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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刘雪峰    阅读次数:8406    发布时间:2017-02-20

莫老太死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一个十月初的黄昏,讫今已经过去了许久,可那场葬礼却在山村留下的记忆却是永久的,尽管后来山村也有过热闹的葬礼,但比起莫老太葬礼的风光程度自然是逊色了不少,尤其是后来开启了火葬先例,人们对那场葬礼的记忆就更加深刻了,大有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赞叹……

最先发现莫老太去逝是她六岁的孙子小芳,小芳读书回来,见家中四门紧闭,叫了几声爹妈没人应,便朝奶奶的房间走去。奶奶病了多时了,小芳每天回来都要到床头问候一声,奶奶每每强打起精神从枕头边的匣子里取出些糖果来给她。

这天小芳进屋叫了几声奶奶,不见人应,推推奶奶不见动弹。小芳毕竟还小,根本就不知死人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因为奶奶没有答应她,她感到特委屈,于是大哭起来。在屋后忙活的耕勇听到女儿的哭声,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朝家里奔来。此时,莫老太已经断气多时,手脚已经有些冰冷了。耕勇夫妻两哭哭啼啼的在堂屋里铺了木板把莫老太停放在上面,帮她穿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然后才放响鞭炮,把母亲过逝的消息张扬出去。

听到鞭炮声,山村的人们全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赶往莫家大院,春狗已经好几年不到莫家了,听到鞭炮声也急匆匆的赶了过来。村长要春狗和几个年轻人到莫家的各处亲戚处报信。春狗既然从村长那里领了任务,便极其负责的履行起责任来,莫老太虽深居山野却亲朋较多,娘婆二家亲戚算起来一大串,春狗一一的做了安排,把村里那些脚力好的年轻人全都撒了出去,最后自己朝莫家小闺女春花家赶去。

老太的大儿子耕勤在火车站工作,他第二天到家,随同的还有他的一对儿女,妻子身体不好,再说千里迢迢的,家里也需要人看护,也就留守在城里。

在北京某行政机关做主编的老二莫烨回到时却已经是老太逝去的第三天了。莫烨这次带上比他年轻十多岁的妻子翠儿,莫烨的儿子小平没有来,莫烨离婚时,小平判给前妻。莫烨没通知他,小平早就不认他了,其实即便是通知了,前妻也未必就会让他过来。翠儿在途中也曾嗔怨莫烨,说还是应该知会一声,老人毕竟还是小平的亲奶。莫烨为此也曾懊悔,但稍加思索后还是坚定了自己的决定,他仿佛又看到了小平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

翠儿原本在忙碌“诗歌艺术节”的筹备工作,由于文联那边人手少,大量的工作都是一个人应对,听到婆婆去逝的消息她不假思索的告了假,翠儿要向素未谋面的婆婆尽一份孝道。

长途客车上,翠儿倚在莫烨的怀里,不停的询问老家的习俗和礼仪,从事创作的翠儿知道入乡随俗这个理,平时莫烨也常向她灌输一些家乡的风土人情。这次毫无准备的回家来,她也不想让人们看出她的失态。按照她自己的话说文化人应具备文化人的素养。莫烨他一边唯唯嚅嚅的应付着翠儿,一边感受着失去母亲的那种悲恸,他的思绪早已回到那过去的岁月,母亲含辛茹苦的一生让莫烨感到自己欠母亲的太多了。

翠儿是善解人意的女人,她知道此时莫烨的心里不好受,她只是关爱的注视着莫烨,还用纸巾替莫烨拭去眼角沁出的潮湿……

终于,村长、二叔可以与弟兄三人在一间比较僻静的屋子里商量莫老太葬礼的具体事宜了,老人一辈子把兄妹几人拉扯大不容易,如今儿女都成了人,尤其是莫家两兄弟在外工作,四乡八里都引以为荣,理应把老人的后事操办得风风光光的,一切都得按照村里最高的规格安排。

莫烨似乎有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心中掠过一阵惊恐,几年没有回来,没想到现在的乡间也这样的铺张,面对二叔和村长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也就什么也不说了,母亲这辈子也真是在艰难中度过的,替她好好的操办后事,也算是寄托一种哀思了。

堂屋那边传来一阵哭泣声,起初哭泣声显得很清脆,渐渐地便浑厚起来,莫烨想这肯定是弟媳和几个妹妹在母亲的遗体前哭灵。一听哭声,莫烨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眼眶也潮潮的……

