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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患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老酒    阅读次数:10013    发布时间:2017-09-28

我一直想把萦绕我心头那个人与鼠的故事变成文字,某一天当我在老家旧屋窗口敲下这个题目时,那个火烧云背景的饥饿季节便朝我扑面而来。

那时我家姐弟五人饱受饥饿之苦,时常要为一点吃食发生争斗,亲情由此演变得形同路人。全家每顿饭都要由排行老大的姐姐用秤来称。那秤准确地说叫戥子,歇息了近一个甲子时光,终于又派上用场,上面的包浆记录了爷爷在当铺里的生涯。我至今记得姐姐称米时那貌似大法官般地不苟言笑。后来我才懂得,她若把那戥子把握得稍有偏差,立马就会酿成一场兄弟间的倪墙之战。

这样的日子造就了还没上学的我,算术竟早熟到小学三年级水准。我能把我一个月18斤的粮食定量,平均分成三十等份,然后再除以三,得出每一顿饭的确切数目。不仅如此,我还对属于我的那份高粱米籽,颗粒不差地数过。尽蘸了我手指津液的3894粒粉色宝贝,在橙色炉火的舔燎下,因滚烫的水汽得以膨胀,最终成了我腹中稀客。当然,一入胃里它们就散落得无影无踪,根本就填不饱肚皮。

已是收割庄稼的季节,西风抽打着冷雨狂妄而无情。屋里几分微寒掠过我的面颊,加速消耗着我身体里微不足道的能量。于是,地上的马齿笕、树上的榆树钱儿、马料里的豆饼渣,都成了我和哥哥们游弋街头寻觅的上好吃食。有几次实在饥饿难忍,我竟穿着夜色潜伏在市郊菜地的一处土坎后,像电影里的我军侦察兵,将大葱苤蓝茄子“俘虏”过来,有一次差点被看菜地的“敌兵”一棒子撂倒。

我家住在一个老式四合院,屋地都是青砖铺就。屋的北侧摆放的是我家的镇宅之宝——一对儿清末年间绛紫色红松大漆洋箱,那是母亲出嫁时娘家的唯一陪送。箱子笨重得如铁水浇铸,里面塞满了一家人吃穿用家当,自打我记事儿起,就没有见它被挪动过。那终日不见太阳的黑黝黝箱底,顺理成章成了老鼠们肆意出入的所在。

在我写这个故事的某个深夜,老鼠们由远而近发出的猖獗怪叫,让我不寒而栗的旧病重又复发。升起在窗外那根歪斜电线杆旁的暗红月亮,成为我心头无法抹去的记忆符号。就在那时起,我开始惧怕老鼠,特别是惧怕我家箱底下怪态百出的老鼠,以致到知天命的年龄,我最薄弱的那根神经,时常在睡梦中被它们肆意撩拨。至于老鼠为何会泛滥成灾,根本不用在我的书页里,抽打老鼠逼它们招供,那是一道比一加一还简单的问题。老鼠们有恃无恐地闹腾,和那时的人们一样,都是为了寻觅点吃食填饱肚子而已。可是,面对它们发出的挑战,我的哥姐们一点都不予同情:大哥在墙角撂了一个棍子,对敢于来犯者露头就打;二哥把箩筐捕鸟的方法引渡过来,将一小块豆饼渣作诱饵,企图让老鼠上套;三哥不知从哪儿踅摸了一个夹子,支在了老鼠出没的地方,盼着贪食老鼠就犯。几天下来,这些办法对几近成精的老鼠都不见灵验。最后出手的是姐姐。不知她从哪儿抱来一只花色肥猫,说是一个富有战功的擒鼠高手。没想到在我家呆了不到一刻钟,便形如筛糠逃之夭夭。

