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没上初中,好象还是集体生产的时候。一般都是我煮饭,煮的是下午饭,或者寒暑假才煮做中午饭。因为我中午放学回家,父母早已下了农活,总是饭还没熟,还在忙着架火赶时间煮饭。菜嘛,油煎四季豆、洋芋,或者煮茄子,还有青椒白菜之类的,那时候吃得,米和包谷的两造饭,香喷喷,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流清口水。
记得有一年暑期快完了,我的学费还没有着落。往年都是去街上借的,等卖了新包谷籽,才去还人家的钱。这几天父母都垂头耷脸的,为钱的事情发愁,不怎么理人。家里喂的一只大黄狗,讨好似的凑拢来,也被父亲一脚踢开,狗嗷嗷叫了几声,抖抖身子远远的站着。说是大黄狗,其实也瘦,不象现在的狗肥头大耳,周身圆滚滚的;那时候的狗啊!吃的是些啥东西嘛?吃人屎,吃一点猪食,或是人吃剩下的一点点饭菜汤。那狗听话,总是冲主人摇尾。哪怕主人穷,主人的衣服褴褛,主人的身体也瘦,还黑,是太阳晒的。主人叫它打滚它就打滚,主人叫它跑它就跑,真是一条听话的狗,真是一条懂事的狗。
这条伙伴一样的狗,它的名字叫大黄。
那个专门打狗的人经常来,他是专门杀狗卖的人,他扛一根比扁担稍短的竹筒,手里一把六寸柳叶尖刀,有节奏地敲打着那根叫衬筒的竹筒,竹筒有小碗粗,竹节是打通了的,一条绳子挽个圆圈的活结,把绳头从竹筒穿进去,在那边把绳头拉出来。把绳子活结圆圈放在地上,在圈内丢点吃的东西,狗一去吃,竹筒上头一拉绳头,狗脖子就被套住了,拉紧绳头拿着竹筒,狗咬不着捕狗的人,长长的嘴角只是撞着擦着硬实的竹筒。那个打狗匠,大家都叫他胖子,其实他也并不很胖,只是脸上的肉厚点,不显瘦而已。他的职业是杀狗卖肉,把狗肉用竹筒担在两头,挑到街上去卖,他有时候一天一条狗的生意,有时侯十天半月都没生意,在乡下村寨逛,到处窜来窜去的,他也象条狗一样,有的人不爱理他,他总要去搭理人家的。
暑假快完了。那天是中午靠近下午的时候,大概两三点钟吧,我背着打的猪草回来,正放下背篼,不远处有狗嗷嗷叫的声音,好象是在环边,一些细娃朝狗叫的方向跑,我隐约听跑着的娃儿们嘴里喊着:去看打狗啰,去看杀狗啰!狗叫声嗷嗷,声音粗大而尖利。我抬手擦一把额上的汗,也朝着声音传出来的方向跑。我穿的是布鞋,布底布面的千层底鞋,是母亲锥的,这时候一个大脚拇指已拱穿了鞋尖,露了出来,我也不管,我跑了几十步了,我距离狗叫的地方又近了一些,我听出叫着的狗好象是我家的,那声音有些熟悉,我喉咙里有火一样,嗓子发干,咽了几下口水,咽不下去一样费力,我看见了一群人,半大娃儿,小娃儿,围在半山坡的一根桃子树下,打狗匠胖子爬上了桃子树,手里是绳子,绳子下头是衬筒,衬筒口的活结套着狗脖子,早被拉紧了,狗翻着白眼,四脚乱抓,被胖子拽着的绳子在上升,狗的头被拉高,活活的一幅狗要上树的画面。我又走近几步,那狗的头向上仰着,我没有看到它的眼睛,我也敢断定这是我家的狗,那毛,那尾巴,那身坯,那头,那叫声,我周身一股劲涌,大喊:打狗匠,放下来,哪个叫打我家的狗,哪个叫你杀我家的狗,我家的狗不卖,不卖呀。我声声大喊,觉得两耳嗡嗡作响,觉得脑海翻腾。我的身体前倾,昂头望着胖子,胖子在树上理直气壮的顶回话来,说是你爸卖的,是你老汉儿卖的,我给他钱了的,你去问你老汉儿嘛,你不信你去问。我大声的吼不卖,不卖呀.我扑到桃树下,抱住树摇,那树比大碗还粗,摇不动,我用脚踢,脚尖好痛,大脚拇指钻出来了,我忍住痛,还踢,仰头叫胖子放下来,把索索放下来,不要打我家的狗,不要杀我家的狗呀。
