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茜小姐,老毛病了,别在我的葬礼上抽烟,况且雨这么大,是没人来的。
对不起?现在说为时未晚吧。无法挽回了,一切,从十八岁那年便无法挽回了,浪潮仅是浪潮,你就坐在那吧,数着涨潮,一小时过去,数着退潮,一小时再来,十二小时不断,不断的十二年,暗涛汹涌,你和我,不过是两个失意的灵魂罢了。
如今你已不是小姑娘了,如被永恒打倒的枯萎玫瑰那般,你的妆容也正被柴米油盐次次击倒。躯壳他是愚蠢无疑,而我是好运的灵魂,刚醒来的我,在你存在的深渊中,我不愿去,也不愿逃离。
昨天晌午,躯壳他在棺材里被人活埋,我醒来时,只看到腐尸的头皮被他层层刮开,说起来,这清醒的绝望我也承受了部分。之后的我便散入泥土,扒开野草,将他拽了出来,取出我的部分时间披在他的肩上,时间浸透全身,待他身上的灰烬脱落,便猛然睁开双眼,愣在墓碑旁。照他的话说,他正无边的眺望,不过我是没有兴趣去知晓他的维度,虽然我也得遵循生命法则,问问他的遗愿,明了我的他说,或者是我对他说,“死就死了,但下辈子别来找我,若还有什么遗愿那不如去给陶茜说声对不起,说声抱歉,说我们没有让彼此变得更好,但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是没有公道的,她既然来都来了,就好好活吧。”,之后,我便和他把我们的墓园整理干净,我再从他的蛆脑中拿回了我的部分时间,重新将他埋葬。下辈子别找他,呵,他竟嫌弃我了,也对,这二十多年,不愉快。如果你细看一具死尸,站在满天星光,慢慢长河中去观望,你会发觉那些尸体的笑容总是略带安详,若你细问那安详背后的痛苦在哪,嗯,看看这人世,再看看我,虽然你看不见,但你明白吧。
可我真不明白,因为没人告诉我陶茜在哪,所以我只得漫无目地走,一边走,一边忍受无数充满爱的心脏在我的空间中震动,震耳欲聋,无法忍受,只得逃离,我定要逃离。逃离那血染的荒原,逃离那燃烧的城市,去海边。过往中的博尔赫斯说,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若有一个真实的陶茜,刺骨的海应是她的归宿。
不用排队的车站,不用经受的冷眼,走在这世上,如此自由,虽然时常也深觉恐怖,只因为我都死了,竟仍会偶遇我的灵魂同胞,有些来自外国,那时我便会向他的空间索要几口洋酒,还有些是贫苦的灵魂,常与他人的灵魂交融在一起,虚无缥缈,毫无真实可言,对待那些灵魂,我只得敬而远之,因为先辈的旗帜曾告诉我,不要去吵闹中寻找真相,他们所在的喧哗天堂,永无清醒与真心。
我把火车虚构成绿皮,把时间设定为冬夜,此刻温暖我的只有香烟的火光,和看门老太房里的烛火。我踏上去往北方的火车,去迎接我的覆灭。
南方的海温暖浑浊,北方的则是清冽寒冷,火车缓缓停下,我在这人烟稀少的车站接着等待,快车,公交,慢慢驶往。在这寒冷的北方冬夜,尽管积雪盖了三层白云,人们似乎也没有相拥取暖的欲望。下车,行走,粗砾直至细沙,橙黄直至银白,月牙的海岸,仅仅只是一瞥,便能感到幽冷从深处抬头,沿着脚缝钻进头颅,这寂静与潮涌把我吸引,我的眼轻盈地移向海边。
是的,我渴求走下去,望着一望无际的黑暗,和偶尔的闪光。此刻,我站在浪潮中,犹豫该不该走下去。在下面,一定在下面,我所渴求的地狱,那能让我忘掉人世杂念的地狱,绝对就在下面,可那时我却记起应有什么事,还未去做的事在我的生命里如此重要,或是一声抱歉,或是一个地方。我该说的,该去的,绝不能用海浪下的死亡来覆灭。所以只是站在那,一天,十天,一月,站在浪潮中,站在黑暗里,星辰变化,一小时,一小时,十二小时,一年,直至海水拍烂了我的衣服,带走了我的行装,直至我不断倒下,直至我站起来重新凝望海底。
