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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不见人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落虹    阅读次数:7495    发布时间:2016-03-14

还差十天就是清明了。青塘园四周山坡的坟上陆续有清纸飘忽,仡佬族人对清明这个节气都很重视,往往在清明前十天就准备清纸给先人上坟了。俗话说:清明前十天,后十天,还给懒人留十天。可这个问题对于寡妇水秀来说完全是多余的,寡妇水秀的清明只有一天。

水秀对清明这个日子总是记得很牢,每年有春官先生上门说春,水秀都要很大方地舀上一大瓢米,兑来一张薄薄的黄历,然后用米汤很认真地粘贴在门边的虎壁上。那里是屋子最亮爽的地方,门一打开光进无遮无拦地闯了进来,就像当初那个一下子闯进水秀心里的人。每次粘贴好后,水秀都要把儿子叫过来,让儿子对着那张薄薄的印得满满的黄历纸,找到那个叫清明的日子。儿子找到后,水秀就用雄黄把那个日子涂成红色。至于别的日子,水秀并不很在意。

这个仪式从那个叫许清明的人走后的第二年也就开始了,水秀一直坚持了五十年,从没间断过。水秀记得许清明走的那年是一九三四年,水秀甚至还记得他走的那个日子是个阴天,那天是四月初五,正好是清明。水秀一直在想,这名字和这日子是不是冥冥中的定数呢?水秀觉得生活就像翻山,爬过一重坡绕过一道弯总会是另一番景致,充满着无数的变数和未知。在儿子还小不识字的时候,水秀每年都拿着那张黄历去问寨子里教私馆的邹先生,从儿子五岁进学堂那天起,这门功课就成了儿子每年的必修课,开始是水秀抱着儿子对着那张涂得密密麻麻的黄历找,后来是儿子垫着凳子找,再后来,就是儿子站着找了。一开始,儿子觉得奇怪,每次都要好奇地问水秀把这个叫清明的日子找出来做哪样?水秀每次都敷衍说,不做哪样。儿子再问时,水秀只回答,等你长大了就晓得了。问了几回后,儿子就不问了,但儿子心里明白,这是个对母亲很重要的日子。儿子懂事以后,这项工作就不用水秀操心了。每逢春官来说春,水秀去柜子里舀米,儿子则早站在春官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春官手中的那叠黄历,等水秀把米倒进春官的背篼,春官一边说唱着打发主人家的吉利话一边递过一张黄历时,儿子徐许根就会迫不及待地从春官手中抢过那张黄历,寻宝一样在那张涂得满满的薄如蝉翼的纸上找起来,然后很认真地把那个属于母亲的日子涂得绯红。

儿子十岁那年的清明,水秀带儿子徐许根出门了,这是水秀第一次带儿子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带他到那个自己一生牵挂的地方。

那天,天刚麻麻亮,水秀就起床煮好了早饭。儿子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水秀走进里屋推醒儿子,徐许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情愿地问,妈,恁个早就要去望牛了?水秀轻轻拍了下儿子的头,说,不是望牛,起来嘁早饭,妈今天带你去一个地势。哪啵呀?儿子问。有点远,去了你就晓得了。儿子徐许根也就乖乖听话爬了起来。

吃过早饭,水秀把儿子的书包抖空,往里面装了香、烛和纸钱,又用纸包了些米饭、豆腐和肉,然后从板壁上取过那把军用水壶和红油纸伞。她叫儿子去圈中把牛牵出来,自己背着书包,拿着红油纸伞,挎着军用水壶锁好了门。军用水壶里装的是酒,那是几天前水秀赶场打回来的,书包里的纸和香也是几天前赶场带回来的。

出门前,水秀抬头望了一眼天,老天爷阴着一张脸,暗沉沉的,看不出是要下雨还是要晴。但水秀并不在意老天爷的脸色,每年的这个日子,她都出门去那个地方,每次都带着这些东西。伞也许派不上用场,她却每次都带上。那是他的东西,她要带过去让他看看,包括那把军用水壶。她要告诉他,这些东西她一直替他完好地保存着。她一直在等,等将来有一天带过去交还给他。