翠儿也挤在那堆跪着哭泣的人群中掩面而泣,看上去大不如别人那般悲恸,可那身子却在微微的颤抖。此时的翠儿已经进入了悲恸的意境之中。他本来和莫烨说好待过年时便把母亲接进京城住上一段时间,多想尽一份作儿媳的孝道,但婆婆没有等到过年便离去了。她与婆婆虽然素未谋面,但她从莫烨那里了解了许多关于婆婆的往事,致使她对这位伟大的母亲肃然起敬,当她挤进屋门见的只是母亲那苍白的遗容时,他的心里泛起了一阵酸意,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弟媳桂容给她和莫烨撕来孝帕时,她虽不懂得山乡的规矩,但她看到莫烨双膝跪地磕头将白布缠在头上,她也毫不犹豫的照着莫烨的样子向母亲的遗体行大礼,将白布规规整整的包在头上。那披在后面的白布好长好长,人们虽然从未见过她,但一看到她拖得长长的的孝帕便结论出她就是莫烨新近娶的年轻媳妇。

在哭泣的人中,桂容哭得最响,声音已经有些沙哑,诉说的段子却有板有眼。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站在堂屋门口边朝哭泣的人群指指点点,一边在窃窃私语。有人说平日里对那老婆子好些就行了,犯不着死了才装腔作势的。还有人说得更为露骨“在生不孝,死后火飚狗尿”。

莫烨从堂屋路过,正好听到几位老人的说话,心里掠过一丝不快,再看看弟媳那过于做作的哭相苦苦的一笑,这一笑涌出的却是酸酸的眼泪。

目光触及到烛光闪烁中翠儿弱不禁风的身影,莫烨的心里方才获得了些安慰。他一直担心翠儿不懂得山乡规矩,落下话柄。记得前妻与他一同回乡时,按照风俗要向村里的长辈们磕头,但前妻说什么也放不下臭架子,弄得族中的那些长辈好不尴尬。事后人们直说城里人不仗义。

道士先生是在莫老太死去的第二天开始“诵经”的,按风俗须做五天的道场法事。这样一来就有了许多事需要人去忙乎。村长又开始运筹帷幄,先是安排各个重要岗位的人选。在山村里,对于应酬丧事人们各自都有着自己的特长,虽说是由村长一个一个的点将,其实各自能做些什,该干些什么,他们自己心里早就有了底。但在安排谁作香灯师时村长却犯了难,平日里,队上谁家死了老人,都是由耕勇作香灯师,可到了耕勇家有了事却不知找谁了。

香灯师是整个道场特别重要的职位,要有一定的应变能力,平时干的虽只是些焚香化纸、倒茶斟酒之类的事,但一般的人未必就能做得下来。当然也不能排除那份活儿的辛苦。村上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的太多,村长一时之间找不到恰当的人选。

这时,春狗的嘴痒痒的说让我来试试吧。

村长说还真把你给忘了。只是我们丑话得说在前头,这事是不好半途而废的。春狗申辩说你不要把人给看扁了。

村长说那就好,要是真有不懂的地方多问问耕勇。

春狗是单身汉,近四十岁了还没成家,早些年曾与莫老太的幺女春花恋得死去活来,可莫老太却看不上春狗那游手好闲的德性,硬是自作主张把春花许配到了十多里外的李家庄。那时,老太把春狗叫到家里,把话都说到了绝处,说春花的两个哥都是有些头脸的人,莫家既然与李家有了婚约,又岂能言而无信,再说莫家更容不下伤风败俗的事。那以后春花也暗暗的递纸条给春狗,说你我这世无缘,还是来世再做夫妻吧。

可春狗总是死不了那条心。几年下来,人们也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对象,可他一个也看不上,只有春花回娘家时,他便找些借口过来坐坐。

那天,到春花家放信,是他有意安排的。

春花的男人去沿海打工了,丢下春花一人在家里。春狗的不期而至使春花感到异外的惊喜。当春狗告诉她母亲的去逝的消息后,她无比委屈的哭了。那哭声只有春狗才能理解得到,除了对母亲的去世悲痛外还有对母亲包办的嗔怪,是母亲一手造成了她的婚姻悲剧。男人已经两年不回家了,一分钱也不往家里寄,听说还有了另外的女人,面对母亲的去世,春花哭得更加厉害了,春狗手脚无措的安慰着她,可怎么也没法抑制住她的那份悲楚与委屈。

见到春狗,想起春狗这些年为了自己一直坚守,春花更加坚定了与男人离婚的念头,她说狗哥,过了这一阵我真的得向法附起诉了。

兴许正是冲着这一线希望,春狗乐得屁颠屁颠的,把莫家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做。不明就理的人看了都笑话说:春狗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勤快了。这时春狗准会莫测高深的一笑,那笑的内涵不便与外人道。

