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黑巫滩这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正在上演赅人听闻的杀人场面。
起初,丁老实只听到磨房后面的滩头人声嘈杂,嘶叫声震天架的响,于是有些慵懒又不理世事的丁老实,睡眼惺忪的透过竹笆墙的缝隙,目睹了深潭边发生的一切。
几个背着长枪的乡丁凶神恶煞的站在黑巫潭的滩头,为首的双手叉腰颐指气使,其余几人各持一条长竹杆,把时而从水里露出的几颗人头死劲的往水下押,直到人头之类的东西不再浮上来,人们才愤愤然朝镇上的方向扬长而去。
被沉入潭底的是几个年方十四、五岁的少年,尽管大冬天他们却衣衫单薄破烂,只有帽子前方的红五星始终焕发出醒目的光泽。面对凶残的敌人,他们并没有屈服,一个个紧咬牙关,眼露凶光直逼那些掠杀他们的人。起初他们被捆绑成一串,被乡丁们一个个投入潭中,谁知他们凭着一股顽强的力量始终往水面上浮。于是乡丁们又从滩头边搬来几块大石头,把几个少年与石头绑在一起,然后再往潭里掀,少年们顽强地与凶残的敌人抗争着,嘴里叽里呱啦泡哮着直到没入水中再也没有浮上来……
丁老实被眼着的一切吓傻了,直到乡丁们淡出他的视线,那眼睛依然一眨不眨的盯住那黑呀呀的潭水,期待着那几个刚才被沉入水底的少年能够奇迹般的浮出水面来。似乎过了一个时晨,丁老实从懵懵懂懂中醒悟过来,疯似的用力撕开竹笆墙,箭似的射往深潭,凭着天生的水性和对深潭的熟悉,搜寻着潭底的每个角落,终于把刚才沉入潭底的四位少年一个个的打牢起来。
丁老实在潭边的河滩上点燃一堆篝火,把打牢起来的少年斜放在冰凉的滩头,力图通过加温的方式把他们从死神那里抢回来。火旺得映红了半边天,热量似乎把一滩潭水都能煮沸,可那些尸体却不见动弹,只见丁老实焦虑的一会摇摇这个,一会摆弄那个,绝望中丁老实神情木纳,傻痴痴的坐在河滩上,不由自主的把河滩上那些柴禾往火堆里扔,大脑中却始终抹不去凶残的虐杀与抗争……
丁老实的父亲老丁头是荷叶溪庄上丁老爷家的家奴,人老实,深得东家的信任,一直为丁老爷看望荷叶溪磨房。
丁老实并非是老丁头亲生子,是老丁头从乡场的路上捡来的弃婴,丁老实自幼在丁老爷家长大,没少让少爷小姐们欺负,在老丁头眼里作奴才的受主子的气天津地义,东家看得起自己能给口饭吃也就心满意足了,于是与老丁头相濡以沫的丁老实自然沿袭了他父亲实诚与认命……
丁老实小名路生,缘于当初是老丁头在路边的拾来的,他始终伴着他的父亲呆在荷叶溪磨房,一过就是十多年。表面上磨房是丁老爷的家产,但家大业大的丁老爷根本就没有把磨房的事放在眼里,事实上磨房就成了丁老实父子两维持生计的依靠,偶尔的也向丁老爷缴点贡,只是磨房的生意原本就不太好,相邻不远还有好几家磨房存在,荷叶溪磨房始终立足于岁月的挤压之中,生意淡淡的,倒能供父子俩过日子。
后来,老丁头死了,丁老爷就让丁老实做了磨房的继承人,继续着以前的营生,丁老实为人忠厚,每次打卡米时也只是浅浅的表示一下,比起他父亲还老实,于是人们对丁老实的认可指数高过老丁头的同时,便给了他丁老实的雅号,从那以后,人们渐渐把路生那个名字给淡忘了,大人小孩都叫他丁老实。
此时,丁老实已年满十六,除偶尔的去十里外的乡场,几乎没有离开过黑巫滩,整天躲在偏远的深沟里,打理着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懂世事不闻政治,外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凭人的本性去辩别大人欺负小孩是不对的,何况是那种掠夺性的屠杀……
丁老实让那少年们的尸体在河滩上摆了一夜,自己也在河滩的篝火旁守了一个晚上。拂晓时分,突然发现火堆旁的一具女尸在轻轻策动,丁老实风似的飘过去,压胸、拍背一阵的忙乎,终于一口气缓了过来……
此后,去过荷叶溪的人们发现磨房多了个新伙计,丁老实告诉东家说是前阵子逃荒要饭的哑吧,东家没有责怪丁老实,老丁头走后丁老实孤苦怜丁的,知道他一个人也挺不容易,有个人帮帮手也算有个照应……
后来丁老实慢慢的知道,那姑娘姓彭,是红军儿童团的战士,红军抢渡乌江时,他们和队伍的伤员与大部队失散了,先是隐藏在它山的一个山寨里,后来让人告了密,于是他们被国民党的保安团悉数俘虏。六十多人被押到万丈坑硝洞,一个一个砍杀后将尸骨往洞里扔,兴许是保安团的乡丁们手软了或者是让顽强的小红军战士视死如归的气慨给镇住了,胆怯之下他们干脆直接将活生生的人扔进深洞里。彭姑娘和那几个被沉入潭底的少年命大,两三天不死还硬是从深洞里爬了上来,不曾想又让乡丁们发现了,于是才演生出了绑石头沉河底的那一幕。