来到后面坡地,水秀选了块较平坦的草地,把牛吊(仡佬族方言,即拴的意思。)在一棵小树上就和儿子继续走了。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兴奋得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好奇地东张西望,问这问那。走到后来走累了,那股兴奋劲没了就老问,妈,还冇到呀,还有好远嘛?不远了,马上就到。水秀答到。马上马上,你都说了好几回马上了!儿子嘟着嘴说。水秀望着前面,指着那片松林说,看到没?过了这片树林,就是小桥、大桥,过了大桥就是红丝场了。那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不是红丝场呀。儿子问。嗯,就是红丝场。水秀这回肯定地对儿子说,咱们到那边松林就歇一哈。一听说可以歇哈,儿子脚下就来劲了。要知道从出门到现在,水秀母子俩走了三个多小时,十岁的儿子可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程,脚早走痛了。

终于赶到了那片松林,水秀说,歇哈再走。儿子就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已经软得像一滩稀泥。一停下来,徐许根才觉得脚板钻心地痛,他把网鞋脱了下来,脱下袜子一看,脚板磨起了两个血泡,鼓鼓囊囊的像青蛙的一对大眼睛瞪着自己,两行委曲的泪水不由自主就来了,撅着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水秀拉过儿子的脚看了看,心疼得后悔起来。她原以为儿子懂事了,长大了,现在才发现还是不该带儿子一起来。她把儿子的脚放在怀里,从头上摸下一根针将儿子脚板上的血泡挑破了,便有淡淡的水从里面流出来,水秀又埋头用嘴将那血泡里的余水吮吸出来吐了,问儿子,还疼不?也许是母亲的行为感动了儿子,徐许根坚定地摇了摇头。他已经止住了哭声。母子俩就这样在松林下坐着,水秀的怀中一直抱着儿子的脚舍不得松开,那神情好像她一松手那双脚就会飞了一样。林子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松涛声,水秀看着儿子自己也忍不住伤心起来,她觉得那阵阵松涛就是天地的悲咽,那悲咽里是她半生的辛酸和无奈,她抹着眼泪陷入到往事的沉思中……懂事的儿子看到母亲哭了,不知所措,以为是自己惹母亲伤心了。徐许根对水秀说,妈,你别哭了,我不痛,我能走。听了儿子的话,水秀更伤心了。儿子摇晃着水秀的肩膀一个劲地说,妈,我不痛,你别哭了。水秀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连忙说,妈不哭了,妈不哭了。来,根儿,起来,咱们这就走。

来到大桥,水秀在桥头停下来,她放下书包取出一叠纸钱和一炉香点燃了,将香插在地上,又打开带来的祭品各分一些抛入火中,拧开酒壶洒了些酒,才匆匆起身。

经过红丝场上时水秀并不停下,径直带着儿子穿过了红丝街道。儿子在身后忍不住问,妈,你不是讲就在场上吗?就在场上,出头就是了。水秀头也不回地回答。

又是一年了,水秀有些迫不及待,她想看看她心中的那片地长成什么样子了。出了场镇,水秀又从街道尽头的那条小路往坡上爬,儿子心中有些不满,但他不说,他怕又惹母亲不高兴,只撅着嘴懂事地跟在母亲身后,像一只温顺可怜的小羊羔。看见了,水秀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莫名地就加快了,从那个土坎一爬上来,水秀就看见了她心中的那片地。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坟,埋在一块小土台里,后面顶着土干子,前面是一个高土坎。坟四周都长满了长长的丝茅草,这些顽强的杂草像水秀的思念一样跟着时间一起疯长,远远望去,一座孤坟就像谁随意丢在荒草中的一只馒头。坟前立着一块极普通的石碑,碑文的油漆早已脱落,不用仔细辨认,那字迹清晰可见,“亡夫红军连长许清明之墓”落款是“一九三四年清明 妻 苗水秀 立”。来到坟前站立一阵,水秀叮嘱儿子徐许根,你就在这儿不要动,我去近处人家户借把刀来。儿子望着眼前那座荒草中的孤坟,半人深的草,风吹着长长的丝茅草发出唰唰的响声,他回头望着水秀怯生生地说,妈,我怕。水秀这才想起,儿子才十岁,啷格能够将他一个人扔在这儿呢?水秀忙说,那你和妈一路去吧。