春狗利用工作之便不时的在经堂里穿行。哭灵的人每天三五次的跪在灵前大放悲声。春狗每每经过这群人身边都有要寻得春花的所在,春花也常常跪在过道边上,似乎是让春狗一眼就能看到她。春狗偶尔爱怜地掸去她肩上的尘土,抑或拔掉她头帕上的一枚草屑。

老大耕勤与一位先生坐在西厢清理家谱。不管是健在的还是亡人,只要是不出五福的直系血统或旁系血统通通都要清理造册。

杨行先找来耕勤说屋后悬幡有一匹不“结果”。做斋人家把幡“结果”的事看的很重。杨先生说幡不结果一定是有什么亲人没有请到,死去的人与在生的人一样,逢喜事不请是要怄气的,耕勤想来想去总理不出头绪来,似乎先前的工作已经做得尽善尽美了。于是他叫来两位弟弟一同回忆。由于是傍晚,人们忙碌了一天稍有空闲坐下来,听了耕勤的话,大家都拥到了西厢的屋子里,屋子里的气氛窒息而紧张。

翠儿本是无神论者,但她看到丈夫一家对此事十分严肃,心里也感觉到一种沉重。她从杨先生手里拿过那张开据了许多名字的牛皮纸从头至尾的看着。很快她从所开据名字的规律看出了上面没有莫烨前妻谷娥父亲的名字,但又恐那是不该请的,她没有敢声张,这些天来,她深深的感到,在这样的山村里,女人是不应该显山露水的。于是翠儿把莫烨叫出屋去怯怯的问他是不是忘了谷老伯了。莫烨恍然大悟,忙把这件事告诉了心急火燎的杨先生。杨先生故露愠色:这怎么能不请呢,人家谷娥不是给莫家留下了后代了吗。

于是杨先生显得极为虔诚而又庄重地在那张纸上写下了谷仕春的大名。还让村长把春狗叫来,安排他准备十二数长钱,在堂屋里补念了一部经书,把那些纸钱在幡脚烧了。没过多久,出去的人传来一阵惊呼:结了!结了!

人们如释重负,翠儿的心情也放松了些。当然翠儿还是有些不肯相信这事的。她拉侄女小芹到屋后悬幡的地方去看。屋后的土坎上有三棵碗口粗的柏树,树上各自支撑起一根几丈长的竹干,竹干的顶端各悬挂着一匹不同颜色宽三尺长数丈长的布匹。幡脚是用白布逢接上去的,白布被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底端挽成球状,布球在风中不停的甩打,结成解不开的死结。翠儿和小芹都有些犯疑,却又没法对刚才发生的事做出另外的解释。

开始念“黄经”了。孝家和先生都显得十分慎重。堂屋里由外坛的装灵将扎了隔坛,替过往行人留了一条通道。“经堂里是不允许孝家和先生之外的人任意进出的。怕的是不干净的女人或头天晚上与女人共床的男人带进去污秽典污了神灵。春狗尊先生所嘱,在经堂的入口处用柏香叶煮了大锅水,凡是外人进入经堂都要先用柏香水净身。村长不时的进入经堂去找跪经的莫氏兄弟商量些要紧事。村长不用春狗督促便自个洗手净身后再进入经堂,这时春狗总会拿村长玩笑几句,说昨天晚上又干那事了吧。村长并不申辩,乐不自禁的说:生理需要,生理需要。

村长找来封刀多年的张屠户,原因是年轻的屠户大都进城去了,一时半会的都回不来。猪是在后山一户人家去杀的。按规定,道场期间不得杀生。但为了明天的筵席也只好网开一面。杨先生说至少以“经堂”听不到猪叫声为宜,于是乎事情就有了变通执行的办法。

张屠户的手艺远近都闻名。可自从五年前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其妻四处求签问卦都有说他平生杀生太多,众魂绕缠所至。后来请几位先生冲傩一霄方才幸免一死,病愈之后便封刀不再做屠户。这次他经不起村长的软磨硬缠,加之他与耕勤是老同学,实在是碍于面子才应承了下来。但他与村长立下了下不为例的交涉。耕勤和莫烨很感激的拉住张屠户的手一再的说着表示感激的话。张屠户激动得不能自已,致使他封刀若干年后那挥刀的动作仍就那样的娴熟,挥洒自如,丝毫都没有犹豫。他是把这次破例当作一项使命来完成的。