胖子骑在树杈上,朝下冲着我,瞪眼发火,说小娃儿,不关你的事,大人的事你不要管。我更加大声,几乎嘶哑着尖叫,不要打我家的狗啊,你龟儿子不要杀我家的狗呀。我大声的哭了起来,眼泪象炒豆一样滚落。胖子还在往上扯绳子,狗四脚蹬着,嗷嗷的叫得更快。狗已经快被胖子拉离地面了,两只前脚爪已经抓着树,我的脑海里闪过杀狗的场景:狗被吊离地面,上面绳头拴牢,胖子下树来,踩住狗的尾巴,柳叶尖刀在衣服上擦几下,掰开狗的前脚,从狗的胸部斜杀进去,还要捂住刀把抖几下,才猛地抽出刀子。狗的声音哑下去了,那脚乱刨乱蹬,头仰着,被绳套勒得仰着,头挨着衬筒,衬筒上黑血结了壳,血迹斑斑,狗头一上一下的扯,狗嘴张着,摆动着,牙齿碰在竹衬筒上,有刺耳的声音传来,衬筒也有些晃动,接着是时间的等待。等待的时间,人们大饱眼福的快感扩散,津津有味的谈论,说狗要好久才死,这条狗的命好长,还在动,或者试着用脚尖去碰触一下狗屁股,用脚尖去踢一下狗尾巴,当然这是要被胖子瞪一眼的,好像踢的是他胖子一样。我想到大黄要变成一挑肉了,那一头挑着大黄的前半个身子,着一头挑着大黄的后半个身子。胖子那根比扁担稍短点的竹衬筒,两头挂着大黄被捆绑的一对前脚和一对后脚,甩悠悠的,大黄的头下垂着,呲着牙,没闭着嘴,那眼睛还睁着。在剐皮的时候,一刀刀的开启皮和肉,象慢慢的揭一张纸,只不过这是用刀一拉一扯的割,有白气从皮肉里冒出来,那是生命不是,那可能是魂,不管是哪样,一眨眼就消散了,轻飘,让人不怎么觉察......
我的思绪又闪回来了,我看着大黄离地的前脚,大黄的头还在左右的甩动,大黄就要被拉高了,就要被杀了。我看见一切都陌生,一切都空洞,我也听不见什么了。抢前两步,张开双臂,抱住了树,连着一起抱住的还有衬筒,穿着活结套的衬筒,活结套拉紧了的衬筒。绳头在打狗匠胖子该死的胖子的手里,他双手使出吃奶的劲,也没能拉动下面的我和衬筒。他拉的是绳子,绳子的活结套在大黄的颈子上,他越拉,狗颈子被勒得越紧,狗脖子在衬筒口被堵着,衬筒被我箍抱着不能往山溜动,狗被勒得愈加厉害。我仰头大喊:不准你杀我家的狗,不准,不准啦!
胖子在上面拉了几次,汗水也布满了他的脸,他凶凶的还是不松手。这是他买了的狗,他付了钱的,他要杀了狗他要剥了狗去卖肉,赚几块钱过日子的。那时候的几块钱,当现在的几十百把块钱用,比一天的工资嘛多点儿。呲牙咧嘴的摆了几下头,我盯着他,他盯着我,四目相对,象是有仇。他使气一样忙乱地把绳头挽在树杈上,拴牢固了,一步从树上跳下来。他跳的时候我感觉他象大鹏展翅一样,一团黑影从天而降一样。胖子跳下来差点踩着了一个看热闹的娃儿,他一手扶住那娃儿,盯了他一眼,迅速转过脸来对着我,他那脸更绷紧了,说你这个哪里来的娃儿,硬要跟我过不去呀。旁边的娃儿们七嘴八舌的小声喊:那是他家的狗,他家的狗,你杀的是他家的狗; 有站得远一点的,还唱起了早些年就给胖子编的流行了很久的歌谣:打狗匠,剐剐匠,不打狗,吃哪样。
胖子一手抓住我的肩,一手抱住我的腰,要把我扯扭开,嘴里还说:放了,娃儿,这是我买了的狗,给了钱,就是我的了,娃儿,听话啊,放开。我充耳不闻一样就是不放手,也不说话,腮帮子鼓得高高的,脸上挂着泪珠,任凭胖子啰里啰嗦的讲了一大堆话,我不理,紧紧的抱着树和衬筒。
时间过得好慢。
忽然,胖子抓住了我的头发,是向后抓的,我的头仰了起来,头皮钻心的疼,我强忍着,紧闭着嘴,我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牙齿咬得紧梆梆的,一声不吭。娃儿们高声高声的喊:胖子打人啰,打狗匠打人啰!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是爸的声音,带着急促的、不客气的声音:胖子!你恁个做都要得呀?你敢摸我的娃儿!
