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谭家湾,就闻到了菜油的清香。在白鹤村一坝好水田的中间突起处,围绕一棵高大的黄桷树,建成二百多平方米的圆形土墙木瓦建筑,那就是村里开的榨油坊,也是河这边三个村的集中榨油点。一股活水从刘家河水库流下来绕着榨油坊,推动着老旧的木制水车,带动磨盘转动。油房里无干墙,整个大厅里零乱放着很多瓷缸、竹编筛子、簸箕、撮箕,大小木棒、木楔子。房间偏左安装一个大碾盘,偏右竖着六根大木柱,横行穿插着一段巨木,由无数道铁箍箍着。一头高一头低,一头大一头小,中间横破成上下两半,中心圆空,设有内槽,把炒熟后碾成末的菜子粉,用谷草包裹成圆形薄饼,横进竖放在榨槽里,二三十个油枯饼装满一槽时,再竖一隔板,最后加进几个木楔。
旁边一根粗麻绳,吊着一丈多长的木棰,一头粗若盆口,箍着铁箍,靠在地面一块厚木板上;一头细若杯口,它高高地翘着尾巴。傍晚时分,靳大力、李魁林等四个男人,分站木棰两边,打着光膀子,扎条白帕腰带,吼着号子,双手把着木棰柄,末后一人就是三爷,他抓着木柄末端,用力一压,重头一下扬起来,如龙头升天。众人分左右两排对面站着,各自抓着木柄,一致侧身向后退两步,双手向后将木棰送去一臂远,然后向前迈出两步,再用力向前送去一臂远,把木棰头冲向榨油机的木楔,木棰从昂着的头逐渐下落,至平衡位时,棰头正好对着榨油机的木楔。龙尾耍不好的话,锤头就会把榨身铳坏,还可能伤人。
耍龙尾三爷的引着:“场口站着赵姬子,送给你作媳妇子,好不好?”
其他人众口一词:“好”,也正是重棰铳上木楔的时候,发出“状”地一声沉闷的响声。
“长腿腿秧姬子,穿条红裙子,送你作媳妇子,好不好?”
“好。”又是“状”的一声。
承力专用的木楔头也以铁皮箍着。起初,木楔较松,轻轻一锤就楔进一大截,不到两三锤,大木楔就扎进了木槽中。三爷以斧头退出木楔,加进一个大一点的木楔,再打几锤,木槽下的槽口里挤出几滴油来,淌到地面上一个大木盆中。
换过四五次木楔后,他们吼的号子更响亮,用力更大,那气势把地面都震动起来,小孩子都不敢靠近。木槽低处下方如打开了龙头,如水一样流出油来。众人身上的汗水也成线状往下流,从头皮下来经鼻唇沟、耳朵坡、颈项、乳间、腋窝流下,臂部则顺手杆流到木把上,或随着用力时摔向地下,汗液也把大家拴在腰间的白布围巾湿透了,而榨底的木盆也有大半盆清油。
夜里不松榨,菜油一滴一滴地流着。
那时,榨油坊是村上的,打榨人一天记十个工分。三爷是技术负责人,可按成收取一点菜油,收入上交村里,涨水部分又吃不完的就装在陶瓷缸里,当场天送到乡场镇换成现钱。他榨出的菜油特别清纯,香气扑鼻,香味可口,在市场上很抢手,价格高得多。
夏氏生就一幅高大的块头,粗大的嗓门,突出的颧骨,做事麻利。她丈夫丁维亲干瘦身板,成天抽旱烟,做事慢吞吞的,唯父命是从。他父亲丁古慎一头齐肩短发,穿着蓝灰抄襟,读过几年私塾,以毛笔写得一手标准的正楷字。人古板得很,有人戏称他为“丁遗老”,讲道理一大堆,做事百无一能。他悄悄算命说夏氏克夫,他更看不贯夏氏一双大脚,一个女人家还到处出风头,就骂她“没家教”、“下三烂”,天天调唆儿子休了夏氏。因她姓夏,“下三烂”的绰号不胫而走,村小司老师认为那个称呼对她不公正,经他一“解释”,“下三烂”就变成了“下山兰”。总之,下山兰也过不贯丁家腐气十足的生活,就逃了出来。嫁出去的人是不能回娘家的,她又没有其它落脚点。