老鼠们像是看出了哥姐们黔驴技穷,有恃无恐地越聚越多,光天化日之下开始组团觅食,觅夺不到就嗑洋箱扯纸片噬垃圾,搅得屋里一片狼藉。某个夜里,老鼠们的狂妄挑衅终于刺破了父亲的睡梦,脾气暴躁的父亲那时已变得倍加温顺,思绪被缠成一团乱麻也没有发作,一声不吭地在炕上反复“烙饼”。麻头当然最终被父亲捋到:箱底那处阴森死穴正笼罩着一个阴谋,仅有的一点口粮,已成为老鼠既定攻击目标。父亲在那个东方还没发白的拂晓,毅然拉下了电灯开关,给全家人拉响了“鼠口夺粮”的警报。次日,在单位人称臭老九的父亲请了一天假,在已近棚顶的墙上安了两个横板,将洋箱里的几个粮袋全部转移出来。又同哥姐们把洋箱挪开,将阴森森的鼠洞暴露在光天之下。父亲合了一大盆水泥砂浆将鼠洞灌死,重铺了青砖屋地,勾死了砖缝,当晚一家人分享了久违的安详。这以后老鼠不再是一家人嘴上的读物。

老鼠像一个冤家一个债主从我家被撵走,“鼠口夺粮”保证了我的稀有贵客免受损害。房前屋后本应出现我和玩伴们的戏耍与欢乐,可事实却背道而驰。老鼠们猥琐贪婪的目光始终定格在我的脑海,给我难以涂去的回想,我的大部分白天与黑夜,都和饥饿难耐的老鼠厮守一起。某日夜里,我被头顶的寂静惊醒,有点失落的我,竟牵挂起那群老鼠的栖息之处,想着下一个故事情节的走向。

或许因一时的惆怅,我的眼球被四合院下屋刚刚住进的马叔所吸引。马叔是个胖墩墩中年汉子,四方大脸嵌着一双笑眼。刚搬进四合院时,谨小慎微的父亲见到马叔的第一句话,就说他跟他们单位的一把手联相,也一定是个难得帅才。马叔眯着笑眼,说他是有三十年炉龄的将军,与别的将军不同的是,人家在指挥所里运筹千军万马,他得在火光烟雾里东奔西忙。社会上已出现狂热的吹捧,时常把潦草的黑夜吹成磅礴的白天,一切都开始不按套路出牌。深受影响的父亲向马叔献媚地伸出大拇指:那你正是伟大领袖授予的革命领导阶级嘛。

马叔家是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儿。马叔老伴儿很早就成了地下工作者。据说马婶的死与马叔的马大哈性格有关——吃粮不管穿,油瓶倒了不去扶,从来不为生活艰辛所累。应是马叔该担的担子,都压在了马婶一人身上,终于把马婶送到了另一个世界。没了马婶,马叔同他两个儿子马欢马乐日子过得依旧快活,马婶倒像是这个家本来就很多余的人。马欢马乐都随了马叔的性格,为人处世嘻嘻哈哈大大咧咧。马叔家里每天都歌声连连笑声不断,寻不到一点挣扎于困苦生活中的痕迹。

有一段时间,我与一趟街的孩子不着家地疯玩儿,一到夜里睡得像死狗一样,进的多是稀汤稀饭,免不了半夜就要突发“泄洪”事件。次日搭在晾衣绳上的杰作便成了马叔的调侃佐料,说我是比毕加索还毕加索的天才画家,世界七大洲四大洋被我描画个遍,说要照我这画法,非得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不可。马叔还时常对我动手动脚,忙着挑水劈柴生炉子时,嘻嘻地不忘掏一下我的鸡鸡。我当然对此很是反感,但闻到马叔的歌声便又被吸引了过去。

被吸引的还有姐姐。马叔时常是一个跨步一个低音,便捉拿姐姐在四合院的丁香树下不能自已:以为胸腔堪比音箱嗓音犹如闷雷的马叔,就是她心中第一美男。起先姐姐还很腼腆,时间长了,跟马叔也会开上几句玩笑,有几回姐姐干脆进到了屋子里,一次还把马叔家的被子抱回家拆洗。老大不小的姐姐本是个文艺坯子,因父亲是臭老九的缘故,与登台演唱多次失之交臂。嫁人的事更是父母亲眼下的一道难题。姐姐出乎寻常的举止,撩动了父亲的某根神经,让父亲产生一连串美好联想:要是大女嫁了马家,自己就是领导阶级的岳父,就能管着领导阶级,就能摘掉臭老九帽子,摘了帽子,一家人就都有了活路。父亲觉得那将是一步起死回生的好棋。可母亲想法与父亲大相径庭:一个黄花闺女给人家带俩孩子,亏你当爸的想得出。

