西厢房论资排辈地分配给子女们居住。连接东西厢房的部分是蓄养牲畜的附属房,有牛舍、猪圈以及圈养鸡鸭的围栏和竹笼等,一切建筑的布置都显得井然有序。但现在看来,阶角杂草丛生,除了空旷凄凉和肮脏破烂以外什么也没有剩下,仿佛就跟这家的主人一样各自逃离,奔入四方去了。
庭院的布置可分为主次两个部分,进院门的部分南北约两米左右,东西连接牲畜附属房,这是第一部分也是次要部分。往前是以石块砌成的约合半米高的平台,中部砌以石阶升降,整个院面看起来四四方方,长度与厢房等同,这是庭院的第二部分也是主体部分。别看现在上面空唠唠的,其实功能是广泛而重要的,在收割季节要承担晾晒全部谷物或烟草、豆类等作物,平日里则是家人的活动地以及村民们走街串巷时谈天拉家常的娱乐场所,偶尔婚丧嫁娶,办个酒席什么的也在院子里举行。两个部分的庭院高下形、主次相依,既是文化上的天人合一,又是为了居住上的人畜和谐。
由于上午赶车的缘故,我们都没怎么吃东西,来到林岗镇也只草草地下了一碗凉粉。对于这种没油水、分量少、营养差、味不佳的小吃来说,只能用来哄骗肠胃毋要模仿小孩子的闹腾不休,实在不能当做午餐使用的。但由于一直在跑路的缘故,肚子是否闹腾过似乎我是从未有所察觉的,现在寻条凳子坐下来时,劳累与饥饿这两位煞神陡然附身,如果不是地上太脏的话我宁愿躺在上面。母亲背着侄儿,体力消耗比我还大,她倒不管三七二十一,放下侄儿任由他玩起玩具车、在地上打滚、去水池边(水池只有两块沙砖深浅,比较安全的)玩水或者摘下青红混杂的野生西红柿。正当小家伙忙得不亦乐乎时,母亲却推开厨房门四处寻索,我饿的有些难忍也跟了进去。
厨房里,一切的一切充满了乌黑与暗淡。在乌黑暗淡中,左面靠窗下是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乌黑的铁盆,铁锅里面有三四个没洗的瓷碗和几只横七竖八的竹筷。铁锅旁是一个灰色的金属碗,里面尚有未吃完的豆汤占据容积的三分之一,看样子这是饭桌了。西面的墙壁下左边是一张乌黑不大的长桌子,桌上摆放着一台漆黑的电源拔掉了的电磁炉,炉上油污菜渍厚积一层。电磁炉的右面是一个蒸子,母亲贼兮兮地打开一看,里面尚有足够一人吃上两顿的包谷饭,看完后冲着我笑了一个,我的反应既尴尬又无语了好一阵,脸色如若在镜子前可别提又多难看。蒸子右面是一架碗橱,我随手打开一看,里面蛛网纵横,藏污纳垢,除了几副碗筷以外别无他物。在北面的墙壁下有一个塑料的大水缸,里面是空的,上面是一个圆形的簸箕将其口盖住,簸箕内大概有七八个鸡蛋紧紧地挨在一起,仿佛是在联合抵御一些不怀好意的敌人,而且一两个蛋壳上还有鸡粪敷在上面。东面靠门出的墙壁上挂着两只竹制的颜色漆黑的造型曲折独特的旱烟杆,这是主人的爱好和乐趣,现在只能委屈而又耐心地看家,以等待主人的宠幸。
我绝望而难过地走了出去,神情迟滞而恍惚了,心想这是一户怎样的人家?是贫穷,是孤苦,是艰辛,是落魄……,平日里过惯养尊处优的我怎会不被眼前的一切所撼动?我抬头看向天空,愁云惨结,欲雨非阴,围墙外面高大挺直的椿树上,两只鹊鸟正空鸣相和,随即又结伴徘徊而去……。在吃着母亲炒的鸡蛋饭时,我仔细地询问了关于舅舅的身世,得知他早已年过花甲,早年就丧失了伴侣,两个女儿出嫁他方,一个儿子常年外出务工,家中只剩下儿子的儿子,即六岁大小的小孙子与自己相依为伴,而小孙子天性好玩,不愿与老头子在家,经常跑去他姑姑那里与两个姐姐(大的上初二,小的上小学五年级)一起玩,大多情况只有老人独自守着这所宅院。
当我们离开这座竹林深院时,舅舅特意选了一块最大的陈年腊肉外加几斤包谷面粉相送,我与母亲一开始强力地推辞不授,但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位可怜的孤苦的老人的一番苦口而热情心意。
在乡村公路上,我看着那别离后的单薄挺直的背影以及左下方衣角的窟窿,还有那在正面不曾注意到的背部右下方的巴掌大的泥污,我感到它们蒙笼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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