三爷吃住在老家,但榨油坊里搭着一张简易的床,困了时躺一躺。下山兰这天傍晚顺路来到了榨油坊,想住下来再想办法。三爷知道后,就立即把钥匙交给她,并从家里背些必要的厨房用具,米面菜蔬到榨油坊。榨油坊本来也需要人手,下山兰见榨油坊的事儿也多,就主动帮着炒菜籽,上枯饼,煮饭,日久生情,三爷就劝她不要走了。下山兰没有其他出路,见三爷勤快,手艺好,脾气好,人缘也好,就同意嫁给三爷。双双回到三爷老家时,红娃儿们都叫她夏三婆。
传种接代是长房的事,父母千方百计找媒妁,拉红线,能给前面几弟兄修个房子,置办几件家具,成个家,结婚生子,家族有望头就行了,当然也把家什分完了。三爷在众兄妹中排名第八,在弟兄之中排行老三。“秋瓜难成器”,幺房娶不到老婆是常事。那几年,他有好手艺,却不赚钱,大家都说他是“穷快活”。一有空,就到门前石堆上坐着,就着残阳吹唢呐。他又没存个私方钱,能碰到一个下堂婆娘就算有福气了。
夏三婆进门连续几年生下了三男一女,三爷一幅面卵子性格,加之人丁兴旺,经常笑得合不拢嘴。下山兰进门后,曾多次提出要将榨油坊承包下来,可村里怕违反政策,坚决不同意。1978年后,三爷终于把村里的榨油房承包过来,改为每次投榨按斤头收钱,榨油坊才真正盘活了——可这都是后话了。
天不亮时,雾气最大,三五步就看不见人。通往社里最高的一堆乱石头——麻石林的田梗小路很多,一不小心就滚进苕地。四社几套院子的学生扛着红缨枪,站在麻石林的大石头上开始口头广播,或者用纸糊在展开的竹筒上制成的喇叭,对着不同方向吼:“中国古时候,有个司马迁的说过,‘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当然也有时新语言“人定胜天”、“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这一广播,四周的雄鸡也就喔喔地叫起来。
半个小时后,红娃儿和几个学生就扛着红缨枪,背着书包“东奔西跑”向学校而去。接近学校时,天才大亮。
下山兰力气大,为人爽快,被选为白鹤村四社一小组组长,每天上坡,她都来到麻石林,一棵桃子树上挂着一个木梆子——贵和子用一段木料凿一个长方形口子进去,掏空木心。梆子声十分清脆,莫说一个小组,对河两岸都能听到。
她打完一阵梆子,都扯着高嗓门在大石头处呼叫:“出工罗......出工罗......大家出工罗!”昨天干活时下山兰已经宣布了今天的活儿,四周居民扛着锄头、提着撮箕,背着背兜,都围着那麻石林,站的站,坐的坐,等着一齐出发,或各自朝工地而去——到装房弯修堰塘。
装房弯四周山坡上,插着一些长方形或三角形的各色旗帜,还有什么“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等大幅标语。堰塘中有双手把锄挖土的,有来来往往背土的。大坝上还有几百人,呼号不绝。一人多高的石滚子,两边系着两条篾索,数十人分成两排拉着,队长口中衔个哨子,手中的红色令旗一挥,哨子一响,大家一齐用力,石滚子飞快地跑起来。从大坝的一头碾到另一头。大坝下迭七八寸,变成一条灰白的大道。
吉二爹坐在坝边既要登记参加人员的名字,又要记录背土人背土上坝的背数;或者背一背土,发一个牌子,收工时再折算成工分;有时还到塘里测算土方。
坝上有些碾不到的角落里,有几名妇女在打夯——一块长柱子状的石头上,上头穿一眼,以木杠穿过去,木杠一边两人,下山兰带头一嗓子吼道:“......金哥哥,翻窗子”,其他几人和道:“昨...天...晚上......”。
“......银哥哥,翻窗子”,“昨...天...晚上......”,一字一顿,节奏合拍押韵。只是他们撇着嗓子,用川谱话吼,大部分内容听不真切。一人引,三人和,一高一低,有时急有时缓,非常美妙。
下山兰熟悉农活,带头干活,被社里表彰为先进,红娃儿还看见她戴大红花的,下山兰笑着,活得很开心。