再说一直被我“眷恋”的那群老鼠,在我家碰壁后,神鬼不知地穿越不堪一击的时空,钻到马叔家重建家园,且变得愈发老到狡猾。我的故事情节也因此跌宕起伏起来。

马叔家房子只一小间,一铺炕占去了屋里大部分空间,生活必需品都堆到炕梢一角,这其中就有一家弥足珍贵的口粮。或许饥饿的老鼠闻到了米面香气,那洞口准准地打在了粮袋之下。老鼠们并没有被浓烈米面香气弄得急不可耐,也不再高调与人较劲,而是采取了从长计议的攫取策略,每次只有三两只出洞,混个半饱便回窝换班。这让马叔一家丧失了察觉。有半月余,下得飞快的粮袋才被马欢发觉。当马欢提溜起那粮袋时,粮米如水流从袋底孔洞倾泻出来。一等马叔回来,马欢把鼠嗑事件诉说给老爸。马叔却以为是小菜一碟,哼着“看你横行霸道能有几天”的样板戏唱段,寻了一个布条扎了粮袋窟窿,又在屋地柱子上钉了几颗钉子,将几个粮袋悬挂在上。一切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等四合院披上星光,马叔的歌声又飘然而起。

怀揣好梦的父亲听说后,拿了几包鼠药去了马家,本想同马叔套套近乎,没想到马叔竟是一副官腔官调,心不在焉地敷衍。父亲发现马叔的装扮已不同往常,四指宽的牛皮带扎着一身黄棉袄,袖筒上的红布像燃着一团火地耀眼。父亲得知,马叔已把烧锅炉的活儿,交给了一个同父亲一个级别的臭老九干了,一跃升至所在工厂大权在握的头目。父亲开始变得心急如焚,一连几个晚上,向母亲强力灌输红宝书思想。大约到了第六天清晨,母亲终于抵挡不住父亲的红色攻势,答应来年开春,同马姓领导阶级摊牌。

日子迈进最寒冷时段,潜伏马叔的危机也日渐凸显。悬在柱子的粮袋貌似安然无恙,进出马叔家的老鼠却越聚越多。有一回马乐回家取东西,一开门看见黑压压数十只老鼠翘首在柱子四周。那根柱子如一条缺少弧度的天路,使老鼠们处于近在咫尺的期盼与挣扎中。马乐的脸吓得没了血色,当场逃出屋外,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等他缓过神儿蹑手蹑脚返回时,屋子里又寂静如初。马乐以为是在梦里,狠狠掐了一下大腿。马叔腰别自制土枪风尘仆仆回到家里时,马乐给老爸讲了目睹的可怕情景。马叔只是呵呵一乐,兴奋地重复着白天里的表演,掏出他腰里的土枪,比划了一个样板戏里郭建光的丁字步标准亮相,念白到:“这芦苇荡就是前方就是战场,我们要等候上级的命令,坚持到胜利。”

父亲知道后又去了马叔家,见前些日送过的鼠药原封未动,便长叹一声,说大兄弟呀,也别忙了大家忘了小家,让小家影响了大家。说完将那鼠药替马叔投放在老鼠可能出没之处。马叔依然陶醉在白日里的亢奋,当即端出一碗最新流行语词的大好形势让父亲细细品味,跟着又挥起“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自己”的指挥棒,戳起父亲的脊梁。被戳痛的父亲不得不随声附和,夸赞马叔的胸怀远大,一定能管好全人类解放全世界。说话间,一只尺把长的棕色老鼠从炕梢钻出,冲着马叔和父亲伸长脖颈狂妄尖叫数声。父亲操起炉通条照着老鼠脑袋猛拍下去,老鼠一闪便没了踪影。马叔却口中念念有词,“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父亲一时无语,走出房门时,险些被马叔刚才的词语绊倒。

