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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派分子”姨爹的故事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谭继贤    阅读次数:9325    发布时间:2017-05-07

我这姨爹名叫王永俊,是我三孃的丈夫,因为嬢孃多,便在称呼他们时,在前面加上姓氏,以作区分。

我外公在遵义市定居的兄弟两,都多子女,共用一个大排行,我便有了众多的嬢孃舅舅,有的岁数还比我小呢。三嬢是我母亲的堂妹。

对王姨爹最初印象的记亿,是我在遵义市育新小学读“一巴巴”(一年级)时,在我二嬢的家中,与小了我4 岁的表弟庆华一道。那时二嬢家就住在这所小学的斜对面。

王姨爹军装、军帽、军人气息十足,似乎刚刚“抗美援朝”回来不久,他和三嬢生的儿子——我的表弟源泉——还没有满周岁。

他笑嘻嘻的把我和庆华叫到写字台边站定,对我们说:“来,我变个把戏跟你们看。”

只见他摸出一个新新的毫子(硬币),抛了一抛,然后用大指拇和中指拇夹着毫子的棱边,在桌面上那么使劲一转,毫子便滴溜溜的旋转起来。他突然“啪“的一声,按住毫子,嘴里说着:看好喔,看好喔!左手则扬起在我们面前大幅度的晃了一圈,还比了个抠枪的动作。

待我们收回眼光看他抬起的右手掌时,毫子却不见了。正与表弟惊异间,他仍是笑嘻嘻的,将右手往下一抖,毫子从衣袖里滚落在桌子上,还那么半伏半起的“嗞嗞嗞”晃了几下方才落定。

以现在推算,王姨爹那时也才二十四五岁。他“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时是19岁,与他那位中共地下党员,于贵州解放前夕,被国民党枪杀在贵阳南厂临时刑场的五哥王永年一般年纪。还曾看到过他在“上甘岭”阵地前照的一张相片,半身,脸上透着胜利、喜悦表情。他那时是连队的文书,退伍后分配在遵义运输公司工会工作,享受的是干部待遇。

在读二年级时,突然觉得学校里异常热闹起来,也像大街上似的,墙上糊满了大字报,还有漫画和标语。空气的紧张,连我们这种到懂不事的“半截大爷”都感受到了。听大人们说,这是在“反右”,抓“右派分子”。老师也教我们唱这方面的歌,由于教者唱者都慷慨激昂,握拳挥臂的,虽事隔60年了,仍然印象深刻,对所唱之歌记忆犹新。

我们是社会主义的公民,

我们是头脑清醒的战士,

在这巨大的风浪里,

我们勇敢意志坚定!

右派分子,好狠的心,

伪装进步,反共反人民。

妄想推翻党的领导,

妄想破坏社会主义建设。

我们不答应,不答应!

决不答应,决不答应!

还有一首记不完全了。

· · · · · · ·

右派分子害了怕,

缩着脖子来招架。

抵赖狡辩假检讨,

想蒙混过关再欺压。

人民的眼睛,看得清呀,

实事求是不会冤枉好人。

若不彻底悔过来转变吶,

坚决要铲除毒草不——留——情!

抓出“右派分子”的情况究竟如何,当时毕竟是小娃娃,自然不清楚这大人世界里发生的事,但却对两位女老师留下格外清晰的印象。

一个是我的班主任张化伦老师,卷卷头发,30多岁,头天都还在给我们上课,第二天就不见影了,以后也不知所终。

另一个老师叫谭学操,因为与我同一个姓,大字报上面的名字又写得大,留在了记亿中。不过名字和相貌联系不起来,也就是说,知名字不知样子。她俩成为“右派分子”的原因,不知道。

对谭老师的后续情况却有些了解,这大约就是老话说的“无巧不成书”罢。

这谭老师后来与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蒙冤入狱5年,58年刑满后又被送去新疆建设兵团“就业”的爱人一道生活,留下时年6岁和4岁两个女儿,托付与邻居一唐姓好心肠婆婆一道生活,每月付给生活费。紧邻着遵义老城有名的“和尚米皮店”。与我是街坊邻居,百十来步,转弯就到。正好我有个患难好友和她们同住一个院子,不时见到这两姐妹蹦蹦跳跳的进出。