回家后,下山兰依然利用天黑前,天亮后,饭前饭后的零碎时间,在自留地栽黄瓜、茄子、四季豆。吃不完的,由三爷卖油时带到乡场镇去卖。
下山兰自家院子左旁是一坡祖坟,松针、栗板子叶一层盖一层。三爷把菜油饼弄碎了撒在那里,下面生出很多虫子,加上剩余的粮食,每年能养了二三十只鸡,生活慢慢过得风生水起,周围乡亲,扯个零花钱,揪几把菜,没有不得到她接济和帮助的。
可眼红的人依然存在,这事乡里很快就知道了,下山兰被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社里用纸在竹条编成的上小下大的椎状筒上,糊上一层纸,戴在头上,这种高帽子上有时也写几个潦草的字,前面还拴着一条索,由小学生牵着,后面跟着几个打锣的,“光当,光当”地在村里田间地头游行、批斗。
那时,阶级敌人特别多,他们随时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大业,因此,阶级斗争随时都存在。晚上,组织学习老三篇后,对她的罪行进行逐条诉录,再上纲上线。每天两个多小时的例行公事后再干农活。
第二天早上,下山兰就不见了。全家人到处找,全组人到处找,没有一点踪迹。
三爷爷再也笑不起来,坐在灶门前,同着贵和叔几姊妹哭。
红娃儿和同学们也没闲着,小学四年级上学期又上了一整天的政治课——班主任司老师告诉大家明天去杜家河拉练,忆苦思甜。
司老师很幽默、和气,同学们很尊敬他,据说他是外地人,由于他家成份不好,下派当知青回不了城就留下来当了村小老师,一留就是十多年,几乎本地化了,他对白鹤村家家户户的情况都一清二楚。与他同来的还有个女知青,二十岁出头,很漂亮,衣着很整洁和新潮。夏天,她穿着一条穿条淡绿色的裙子,非常白晰的腿杆上露出稀疏的绒毛。她操着重庆口音,语调温柔和气,她喜欢画画,她用铅笔画的一个学生头像,就如黑白照片一样相象,后来她被调镇中心小学去了。司老师在派系斗争中被对方的火枪击中,好在只把左耳朵打了一个缺。同学们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红娃儿还穿了一双白网鞋。早广播后,准时到校排队,统一行动。每班为一队,一面红旗。还有号兵,吹号为令。
从白鹤村小学出发,经过河边大钟坝上千米的草坪及鹅卵石大坝,大家一齐向上游跑,有旗帜,有锣声,红红绿绿,几百号人,人影如麻,人头攒动,笑声、闹声,呼号不绝。
突然,有人大叫,“前面发现阶级敌人。”
“阶级敌人?”大家蜂拥而上,飞奔而去,即时跑步声、鹅卵石碰撞声、尖叫声、吼口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吵闹不止。等个儿小的学生赶上前去时,司老师同大个子学生们早已将“特务”捉拿归案,原来是地主家的小儿子蒲明仁同学,但见他反剪双手,以绳子紧系。头戴纸筒高帽,身体前倾,一副痛苦的表情,却没有一点阶级敌人的嚣张、狂妄气焰。金儒老师悄悄告诉红娃儿:“那是叫他装的”。岳强安、龚群儒等几个大个子学生押着他,飞快地向河那边的广坝而去。
过河来到对岸的先峰村一个大院坝,正厢房街檐搭着一条桌子,桌面铺着毯子,放着几个杯子,两边柏水柱上挂着高音喇叭。中堂有毛主席大幅画像,檐下挂着红纸横幅标语,两边柏水柱上斜插着两面红旗。一个老农民坐在主席台上吸着土烟,一边讲他解放前租田种地,绝大部分交租,剩下的碎米烂谷子,再采些苦麻菜、黄荆叶也混不到年底,年年有病死、饿死的人。
这时,两人一组把蒲明仁和另外一人如一阵旋风押上台来,跪在台右一角落里,戴着高筒纸帽子。会场群情激愤,高呼口号:“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凡是敌人那样,我们就要这样,凡是敌人这样,我们就要那样。”