或许受父亲的影响,自那以后,我愈加关注马叔家的事。当然,马叔大权在握要事缠身,家里几乎已看不到他的身影。受了马叔熏陶,马欢马乐也很少着家,祖国大好河山留下了他们革命大串联足迹。一次母亲让我去街口买些酱油,赶上满街筒子都是游行队伍。提着空瓶子的我被拥在一个墙角里动弹不得。扩音器在我的头顶上高调追逐,彩色旗帜卷着风的裙摆啪啪作响。在一台绿色吉普里,我望见了带方框墨镜的马叔,不断有人向他行举手礼,他俨然如一个临战场将军,手在空中不停地划动,划出一道道漂亮的果断。和马叔并排还有一员女将,红绸巾掩盖了她多半个面庞。她似乎向我无意一瞄,我的心脏当即被那两粒熟悉的子弹射中,头顿时涨得老大。

日子搅拌在没头没脑的鼎沸喧嚣中,生活像一头蛮不讲理的野牛。红色纹理在四合院悉数展开。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收集传单,成了我和哥姐们的必修之课。只敢在梦里忘乎所以的父亲,在单位老老实实扮演着他反复挨批的臭老九角色。当然,父亲还有一个梦想,一等开春,他就要做一个被领导阶级称作父亲的人。马叔一家依然亢奋在那场大风大浪的潮头,只留下那把沾满红色印迹的锁头看家。那锁头如一个句号,似乎要把我的故事锁死。

一年最冷几天的一个凌晨,“轰隆”一声巨响,捅破了四合院毛边竹浆纸的天空。还在梦里的父亲拎着棉猴趿拉着鞋子,懵懵懂懂冲出屋门,之后便是他醉酒般的连连狮吼。我抱着寒风瑟瑟的双肩和哥姐挤到院子时,四合院的门已大口吞吐着满街筒子的惊愕面孔。冲天烟尘像是错误引爆了一颗原子弹,粗犷地装饰着四合院的天空,蘑菇云不停地变幻着一副副狰狞恐怖的嘴脸,如一个个冤魂在太虚中久久不散。再看烟尘下马叔的那个家,已化作一堆废墟。那片废墟,并非因为战争,却有着战争一样的后果。马叔家屋地的那根柱子,如瞄向天空的链式坦克炮筒,又像是盗墓的镐把,上面写满饥饿的齿痕。几只大难未死晕头转向的老鼠,带着血迹钻出瓦砾从我瞳孔划过,撕心裂肺地惨叫刺激着我的耳膜。我的笔下已不可避免地进入高潮。

马欢马乐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大串联在外地。小城唯一一个剧场里的辩论大会已持续一个通宵,幸好马叔那天并没在家。父亲壮着胆子,从辩论会场逮猪崽子一样逮住马叔。马叔的思绪深陷在大辩论的亢奋中不能自拔。父亲声泪俱下的一路诉说并没博得马叔的信赖,以为一定是父亲的某根神经出了问题,这一认识一直持续到那堆残垣断壁蜂拥至马叔的瞳孔。

寒气逼人的腊月撩动着马叔泛着油渍的衣角,面孔已如一颗泛黄酸菜的马叔,喃喃地说了一句“千村薜荔人遗矢,妖为鬼蜮必成灾”,便两腿一软,死猪般地歪在父亲的脚下。

毕竟故事高潮与那火烧云背景极不相称,那堆残砖碎瓦连同死去的老鼠,很快便被清理掉。次年开春,一座新房神速地矗立起来,房子框架都是能抵御鼠患的花岗石水泥砂浆的砖混结构。可马叔一家终究没有回到四合院,我也再没见到马叔。一段时间后,形势开始发出逆转信号,光照首先射在红极一时的马叔身上,他又重操旧业当起了他的炉前将军。可这并没有动摇姐姐对马叔的好感。已获解放的父亲脾气又变得暴躁起来,撕毁自订协议并大发雷霆,在姐姐与马叔之间强硬地划了一道不可逾越的“三八线”。

有点惆怅的我时常伫立在那座新房弧形房檐下,默默搜寻着残留的血腥与埋下的悲凉,就像我在案头搜寻着那个已经久远的往事。故事结尾显然有些意犹未尽,也只好以六只鼠眼的省略号就此打住……


【编辑:文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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