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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谁流血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郭伟    阅读次数:7708    发布时间:2016-08-18

一大清早,寂静的门诊部花园里,一棵高大的黄桷兰树叶偶尔“滴答滴答”地滴下几滴清凉的露珠,落在树荫下的菊花丛中。树丛中有俩妇女,一个灰布短衫的中年妇女,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妇女,遮掩遮掩,躲躲藏藏的。

成卓中专毕业,分配到至诚镇卫生院工作不到半个月。她个儿不太高,白晰丰圆的脸蛋,聪明俊秀,但自有一种刚毅的性格。恢复高考后,她以片区第一名,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中专,傲气尚存,因而也带有一点刚出校门,目空一切的盛气。她路过花园时,眼睛的余光还是捕捉到了那俩个鬼鬼祟祟的妇女。

成医生刚到科室,一个穿蓝花布衣裳的中年妇女就来到妇产科,她是四天前来作过人流手术的——那时,计划生育工作还没有从医疗机构分离出来。成卓穿上工作服,一边稍稍整理一下办公桌,一边顺便问一下她,出血量大不大,有没有异味,接着坐下来,迅速给她开了一点止血敏和抗生素。

蓝花衣妇女刚去药房,树荫下那俩妇女随后进了门,也带进来一股黄桷兰和菊花淡淡的花香,一幅若有所求的样子。年纪大一点的妇女很客气地说:“成医生,上班了?”成卓没看来者,也没吱声。

蓝花衣妇女拿着处方,回到科室说:“西药房的年轻医生说你的开法不对。”

成卓抬起头,眼睛一轮:“啥子不对?”

蓝花衣妇女笑笑,稍一急,脸色就有点红,她把处方递过去:“他没说。”但成医生没有接。

“你去问一下,有啥子屁放。”听说医生的技术有多高,脾气也就有多大。蓝花衣妇女出门去了,门没掩。

灰衣妇女很难为情又十分恳切地说:“成医生……”

“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

“赵本贞,今年二十四岁。”

“几个月了?” 成卓以为是正常的产前检查。

“八个多月了。”她仍低声下气地说。

“第几胎?”成医生也就例行一问,谁知,那时的计划生育抓得特别紧,孕妇家自己心虚,便觉得像审犯人似的。

“第三胎。”灰衣妇女又补充到:“听说你的技术特别好,想请你引个产。”

“为什么引产?到底是第几胎?”计划内的怀孕,一般是不会引产的。

“这……”,灰衣妇女以为可以骗过成医生,这一问,竟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蓝花衣妇女返回妇产科来说:“药房郭医生说‘药品名称之后,直接写‘规格乘以总量’,才好算价。’”

“我在学校学的就是‘规格加用法’。”

“哦,郭医生说,你这是住院部下医嘱的写法。”

成卓气愤愤地拿着处方刚出门,又回返科室,双手把处方撕了两下,又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接着伏在桌子上又开了一张处方,从桌上推到蓝花衣妇女面前。蓝花衣妇女拾起处方,一边说谢谢,一边向药房走去。

成卓开始审视孕妇。陪伴年长,约四十多岁,两鬓斜插着两根钢夹子,两辫子僵硬地垂在身后,灰布小翻领中山女装,左肩上斜挂着一个胀鼓鼓的黄色军用挎包,一副较清瘦,略显苍白和憔悴的面孔。年轻孕妇约二十三、四岁,白胖胖的,齐耳短发披在面部,罩着鼻根,只缝隙中可见目光低垂而忧郁,贴身穿着一件圆领口红毛衣,外面穿着一件明显偏小的新天蓝色西装,只扣着最上边一颗扣子,在膨大的腹部,豁开一个“人字形”大口子,可见紧贴腹部薄薄的红毛线衣,下身穿着一条草绿色军裤。

成卓从孕妇的年龄判断,不像是第三胎,可能是第一胎,只要孕妇上了产床,一作产检便知孕妇的生育史。可是为什么要引产?强奸还是未婚先孕?成卓对道德败坏的世风本来就厌恶,便没好气地问:“到底是第几胎?”

“……第三……第一胎。”灰衣妇女一边说,一边绕过头顶取下挎包,放在办公桌上,包里筑满毛巾衣服类的东西。

计划生育政策规定,超计划生育妊娠,可自主选择人工终止妊娠方式,还可以减免一部分费用。

成医生厉声问道:“为什么要引产?”

“这……”年长的妇女看着年轻的妇女。

“自己说。”

“嗯……”年轻妇女的头埋得更深,头发滑向面部,完全看不清脸蛋。

“不说,我就不给引。”

灰衣妇女转身关上门,鼓足勇气向前半步,以身体半遮住年轻妇女,“还是我说吧。”

看来态度还诚恳,成卓在《计划生育手术登记本》上登记孕妇的基本情况。

“她是我五妹,小名叫五女子,男客叫魏国豪,也在部队当兵,当四年了,昨年春节跟前回来结的婚,不到四天部队又打电报叫回去打仗。听说那仗是越打越难。越难打就不打呗,还死了好多人,袁华丢了一只眼睛,张家建国子打断了一条手,提前回来了。部队来电报说魏国豪也打伤了头和右脚,神经也有点问题,还在住院。可前天发电报回来说马上就要回来疗养,所以她就来引产。”

“他能回来是好事,为什么要引产呢?”