种种迹象表明,莫家已经拉开了为莫老太操办的架式,远乡近邻的人们也正期待着一场浓重葬礼的上演。

楼下传来一阵哭声,桂容披头散发的坐在堂屋外的地上,嘴里在不干不净的哭诉些想什么,一边哭一边骂,寻死觅活的,好几个人都劝不住。她娘家的幺妹死猪似的把她往屋里拖,可怎么也拖不动。

这时翠儿的心里有些不快。桂容的撒泼多多少少损害了她对这方水土的印象。她本想指责桂容几句,天大的事也不该在法事期间计较。但又恐自己的话火上浇油,弄出更大的乱子来。她尽量的压了心中的那份不屑,轻轻的走过去用手去拉桂容,她说,起来吧,有啥事不好商量的?

桂容正找台阶下,听了翠儿的话就真的不哭了,顺着拉力进屋去了。其实桂容是颇有心计的女人,她的一哭一闹正是冲着大哥和二哥来的,桂容说如此大操大办,还让不让人活呀。

但翠儿很快便从桂容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桂容是投石问路来了,她的整个哭闹都是冲着钱来的,完全是利益使然。

翠儿和桂容说,其实我也不赞成这样铺张,但既然已经定下来了,还是顺着他们的意思去办吧,男人总是爱面子的。钱吗?大家兄弟一场,或多或少都不应过分的较真。翠儿想,桂容的目的也只是想让大家知道他的心思,也并不想立即得到什么结果。他把哭闹的时间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就足以说明这一点。桂容似乎从翠儿的话中获得了暗示,也就真的不哭了,忙打水洗了把脸,然后到厨房为先生们准备夜宵去了,翠儿和小芹也跟着进去帮忙。

耕勇擅于义气用事,女人都不哭了,他还在那里恨不得把桂容千刀万剐。平日里他总是让她三分,可在这种场合还处处让自己难堪。大哥和莫烨劝他说:平日里,老人都是你们在侍候,母亲后事的开销就由我们来负责了。大哥还说,天大的事先忍着,不要让人看咱弟兄伙的笑话……

按照山村的习俗,送老人上山的那天是要大摆筵席的,按山村风俗是要杀一口猪的。耕勇找村长,让他安排找人杀猪的事。村长这时正在厨房里与几个看上去模样还过得去的中年女人打情骂俏,见耕勇叫他便急急的去了。

这时村长猛然想起一件来来,说明天乡里的领导也要来为老人送葬。

村长建议兄弟几个腾出一人来专门应酬各方面的贵宾。耕勤首推莫烨,说你有文化,又常与领导们接触,知晓礼节。莫烨知道此事非自己莫属也没有再推辞。乡里的领导能来参加母亲的葬礼,也算是看得起咱兄弟。

耕勇的心里却有些不快,他觉得乡里那帮人都是势利眼,前不久还追桂容去作引产手术。小芳都五六岁了,二胎准生证就是发不下来。如今自己的两个哥哥回来了,他们又来巴结。

春狗这些天来一直是最活跃的。他先把先生们安排睡了,然后来到里间的火炉旁。春花、翠儿、小芹坐在炉边摆一些女人家的事。春狗进来大家便缄口不再说话了。其实春花心里也希望能和春狗在一起,但是当着翠儿和小芹的面却故意不去答理他。

还是翠儿晓事,这些天翠儿也似乎看出了什么。她忙替春狗让座。并说了好些表示感激的话,春狗听得十分感动。他笑笑说,今晚是老人在世上的最后一夜,明天就入土为安了,按理说,今晚应该为老人守灵通宵。翠儿自然是不知道有没有这种风俗,还暗自嗔怪莫烨不和自己说一声。春花知道,春狗其实是在寻找留下来的理由,春花心里真的为春狗对自己的在乎而感动,她忙附和着说:狗哥,你去找副扑克来,否则这夜深长太难熬了。

于是四人人坐在火炉旁打开了扑克。春狗今天说话特别的风趣,特别是在几个漂亮女人面前发挥得更为突出。往往是一言既出,满座皆惊。大家就这样开心地玩着扑克,几乎忘记了是在替老人守灵。春花似乎是第一次感觉到春狗如此敏捷的应变能力。春狗从春花的眼神中得到了鼓励,更加春风得意,乐不可支。

按常规在开席的头天晚上,要由掌坛的先生组织一个开荤仪式。有内坛先生、外坛装灵将参加,厨房负责弄来一桌上好的酒菜。道场期间大家都吃素食,就是炒菜也只能用植物油,只有开荤后地能大口喝酒,大片吃肉。