巧中又巧的是,这两姐妹中的姐姐,后来竟与我成为了亲戚,且大了我一辈。我须喊她“舅妈”,虽说小了我三四岁。

她与我母亲的异母弟弟,我称之为的“十六舅”——比我小两岁——在“广阔天地”里相识、相爱、相濡以沫结为了一家人。我这小舅舅是男子汉,当“知青”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况味无须多说,这“舅妈”呢,则不妨以她自己说过的一段话聊作她知青岁月的注脚:“我下乡是17岁,我们生产队很穷,最差的一年,每个劳动日只值8分钱。我背过牛粪,下田插过秧,背过煤,偷过别的生产队的柴,还修过铁路。还当过民办教师,每月工资14元。而且知青当得特别长,68年下乡,77年才招回······”

谭老师在新疆呆了15年,等到了“平反”的雨露阳光,得以回到遵义市与女儿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精神矍铄,身体康健,正向着“百岁老人”方向迈进。

自然,老人家的情况是听我胞兄摆谈的,我仍是没有和她照过面。起过好几次念头,说是去拜望拜望老人家,都因离乡别井在外,回乡时少且匆匆,没有顾得过来。看来是刻不容缓,得抓紧了。

有些信马由缰了。


王姨爹突然就不见影了,听大人说,他也成了“右派分子”,在集中学习接受帮助呢。

三嬢不时抱着孩子到我外婆这里来,后来干脆与我们住在了一起。我因为父母早逝,与外婆相依为命着。

房子虽说逼窄,转身都困难,到底热闹,我还有个小弟弟逗着玩。外婆没有说啥,我自然更没有意见。

三嬢其时在遵义印刷厂工作,当装订工人。哺乳期阶段时,表弟源泉就不时交由我外婆照看。听外婆曾经惊骇的告诉过我这样一件事。说有一天,这刚过周岁不久的小表弟一个人睡在床上,三蹬两踢的缩在了被条下面,被捂住了。外婆从厨房到屋里拿东西,听到床上动静有些不对头,赶紧揭开被子,见这小家伙满头大汗,哭声微弱。外婆说:我当时脚杆都嚇软了,过后好几天才敢告诉你家三嬢······

后来又断断续续的听说,王姨爹被送劳动教养了,在贵阳出去一个叫中八农场的地方。说是他闹工资,觉得自己定二十三级不合理,少评了半级。于是就趁“大鸣大放”之机,给领导找麻烦。正如他后来在《新生报》上写的一篇感恩与悔恨交织的文章《党的恩情永不忘》中所说的:

“1957年9月,我趁党整风之机,大肆向党进攻,而被划为右派分子。由于我当时不认罪认错,因而受到了劳动教养的处分。······”

后来有一次我和他单独在一起时,忍不住好奇的问他:“王姨爹,就这事你就成了右派分子吶?”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

不一会他告诉我,说他们里面有个原来当过科长的,说他们的局长那酒糟鼻子一看就像个酒鬼,被认为是不尊重领导,于是成了右派。

当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后来看到听到一些史料,释然了。

有单位开落实“指标”会时,一人内急上厕所,与会者便将本单位被要求落实的“右派分子”比例摊在了他头上,大家轻松了,他却遭了若干年的罪。

倘若知道命运会如此作弄人,那位前科长大约宁可把嘴巴闭馊臭,而内急者便是拉在裤裆里大约亦不会着急那一时半会吧!

庆幸那时年纪小,不懂事。

不过那时节好像也有着小小年纪不懂事者的奇葩“龙门阵”(故事)呢。

1957年,四川达县(现达州市通川区)12岁五年级小学生张克锦,应邻居一响应号召向镇领导提意见的冉姓叔叔要求,替他画了一幅讽刺漫画,结果冉叔叔成为右派分子从高处跳下一了百了了。考虑到张克锦同学毕竟是未成年人,有关领导经认真研究后报请同意,定他为“右童分子”,投入监狱7年。这顶“帽子”一戴就是夏秋冬春21个年头,直至1979年中央决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之时,《平反通知书》也才随之由有关方面送交到他原来读书的那所小学,即现在的达州市通川区第一小学。昔年的母校已旧貌变新颜,当初稚气未脱的“红领巾”,已然成了喉结突起的须眉大汉,步向了“不惑之年”。