在站立的第一百三十六天,我对站立丧失了兴趣,灵魂竟也会疲惫酸楚,说出来未免让人耻笑,但我还是坐了下来,坐在海边,任浪潮一次次涨起,再一次次落下。这一天,我决定走下去了,像在某一段记忆中走下去的人那样,往前的我渐渐感到消亡,这对灵魂来说是妙不可言,海浪层层,快要把我冲倒,这时的我听闻后方传来骚动的笑声,并非是幸福的笑,而是痴狂的大笑,我回头,看到赤身裸体的人们在海岸狂奔,往西边跑去。下一秒,记忆下的我便只听到风声,我和他们跑得一样快,犹如失去身躯的骏马般奔跑着,越来越快,直至剩下风声,而不是心脏的跳动,剩下如婴儿般啼哭的风声,而不是人群的喧哗,只是奔跑,直至终点,停下,这是存在着的欢快葬礼,上方挂着我的黑白照片,而头顶是红色,人们在吃喝狂欢。无疑,这是属于我的葬礼。
人们在纪念我,人们在怀念我,可是我把海水带了过来,下起了雨,一些人试图离开,我还把忧郁带了过来,一些人径直走了。留下的只有狂欢者和悲痛者,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看到我的亲人,我曾想过他们死的时候我会不会在葬礼上哭,可是在我的葬礼上我连知道他们会不会哭泣的权力都没有,真是悲伤,这话不像是灵魂说出来的,却像属于躯壳,要是我没死就好了。
我在红色的葬礼上走着。贝斯夹杂着粒子的电音,带动旋律,在葬礼中央,人们带着头巾,上面印着我的名字,向着中央聚集,当我走进,鼓声正将人群敲打涌起,或是我忍受了一百三十六天浪潮的缘故,背景的山川也跟着起伏。眼前的一切都是赤身裸体,没有发现亲人恋人,其余人都在,我同窗的好友,也是陶茜的好友,聚在角落喝酒,这三十年来他们很久没划拳划得这么爽快了,还有一些老人,在我看来是陌生的样子,他们在凝望我的照片,而我却忘记了他们的姓名。
毫无缘由,裸体的人们开始舞蹈,随着律动,前排的男孩学着大人的样子抽起电子烟,巨大的烟雾浮上天际,飘离,是的,他在对着我笑,不,我想多了,只是这些食客把我吓到了。白如死灰的米饭,还有用红糖熬制的血色排骨与未曾的切分的死物都摆在餐桌上,男人袒露胸怀,趴在桌上撕扯,就连记忆中最为呆傻的老张也紧握那死猫,塞入嘴里,一口吃不下,再边哭边捶打自己的胸口,咀嚼吞咽。当然,女人则矜持些,她们斜倚在树边,桌椅旁,以别扭的姿势掩饰她们的美丽,然而赤身的要求,则让这份掩饰下的情欲更为动人惊心。
不过,是的,她不一样。陶茜小姐,我看到了她,她似乎在音乐中央的人群中,又不在,因为她站在隔绝的烂泥沼中,虽说是中央,却是被隐藏的破烂之地。我看向她,走向她,却像是她走向我,看着我。
是的,似在每一个失落的清晨一样,她走向我,或是我走向她。在每一个被深夜遗忘的黄昏,我扔球过去,她接住,接住玫瑰,然后抛开;或者是在被黄昏遗忘的清晨,她早早起床,等待,越过几十站,时间暂停,在清晨七点,于静默路边,吃着热气腾腾的早餐;再者,是在遗忘所有的深夜,互相哭泣,约定错误,承认欺骗,直至黎明。
永远,不断回忆,不断诉说着我自己,不断讲述,只是证明。我是多么想说,却无法说出,一声对不起。
永远,永远也无法说出的话,这是他对我的报复。
不过刹时间传来一阵噪音,音乐戛然而止,人们静默不言,泥沼旁的人们让出一条曲折的小路,陶茜熄灭了烟头,缓缓走过去,走向中央,走上舞台。
安静,她的足掌摩擦着野草,被木头的倒刺刮伤。安静,慢慢听见人们眼皮的眨动,以及那个小孩,我的身影。