借来柴刀,水秀让儿子坐在一旁休息,自己就忙着砍起那些半人高的荒草来。忙活了大半天,总算将坟四周砍白络了。水秀将柴刀放在一边,把书包取过来,从里边拿出两张草纸打开在地上铺好,把伞和酒壶分别压在两只角上,然后从包里小心翼翼取出带来的纸钱、香、烛、刀头、米饭和粑粑豆腐,全都一一摆上,又掏出火柴点燃一支蜡烛插好,取过一小叠纸钱在蜡烛上点燃,接着便将带来的纸钱都撕开抖散投入火中,那火瞬间便熊熊燃烧起来,红红的火光将水秀的脸也映得彤红。坐在一旁的儿子默不作声地看着母亲忙碌,他看着母亲将那些刚才摆放好的米饭、刀头豆腐各取一些洒入火中,又取过三炷香在火光中点燃。那一刻,儿子徐许根觉得被火光映红的母亲是那么漂亮,红红的脸膛,一对乌黑水亮的大眼,两道弯弯的柳眉像两弯月牙,还有那张小巧的嘴,那高挺的鼻梁,加上头上那根雪白的帕子,他觉得就是他们那漂亮的国文老师也没有妈妈漂亮。水秀并没有看儿子,她只专心做着自己的事。她将香插在坟前地上,拿过酒壶拧开,向火中泼洒一些酒,那正在暗下去的火光便“嚯”地一下子闪亮起来,火苗窜起来老高。她又向火中洒了两次酒,那火光也就又跟着“嚯”地闪了两次。水秀这才举着酒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在坟前坐下来。她叫过儿子跪在身旁,对着坟磕了三个头。水秀幽幽地对着坟头说,清明,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你的儿子徐许根。我把你的儿子带来了,你的儿子都十岁了。她幽幽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儿子不说话,只莫名其妙地看着母亲,看着眼前的坟,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直只有母亲,为什么寨子的孩子们会笑话他,说他没老子,说他是私儿。水秀转过头对儿子徐许根说,根儿,这就是你爹。你有爹,他叫许清明,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他是红军,还是连长,当年在这里打土匪高区长的时候牺牲了。

高区长是哪样人?儿子不解地问。高区长是恶人,是土匪。水秀回答道,儿子,你要记得以后你长大了,妈走不动了,你每年清明的时候也要来看看你爹,陪他说说话,给他烧张纸。徐许根点点头,妈,我记住了。

满是云层的天空中,太阳像一个害羞的新娘只在那云层薄处露了一下脸就又将自己藏了起来。水秀抬头看了看,日头己偏西。该走了,要不然一哈走黑路就麻烦了,电筒也冇带。水秀把摆放在坟前纸上的粑递给儿子,说,来,根儿,你爹刚才已经吃了,你把这些吃了,一哈走路才有力气。说完就收起那把油纸伞和军用水壶上路朝回头走。