王姨爹是1958年被投入教养的,时年26岁。三嬢23岁,他们的儿子一岁半。他的工作打脱了,三嬢尚属于学徒工期间,每个月十六七块钱,母子俩的生计顿时有些困窘起来,好在那时生活水平低,外婆又摆得有一个豆豉颗小摊,好歹可以拉扯三嬢一下。孩子的奶奶享受的依然是“烈士家属”待遇,国家有着相关照应,生活上倒也不用三嬢过多操心,只是适时走动走动,慰籍慰籍这70来岁老人的寂寞而已。后来成立了敬老院,国家包了她的衣食住行,每个月还发给3元零花钱。这敬老院设在遵义桃溪寺,是个有山有水有风景的好地方。曾在幼年时随三嬢与源泉表弟去看望过老人家。

表弟的爷爷“走”得早,城市贫民,生前主要以当“八字先生”(算命)为业。与“奶奶”共生育了6个儿子,仅有老五王永年和老幺王永俊得以成人。

老先生既是算命的,自是识文断字,有着一定文化,老五取名“永年”,到不一定是得自曹孟德“养怡之福,可得永年”的诗句,但希望儿子能得养天年的殷切心思肯定是有的罢。至于老幺的“永俊”名字,体现出的自然是美好、常好之意,也是寓进了情意在里面的。

据说两子的文化,都是由老先生启蒙的,加上后来自身的好学,永年逐渐走上革命道路,确立了自己的政治信仰。永俊因有文化,方才得以在部队司“文书”之职,回地方当上工会干部。遗憾的是,一时的不冷静,有负了亡父的期望,浪费了烈士哥哥创下的进步条件。不然,前景是极有可能“永俊”下去的。听说当年就有老辈子用家乡老话说过他:

“跟到好人学好教,跟到端公学鬼跳。”

王姨爹倒是抬腿就走了,只是苦了我那正值青春华年期的三嬢。那时小小年纪,自然谈不上有多少审美观,但也直观的觉得三嬢长得好看。有酒窝,一说一个笑,老人们都说她长得“小乖小乖的”。

三嬢还极为善良。记得那年我触犯国策,超生二胎,很不招人待见,她却兴致勃勃喜滋滋与我同样善良的二嬢、九嬢一道,买这提那的来看望我们。尽管自身生活不宽裕,小子周岁时,她还给买了双漂亮的红色小皮鞋。

这自然也是后话。

三嬢曾是解放军16军文工团的一员,当年也想去朝鲜的,由于尚不足16岁,家长的态度也不干脆,于是“泡汤”了,她为此气闷了许久。

原本说王姨爹顶多3年就可以回家了,可我再次看到他时,已是6年后的1964年。他回遵义探亲,仍然在中八农场接受着“教养”,大约已经可以享受度假期了吧。

他穿了一件翠蓝翠蓝的“阴丹布”衣服,人瘦、黑,表情淡然,老了一大头,与给我们玩毫子时的形象和气度都有了明显的区别。虽则不过32岁,在我们眼里却似乎有了名副其实的“老辈子”味儿。

又一次见到王姨爹,又过了3年,即1967年的9月份,已是他投入“教养”的第9个年头,远超了国家出台的“3年”最高年限。不知道他是表现得太好人家舍不得放呢,还是表现尚待加强要继续“教养”呢。

后来,如他情况所似的若干人获得“平反”,才知道被“教养”10多20年的人多了去了。

那次是受了三嬢之托,要我带源泉表弟去看看王姨爹,盘缠自然是她出的。当时我19岁,源泉11岁。三嬢放心让我们出行这200多公里,我也敢于给她拍胸脯打包票,是因为积累了出行经验的。

有幸得以参加过“文革”初起时,国家免费提供乘车坐船作全国游并吃住不愁的“革命师生大串联”活动,开阔了眼界,练肥了胆儿。这点路程,实在是小菜一碟。

去到贵阳上了清镇的班车,一打听,才知不用进城,得在一个叫“东门桥”的地方下车,从旁边一条路步行几公里,方能到中八农场。表弟虽说随三嬢来过,到底当时只是几岁孩童,且隔了好多年,那里还说得出个所以然。