莫烨到二叔家去请装灵将过来开荤,年老的李师傅见莫烨亲自来请,有些受宠若惊。趁几个弟子还在洗脸更衣的时刻,把莫烨带到二叔家的堂屋里,如此这般的向莫烨介绍他们为莫老太精心制作的灵房。

灵房高丈许,用竹子做成框架。分上中下三层,然后用各种花纹的纸把四周贴得光彩照人,还在该做窗户的地方用画笔勾画出花鸟图案。灵房的边上放了两个纸糊的人形,那头脑完全是用鸡蛋壳做成的。莫烨依稀记得那叫做金童玉女。在莫烨的记忆里还应有若许的轿夫。李师傅说,现在不兴这个了,轿子早改成了轿车。说着把莫烨带到屋角的地方,那里一辆“皇冠”停放在那里,那造形和制作的工艺都十分逼真。莫烨的心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表情却始终保持着得体而又持重。

村长很快安排人摆好了饭菜,各方人士依次落座,莫烨弟兄三人分别向每一位敬烟,下跪行大礼。要先生把莫氏兄弟拉起来封咒了几句。然后几天未沾油腥的先生匠人觥角交错,狼吞虎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仿佛就是牢城饿鬼,吃相十分滑稽。

清晨六点,春狗擂响了晨鼓,酒足饭饱后刚躺下不一会的先生们被鼓声惊醒,伸伸懒腰极不情愿的起床,春狗替他们舀来洗脸水让他们洗脸净身然后进入经堂早课。

今天是莫老太入土的日子。莫家沉浸在悲恸之中,每个人的情绪都十分低沉,因而充血的双眼常常夹带着泪花,哀乐还在不停的反复播放,使这荒僻的山村显得格外的悲凉。

上午十点,山寨便沸腾在一片喧嚣之中,锣声、鼓声、唢呐声、鞭炮声从四面八方蜂蛹而来。把悲凉的山野笼罩在声浪的海洋里。

屋子里的人们倾巢而出朝各路拥来的人流迎过去。村长站在院门口一处较显眼的地方一边指挥全村寨的男女老少替来客接下肩上或背篓里的礼物,一边颇具风采地向来人一一的递烟问候,其轩昂的气宇犹如指挥若定的将军。

从后山来的是耕勇的大姐耕碧和二姐耕会,大姐哥背了一个鼓鼓的大口袋,嘴角叼着一支香烟,不断的从口袋里取出鞭炮用嘴叼着的烟点燃长长的伸了出去头脸偏在一边,任凭那挂鞭炮的爆炸声在耳畔恣意的轰鸣。面对村长毕恭毕敬递过来的香烟,不知用哪只手去应接,稍稍犹豫之后,便将手里还未燃完的半串鞭炮抛向天空,把手在口袋上擦了,然后才去接递过来的香烟,并朝村长笑笑以算是谢意。

一群半大孩子顺着那半串鞭炮落地的方向奔过去,慌乱的用脚把正在燃烧的引线踩灭,一个眼快的孩子见没有青烟升起便不顾地上的肮脏扑了上去,将那串火炮死死的压住。却被另一个更大些的孩子把他掀翻在地把半串鞭炮抢在手里,倒在地上的孩子骂骂咧咧的却不敢上前去争夺。

这时,莫家另外的亲戚又到了,队伍拉得长长的,少说也有一百多人,人们的肩上或手里各自都携带着东西,只有走在最前面的老太几个嫡亲的侄儿侄媳披麻带孝显得很悲伤,眼眶闪着泪光,面对村长递来的烟抑或摆手谢绝,抑或摇头辞谢,还有的根本就不予理睬。

耕碧、耕会和老太的几个侄女发疯的往堂屋扑去,在老太的灵柩前哭得死去活来。此时总会有几个好心的女人垂着泪替她们整理有些松散的头帕,或扯扯衣把裸露出来的后腰遮住。而那几个哭泣的女人全然不顾,全都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任凭人们的摆弄。

哭灵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翠儿和小芹也跪在老太的灵柩前,兴许是被这种特别的气氛感染了,翠儿又一次哀痛起来。小芹的淡妆被泪流冲出一道道沟壑,很是难看,她顾不了这些,她重未见过这种悲伤的场面,自己不知不觉的融入进悲痛的氛围之中。