还了柴刀,母子俩来到红丝场上,水秀在一处小摊前停下,给儿子买了两个泡粑,一碗米豆腐。自己在凳子上坐下来对儿子说道,过来坐起吃,吃完了回家。儿子徐许根见水秀什么也没要,就递一个泡粑过来,说,妈,你吃一个,我吃不倒。水秀就接过来细嚼慢咽等着儿子,吃完后,水秀又叫老板舀了两碗酸汤水,与儿子各喝了一碗才叫上儿子出发。红丝场还是老样子,要不了十分钟就走出头了,水秀年年来,对这地方并不陌生。一根独肠一样的街道,一边是商店,门前方石块铺的阶沿就是平时行人的过道,另一边是当地人用木头搭的简易厂棚,平时除了几户就住在临街的人家外,其它时间都是空的。如果不晴上个三五天,中间的街道根本难以走人,到处是稀泥水凼,有的水凼甚至长年冇干,还有牛粪牛尿,太阳一晒发出一股难闻的说不出的混合味。水秀有时来也偶尔会遇上赶场,遇上赶场的日子那可就挤了,满满的到处都是人,摩肩接踵,晴天干爽还好,不然那双鞋就糊得鼻子眼睛都望不见了。今天不逢场期,长长的街上也没几个人,水秀和儿子不一会就走出头了。

下场口就是红丝大桥,来到桥上,儿子好奇地爬到桥栏边想要看看下面的风景,水秀忙吼住他,过来,这桥高得很,晕花。

这座高高的石拱桥曾是高区长的杀人桥,听说光是被从这桥上活活推下去的就有十来人,之前水秀也只是听说,但丈夫徐宁被推下去的那一幕,今生她永远也忘不了。水秀每一次从桥上走过,脑海中就会油然浮现那惊心的一幕。 

丈夫徐宁是个孤儿,从小替人家望牛,他会追山,安网打野兽是一把好手。一九三三年冬,水秀从邻村嫁过来成了青塘园寨子的媳妇。虽然新婚的日子很甜蜜,可生活并不好过,家里的两间木房也是徐宁靠打猎,平时收点山货到重庆那边做点小买卖赚点钱修的,结了婚手里并无余钱。结果那年收成也不好,寨子的人自家种的粮食都不够吃,庄稼出来的时候大家都交了粮租。年前,高区长又派人来催粮,徐宁经常在外跑,长了些见识,就组织寨子的几个年轻人一起造反,不承认交租。那天来收租的是高区长的小老婆,带了四个轿夫和两个拿枪的家丁。徐宁带着寨子的几个年轻人一站出来说理,寨子的其他人也都跟着站了出来,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那几个人没机会开腔,高区长的小老婆气得不得了,想要动粗对方又人多势众。最后,高区长的小老婆撂下一句狠话就悻悻走了。晚上,水秀越想越后怕,就对丈夫徐宁说,你还是走吧,跑了他们找不到人,过段时间就冇得事了。怕个锤子,我才不跑,我一冇偷二冇抢,他抓我去又啷颗,了不起关几天。再说,我走了他们还不来找你麻烦?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高区长就派人过来了,这回来的不是他小老婆,是他的师爷二拐,二拐真名叫高岐山,带了几十个人,都背着枪。更没想到的是事情并不像徐宁想的那样简单,后来就有人传话给水秀,说赶场天开宣判大会,还说是要枪毙。水秀就懵了。有人给水秀出点子,说寨上的邹先生曾经教过高区长,兴许他去能说上几句话。水秀就忙找邹先生去说情,邹先生迈着老步拖着长衫去了,结果第二天邹先生带着一身疲惫和满脸失望回来了,只顺带回来一句话,叫水秀自己去见哈人。