于是下车后又是一番打听,走走问问,问问走走,

毛雨菲菲,差不多两个小时,方才找到了王姨爹所在的住地。管事的听了我们的来意,看了我递上的证明,又看了看我们这一大一小两个“落汤鸡”,于是对着不远处一栋独立的平房大声喊到:“王永俊,有人找。”此时大约下午1点来钟。

一声回应,快速出来一个人,从面孔上一看,自然知道是王姨爹。解放鞋,一身灰不溜秋衣服,与3年前在遵义着“阴丹蓝”相比,又是别一番形象。黑瘦依然。

征得同意,他把我们带进他的住处,拿了块汗味极重的毛巾给我们抹脸拭水,表弟则是由他亲自擦拭的。

这房间宽大,长方型,进去,从门左侧到们右侧,一溜大通铺,床位一个挨着一个,得有好几十个吧,只有中间一块空地公用。大约正遇了他们午休,里面的人或躺着,或坐着,对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或随便看上一眼,或者视而不见。

王姨爹听说我们还没有吃饭,于是又去找管教干事作了说明。然后在一个人的陪送下,带我们到一公多里外一个叫“九化公司”的在建企业的简易小饭馆吃了中午饭。他们不吃,说吃过了。

饭后,王姨爹详细给我们指明从小路去县城的路径,叮嘱一路小心,就和我们分手了。

我和表弟走山道,穿铁路,翻山梁,约摸五六公里,找到县城汽车站,坐下午的班车离开了清镇。

不久,我被招到九化公司当学徒工,成了王姨爹的“紧邻”,顶多20分钟即可到达他的“王二寨大队”。这才留意到,出门满山遍野都是果树,尤以桃树居多。

离开家乡时,胞兄对我说了:你离王姨爹近了,见面很方便,不要走得太勤,搞好自己的工作和学习。王姨爹他理解的。······

大了我一岁半的胞兄同王姨爹有着书信往来。他的话我明白。

进厂的第二天,领导便召集新来的学徒工开会,其中有项重要内容就是反复告诫我们,说厂的后面是中八农场,里面各种各样的劳教人员都有,复杂得很,不要到处乱跑云云。初来乍到这陌生地界的我辈小青工们,自然是点头如鸡啄米状。

其时正是“文革”火热进行着的第二年,派斗严重,破旧立新,砸烂旧世界的革命行动正向着纵深发展,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紧紧的。

王姨爹的确“理解”。第一次来找我时,虽说尽量在形容着装上作了修饰,那面相,那神情,那味道,仍然掩不住浓浓的“异类”气息。不免引起室友们的好奇目光,我也有些心头蹦蹦的。

送他下楼时,他一再要我回去,叫我不要送了。对我说,如果你们有同志问起,就说我是你老家的邻居,来找你有点事。我感觉脸有些发烫,点了点头。他还告诉我,说他已经“摘帽”了,有事请假可以在这周围团转走动的。

不过这“摘帽”和“戴帽”的待遇,从半年后发生的一件事上观察到,好像差异并不算太明显似的。

那是我的大舅和十舅来厂里看我,说将就去看看王姨爹,看是不是约他出来吃顿饭。

到得他那里,正是中午时分,管教干事只让见了一面,不同意外出。以他的职责、角度、言语表情,可能让人生出他的态度有些生硬的错觉罢,一来二去,我那血气方刚的十舅竟与他吵了起来,引得院子里面的人扬头探脖,远远观望。

我这十舅是三嬢的异母弟弟,当时也就二十三四岁,退伍不久,分配在花溪一家机械厂,一身微微泛白的合体军装,高大威武。

大舅赶紧拉劝住十舅,王姨爹则弓了腰对“干事”赔笑说好话,我站在旁边不敢吭气,深恐事情闹大。

自然是不欢而散。离开时,听那四十来往岁的干事同志很不屑的嘀咕了一句:哼,不是看你那身军装,有你小子好看的!十舅亦是气忿不已。

说真的,我真怕事情闹大,风声传到单位,让领导产生想法:跑到这样的地方,还有着这样的亲戚!后果可以想象。当时对所谓“前途”的观念到不十分看重,主要是觉得这份工作得来不易,中央企业,分配进的又是一个“军工车间”。政审颇严,要求的是“根红苗正”,倘若因此连带把一二“瞒报”了的“史实”翻捡出来,八成是打铺盖卷走人的多,厂里已经有过了这样的先例。