这回轮到灰衣妇女低下了头,红着脸,声音也缩回喉咙里,好像在喉咙下打转转,口齿不清。一小会儿后,她索性坐下来,做起要长话的架式。成医生及时提醒她简明扼要。

“我叫赵春娥,赵本贞是我五妹。我二十一岁嫁到东山乡李家坝。因为李家穷,李保根二十七、八岁才结婚。二十几年来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旁边的人都骂我们断子绝孙。公公婆婆也经常不给好脸色,闲言碎语,指桑骂槐。前些年,李保根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只是闷闷不乐,近几年就经常喝酒,喝了酒就打人,有几次差点没把我打昏死了。这一段时间我身上的青包才散了。”说着她一边把袖子捞起来,但见手臂上东一块、西一块不规则的色素沉着,到处是疤。

“咚咚咚”门被推开,伸进蓝衣妇女的头,笑笑朗朗地说:“成医生,那个郭医生真有意思,他说你这次开对了,表扬了你呢,叫你以后就这样开。还说今天晚上,医院要组织医护人员学英语,叫你也去参加。还是像原来那么吃吗?”

成卓忍着气说:“止血药还是每次一片,一天三次,不出血就不必来了,抗菌素也再用几天,药袋上有用法。”心里却在想,叫我教英语还成,还学英语。

刚关了门,门又被打开。成卓大声地吼道:“还有啥子事嘛?把门关倒!”

门口一个瘦高男人,颈项猴长,艰难地支撑着脑壳,锁骨、肋骨都露在低领衬衣之外,左肩高右肩低,瘦小的头也歪在右侧,一幅弱不禁风,随时可能被风吹倒的样子。他站在门口说:“成医生,最近有几个工人要到门诊部来疏通阴阳沟,你们妇产科要把后窗子关好,把窗帘拉上。”

成卓一看,原来是医院领导,她嘴角稍稍一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门又被关上了。

赵春娥双手摩弄着挎包,继续说:“我想他有他的想法,也是对的。但身在农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都半老实岁的人了,要是走出那个家,能在哪里落脚,谁又要我呢?我就想,反正妹弟在当兵,五妹闲在家里,何不帮我生一胎呢?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李保根,他没有犹豫就同意了。去年秋天,我专门跑到红岩河村,给五妹说想借她肚子生个孩子,不管一男半女都行。天哪,五妹才犟哟,她死活不依。一想到我实在没有出路,我只有给她下话,求情,说到后半夜她还是没点愿印印,我就给她跪下哭到天亮,她的眼睛也哭肿了,才勉强答应下来。”

赵春娥说着,掏出手绢拭着双眼,继续说:“过了两天,她随我一路到我家,给外人就说她一个人在家孤吊得很,到姐姐家走长人户去了。我把她安在歇房屋里,与我家那个死鬼子睡,我在客厅里睡地铺。一个多月后,五妹说她的胃里有点作酸,我想肯定是有了,高兴得不得了,怕她伤了身子,必须单独睡,丈夫就和我一起睡地铺。

“我家那个死鬼子可老实了,也很勤快,天天下田干活,做生意挣钱,买鸡买蛋,我在家保养五妹的身子,顿顿吃饭不是鸡肉就是猪肉。这不,她都吃得白白胖胖的了,当然孩子也就健康罗。妹子成天在家中,从不出二门。四、五个月有怀时,我就用毛巾垫我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地加厚,外人看我挺着肚子,一幅不方便的样子,还真以为是出怀了呢。原先几家仇人,相处得也就和气多了。”

成卓听得目瞪口呆,喜得当时病人少,也没必要作记录,顺其自然地听着。有时一走神,突然想到,不如晚上去听听,看谁在讲课,该不会就是药房那个小子哟。

“我俩小口子别说多高兴了,可是魏国豪马上就要回来。这个秧秧儿都长成气了,我们一合计,只好请成医生给她引产,但没把药打多了,像有些引产下来,胎儿还是活的那样,我们好引起。保住我们李家一条脉,你就是做观音菩萨做大善事了,我们一辈子为你烧香——我们求求你啦,成医生。”

赵春娥说完,已是泪流满面,接着她站起身来,退到椅子之外,扑嗵一声跪在地上。赵本贞右手按着办公桌,左手提着裤子,也要往地上跪,成卓忙绕过办公桌,去把她扶住,回身顺便也把赵春娥拉起来。

成卓十分震惊。男人不惜流血牺牲,英勇发参加越南自卫反击战,保卫祖国边疆,妻子却以贞洁殉道传统,为他人传宗接代。如果魏国豪知道了怎么想?而他如果不知道这一切,不是更可悲吗?……她越想越气,举起手来,连同手中的笔,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办公桌上。她很想骂一句,可不知骂谁。也不知“愚昧”、“封建”、“落后”,以及诸如此类的许多词,哪一个更准确、更恶毒。

办公室静了下来,约四五分钟时间,大家保持原来的姿势,都不开腔了。成卓拿起笔来,突然想起雷佛奴尔对胎儿有毒。她又停笔一会儿,才一笔一划地在“终止妊娠方式”一栏里写到:“水囊引产”。


【编辑:文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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