春花在里间的火炉旁泣不成声,四面八方的来客特别是大姐二姐们那不小的排场引起了她内心无比的伤痛,门外的闹腾衬出她内心的悲凉与孤独。

春狗在哭灵的人群中没有看到春花,心里便有了挂欠,他来到里间见春花哭得泪涕下垂,他爱怜地坐在她的对面,掏出一卷面巾纸递过去,春花接过纸巾使劲的擦拭着眼泪鼻涕,却无法抹去那阵伤悲。

嘟……嘟……

几声汽车喇叭放肆的呐喊把原本嘈杂的山寨震慑了,人们一个个愣在那里。后山丫口公路上一辆黑色的轿车正朝这边蹒跚而来,随后又有几辆小车跟在后面。每辆车的背上都背着一个花圈,村长一眼认出那走在头里的便是乡里的丰田轿车。面对如此浩荡的车队,莫氏兄弟和村长都有些莫明其妙,被动地朝车队迎过去,车队在三叉路口停了下来,车门开处走下来众多干部模样的人。村长这才看清,走在头里的便是县委的李书记,随后便是县府汪县长、人大曹主任、政协陈主席也相继走过来,乡党委朱书记几步抄上前来,先和村长握手,目光却盯住莫烨:这就是莫大主编吧?

莫烨不待村长介绍便先过去递烟并和朱书记握手,朱书记把李书记一行介绍给莫烨,相互握手寒喧,甚为得体。

李书记身材魁梧,弥来佛似的典着个大肚子,笑呵呵的,显得很亲切,不无嗔怪道:“大主编回乡也不事先知会一声,要不是小朱打电话谈到令堂仙逝,恐怕又要失之交臂了”。

李书记一行来到莫老太的遗体前向老人行礼鞠躬,然后才到邻居莫二叔家小憩,村长安排几个俊俏的少妇端茶送水侍候这帮政府要员。

驾驶员们把花圈从车背上取下来,恭恭敬敬的摆放在莫老太的遗体旁边,然后到礼桌上以单位的名利送了礼钱。后来,乡里的驾驶员找到村长,说给几个哥们安排一个玩耍的地方。村长把这件事交给一个看上去还出得了场面的年轻人去完成。很快一队司机便进入了耕勇家西厢的楼上原是翠儿与小芹下榻的地方开始垒起了方城。

远远的亲戚和邻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赶来了,唢呐锣鼓更加狂劲的在嘶吼,声浪在四周的山间回响,把山寨吵得更加排扬。

开席了。村长把县里的领导们请出来,领导们按照既定的顺序一一的找准自己的位置落座。

莫烨与耕勤兄弟两走过来,说了好些抱歉的话。李书记说不用客气,还是多招呼那些邻近的乡邻,一会老人家还得靠他们送上山去。

莫氏兄弟也并非是招呼县乡的那些领导而来,在出殡那天孝家身负重孝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行大礼,也算是一种风俗。

莫烨把这种风俗演绎得尤其地道。他走到每一张桌子前,先是向每人敬烟,说一些有劳大家的话,然后退到边上下跪行大礼。莫烨的双膝粘满了泥土,这一举动引起了满院人的褒扬。

几个女人在窃窃私话,说有文化修养的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还借此教育自己的子女。说看你莫二叔,都有做大主编了,为自己的老人还向人们行大礼。其实很多人并不清楚大主编是干什的,属于官场的几级几品也没有人能够说个清楚,只是见老太去逝惊动了县太爷一干人。于是人们便猜测着莫烨的官衔一定小。

春狗突然告诉村长,说春花在屋子里晕死过去了,不省人事,嘴里还直冒白沫。村长正忙于安排出殡的事,当着县乡的领导,把这个若大的场面主宰得秩序井然。见春狗急急的来告,心里也知大事不妙,但嘴上却随便的应付着:“晓得了!”

屋子里几个女人正在摆弄着春花。村长直到把出殡的事安排妥当之后才赶了进屋来。见人们把一个病人巅来倒去的折腾,心里便涌起一种气愤来。他扒开人群,把春花搂在怀里,用指甲死劲的卡住她的人中穴。春花终于喘出一口气来,于是有人递过蜂蜜糖水用汤匙喂。直到春花睁眼环顾四周,醒过来的人们才渐渐的散去。

出殡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了,村子里身强力壮的年轻后生们站在棺材的四周,各自把握住一根抬杠等待着出殡的号令。杨先生一手拉着一只公鸡,一手高举起一把锈迹斑斑的宝剑在嘈杂声中念念有词。突然杨先生的声音提高了些,手中的宝剑朝一只装有炭火的瓷碗砍去。碗破之际只听得满院子爆发出一声“起!”上千斤的棺材已然到了十六条汉子肩上……