这之后,和王姨爹接触的时候不算多,他找我的时间也少。1969年厂里安排去上海学习一年,次年回来时,得知他已经于头年的10月份解教回原籍了,由三嬢和源泉表弟来接走的。他1958年入场,1969年回乡,接受“教养”11年。我与他在这相离咫尺的天地里共处了一年半,连同那次“风波”在内,大约见面有三次吧。

王姨爹还极喜欢文艺创作,当兵时便发表过作品,主要是曲艺、民歌之类的。成了“劳教人员”后,自然没有了这种资格,可他割舍不下,仍是痴心不改,私偷私磨都在写。这于他的身份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一当被发现,后果严重。据说在他们中间,是有着检举揭发有功,违规违纪受罚的规定的。

我常惊异他处于那样的心态,那样的居住环境中,众目睽睽之下,体力劳动之余,居然还“歌”得出来,而且字迹工整,有如印刷体。大通铺,几十号人,吃住行在一起,基本谈不上有私密空间,却捉得出空干此“勾当”,还能避了人耳目,是得有番功夫才成的。不过,从后来一些资料中得知,他们这一群体中,汇聚了各种身份的人,颇是卧虎藏龙,或许有发现王姨爹行为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未可知罢。况且那时又没有稿费,被“文革”破除掉了。投稿得中,鼓励作者的,不过是一些时新的学习资料而已。所幸的是寄稿件不花钱,在信封左上剪去一个小角,注明“稿件”就可以了。

稿件即便可以采用,编辑部还是相当谨慎的,以免被人钻了空子,惹些麻烦事出来。那时“农场”是什么性质,其中的主要人员构成是什么身份,人们是心知肚明,不消说得的。

王姨爹便将作者地址落为“贵州中八果树园艺场”,给不明就里的人生出这似乎是个“科研单位”的感觉,以增大投稿得中的保险系数。

但因为有着 “中八”的字样,编辑部不用而退稿——那时稿件不用,无论长短多少,基本上都是要退还给作者的,不似现在似的石沉大海的居多——还是会准确无误的退回到作者单位的。

王姨爹自是耳根不得清静,受到严肃的训示和告诫。鉴于稿件都是歌颂领袖,赞美大好形势、壮丽河山、火热生活的“正能量”内容,且悔过态度诚恳,服从管教虚心,于是,最终给予“下不为例”的警告,算是放过了他。

大约是技痒或者是激情难抑罢,一当有了感触,灵感驾来,他便又失去了“耳性”,故态复萌起来,只是行事聪明了些。

想出了当“无名英雄”的主意。

他费心费力、忙里偷闲、避人耳目的写出稿子,署上亲亲戚戚,举凡有言论自由者的名字。三嬢、大舅、十舅,胞兄、我本人,都曾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遇了退稿,寄向的是署名者的单位,与王姨爹也就无有了瓜葛。这样,他抒发了情感,我辈获得了名声。

不过,由于他下笔的内容写者众多,艺术表现手法又不是太突出,竞争力也就不算太强,因而,我辈的名字变成铅字上书的情况也就有限。至今我还保存有他以我的名义的退稿,令人唏嘘。

好在有关部门适应形势的需要,办有一份《新生报》,供表现好的“两劳人员”——劳改、劳教——作耕耘园地,发抒心得、体会、情感用。但是须经检查认可,外投稿件则被严格禁止。王姨爹自然是“珍惜”这样的机会的,理直气壮、堂而皇之、名实相符署上真名为《新生报》写稿,由于切合自身具体情况,内容也贴近自身生活实际,“命中率”便有了提高。影印附上的便是他当年兴致勃勃送与我收藏至今的部分作品。同时,他也借机外投一些其它歌颂性内容的稿子,方法仍照如前所叙。

