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哥是唱夜歌子的。他个高脸长,常留一撮浓密的胡须。
在村里,唱夜歌的被唤作“歌郞”。有人过世就被请去陪亡灵,通宵达旦清唱。锣停乐止,三五位歌郎轮流接腔,唱累了就猛喝姜糖水滋润喉咙。下半夜,瞌睡袭来,歌郎伏于鼓面小憩,冷不丁有人敲一下会震得头皮发麻。嘻笑怒骂之后,又接唱至天亮。
听夜歌的人不多,满崽娘几乎每次在场。年轻时她和石哥是村里的文艺骨干,排演《刘海砍椎》节目,石哥演刘海,她扮胡大姐,一来二去,两人萌生了爱意。但她的父母看好村里家境殷实的海根,不让两人交往。可石哥依然故我,偷偷与满崽娘相会,月落枝头还舍不得松手……
石哥平素酒量大,肉量也大得惊人。村里摆酒席,杀猪做扣肉,用五花肉当扣肉胚子,放在大锅里蒸得油光闪亮,肉香弥漫整个村落。一桌人喝酒吃肉,比赛酒量肉量。石哥天生就是酒囊肉袋,一口酒,一块肉,“咕嘟咕嘟”下了肚子,豪气冲天!
海根嫉妒石哥与满崽娘好,跟他打赌,你要能吃一碗,我自罚米酒二斤。石哥眼珠一鼓,摸摸下巴,捏捏胡须,不慌不忙端起扣肉,一块一块地享受那份油腻和松软,恰如他嘴里嘣出的歌谣,抑扬顿挫。一碗扣肉下肚,打着饱嗝的石哥连碗底的豆豉辣椒也不放过,然后用衣袖抹抹油腻的嘴,瞟向海根。海根乖乖地灌了二斤米酒,踉跄着趴下了桌。
海根新婚之夜,石哥醉得一塌糊涂,坐在山顶唱了一宿的夜歌:
歌来歌来,
带把梳来,
梳起东边云雾开,
梳起西边风雨骤……
唱毕,石哥又哭又笑,形容枯槁。此后再无女人。
天将破晓。
我到家了,不要你送了。走吧!满崽娘的声音。
这些钱给满崽添衣服吧。石哥揉揉眼睛——它们在打架了。
不,你嗓子都唱哑了。满崽娘重重的关门声,惊飞了门前苦楝树上的麻雀,把石哥和他近乎乞讨的声音挡在了外边。
满崽娘毫无睡意,兴奋地哼着夜歌调子,又从兜里掏出饼干瓜果,塞进满崽的书包。
娘,以后我也要去。满崽啃着零食。
死人的地方你去做什么?读书要紧。满崽娘抓过满崽的破裤头飞快地穿针走线。
我一个人在家怕。满崽咂咂嘴,摸摸下巴。
满崽娘愣愣地看着满崽抹嘴的动作,活脱脱的一个他,不由得轻轻地叹气。拉扯大满崽不容易啊。满崽不到二岁,男人海根去了广东再没回来。
收割过后的村庄,旷远辽阔的田野,稻草人整齐地码成堆儿。风从沟外进来,吹拂着七坳八坨,也轻漾着人们肃穆的脸。村里有老人走了,孝子孝孙围着棺材哭成一团,西乐队奏起了忧伤的曲调,村子沉浸在漫天的悼念之中。
满崽娘坐在阶矶上等待夜歌声起。满崽偎依在娘身边,怯怯地看铳手夹了烟火放土炮子。满崽高兴,娘终于带他来了。爆竹响后,一杆火铳对准屋门前池塘,响声震耳欲聋,火光冲天,耀得一片水花飞溅,吓得满崽心里“怦怦”直跳。慢慢地,满崽也适应了那种轰炸,低头寻找地上的爆竹。
石哥蹲着虾状的身子,抹抹嘴巴,摸摸胡须,口叨烟卷,一手酒,一手姜糖水,睃一眼满崽娘俩,又瞅西乐队表演。戏台上化了妆的一男一女打情骂俏,只有那几个做佛事的和尚自顾自地念着超度的经文。
一会儿,大家都哄笑起来。孝子孝孙也笑,只有棺材里的人不笑。台上那男的做出了摸那女的动作,说一些暧昧的俚语,逗人想象。满崽娘捂嘴想笑,又看看正与伙伴们争抢爆竹的满崽,说娘先送你回家,明个要读书呢。
您不是要听夜歌子吗?还没开始啊。满崽蹭着时间。
夜歌子是献给亡者最后的礼物,要在清静的下半夜才有呢。灵验的话,他在棺材里听得见。娘牵着满崽,迈出孝家大门。
石哥翘着一把粗粗的胡子,脸涨得通红,默不作声渴酒。铳手冲戏台上喊得起劲,耍嘴皮子有啥意思,真摸一下奶子看看。
台上的人放肆地笑。
石哥你不去送满崽娘俩?堂屋里有人喊。……放铳!
要得啦——铳手应答。
满崽突然挣脱娘的手,跑向石哥。他发现石哥脚前面有一挂未曾燃完的爆竹。
忽然传来一阵撕肝裂肺的惨叫,只见一片红云笼罩了地坪,一个火人呼嚎着滚落池塘——慌乱中,铳手把烟头丢到了火药桶里,火苗“嘭”地腾空而起……危难关头,石哥一把推开了满崽。
满崽娘疯了般扑过去搂住满崽,凄凄地看着池塘里的“火人”,两手湿湿漉漉……“火人”在水里狂奔,追赶满崽,要拉他下水。满崽急喊,娘,救我,娘救我!醒来却是一场噩梦。娘歪着头在他身边睡着了,两泡眼泪盈盈欲坠。
几天后,村上为石哥治丧,十里八乡请歌郎,寥寥无几。一阵急促的锣声之后,满崽娘婉转而深邃的夜歌调子,穿透山林,飘过四野,最后落在门前的苦楝树上,在老黄狗的叫唤声里:
歌来歌来,
带把梳来,
天边莲花朵朵开……
哀伤的夜歌缓缓流淌,满崽披麻戴孝,跪伏石哥灵前,身后伫立着一袭素白的满崽娘。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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