第二天一早,水秀煮了几个鸡蛋装在荷包里就上路了,在区公所她见到了被打得不成人样的徐宁,水秀一见面就只是哭,她已经没了主张。丈夫徐宁说,不要哭,你哭也冇得用,早晓得当初就该听你的,如今谈哪样都迟了。他们是要拿我来杀鸡给猴看,罪都定了,说我私通共匪到处散布谣言,是共产党的探子,说我到重庆就是和共产党打交道。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都是命。水秀从荷包里摸出四个煮鸡蛋,用手抖抖索索剥开一个递给徐宁,轻轻说了句,吃吧。徐宁就接过去两口咽了,水秀又剥了一个,徐宁也默默吃了。水秀还要剥第三个,徐宁伸出那双满是血污的手拉住水秀,不剥了,吃不下去了,你留着回去的路上吃吧。徐宁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水秀一头黑瀑一样的秀发心疼地说,你看你这头发都乱了,早晨起来冇梳头吧。他又转过身对守在身后的一个家丁说,去帮我找把梳子来。那家丁就出去了,不一会就拿来一把木梳子。徐宁对水秀说,来,我帮你梳回头。水秀就蹲到丈夫面前任他笨手笨脚摆弄起来。这是徐宁第一次给妻子梳头,也是第一次给女人梳头。也不知梳了多少时候,总算梳好了,水秀靠在徐宁温暖的胸脯上,只觉得这幸福的时间太短太短,她一直默默地流着泪享受这短暂宁静的幸福,任由泪水溪流一般从脸上滑下来。身后看守的两个家丁木头人一样站着,不说话也不走动。等到有人进来说午时已到的时候,水秀就晕了过去。她的脚早就蹲麻了,她身前的地上有一块盘子大的湿迹,那是水秀的泪水浸的。

水秀被人搀扶着半拉半拖出了区公所大门,在众人的簇拥下跟在一群押着丈夫的家丁身后被拖下二重石梯子,然后穿过大街来到大桥。满街的人流都往大桥方向涌,大桥四周的山坡、土坎上早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水秀第一次看到高区长,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高区长穿着一身黑色带铜钱花纹的丝绸服,手头拄着一根黑色文明棍,头上戴一顶黑色礼帽,高高大大的身子站在人群中就像一根烧过了的黑木头,浓眉、三角眼,那眼里透着狡狤和凶光。只见他用那三角鼠眼威严地向四周扫了一圈,从文明棍上抽下左手,抬起来捏着下巴,五根手指从右脸的下半部滑下来,顺势捋了一下嘴上留着的一撮山羊胡,清了清嗓子才装模作样地说道,今天,让大家作个见证,在这里公开处决私通共匪的不法分子徐宁。他提起手中拄着的文明棍朝地上拄了一下继续说道,最近川黔边境共匪活动猖獗,我希望大家都在家里安心生产,不要听信是非,更不得参与共匪活动,不然,就跟他的下场一样!说完,高区长用手中那根文明棍朝五花大绑的徐宁指了一下。接着他的师爷就抖开手中那张宣判书阴阳怪气地宣读起来,水秀几次想要冲到丈夫身边,都被人拉住了。那一刻,师爷念的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最后,她只听见那句拖得长长的“午时三刻已到——,行刑——”水秀看见丈夫被四个人强扭着推上了大桥的桥礅,丈夫只回头望了水秀一眼,就像一片木叶朝大桥下飘去了。水秀疯一般扑过去,又被众人拽了回来,接着就晕死过去了。

水秀是被寨上的人抬回去的。徐宁的尸体没有人收。高区长放话,谁敢收尸,同罪论处。恰好当天夜里涨了一河洪水,徐宁的尸体就给冲走了。几天后,洪水退了,水秀到下游的洪渡镇去打听过,没得到半点消息。

许连长怎么也是我爹呢?徐许根不解地问水秀。水秀笑了笑说,傻儿子,许连长才正是你爹,你本来应该姓许,因为妈的童子婚姻是你徐大爹,我们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你徐大爹就出事了,妈冇有为他生个儿子,对不起他们徐家。妈只有你这根独苗,才帮你取这个名字。妈就是要你记住,你姓许,也姓徐,你是许家的儿子,也是他们徐家的根啊!

你和我爹又是啷格认得的呢?

