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县城火车站旁边的“石门肥肠馆”看到唐老师的。离开家乡快三十年了,我对老家的肥肠煲一直恋恋不忘。有一句流传很久的俗语是这样形容石门肥肠的:“石门有三怪,肥肠是最好的菜。”所以,我每次回家,都会去找一家肥肠馆好好地吃一顿正宗地道的石门肥肠。可惜,现在最正宗的石门肥肠馆,只剩下火车站旁边的这三家又破又矮的小餐馆了。
我一下出租车,就看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儿,老是朝我看,不停地打量着我。我没有留意,径直走进肥肠馆,坐下点菜。这时,老头儿犹豫了一下,走了进来问道:“你是不是高四十八班的宝哥儿?”
我抬起头来打量着他,破破烂烂的衣服,洗得还算干净。颓唐的面容,很白皙,也似曾相识。我迟疑了一下,问道:“您是?”
他很激动地说:“我就是教你英语的唐老师呀!”
“唐老师?”这就是以前那个高大英俊、嗓门洪大、意气风发的唐老师?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确实是他。忙叫老板加了一副碗筷,拿了两个酒杯和一瓶大曲酒。我站了起来,给他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敬了他一杯酒,然后,请他坐了下来。这时,老板把菜端过来了,我们便一边吃一边聊。
二
唐老师是我们那个区六所中学里面,唯一的特级教师,而且是全市最年轻的特级教师。他专门教英语。无论英语多差的班级,到了他手中,不出三个月,考试绝对是全县前几名。
对于他的教学方法,在后来,我听过李阳的疯狂英语的讲座后,就很是怀疑李阳疯狂英语的学习方法,师出于唐老师。当然,也有可能李阳老师和唐老师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唐老师给我们教英语的时候,李阳老师还在大学里念书呢!李阳老师是在一个大广场上组织几万人一起吼英语,就像是一个大疯子带着几万个小疯子,以疯子般的激情去学英语,这还有什么不能学会?那个时候,唐老师也是带着我们全班同学一起吼英语,上完了他的一节课后,下课的时候,我们的声音全是声音的,一个个脸红脖子粗。但我们走出教室的时候,却感觉到身心快乐,无比地舒泰。
上世界八十年代初,老师的工资都很低。虽然他的级别在学校里最高,但也就比别人高了那么几块钱,总共加起来不过八九十块。他家住在大山顶上,生活环境极其恶劣。全家老小几代人省吃俭用,培养出来他这个唯一的大学生后,他也不得不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担。先是借贷款,把全家从山顶上迁到了山脚下。然后,让年过花甲老爸老妈,以及多病的老婆脱离了体力劳动,赡养了起来。但仅这点微薄的工资是远远不够的。他同校长商量后,在学校里开了一家商店,利用课余时间去进货,老婆在店里售卖。所赚利润,同校长六四分成。
这是他第一次经商,刚开始,还很是赚了一点钱。但很快,他又全部赔进去了。一次是去进货,被别人骗走了大约全年工资一半的货款,是哭着回来的。还有一次,他贪便宜,一次性进了六吨西瓜。当时的乡镇,是不可能有冻库和冰柜的。所以,他还没有卖出三分之一,余下的就全烂掉了。经历过这两次事情后,他就不再开商店了。但是,欠下的贷款还是必须要还得。这样,他就在别人的诱惑下,开始赶宝了。
三
赶宝,是一种在民间进行了两百多年的活动。赶宝的形式,同现在的传销差不多。赶宝的历史,可以追索到清朝中期。至于宝是什么?我问过老家的一些老人,他们说是一种很特殊的元宝之类的东西,如果从玻璃上滚过去,或者划过,坚硬的玻璃就会断裂,价值连城,也可以说成是无价之宝。为此,我曾查阅过相关的资料,最后,我的结论是流落在民间的大颗钻石,或者是镶嵌了钻石的元宝。
我曾经向一个赶过宝的远房亲戚请教,问他们是如何赶宝的?他告诉我,先是所有参加赶宝的地下组织,一边查阅上辈人的记录,一边多方打探消息,找到宝的第一线索。然后,根据这个线索,一路追踪下去。每找到一个新的下家,都要通过请那家喝酒,拉关系,甚至花钱买下下家的线索。然后,又才能这样继续找下去。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寻找,其模式也同现在寻宝的网络游戏一样。所以,这样寻找起来,是要花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的。