听当地学生说,那人是裴家山一个民办老师——裴茂才,经常不听领导的话,就是与社会主义对着干,只走白专道路,就是臭老九。文教局为了完成抓典型的任务,就给他戴了一顶“右派”帽子,本当发配到五七干校学习,可学校缺老师,就叫他戴帽工作,一边教书,一边劳动改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头天晚上,乌支书叫他去装特务,训练民兵,“你只要在傍晚八时,把旧席子扛到火峰山顶点着,就算是完成了组织上交办的任务”。裴老师想,自己不明不白地被打成右派,这时正好听党的话,表现表现,洗脱自己的罪名。想不到反而坐实了“阶级敌人放火烧山,破坏集体财产”的罪名,罪行更重。民兵就埋伏在四周,破席子刚被点着,众民兵就蜂拥而上,反绑着裴老师的双手,还把身上多处打伤。裴老师大嚷大叫,“越来越不老实,越来越爱狡辩”,直到声嘶力竭才安静下来,承认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意图。
批斗会后,几个农民抬出一大木桶稀饭——悬浮着几粒米的白米汤,另有一些说不清楚的菜叶子,淡淡的苦味,还有一盘油炒葫豆,坚硬如铁。但是,学生们肚子饿了,不得不吃的。
回来的路上,又要过一道河,在河下游一个回水湾处,很多学生嚷嚷,河湾处有一个落水鬼。红娃儿等同学很好奇,挤到跟前,司老师已经掀起死者一件外衣,反折上来盖着脸,混身湿透,手臂、脚杆、颈项露在外面的部分皮肤已经被河水泡得苍白、水肿、溃烂。红娃儿们不敢去揭开看,司老师肯定地说:“她就是下山兰夏文正老太婆”。司老师脸色肃然,表情凝重地说:“生为烂木柴,死为沉香木,死者为大,同学们,我们给她鞠个躬吧!”
同学们围成大半个圆圈,对着死者鞠了三个躬。
这时红娃儿才知道,夏三婆的大名叫夏文正,他急忙向老屋跑去。
作者简介:郭伟,男,四川省通江县铁佛镇小岭子村人,生于1963年1月6日,1981年毕业于达县卫生学校,西医主治医师,中国共产党员。先后在广纳、铁佛中心卫生院工作,1996年调县卫生局,2006年任县卫生局医政股副股长,2009年任县农村合作医疗服务中心任副主任,2013年5月合并于县医疗保险局。本人先后发表消息、通讯、散文、小说、图片700余篇,其中在省以上刊物发表近200篇,医学管理论文20余篇。撰写《新农合运行应降低成本》发表于《中国卫生》2010年第8期;《明确定性分级,优化协议管理》发表于《中国卫生》2011年总311-85期;《农村合作医疗稽查方法探讨》发表于《中国卫生》2012年323-7期、《大众健康报》、《四川新闻网巴中频道》;《试论医疗行为保险》、《论社会办医的目标管理》等论文,标题曾译成英文打印在杂志封面上,作为重点导读对象,多次在《健康报》、《法律与医学》、《四川日报》、《四川农村日报》、《中国卫生事业管理杂志》、《四川工人日报》、《精神文明报》、《川北经济报》、《巴中文学》、《巴中日报》等报刊上发表作品,曾获得县委宣传部授予的“优秀通讯员”称号。《飞越秦川》曾获四川省科委优秀通讯奖,多次获县卫生局重奖。2015年5月1日加入市作协,2015年12月1日加入四川省作协。2015年由四川省美术出版社出版个人散文专集《莳兰纠歧》。2016年5月,任巴中市散文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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