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给我母亲取了一个撮号,名叫“外交部长”。只要有人问起母亲到哪里去了,父亲就说:“总是出国访问去了嘛”。几十年来,经他老人家这一介绍,母亲在老家可谓家喻户晓、名声远扬了。到如今,母亲的真姓大名与她的撮号相比,反而倒要暗淡得多。
是的,母亲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三十多年前,生产队里开大会,大队长也到场了。会议讨论关于土地下户的问题。到底是分还是不分?如果要分,又怎么分法?尽管大队长声嘶力竭地阐述分了有什么弊病,不分又有什么好处,会议还是陷入僵局。人们呢?平时唧唧喳喳的,到了节骨眼儿上又装聋作哑了。
“我说两句!”母亲自告奋勇地走上台去,“分!是骡子还是马,不分啷个认得出呢?分了,有力只管使有血只管流,自家的娃儿自家养。免得你说我偷奸了我又说你耍滑了那些空话。”
母亲一席话,搅乱一池春水,引起大家哄堂大笑。
“咋咋忽忽的,也不怕大家笑话。”父亲埋怨道。
“那些没得力气的人家啷个办咯?”有人问道。
“啷个办?凉拌!没得力气?一天懒眉死眼的就有力气了?只要不是脚掰眼瞎,不是老弱病残的啷个叫没得力气呢?”
就这样,大队长都没有解开的疙瘩,倒是她几句话就烟消云散了。
“那你说一哈儿,又啷个分法噻。”
啷个么分?母亲回答道:“肥的搭瘦的,远的搭进的,抓阄,碗打碗小各人闯到!”
母亲那天真是出尽了风头,弄得平时一凶二恶的大队长顿时威风扫地,也害得我那平时海阔天空的父亲满面尴尬,颜面尽失。他真没料到和这个自己相处了十几年的女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说起话来还筋蹦蹦的,跟篾条编背篼一样,一套一套的就来了。
母亲从此名声大振。以后,无论谁家父子不协调,谁家婆媳不和高兴,谁家弟兄不和睦,总要找她斡旋;煮甜酒的粬药要放多少、发酵要等几天都要跟她请教;点豆腐的时候是用胆巴好还是用酸汤好、做霉豆腐温度要好高要搁多少天也总要找她探讨,等等等等,忙得她一天到晚脚不停手不住的,不亦乐乎。
如今,她那热衷于交际的癖好更是越发不可控制了。不管走到哪里,只要遇到熟人,互相就会扯上半天。最后,母亲不得不对人家说:“好了,我不跟你摆了,我要回家吃饭去了。”话虽这样说,脚步还是半天迈不开,害得我父亲笨手笨脚的把饭菜整好了,又凉了,再热了,又冷了,仍然不见她回家。她回来之后,父亲别的话也不敢多说,只是心平气和的埋怨两声:“哪有啷个多的事儿嘛?遇到土地菩萨都要讲一歇。”母亲却说人家要找你聊嘛,啷个好走开得呢?末了,总是不忘取笑一番:“有几个人找你呀?哎?”她笑着,说。
今年春天,母亲却是实实在在的做了一件大好事。
我家一个远方亲戚杨老表的姑娘小雪儿因为智力迟钝,十八岁了,只会洗衣服,连饭都煮不熟。小雪儿她妈妈——我老表嫂又换了直肠癌,煞是叫人心焦。雪儿她妈妈心想,自己死了倒是不要紧,就是放心不下的是小雪儿,怕她嫁不出去,又怕嫁出去以后婆家带不得她,受人家的气。那天,在油菜花从中,老表嫂挽到我母亲就哭了起来。她说“三孃哟,要是雪儿的事情落实不好的话,我是死都不会瞑目噢!”母亲说:“说哪样死呀活的嘛,直肠癌又不是医不好。”母亲又问她,要给小雪儿找哪种人家?老表嫂说:“只要带得她,人老实本分就行,家庭钱多钱少都不要紧,实在不行,岁数大点的也可以。”母亲扣了扣脑门儿,说你等我想一哈儿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在我家下面大柏香树下的林哥家,就是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他家儿子小华已经三十多岁了,到处谈媳妇都没成。原因不是小华脑筋不够用,也不是他不大爱说话,而是在于林哥和他老婆太抠门儿,太虚伪,也太愚蠢。十年前,社会都进入二十一世纪了,他家还舍不得照电灯,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补了一层又一层的,虽然在枫香坝那面修了一幢砖瓦房,居然不装修,也舍不得进去住。至今还住在上世纪土改时期分的地主家的土墙房子里面,黑黢黢的。前些年好多人家都带着女儿进门看过。都说茅草房里面炒的“嘎嘎”香,他家两口子却总是玩干橡皮,半天不做顿饭出来招呼客人。
姑娘家埋怨道:“你不是说他家不穷噻,有钱噻,啷个现在住的还是那种房子呀?还有,你看一家人那一身穿着打扮,就像旧社会的人似的,还有饭都舍不得煮一顿出来吃,不是吝啬鬼,就是懒鬼,要不然就是有神经病哟!算了算了!”