就这样,唐老师越走越远,旷课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欠下来的债务渐渐就成了越堆越高的山。无论是银行的贷款还是私人的借贷,只要是能借得到钱的地方,他都借了个遍,通过借新债来还旧债。后来,实在借不到新债了,债主们就到学校里去找他,追着撵着揍他,逼他还债。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找校长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躲了起来。
债主找不到唐老师,便去找唐师母,威胁要搞死她一对当时还只有六七岁的儿女。师母自己生活都很困难,哪有钱还债?就哭泣着要债主们宽限几天。请求宽限的次数多了,债主们便失去了耐心。有一天,一个债主看到师母的姿色还不错,动了色心。要债未果,就把师母给强暴了。离开的时候,债主说,以后还要来搞,搞一次就减一百块的债务。后来,那个债主对其他要债的人吹嘘道:“反正这笔钱也要不到了,不如就把这笔钱当做嫖妓的费用,嫖了算了。那个老师的婆娘细皮嫩肉,比其他女人的味道好多了,简直是极品。要不,你们也都去尝尝?”
后来,师母实在是无法忍受下去了,就同唐老师离了婚,搬回山顶上以前的那个老屋居住。
四
我同唐老师连续干了三杯酒后,才试探着问起他的近况。他说,一对儿女在亲戚的资助下,勉强读完了初中后,就出去打工了。现在,家里也在镇上盖起了一座像模像样的楼房。师母曾经来过县城,把他寻了回去。但儿女们都对他冷眉冷脸,冷嘲热讽的。他也实在是无颜待在在家里,再加上害怕那些债主又找上门来,便不顾师母的痛哭流涕,又跑了出来。(虽然离婚了,但他还是很自然地把师母唤作婆娘。)
我又问他现在靠什么生活。他说,同师母离婚后,心灰意冷。有一次,病倒在一家小旅馆里,是一个借住在那里,做小生意的离婚女人照顾他的。后来,他们很自然就住在了一起。那个女人说能养活他,不让他出去找事情做,也说不会同他结婚,说他什么时候想离开都行。但他还是经常去工地上打零工,赚下一点钱后,就悄悄地给家里的一对儿女捎回去。只是不敢让别人知道,以免债主们又找过来吵闹。为此,他们搬过好几次家。
“我欠这两个女人的实在太多了,呵呵。”他说完这句话后,努力地笑了一下,眼角努力向上扬起的时候,露出的却是无比沉重的落寞和痛苦。我递给他一千块钱,让他去买套合身的衣服。他不要,说同他现在住在一起的女人,也给他买过衣服,只是他不敢穿。只有这身打扮,债主们才认不出来。即使认出来了,也不好意思再死命地逼他还钱。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不停举杯,示意他多喝酒。后来,我问他:“赶了那么多年的宝,您看见过宝了没有?”他摇头,说没有。我又问:“那么,您是在什么时候才发现赶宝是一个骗局的?”他说,一年之后他就发现这可能是一个骗局了,但是,那个时候他已经身不由己了。他必须要给自己一个虚幻的希望,给别人一个值得信服,拖延还债的理由。
一瓶大曲喝完了。我要再叫酒,被他拦住,说不用了。然后,就慢慢地走了。在我记忆中,他那一直挺拔、高大的身躯,现在佝偻着,弯下去了很多。原来大步流星的步履,现在变得迟疑而零碎。
唉,我的老师......
后记:唐老师走后,我一直在想,每个人都会犯错的,但是,他犯了错之后,如果不选择东躲西藏,一直不敢见人。而是选择去海南、深圳等地方打工,又会怎样?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这些地方最缺的就是英语人才了。或者他干脆改行,另找一家公司好好地上班,凭他的能力,也许,债务早就清还了。最起码,他可以衣食无忧,挺直身子来享受生活了。唉,我的老师,假如生活可以重来一次 ......
【编辑: 张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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