丁老实不知道什么是红军,也不知彭姑娘他们这些人为何连死都不怕,但他看到那些乡丁残忍践踏生灵,心中升起一种本能的敌意,一种久居山野男人的野性驱使着他,让他自己都不敢想做出了人生中最大胆的举动,就这样丁老实与彭姑娘相依为命过着日子……
彭姑娘大名叫彭招娣,一听那名字就是封建社会人们重男轻女时代的产物。彭招娣知道自己的处境,也很感激丁老实的救命之恩,为了保存自己,经与丁老实合计,平时装聋作哑自我庇护。其实即使她说话那江西口音也没人能听懂,丁老实总是给别人说她是哑吧,她和丁老实之间靠的也是一种默契,相濡以沫的过着日子。平时彭姑娘对丁老实可谓关心备至,把整个磨房收拾得整整干净。丁老实时常到集镇上去买些食物,也给彭姑娘买来布料什么的,总之荷叶溪磨房有了女人,整个河滩都充满了生气,荷叶溪磨房的生意也好了许多。
尽管彭招娣朴素的衣着把青春女性特有的特征给遮挡住了,但那红润的脸上不时焕发出来的气息却是十分诱人的,惹得就近的人们时不时的往荷叶溪跑,有的只想一睹丁老实女人的容颜,有的却在打彭招娣的主意,丁老实自然成了护花使者,那些公子哥儿、纨绔子弟往往让他追赶的无路可走,当然丁老实仰仗的自然是丁老爷在当地的威名,于是人们对荷叶溪那朵鲜花也只是望而兴叹了。
丁老实从来没有动过彭招娣,这使招娣感到十分安全,在她的心里一心只想寻找自己的队伍,可一年一年的过去了,却不见当年队伍的消息,于是她有些心灰意冷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二十岁的她把自己交给了丁老实,丁老实怆惶的样子显得更加憨厚可爱,直到亚当与斯娃间那种人性本能的相互引力作怪,才让那一对饱经沧桑的男女完成了他们成为男人和女人的仪式。
从此丁老实更加勤力了,他把磨房的日常事务交给彭招娣打理,自己却从荷叶溪的沿河边砍来许多竹子,编成竹蓝竹筐之类的东西挑到镇上去买,然后用换来的钱为妻子买新衣服,把个小日子过的十分惬意,让远远近近的人们十分羡慕,在大家看来一个老实一个哑巴也算是天作之合的绝配了,丁老爷十分关心丁老实,除继续让他打理磨房之外,还把家里的一些事交给他去做,也让他能够多挣一份钱以补贴家用。
就这样风平浪静的过了十多年,丁老实也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招娣也能勉强的说一些荷叶溪的土语,人们对他的身份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土改了,荷叶溪磨房成了丁老实分得的果实,看到丁老爷家先前的长工一个个扬眉吐气的分了丁老爷家的房和地,丁老实更是有些弄不懂了,倒是招娣表现得特积极、特兴奋,知道是自己当年参加的队伍夺得了天下,那个有剥削和压迫的社会被推翻了。
可丁老实想起丁老爷对自己的好,看到丁老爷一家挨批斗的样子心里总不是滋味,私底下送些粮食去接济当时生活困苦的丁老爷一家,这让丁老爷稍稍获得了些安慰。可这事让招娣知道了,招娣再也不用装哑巴了,扬眉吐气的回转到她当年在队伍上的那种底气,每每表现的十分积极,也许是人们渐渐的知道了他的特殊身份,土改时她被吸纳成为工作组成员,斗地主、分果实、划成分她都十分投入。
凭招娣的表现,人们公认她是革命最彻底的人,于是土改工作组的组长凡事都让她出头,在对待丁老爷的问题上,人们分歧很大,大家认为丁老爷的家人收留了彭招娣,可谓对革命有功,可彭招娣不那么认为,她说丁老爷当初并没有保护她的意识,完全是为丁老实才没有追究,还暴料丁老实其实是丁老爷的私生子,见他老实巴交的样子不肯相认,只偷偷把一个磨房交给他去打理,这事还在老丁头健在时就悄悄告诉丁老实了,当丁老实把这件事悄悄告诉彭招娣的时候,彭招娣就觉得丁老爷怎么帮助他们都是理所当然的了。于是彭招娣始终坚持丁老爷应该划成地主,对她的庇护全都是无意识的,根本就算不上对革命有功。
于是丁老爷被划成了大地主,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家田地较多,但如果把救彭招娣的事算在他的身上,他不仅没有劣迹还有立功表现,完全可以不被批斗,事实上丁老实当初的确向丁老爷坦白过这件事,丁老爷没有表示赞同抑或反对,只是从生计上做了些安排,尽量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一些。