王姨爹回遵义后,人身固然自由了,生活来源却有些令人搓手,不比在农场好歹不焦衣食。三嬢40多元的收入,一家4口人花用,难免紧巴。儿子、女儿倒是日渐长大了,也有好用的脑,勤劳的手,无奈没有粘上烈士伯伯的光,倒是受了“右派”父亲——虽说是已经摘了“帽”——的累。总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东一下西一下的“打零戳戳”(做临时工),所得自然有限。

王姨爹其时也就40上下年纪,虽说对创作方面依然热爱,毕竟是不能当饭吃的“木本经”(无实效之意)。捉空弄弄可以,还得为家庭生计出点力,自己荷包里也摸得出几文活钱才是。

一介文化人,尽管有过多年的劳动训练,那时年轻,又是憋着股“脱胎换骨”的劲头的,闲下来,劲泄了,岁上了,其实比缚鸡之力也大不了多少的,也就只有找那等适合的事情干了。

一次回遵义探亲,路过热闹的丁字口,无意间看到王姨爹在“大饭店”——现在的中国农业银行——门前卖金鱼。人蹲着,占小块面积,头发泛花,面前摆放着盆盆缸缸,正与几个蹲着看金鱼的小孩子谈笑着,因忙办事,和他随便交谈了几句,便分手了。

还听说他与我大舅一同做过木工活,是那种被认为这行中技术性要求不太高的“钉子木匠”,不须凿眼打隼头之类,主要靠钉子拉拢起来就行。技术含量不高,酬劳自然也就不高。

我大舅本来是从事教师工作的,因为有“家庭历史问题”——他的父亲,我的外公当过国军军官,虽说上过抗日前线,并且很早便解甲归乡了,到底与红军在遵义城头交过战火,老人家过世了,“债务”便落在了大舅身上。在“文革”中名誉身体加倍受损受罪自是不消说得,一度连“浇花育苗”的资格都被剥夺了,亦侧身“打零戳戳”队伍好些时日。

好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终于等来了云开雾散,雨露阳光,彻底平反了。现有着几大千的退休金,安享着晚年,虽已八十有五高龄,身体康健,儿女孝顺,与我同样受过苦难,同样高龄康健的大舅妈在儿女们陪同下,游玩了国内国外不少繁华闹市、名山大川。算得上是苦尽甘来了。

王姨爹就没有大舅的福气,虽说也等到了“平反”春雨的滋润,无奈天不假寿,身处的又是日益不景气的企业,患下重病筹资报费困难,于是“花甲”过后不久便撒手而去了。此为后话。

王姨爹在时麻将牌已经风行,他亦喜好。

那时是手搓老式打法,“数番”的,1分钱1番,清一色100番,1元钱。一人“糊牌”,三家开钱,不像现今的机子“川麻”,谁“放炮”谁开钱,不殃及他人。你荷包里揣上20元赌资,尽可以宽宽心心的上场去“豪赌”它一把。

喜玩,赌资又不易筹得,属于赢得输不得的那家子人,不免就生了些穷则思变的“想法”。于是王姨爹便往往约上我的一位稍大于我的舅舅一同“出征”,其时我这舅舅工伤病退在家,有着一份微薄薪水,也是好“麻”之人。

两郎舅预先“告好点子”(作弊之意),谁“叫”牌了,便作出暗示,“筒子”摸眼睛,“条子”摸鼻子,要“万字”则摸摸嘴巴,脚尖在桌下点击对方,报出数字。

初时的确是赢多输少,没有失过手,也没有被牌友抓过“现行”。到底谁也不是“憨包”,时间稍长,还是有些端倪惹牌友生疑,于是,尽量不让他俩同一张桌子,拆散了他们的“同谋”关系。······

总之,“解教”回乡的10年间,为使手上能有几文活钱,王姨爹还是很作了一些努力的,毕竟三嬢给他的零用钱有限,他似乎亦不愿意多开口。直到1979年他也沐浴着骀荡春风,被落实了政策,回到原单位——遵义运输公司,恢复原级别——行政二十三级,从事原工作——工会干事,——有了一股“长流水”——固定收入,算是同腰无分文或者是无有几文的羞涩状况彻底“古德拜”了。精气神也焕发了许多,时年47岁。

王姨爹69年“解教”回家,至79年“平反”,过了10年身体自由的日子。从79年起,真正回到“人民”的队伍中,荷包里时时摸得出“活钱”,至96年过世,享受了17年身心皆自由的光阴。这大约是他六十四年人生中最为难忘的一段旅途罢。

曾听他由衷的赞叹过:还是邓伯伯(邓小平)好哇!

