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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实人家的草垛子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管彦龙    阅读次数:6037    发布时间:2013-11-26

想念东北的时候,就对家乡的草垛子有种抹不去的眷恋。每每翻动记忆的匣子,跳入眼帘的便是矗立村头,在秋天的家园中冒出的草垛子。

草垛子是冬天不能少的音符,又是黑土地上短暂的牧歌,我以为她在为着我回头,也或许本就是送别后的期待......总之,离去归来最抢眼的一看——在村口、在家门口、还常常移到我心灵的窗口,推开门、或者不用推开门,也能在眼前视觉中清晰看到的总是这如同毡房的草垛子。草垛子留住了心,和心灵深处的情怀。

赶上给我们家送草料时,大车叔就会在我们家院场勒马打转,手中的长马鞭啪啪地打出一串响鞭,还没等人出门,大车叔就嚷开了:“明儿个给你们家送草料,小南方跟我去吗?”大车叔知道我的名字,但他就爱叫我小南方,要我应他。大车叔说他就爱听我的南方话,他说:“你的南方话说得好,比俺们东北话好听,你就说南方话,俺听得懂。”其实大车叔根本就听不懂,但他就喜欢有种不一样的声音。在临湖口岸我的声音的确是罕见的,当年得去边防检查站开好路条才能听到。大车叔对我的声音是稀罕的,而我对开过路条才能看到的草垛子,以至草垛子出现不几天,就会降临的齐腰深的大雪,也同样有着无限的稀罕。

“你让我怎么‘摔个’,我就‘摔个’摔个响,我们去吃洋——芋。”大车叔学着走调咬口的南方话,说完自个儿先乐呵呵地笑了,也不在意那颗掉了的门牙。说些连我这个南方人也不明白是哪挨哪的事。但大车叔就爱这样不知哪挨哪地说,因为这哪不挨哪的声音沉淀了他欲言沸止的心事。

摔响鞭很奇,大车叔把鞭子用力摔出去,然后往后迅速一顿,鞭稍“啪”地就像有只枪被他扣动了一样,响声在空中震得十分清脆。心里非常好奇大车叔的把式,就觉得大车叔的手艺,那一定是有人传授的本领。

去湖边拉草料的时候天空像清洗过一样,极尽地透射出宝石蓝的深邃,落尽绿叶的树影黑褐苍劲,在低矮的篱笆院和独居的土墙房衬托中犹如静美的素描黛线,就像画师不在用手指,而直接泼墨的画卷一般错落别致的入画。无论是使用广角还是测光,回望渐渐远去变得崎岖拐着弯的路,总是很意外地又连接上一处林子围住的茅草屋,还有草屋前摇着尾巴的大黄狗,总觉得哪挨哪都那么恰如其分,都在点缀田园乡间的温馨,天边淡淡的,流露出清辰的凉。隔着土丘和丛丛密林才可见到庄户,就这样保持着距离的居住,每户人家又全拉通了有线喇叭,喇叭开通的时候还可抢着在里面喊话找人。真正的桃园茅舍,静如狐烟。

草屋顶冒出的是那种烹熟玉米粥香味的炊烟,它就在烟囱不远处蠕动盘旋,像是还在依念那个忙碌的家一样,有种不忍离去的牵连。我们迎着这独特的烟波赶去湖边,又从长长的车辙印里与太阳升起的速度赛跑着赶往回家的路。车辙印长长的被丢在车后,静静地等着我们回来,马车上的柴草在橙色的光照中透着金灿灿的亮,透着草腥味和参玉米粥味的炊烟依稀飘渺,这是村子的美,是威廉·梵高笔下的画,也该是他触目惊心的颜色绝配。我和大车叔在这幅画中一点也不显多余,还有两匹高头大马。草蚊子抱团在头上追着我们,叮着马车跑动的脚步。好像是偷了它的家园一样,就波澜起伏地呜呜轰着叫着跟在马车左右,居然没掉过一次队,清清楚楚地看我们把草垛子一层层堆高。

大车叔看见我从心里羡慕他的本领,他就把自己坐的狗屁褥子严严实实地把我抱好,自己手拿马缰八面威风地站在大车中央,像个大英雄那样显摆起来,鞭子挥舞得更高,响声也一个接一个的从他的鞭梢摔了出来。两匹辕马极快地翻动蹄子......

上冻的时候我们家的草垛子成了就附近几家人的鸡鸭圈舍,经常就有一窝窝的鸡蛋在草垛子的地盘下囤积着,仅没有一家抢着全部捡完,常听着婶子们吆喝,他二姑、三姨地叫唤:“地窝里的鸡蛋我捡走三啦,还有嘞,别让鸡给抱窝了。”男人们全不管这些事,就知道盘腿在炕上吸烟沫。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想些挨没挨着的心事。