随着棺材的运行,一股人流潮涌般朝后山的方向涌去。

孝家走在灵柩的前面,莫氏兄弟及所有披麻戴孝的人边走边回顾着抬棺的人,一见土坎或别的什么障碍物,孝家便跪了一地,迄求抬棺的人用力以免延误了老人下葬的吉辰。耕勤端着母亲的遗像跪在当中,耕勇和莫烨分别拿了母亲的灵牌和引魂幡跪在大哥的两边,在他们的后面的女人们还在呜呜咽咽的哭泣。有的声音已经沙哑,把生离死别的场面宣染的淋漓尽致。也许只有此时,人们的那种情感才是最诚挚的,却不知仙逝的老太如何面对这片悲声。

二叔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老泪纵横呼呼有声,边走边扯下几张纸钱丢在路上。村上李家傻儿迈开那外八字的锣圈腿,躬着身子扛起“望山钱”一步一步的跟在二叔的后面,步履沉重而坚实。棺材的后边还跟着一队长长的送葬的队伍,县乡的领导也在其中。人们没有嬉笑打闹,显得极其虔诚。各方各面来的鼓手们夹杂在队伍中间,吹出的调子十分哀惋,与孝家那嗡嗡的哭声遥相呼应,把整个天宇弄得悲悲凉凉。七八个年轻人把鞭炮用编织袋装了,由两个身强力壮的人抬着,其余的人便从袋子里取出来挂在路边的树庄、枝丫上点燃,弄得一路之上青烟缭绕、白雾升腾,啪啪之声不绝于耳。

看着那黑压压的人群蠕动,人们的心里稍感一丝安慰。老太辛辛苦苦一辈子,弟兄几个能把她的后事操办得如此的风光也算是一种告慰了。

老人的墓地选的不是太远,二十多分钟便到了。

杨先生似乎是从来就没有经历过如此巨大的场面,他接过招魂幡的手有些颤动。他先选择了一个至高点挥舞着手里的引魂幡,嘴里念念有词,全场鸦雀无声,只有那孝家无法抑止的哭泣声还显得十分清晰。

“生魂出, 死魂入,亡魂缈缈入棺木。”

…………

“这叫出魂,此时不准大人小孩乱叫别人的名字,否则魂就被招去了,人就魂不附体,随亡魂进入棺材而去。”

李书记和几个随从闲聊,大家都在笑,怀疑这种说法是否有根据,只是谁也不敢以身相试。于是人们就更加莫测高深地记住了这一丧葬礼俗。

中国人一向信奉盖棺论定,人们对莫老太的评价都很高,这当然与她的几个儿子有关,生了几个了不起的儿子,就应该是她最大的功绩。

当几个汉子把棺材严严实实的罩住的时候,莫氏三兄弟便分别跪在母亲的棺盖上挖下三锄泥土。莫烨心里难受得很,想想从此便与母亲阴阳两隔,心里格外酸涩、悲恸,致使他那举锄的双手连同他的身子都在颤抖。几个汉子把他扶下来,见他那悲楚的情景也都不自禁的跟着流下泪来。

孝家是按原路返回的,一边走一边还叫喊着老人,洒下一路永别的酸楚。

二叔早早的等在大门口,他把先到的耕勇拦住,非要等三兄弟同时举步齐进。莫烨与耕勤都有记得这种习俗。相传先进去的人就会抢走老人留下的大富大贵。桂容的母亲早在几天前就向耕勇灌输了许多这方面的东西。但见两个哥哥并无争抢先后的意思,自己也就不好捷足先登了。

莫烨从没和翠儿提起这方面的习俗,致使当二叔差人把翠儿找来要她与桂容并肩进屋时,翠儿只当是一种必须的礼仪,心想入乡随俗,别的都有一一的做了,应该有始有终才行,于是就糊涂地照做了。后来听人产说了原尾,她才懊悔不已。

县乡领导就要离去了,莫氏兄弟出来打招呼。李书记握住莫烨的手说,忙过这一阵回省城时千万千万要到县上小坐,县虽穷但毕竟还是您的故乡,以后的许多事还望您多关照。县报社的主编也窜上前来邀莫烨到报社指导工作。莫烨很感触地点点头,算是应允了下来。

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朝远去的车队发表议论,犹如欣赏一道亮丽的风景。

杨先生替莫老太化了灵,道场渐渐的散去。莫氏三兄弟跪在杨先生的面前等封咒。杨先生手拿着一本线装的家谱和几个形状不同的幡结说了些吉利话把三兄弟扶起来,然后朝后山头也不回的去了。