我们早就认得。

就在那年四月间,一大清早,青塘园寨子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就是你爹许连长。他们来了百十号人,人人穿着一身灰布军装,头上戴着军帽,帽子上还有一颗红五星,衣领上一边一块小红布。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红军,你爹告诉我那红五星叫帽徽,那衣领上的红布条叫领章。那些红军腰上清一色扎着皮带,小腿上打着绑带,脚上清一色穿的是草鞋。他们一拢来就把杨家大院子围起来了,原来他们是专门来打杨家的。杨家是我们青塘园寨子的大户,管着我们这一支方,有权又有势,光是肥猪就养了几十头,还有几十个皮家人,几十杆枪。两边很快就打起来了,杨家有围墙,那些皮家人就躲在墙里打,你爹许连长他们在明处。寨里头的人一听枪响,都吓得躲起来了,那枪声啊噼里啪啦就像炒包谷豆。杨家那些皮家人哪见过那种阵仗,一个二个都怕死,平时光是见到老百姓凶,遇到真正的兵,就都吓抖毛了。一顿饭功夫,就被你爹他们打进去了,杨家那些人都往山里跑了。你爹他们这边牺牲了两个女红军,后来就埋在了杨家旁边的青杠林里头,就是我们叫的红娘子坟。

寨子的人都躲起来了,不敢出来。后来你爹找到寨上教书的邹先生,叫他出来帮着喊话,叫大家不要怕,都出来。说这是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专打地主土豪。那些人才陆陆续续拢来了,我也去了。当时,我一看那个站在院坎上招呼大家的红军就觉得眼熟,二十来岁的样子,一笑起来脸上一对大酒窝,两排牙齿白生生的,像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我当时想我是眼花了,人家是红军我啷格会认得,就冇多想。接到起红军把杨家的30多头肥猪全拉出来杀了,每家分了一大块,又把杨家的粮食也分了,还在杨家煮了一餐饭招待大家。那天杨家的院子里就跟过酒席一样热闹,寨上各家各户都分到了粮食和肉,一个二个都高兴得不得了,男男女女都去帮忙,我也去帮忙煮菜。吃饭的时候,我又去帮忙添饭。后来我听到有个战士喊我,大妹子,过来帮我们许连长添碗饭。我才晓得先前站在院坝招呼大家的就是许连长,就过去帮他添了一碗,他回过头对着我笑了一哈,脸上的笑容就忽然打住了,他盯着我看了半天,问我,妹子,你是这个寨上的?我说“嗯”。他说,那我认错人了。接着他又问我,你姓哪样?我说姓苗。那你认得水秀不?他又盯着我问。我说我就是。他站起来盯着我,你就是?那你不就是双龙寨的吗?我说是呀,我嫁到这里来了。他说我就是下寨的长贵呀,你不认得了?小时候我们还一起望过牛呢。他怎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都十打年了,长变样了。他是个孤儿,当时跟一个来寨上车瓦的师傅当学徒,后来就跟着走了。再后来就没得音讯了,寨子头的人差不多都忘记这事了。

吃过夜饭后,许连长安排他的人住到了各家各户。安排好后那些士兵后,他走过来问我,水秀,你家有歇处没?我和警卫员住在你家行不?我说有,我家就我一个人。他们就住过来了。后来个你爹对我说,他出去后跟着那个瓦匠师傅到了湖南,那瓦匠是湖南人,是红军的探子。你爹跟他师傅在湖南那边当了兵,他师傅帮他改名叫许清明。他师傅后来在打仗时牺牲了,你爹呢因为打仗凶立了功就当了班长,后来又提成了连长,他们这次到这边来就是当年他师傅探好的路。你爹和我同年庚,都是属虎的。根儿,你不要笑话妈,妈当时一见你爹就喜欢上了,没想到他出去混出席了,还带着百多号人,不简单呀!妈平时是个胆小的人,那天我一点也不害羞。

我们到家里后,坐了一阵我就又炒了两个菜,招待他们宵夜,家里头过年还剩下点酒,我就拿出来让他们喝。可能是打了胜仗高兴吧,你爹他也不推辞,警卫员当时不喝,他硬要人家陪,警卫员就喝了一小点。你爹叫我也喝,我说我不会喝酒,他笑着说,女人天生就有二两酒量。推辞不过,我就喝了一小碗,那是我这辈子第一回喝酒,辣呼呼的,那滋味不好受。后来安排睡处,我叫你爹睡我隔壁,把警卫员支到堂屋去睡了。