这时节,文学艺术方面也再度逢春,举国热衷,一片欢腾,文化人文思泉涌,诚所谓“大狗小狗都在叫”(引伸俄国著名作家契诃夫的话意)。

王姨爹亦自然心舒气爽,再度焕发创作冲动,连带把我与胞兄也激励得热情澎湃起来。他一度成了我的榜样,特别是翻看着他剪贴成册的作品时更是如此。

他的那种表现形式和思想内容,又再度合上时代节拍。记得他发表在《黑龙江演唱》上的唱词《华主席天安门上挥巨手》,便让我捧读、揣摸了好一阵子。并模仿他的风格和表现手法,写了些类似作品投递出去,居然在贵阳群众艺术馆的《群众文艺》上发了一首民歌。因是“处女作”,至今尚存印象:“科学种田田变样,望天田交高产粮,小季不小大季大,大季到来改粮仓。”

王姨爹也随之成了本市挂得上名的文化人,入了作协,进了曲协,谈笑风生的参加有关会议和活动。

他的大名还上了省刊《山花》杂志。还记得他发表在上面的一篇反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诗歌中的几句:“南疆炮火飞,边关战鼓擂。······我军捷报频,惨败是越鬼。”

80年6月初,在由《山花》编辑部于贵阳贵山饭店召开的创作会上与王姨爹相遇,自是欢喜异常,于是邀他合了一张影。

三嬢先王姨爹两年离世。刚刚进入60岁,患的突发心脏病。人瘦小,亲戚们都说她是愁死的,累死的。退休后女儿顶替她进了印刷厂,儿子也在父亲的单位解决了工作,一家人都窝在企业里,效益不怎么样,这“改”那“改”,这“金”那“金”的花钱营生却多,常常都见她念念叨叨、忙忙碌碌的,终于不支······

进入暮年之人,两老相依,倘是男老先走,倒还不怎么妨事。男老先打了“单”,失了内助,难免杂乱无绪,顿感没了倚靠。儿女会嘘寒问暖,自是不消说得,可到底要忙奔生计,无暇过多去理解老人心中的况味亦是不争的事实

好在身边有着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小孙女绕膝嬉戏,肯听“爷爷”说这道那,小丫头也对“爷爷”提这问那。小尾巴似的随着“爷爷”走这玩那,牵在掌心的肉肉小手温着他的掌心,也甘着他的心田,含饴弄孙,解了王姨爹不少的寂寞。

1996年冬天,时令进入腊月,离春节还有10来天,王姨爹也被病魔扑倒了,是凶险的脑溢血病。

孙女最先发现“爷爷”喊不应,待家人聚拢床前,王姨爹已没了意识,唯有喉间发出扯扑打鼾似的齁齁声。

请来熟识的医生到家,他翻看了王姨爹的眼皮,摇了摇头。表示就算出奇迹能够抢救过来,也是个植物人。随后环看了看不大却显得宽敞的房间,向兄妹两投以探询的目光。

其时向单位求助,单位已呈垮流垮滴状态,告无钱可支,叫自家先垫着,以后再说。

那时医院的收费标准虽说还不怎么日新月异、与时俱进,到底还是令一般企业的普通收入者作难和挠头的,况且还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基本没有希望的恶症。

表弟看了看父亲,没说话,表妹背过脸去,水泥地面上现了几点湿痕。

于是,在家人的守护下,经了五六个小时,王姨爹的打鼾声逐渐弱了下去,直至消失。······

在亲戚朋友的抽合帮助下,办理了后事。

家族亲朋中不乏爱笑爱闹的小辈人、平辈人,于是唱着“送战友,踏征程”、“哥哥你大胆的往前走,莫回头”之类的歌子,算是热热闹闹的送走了我的这位王姨爹。

那年表弟源泉买了个“北京炉”,大约还没有完全掌握住性能、要点,总也封不燃,常要重新生火。王姨爹的书稿之类便不时被表弟媳作引火之用,竟至一个冬季。


作者简介: 谭继贤, 贵州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自珍集》。


【编辑:文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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