此时不能与先生客套,最忌讳说一些再见之类的话,致使相互间的这次送行表现得十分冷漠。

送走一批又一批的客人,莫家大院显得冷清了,除了村长和几个年轻人,便只有莫家自己人了。晚上弟兄三人在二叔的组织下召开了家庭会。说是把这些天来的开销算一下。耕勤说还算什么,我和老二都拿些钱出来也就行了。说着耕勤率先让儿子从皮夹里掏出一万元钱交给二叔。莫烨也不想让人说他不够丈义,于是也叫翠儿把事先准备好的钱拿了出来。

几天来昼夜的操劳,人们全都很困了,稍加整理人们便早早的上床休息了。这晚翠儿跟丈夫睡在东厢,刚要宽衣,翠儿又想起病中的春花来。

翠儿说春花不知怎么样了,我们去看看吧。莫烨想也真该去看看了。

春花住在母亲先前的屋子里,脸色苍白得很,眼泪打湿了半块枕巾,呆滞无神的双眼紧紧的盯住天花板,小芹坐在床沿紧紧的攥住姑姑的手。翠儿一进屋便问:春花,好些了吗?

春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泪如泉涌。莫烨说:人死不能复生,哭又能起什么作用呢?翠儿知道丈夫并不知道春花的苦楚,她朝莫烨看了一眼,忙用纸巾替春花擦拭脸上的泪水,却总也擦不净。

莫烨先走了,翠儿把门关上,她心里有好多话想与春花说,看着这个年纪比自还大的妹妹,她总感到有一种责任。她轻轻的扶起春花,让春花依靠在自己的肩上:想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以前的事你哥都和我说过了,也不要太责怪娘她老人家,娘也不容易,在这边远的穷乡僻壤,娘也实在是担负不起世俗的压力。现在既然丈夫心里没了你,彼此之间也是恩断义绝,不如离了好。人家春狗为了你一直不言婚娶,也太难为人家了。

翠儿的话字字句句都击打在春花的心坎上。春花从这位比自还年轻的嫂子那里感到的是一种依靠。她渐渐的不哭泣了,平静下来的春花心平气和的与嫂子说了许多心里话,不知怎么的,她与翠儿虽然还是第一次见面,但从她的话里她感到的是一种亲切,一种鼓舞,那先前堵得闷闷的心胸也渐进的抒展开来……

翠儿回到东厢的时候,莫烨早已经是鼾声如雷。翠儿宽衣上床,却睡意全无,此时她真想把莫烨叫醒,但她又不忍打扰他的好梦。她见莫烨一条胳膊裸露在深秋的凉意之中,她轻手轻脚的将它揣进被子里。这些天来,丈夫也真的太累了,那先前圆圆的脸似乎瘦了一圈。

睡意全无的翠儿眼前如走马灯似的重复着刚刚经历过的一幕幕,这沿袭了几千年的丧葬陈规真的能够寄托人们的哀思吗?而身为人子的莫烨虽然一向以无神论者自居,但为了母亲竟然把传统的礼俗演绎得无可挑剔。即使是自己,仅仅是为了丈夫脸面和自己在山村留下一个好的名生也心甘情愿的去勉强迎合一切。还有那些县、乡里的领导们,平日里彼此之间并无往来,素昧平生,谨对丈夫一个大主编的头衔如此的劳师动众……

于是翠儿便更加理解死去的婆婆了,她完全理解了她当初在春花婚事上的横加干涉。这里有着一张无形的网把人们的言行举止严严的罩在一种传统的行为规模之中。即使是走出家几十年了的大哥及莫烨也无法冲出世俗的牢笼。即便是自己,一进入这个时空便自觉的努力适应着这里的一切了,想到这里,翠儿真的有些茫茫然……

翠儿与丈夫离开山村那天,又到了母亲的坟头上去与母亲告别,她知道这一去不知又要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回到这片亲切而又令人疚心的土地。莫老太的坟头,早日的那种喧闹已经不复存在了,先前光彩夺目的花圈经过风雨的侵袭已经破败不堪,就连那莫老太的名讳也被雨水冲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坟头上那束“望山钱”仍在风中摇晃,泛着白光,十分抢眼,却又十分孤独……(完)


作者介绍:刘雪峰,男,1964年出生在贵州湄潭,遵义市作家协会会员,湄潭县作家协会副秘书长。从事过教师、乡镇干部、保险公司经理、房开公司副总经理、商会秘书长等职,现为自由职业者。


 【编辑: 张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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