第二天,天还冇有亮我就上山了,我去打猪草,想顺便打个荒瓜回来帮他们煮早饭。等我回来的时候,院坝里站满了人,那些当兵的和寨上的人都在我家院坝里,你爹被绑在院坝边的核桃树上。我晓得是我闯祸了。邹先生一见我来了就说,水秀来了。一坝子的人就都盯着我。我把背篼放在吞口,邹先生忙过来轻声对我说,解铃还要系铃人,水秀,这事就看你了。我看到有个当官模样的坐在板凳上,一脸大胡子,一句话也不说,手头捏着一根烟杆儿,在那儿天一口地一口只顾抽烟。那烟杆儿我们这地儿冇得,像铜又不是铜,嘴嘴是扁的,头头有点大。当时我只听见他们喊他军长,我也不晓得军长是个好大的官,看样子他就是这帮人的头头。邹先生对我说,他们要拿许连长来枪毙。我一听说他们要拿你爹来枪毙,心想完了,这祸闯大了。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害羞了,反正都是那回事了,豁出去了,丢人就丢这一回吧,反正我就一个寡妇,害死人啷格得行。我大起胆子跑过去一头给那个军长跪下去就不起来。我说,军长,这事不怪许连长,是我自个愿意的,跟他一点关系都冇得。那个满脸大胡子的军长忙拉我起来,我也不起来。他问我,妹子,你不用怕,你给我说实话,他有没有强迫你?我说冇有,是我自个愿意的。真是的!他盯着我问。真是的!我大声回答他,我和他小时候就认得,他是我们寨上的人,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说我要嫁是他,跟你们去当兵。那些兵和寨子的人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我当时脸红得不得了,也不知道他们为哪样子笑。那个军长说,你起来,我再问你。我说你不放他我就不起来。那军长就说,没事了,我放他,你起来讲。我看那军长朝边上一个人招手,对那个人说,老卢,去把他松了。那个叫老卢的红军就走过去把你爹放了下来。我一看你爹得救了,才站起来。就这样,你爹的命保了下来。后来才知道那个军长就是贺龙,是这支队伍的头。那事就是警卫员告的。也不怪人家,红军的纪律本来就严,听说先前贺龙军长就为这样的事,把自己的外甥都枪毙了。

那你啷格冇去当红军呢?儿子徐许根又问。

我是去了,后来又回来了。当时我起来后,贺龙军长问我,你真要去当兵?真要去!我回答他。他很认真地对我说,妹子,当兵可不是闹着玩的,随时都有可能丢命哦。再说,你就是去当兵,也还暂时不能和他结婚,现在是革命的非常时期,得等以后有机会,组织上批准,你们才能结婚在一起。我当时就想,只要天天能看见你爹,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

水秀幽幽叹了口气,也是你爹命短啊!在这里冇有死成,跑去红丝打高区长的时候牺牲了。你爹一死,我也冇得心思了,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我向贺军长要了你爹的水壶和雨伞,他就给了我,还发我两块大洋。回来第二年,就生下了你。

水秀最后一次来上坟的时候是拄着拐杖来的,当年那个饱满得像一朵花儿一样的少妇已变成了一个白发龙钟的老太婆。

西山那边,太阳正瞪着那只血红的大眼卡在双鹰嘴那山口,像一个心事未了死不瞑目的人不肯离去。山路上,一个影子在缓缓移动,那是水秀。水秀已经记不得这一路走来,自己歇了多少回。今晚怕是要走黑路了,水秀心里想。走黑路她并不怕,这一辈子都在黑路上走。可在这条路上摸着黑走,这还是第一次。都走了几十年了,水秀就是闭上眼也能想出这条路的模样,哪里有个弯,哪里有道坎,哪里有块歇脚的石头,哪里有片林子,哪里有户人家,她都记得一清二楚。过了这个叫土内的寨子就不远了,年轻时候也就半炷香的功夫,就是去年来也还利索。可今日不比往时了,自从开春得了那场病后,身子骨像散了架一样,饭量大不如从前,走起路来腿老发软,走不了几步路就要坐下来歇气。