胖子松开了抓我头发的手,我的颈子有点酸了,头还昂着,瞟眼看见了爸,他提着一把割草的大弯刀,背着装草的大背篼,空的。爸走近来,看还在嗷嗷叫的狗一眼,又看我双手抱着的树和衬筒,抬头看树杈上拴着的绳头。然后大声的对胖子说:你怎不弄远点,在这近做,眼眨眨的,唉!弄走弄走,不要在这里打,不要弄脏这里的地势。爸还在说,胖子的脸有点僵硬,随也声音高高的叫起来,说还要弄到哪里去嘛,隔房子这么远了,还要弄到哪里去整?爸说管你弄到哪里去整,弄远点,不要在这里打了,赶快弄走,弄远点。胖子象来了劲儿,说我就不弄走,我要在这里杀,这荒坡未必还不准么。爸来气了,说胖子你是安了心的不是,你几个钱买得死人不是?哦不,买得死狗么,老子今天不卖了,退你的钱。说着爸从中山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塞到胖子怀里说:得,你的钱,一分不少,这狗不卖了,你各人走你的。胖子惊讶,双手捞住钱,正不知怎么是好,这时父亲手里的弯刀伸向衬筒上头的绳子,噗嗤一声,手起刀落,大黄的身子向后一坐,屁股杵在地上,随即一爬一站,一下子从人圈子的缝隙拱出去了,它脖子上还吊着一小段绳子。
好久了,我才双手一松,叮哐的一声,空衬筒落地。
胖子见狗被我父亲割断绳索放跑了,手里拿着退回来的钱,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急急的问我爸:你这是做哪样?象你这样都要得呀,吁!我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呢。
爸硬气的顶胖子,说没有哪样要不得的,你动我的娃儿,老子还没找你算帐哟。
胖子嘴里说,你这样做都行哪,你卖了的,人家说的卖了老子就不喊爹,边说边朝外走。
我爸陡地一跳,跨过去几步吼胖子:你狗日的说哪样哎,放你妈的屁,你还在那咋个哩个的,看老子今天弄你不!
胖子没回头,灰妥妥的走了。
事后几天,爸赔了胖子一根绳子,那是爸亲手用棕丝搓的,有小拇指粗。
大黄一连几天都不归屋,只远远的站着。脖子上的绳子不知怎么扯脱了,或者是谁解掉的,都不清楚。喂它的食子,他也要等人走开了才来吃,走拢来的时候,脚步试探着。
但是大黄终究没有逃脱死亡,我想它一定死得很悲壮,很惨烈,远比一刀捅死痛苦得多。
那又是几天过去的一天半夜,我被一声声狗叫吵醒,嘶哑、呻吟、断断续续的叫声游荡过来,我在黑暗中辩析出是大黄的叫声,还有棍棒捶击的嘣嘣声。我估计是在猪圈的位置。
我开了门,门外的空气好清凉。我正要向猪圈走去,没想到爸和母都在屋墙角站着。爸冷冷的冲我低声吼:回去!不要来看,回去。
我站住,我看见猪圈边一个大麻袋,听到麻袋里面发出大黄的惨叫,隔壁的二叔和前寨的表叔一人手里一根捶衣棒,接二连三的一棒一棒敲击着麻袋。我知道,那捶衣棒是青杠木的,很铁实、沉重。我想,人们不是常说,打狗,要打耳朵后面,一棒就打死了么,一棒就打昏、打滚下去了么?