草垛子在家门口堆高升起来后,成了一个乐园,一到晚上,大批的家麻雀就住在草垛子的大圆顶下,垛子下还有公鸡、母鸡,家鸭和鹅。白天忙着拣吃食物,晚上觉得这里暖和就都不回窝了。大车叔不知从那听来的药方,家麻雀的血吃了治肺心病,一到晚上他就过来叫:小南方,我带你去给你妈求药去,手里拿着三节电棒,里面全是他白天收来的废电池,他用锥子在后面撮个眼,灌些咸盐进去,再用画纸严实的包裹成一整桶炸药一样,换上3.8灯泡,光柱子闪着白光,领着我们几个孩子猫在草垛子下,光柱子直射在草垛子的盖子下,在这里过夜的家雀一个挨一个地在成排地挤在一起,强光电照在它们脸上时,还一个个不知所措,以为队伍不整齐,还相互肩挨肩整理着秩序,直到大车叔伸手去抓住它们的伙伴,才开始骚动起来,等它们开始逃生时,我们每人的手里已经拿不下更多的家雀了。家麻雀宰后接的血,一半让给妈妈对药吞服,一多半拿给大车叔的疯妻趁热生吃,听说是专治邪风的。

大车叔在国家号召支重支铁动员时曾到过南方,因为没有文化,只得选工人活干,当挖煤的下井工人,是一次事故大车叔和一百多工友被埋在四五百米的深井下,被救护队救出来时几乎成了煤黑子,当时他的爱人才跟他结婚满月就来到南方,还以为可以当工人拿工资吃饭了,谁知好好的人去了煤井下,回来已经成了煤黑子,过门一个月的新媳妇被吓成了精神失常的病人,大车叔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但是自己的新媳妇却精神失常,只得丢掉工人身份,领着媳妇回老家医治。大车叔在医院抢救期间,媳妇精神失常,全靠南方的队友家属帮忙照顾,这给他留下了一段难忘的救助命运的情谊,于是大车叔还时时想着南方救过自己,给过自己第二次生命的工友。有时也想,要不出事,幻象着可能自己就是个上班拿工资吃饭的命了,他有些遗憾改变命运的原因,听人说就是自己的命克了媳妇,要去掉一颗门牙,他照着说事人的建议,硬是找人说自己的门牙有病,硬拔掉了一颗。意思是大车叔的门牙太大,又白又亮,伤了进家来的主妇,去了一颗,媳妇就回过神来,补了这道门,一家人就能从归合好了。还说他右边眼眉旁的黑痣是克妻之痣,也得去了,媳妇的神经才会好,他也去把脸上的痣请看相的地摊手艺人给涂上药硬把痣取了,总之,听什么有用,只要妻子能好。大车叔就照实办了,所以别人给他的单方偏方总是一个个的,大车叔都记载心里,他甚至想请个大仙跟他一起去趟南方找回妻子失散走丢的三魂六魄,好让妻子好起来。他听别人说,这种病在哪里得的,就得到哪里去,让她清楚的看到大车叔从煤洞里背着煤活着走出来,她认准了,神经就恢复了。可是,大车叔没有那么多路费。他心里埋着个想法,就是让小南方在媳妇面前多讲讲南方话,让她感受到那种南方的语境气氛,骗过妻子错乱的神经。大车叔把希望寄托在小南方身上,就想让我常去他家,说来也怪,只要我去大车叔家了,大车叔的疯妻也不往外面跑了。疯妻听到我喊叫大车叔时,她就会问,你叫的大车叔是谁?

我说,是你男人。

是我男人!

对,你男人他活得好好的。

大车叔底下就教我这样告诉他的妻子,于是疯妻便勤快地去洗脸,换她在南方穿过的新娘嫁衣,打扮得跟没病似的。我这个有名有姓的就为了大车叔的疯妻能够听到一句南方口音,能够跟他的妻子说,大车叔没死,好好的。而隐去了姓名。“小南方”成了我在临湖村的名字,也成了大车叔的福音童子。

大车叔给我们家拉草料时会有意忘了数,多拉出一个草垛子,生产队打割草料的人个个心里明白,但谁都理解大车叔这样做。因为疯妻犯病的时候她就跑来我们家,睡在大黄狗睡过的草垛子地窝里,谁去拉都不动窝,每到这时,大车叔或者妈妈都会叫我去给疯姨送吃的,我把饭盆放在离疯姨不远的石凳上,眼巴巴地守着疯姨,像个医生等着病人好转,十分认真的守着,疯姨怪怪的,有我守护她时,自己变温顺了......

我们家的草垛子紧挨着河提,河水从东面倒流过来,河沟不宽,两岸不同的树枝都能够着,沟岸两边还有许多村子里的闲人随手栽下的树种,树荫着流淌的水像清泉样更加清澈宁静。冬天倒印着绿色的树叶,秋天又把变着色的叶子漂浮着,洗得干干净净地飘送到丘林那边的村子里,彬彬有礼地送去已经变幻了的季节,没有人会去动沟帮上养的树,总让它经久历年的长着,像一个人的姓名那样亘古地被村子里的人世代传息。我们家的草垛子就围着树根一层层地搭高,就跟上辈人住过的毡房一样,有吃有喝,进进出出的就没离开过草垛子,一个秋一个冬都这样建起来就用,把冬天忙活得温暖无比!

只是我后来回到了南方,在没了疯姨的消息。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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