背包里的祭品像山一样压得水秀喘不过气来,早些年,儿子陪着她走了八个清明,之后,她一直一个人生活,每年清明一个人背着三份祭品来。她的心在当初接到从朝鲜传回儿子阵亡通知书那一刻就死了,她那瀑布一般的满头黑发也就在那个夜晚一夜之间全白了。从此,她成了寨上人口中的“白娘”。那一年,水秀正好40岁。

时光过得真快啊!一晃又是30年过去了,水秀觉得就像眨了一下眼睛。30年,水秀成了老不死的“白娘”。许多时候,水秀就一个人坐在门前那棵老核桃树下静静地想,我怎么就老不死呢?她多想结束了这具没有思想的皮囊,她早想一了百了了。可是,自己死了,谁又替他们烧张纸呢?所以,水秀就这么一直活着。30年来,她只为一天而活着,她活着,只为等待,等待这个叫清明的日子。

坟上的丝茅草又长起了老高,这回水秀不打算砍了,天色晚了,再说她也没有那分力气了。水秀在暮色中铺开纸摆放好两份祭品,另一份祭品来时在大桥他就烧了。烧过纸钱后,水秀先在儿子坟前坐下来。她望着儿子的坟头说,根儿啊,妈又来看你了,妈相信你听得见妈的话,你从小最听话,今天,你就陪妈再讲讲话吧。妈的身体不行了,妈以后怕是再也不能来给你们上香烧纸了。往后没得妈给你们烧纸,不晓得你们在那边缺不缺钱用,但是妈老了,走不动了。人总是要老的,妈也有这一天。从今往后,你们得自己在那边找钱了。根儿,还有一件事,妈一直冇对你讲,你爹的坟现在也是一间空坟。那年清明我来上坟,看到你爹的坟被人挖了,我去打听,才晓得是县里的人来挖的。他们把你爹的骨头迁到县城去了,在山上修了一座纪念碑,把像你爹一样为革命牺牲的烈士都搬过去了。这件事开始我还生气,后来一想,搬过去了也好,免得他一个人在这里孤单,正好让他又和老战友们在一起。后来我也去县城望过你爹一回,那里比这里闹热多了,就在城中间的一座山顶上,老远就望得见。根儿,妈对不住你,早晓得你也……妈就告诉你了,啷格也得让你去那点望哈你爹。根儿,你不怨妈吧。水秀歇了一阵,又幽幽说道,后来妈想呀,县城那么远,去来也不方便,妈去那点也不晓得啷格烧纸法,你爹和他的战友那么多人在一起,我只给你爹一个人烧呀,不行。还是这里好,清静。也好和你爹讲话。要不的话,你们俩爷子也不能在这里团圆了。讲到这里,水秀停了下来,长长地歇了一口气,她回头望了望身后,黑夜已经像一张网罩住了大地,远处的山张着一副狰狞的面孔,像要把附近的几点黄晕的灯火吞没的样子。看不见月亮,也不见星星的影子,但水秀一点怕的感觉也没有,她只是觉得很困。好了,就说这些吧,根儿,你睡吧。妈也累了,想睡了,近来不晓得是啷格了,老是拽瞌睡。我过去陪你爹讲几句话。

水秀拄着拐杖努力站起身来,她佝偻着腰摸索着挪到许连长坟前。水秀觉得刚才喝的酒,劲头上来了,她晕晕糊糊打开那把红油纸伞,用拐杖帮衬着撑在坟前,就靠着墓碑坐在伞下。水秀从身下取过酒壶又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抱着酒壶悠悠说道,许哥,我陪你来了。

水秀就这样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许连长骑着高头大马戴着大红花来接她,她穿着大红袄打着那把红纸伞,肩膀上挎着那把军用水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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