听着麻袋里发出的声声叫唤,看爸朝我瞪着,我咬牙进屋,关了房门依门站着。这是爸要请人打死大黄卖肉。
第二天我起床,当然也就没有看见大黄了。大黄已经被乱棒敲死,被剥了皮,弄到街上去了。我的心一直往下沉,感觉灰溜溜的,失去了大黄,象失去了一个朋友一样。
那时候的狗肉,价格便宜,才五六毛钱一斤。我估计大黄有三十多斤肉,也就二十来钱。那时,读初中,一学期的报名费书本费学杂费是八元钱。糖颗是一分钱两颗,一毛钱可以上街,吃一碗臊子面或羊肉粉。那时候的钱哪,那才叫干贵,一个大劳力,做一天活儿才五毛钱。
大黄在我的脑海里,成了一张记忆的底片,存放在心的深处。
多年过去,我一直拒绝养狗。
可是我去年收养了一只狗,一只小狗,一只小小的白白的狮子狗。那天我在路上买小推车卖的碗儿糕,一块钱两个那种,是山区的特色风味食品,以前农村蒸的,叫米粑或包谷粑。我吃着久违的米粑,走在已经硬化了的村路上,津津有味。偶一转眼,见脚后边跟着一只小白狗崽,顺手扯了一小块碗儿糕给它吃。我走了几步,站住,它又跟了上来,仰头看着我,它好瘦,毛也乱糟的,它舔舔嘴尖和鼻孔,张着嘴,又长长的出舌头。我又掰了一块碗儿糕丢在地上,它两嘴就吞了。我坐在村边路沿,它又凑拢来,赶它,它又跑开了。
我回到家,无意中看到,那小白狗崽竟在我家院子里,院子门白天一般没关,它什么时候进来的呢?一连几天,小白狗崽都在院子里,不出去,。五岁的孙子常丢零食给它,它吃。
儿子和媳妇发现了小白狗崽,说那是狮子狗儿,是长不大的宠物狗,值几个钱呢,也不知是那家的,跑丢了,来这里它也不晓得回去,干脆我们喂。我想乡间有句老话叫猫来穷,狗来富,这年头,也许对财运有利。我没有反对,好象有点心欠欠的,不正常,自己感觉有点怪怪的象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儿子把狗弄去打了针,好贵,几百块钱。他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宝。我也觉得象是家里要进财进宝了。他们经常给它洗澡,在一个空置的大洗衣盆里。
小宝的毛干净了,毛长得长长的,一蹦一跳的高兴,仿佛很兴奋,四颗门口牙也长出尖了。人还未进门,他迎出来,跳起来好高,呜呜的叫着撒欢。
那天老婆拿把剪刀,想把小宝的毛修一修,修短点,哪知小宝头一甩,被小宝嘴里的尖牙挂了小指头,老婆丢了剪刀,急忙去拿肥皂水洗,我平静的说:没用,要去打针。结果去街上打了一针,隔几天还要打几针,费用是一千元,骇人。原来不是三百元么?哦,说的是合作医疗有报销多少,可是一分也没有得减免。
又是几个月过去,寨子里的几个小娃儿来和孙子耍。孙子很得意,指着小宝说:我家的小宝,听话得很,丢东西给它吃,它打滚,两只脚站起,打跳,它都会做。
小宝把孙子的小伙伴脚背咬伤了一点皮,当然要去打针。
又过去几天,小宝把隔壁家来的客人腿肚子挂了一个小牙印,流了几滴血。人家问我这狗打过针没有,万一有狂犬病,不得了哦!我说打过预防针的。那人说,这怎办呢,打过预防针的,我也要去打咯,你看呢,两三百块咯。我说要一千块呢,早就涨价了。
我的声音很无奈,音调从低到高。对方的眼神不怎么好看,我赶忙说了几句好话幺台。
儿子想把小宝送人,问了几家,都没人要。小宝挨了几次打,很敏感,见人来了就跑,躲着,好象随时都有人要打它。
小宝,唉。小宝终于在一天早上被儿子甩丢了。儿子说他用编织袋装了小宝,开车送到三十公里外的路边,提出遍织袋,调头,加大油门就回来了。
【编辑:向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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