时代的变了,可对于丁老实来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他依然是磨房的看守人,反倒是她的夫人——当年那个让他救的“哑巴”带着几个孩子理直气壮的住进了丁老爷家的大瓦房里,这让丁老实心里十分不安,怎么革命会是这样呢……
丁老实除了看好自己的磨房之外,他总是偷偷的去香火岩的岩腔里看望丁老爷,先前叱咤风云的丁老爷早让人斗傻了,目光呆滞,神情木讷,只有丁老实的时常接济算是雪中送炭,心想当初自己总算没有白疼他一回。可事情往往比想象的更糟糕,丁老实接济丁老爷的事让彭姑娘知道了,说他划不清界限,于是夫妻反目,丁老实也成了批斗的对象,而彭姑娘却因为立场坚定、爱憎分明成为当时县、乡的大红人,成为了当时荷叶溪农会妇女主任……
彭招娣不失时机向政府声明了自己当年的身份,可政治觉悟特高的人们答应帮助调查核实,却因找不到确凿的证据而落实不下来,当年有一支少年红军被地主武装杀害一事,在土改时已经从被镇压的地主武装分子那里审出来了,但尚有人留存下来却一时找不到证据。彭招娣说你们可以问丁老实,可工作组的人说你们是俩口子,他的话不能作为证据。由于彭招娣当时的确太小,她所记得的队伍上的领导又都在长征途中牺牲,因此彭招娣的红军身份一直搁置下来没有得到落实,尽管她始终没有放弃……
文革暴发了,整个社会一时间处于是非、黑白颠倒的状况,看到中央那些战功卓越的大领导们纷纷伦为阶下囚,当时已经是人民公社副书记的彭招娣再也没敢提自己红军身份的事了。原本以为此身就这样平平静静的度过,谁料灾难又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事情缘于丁老爷当年在外读书的一双儿女,此时他们都已是年近半白的人了,他们的儿女又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大姑娘,正直血气方刚,可能从他们的父母那里知晓当年丁老爷挨批斗的事,又联想起彭招娣的忘恩负义,便从省城串联来到荷叶溪,指名道姓的要揪出“红军的叛徒彭招娣”,在那个公检法全瘫痪的时代,红卫兵是可以代表一切的,从省城来的人都说彭招娣是判徒那她就是判徒了,于是就近的红卫兵也积极的参加进批斗的行列,彭招娣自然众口难辩,何况自己的红军身份从来就没有得到确认。于是,平日里頣指气使的彭招娣整天牵拉着脑袋,满脸污秽,在革命小将的看押之下参加劳动,大会小会,自然都是挨批的对象……
彭招娣怎么也想不清楚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她想申诉可不知向谁申诉,麻木的神经只讫求自己当年的战友来振救她,可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就算是她的那些老上级还在能自保就很不容易了,哪里还有心思去追查当年少年红军被追杀有没有人留存下来的事哟。
黑云压城,暗无天日……
彭招娣的意志在一天天的脆弱下去,希望一天天的被磨灭。
几十年过去了,中国变了,中国富了,中国正本清源了……
丁老实死了,丁老爷间接收留红军的事记入了县文史资料,在当年掠杀红军的黑巫滩头,一处新建的红军烈士墓格外引人注目。
丁老实的儿女们都也成家立业、儿孙绕膝,当年的荷叶溪磨房已经被现代化的设备所取替,留下的只是一种历史的记忆,修缮之后已经成为人们怀旧的去处抑或瞻仰历史的处所,丁老实的孙子丁兴旺在荷叶溪碾房的旁边临溪建起了一幢白墙清瓦、红柱花窗的建筑,“荷叶溪农家餐馆”的牌子远远的就能让人看见。
饱经风霜的八旬老人彭招娣却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身着灰布军装,整天逗留在荷叶溪磨房与黑巫滩头,向乐亦不绝的游客讲解少年红军和荷叶溪磨房的故事,当她提及逝去的丁老实时,眉宇间流露出几许愧疚的神色……
【编辑: 张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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