由于林哥家两口子的这种行为害的介绍人也满面尴尬。而且,这种错误还不只是只犯一次。以后,不管他们四处求爹爹告奶奶的找人给儿子介绍媳妇,人们一听到就摇头。
最后的悲哀,也是最过分的一回言行,发生在三年以前。有人给小华介绍了一个小寡妇。小寡妇生得水灵灵的,人也勤快。听了媒人的介绍,也没有太多的意见,只是提出到他家去看看。没想到林哥自作聪明,神撮撮的跑去,还假装一个旁边人。听了小寡妇的提议,他就亟不可待的劝道:“哎哟!有哪样好看的嘛,那娃儿是我们看到长大的,人也勤快,又老实,还晓得节约,从不乱花一分钱。他家当父母的脾气也好,还跟他修了一桩大房子呢。”小寡妇问他是哪个,他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对方感到好生奇怪,私下一打听,禁不住怒火中烧:“哦!原来是合起伙来懵老娘哟!”
因此,到后来,谁要是听到林哥要跟儿子谈媳妇,都感到害怕。
一根好的苗子,如果把它放在泥土上生长,就会长成参天大树;假若把它放在沙滩上生长,它就会慢慢的枯萎下去。人也一样,随着林哥家煤油灯摇摇晃晃摆来摆去的,小华小学三年级都没有读完就辍学了。如今只会算加减法,其它的什么都不会。人家问他为什么不去读书,他嘿嘿地一笑,说:“我妈说,喂几头牛养几只猪比读书要划算得多,你想嘛,一年四季又要栽秧又要割谷的,再要读书的话,啷个忙的过来嘛。”
就这样,在我们老家,除了我母亲名声远扬之外,恐怕就要数这个奇怪的家庭的名声远扬了。
随着时间慢慢地过去,再也没有谁提起林哥他家了。一家人就在那个冷僻秋烟的茅草房里,不见一丝生气。一个三口之家,在村子里,没人理他们,也没有人管他们,他们的位置是越来越边缘化了......
不过这天,经杨老表家的那样一说,母亲回过头来一想,虽然林哥那家人缺点不少,但是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坏毛病。除了平时的假客气、假小心之外,并没有不可饶恕的地方。再就是,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又经过这些年的冷落,好像也改了不少。于是,这天老表嫂的那一阵哭声,很快就让母亲为他们两家仔细掂量反复考虑起来。
母亲先是找到林哥家,问道:“小林,你家小华要谈媳妇不?”
“哎呀!大婶啊,啷个不谈嘛,要是哪个给他谈成了,我给她磕八个响头都来不及哟。”
母亲说:“我不要你磕头,我只想你们两口子把过去那些毛病改了就行了,做人大方点,不要抠抠收收的。像今天这样,衣服穿伸展点,话说实在点,把电灯也开大点,人家姑娘进屋也好看看,你说要得不?”
“那你老人家是有眉目了呀?哎呀啷个要不得嘛,可以可以!到时候,我还要跟你老人家砍两只二十斤重的媒膀哟!”
列位看官,剩下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关于我母亲,关于母亲那所谓“外交部长”的经历,就此暂告一段落了,其它故事,下回分解。
不过,如上所述,母亲那番经历及其愿望,果成定局,就在昨天,老家打来电话,叫我元旦节回去,先到杨老表家吃他家小雪儿出嫁的喜酒,然后再到林哥家,吃他家小华结婚的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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