我渐渐从冷色调,转为红色,从人形的空白融入雾气,飘散,这不真实的一切慢慢破碎,破碎,如流沙般倾泻,散开。直至紧接的粒子响起,万众沸腾,把那些狂欢送给狂欢,把整个黑夜送给黑夜,在最末,所有人都跳起,接着聚合,所有的颜色聚合,混为黑夜,黑夜则侵袭,直至她的黑色眼睛。
寂静。
“我是可以在他的葬礼上描述他一生的人。”陶茜小姐走了上去说到,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陶茜的灵魂说完这句话便下来了,此时一个男人在下面苦笑。陶茜的灵魂在自己的墓碑前这样想,她今天重新活过来,只是因为想去参加自己的葬礼,顺便对亲人,朋友,爱人们说声谢谢,而非对不起。
她被葬在南方某处偏僻的乡下,她的先辈都葬于此地,小时候她常跟着父母亲扫墓,那时蒲公英开满的山坡,她这个可怜的小孩被父母逼着说有什么想法,那时的她支支吾吾地只说了句,“啊呐,真美呀”可她未意识到,当她说出这五个字时,已经走到了她奶奶的墓碑之前,那时她的头发被父亲揪起,一巴掌过后,脸庞却不像蒲公英那样温白。
坐上通风的客车,今天是周末,赶集的人们拖着大包小包的都上车了,尽管她可在虚空中穿行,仍觉得拥挤。和生前一样,她拘谨的走过两人背中的空隙,虽然那空隙足以容纳拥挤的人群,但她仍战战兢兢穿过。穿过车站,人群,穿过山川,河流,来到南方的南方,在这温暖的夏天,总需要一场葬礼。
南方的南方,是夏天的夏天,愈加炎热,愈加灼人。她听闻她的葬礼在北海偏僻的海岸举办,不习惯清静人群的她,只是随着风声行走,她说若一直走,总能走到,就像她一直等,他总会来一样。至少,死亡之前的她坚信。
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她不在乎。
一切,或者谁会被记住,她不在乎。
海风吹动着满目狼藉,她已经到了海边,只是沿着时间,一直走。蓝色,白色,夕阳。
这样的场景使他回想起他,那位她曾说可以在葬礼上描绘他一生的人,当时是在海岸,他向海中走去。
她只是蜷缩在潮涌中,哭泣,看着他慢慢行走。
再回望,是他,不,是另一个他,牵着手走过,在银色的沙滩上写下她的名字。
不,都不是,她再想,这是不真实的。
尽力回忆,那记忆中只有争吵,时光从现在回到上一次海岸的夜晚。
他说“不会的,永远不会的,不过,说些什么吧。”
“说什么,你会输的,我给你说,你那狗屁想法,还有我们过的这狗屁日子,算了吧,别给自己贴金了,你和他们是一样的,你知道我不想放手,可去他妈的,你们这些虚伪的家伙。”
"你知道吗,原本你说这海温暖。"他说。"有时真希望一切都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切,不用那么凉飕飕的。"
"别傻了,这水真的冰死人,快把毛巾拿过来,呵,对了,这才对嘛,谢谢你。"她说,“我是说,我两次绝望的时候你都在,谢谢你陪我。”
"嗯?谢我。" 他说,“我只是把人拉下水罢了,我们其实可以把更多人拉下水,那样我们就不是少数了,你说对不。”
热风把珠帘吹得拂到了桌子。
"这海真的挺冷,我要死都不会死在这,要学人家海明威,把枪放在嘴里,嘣的一声,那才他妈是男人嘛。"他说。
"死了才是蠢。"她说。
"蠢,哈哈,其实不蠢,都没什么的,不过是有些人离开你罢了。"他说。"所有人都会离开的,你得自己厉害些。"
陶茜注视着夜晚,和那逐渐变得碧绿的海面。
"没什么的,都是这样,你以为他对你很重要,其实人人都是如此,在夜晚,说声我理解你,你理解我,大家的病就都好了,可仅仅只是在互相欺骗罢了。",他接着说。
陶茜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突然觉得,你和我,应该永远都不会离开了。" ,他说。
"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吗。" 她回话说。
"或许吧,总之十八岁那年你来找我,对我说你忘不了他,我就明白了,我们这种人是没办法的。"
"高傲,卑微,渺小,都是没办法的。"她说,“不过我比你厉害,我早就知道了,比你早知道我们是一类人。”
"你知道什么,你要真知道,就不会在这看海了,没有什么比这更无意义了。"
潮涌一次次向上,向上,又把世间拖扯,坠落,他看着星空,想着珠穆朗玛。
"呐,一起去死吧。" 他说,“反正我们的父母也去了,也没人好恨,没人值得负责了。”
“呵,你以为你是太宰吗,这敢情我俩是要殉情呀。”
"殉个屁的情,每一天醒来,新的失败,你知道的,完全,完全的失败,记不记得你以前对我说,当你说想拯救世界的时候,是认真的,我对你说,我想成为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家,我也是认真的呀他妈的,可我输了,怎么办呢,又能如何呢,你说呀。”
"我知道……别说了,我们这样互相抱怨了十年了吧,你就不能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我吗,说说笑,讲讲段子,那样我们都能高兴些。" 她说
然后他回望向她,扮出小丑的眼神望着她,摆出一种扭曲的笑容,直到她笑起来。
“你应该去玩摇滚的,或者当个演员,喜剧,悲剧都行,实在不行混日子等死也挺好嘛,当初我傻了,竟说你是个将军。”
"将军?呵,对,那个天堂电影院,九十九的士兵,公主?我也不明白,你当初怎么抽风觉得我竟可以成为将军。"
"因为,我也想成为英雄吧。"
"英雄可不会因为他离开了你,就得了抑郁症。"
"那时我们都太年轻了不是吗。"
"不是吧,万一一切都变好了呢。"
她站起身来,脱掉鞋子,蹦了下,在沙滩上躺下,又起身回头看他,他记得这次回头,因为下一秒,她便向海中走去。
"回来。"
"你说什么?"
"我叫你回来。"
"怎么回来,都回不去了,他妈你个理想主义者的理想是虚无缥缈的,无法实现的,你知道的,你知道,他也是,他从来都是,只是我希望……"
"回来,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我承受。"
"回来,这不是你的错,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只是累了。"
"会变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对不起,求你,快回来。"他一面向前,一面摔在海中。
"不,不会的。"
“会变好的,陶茜。”
“不,不会的。”
“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不,我明白。”
"那就求你,不要再走了,求你,求求你,真的,不要这样,就算为了我,自私点,我不能变得更差了,我不能没有你,我会一直都在。"
陶茜长久无言,看着海岸。是在过去与未来之中,看着海岸。
这,也不真实吧。她呢喃,醒来时,她看见自己醉倒在了柏油路上,迎面走来三位黑衣的昔日同窗,她跟着他们,来到了她的葬礼,陶茜的葬礼之上。
列队缓缓前行,她跟在后面,黑色的黑色,是死亡的死亡。当仪式完成,她也该死心了。
默默穿过人群,走近棺木,看着自己的尸体,本是见过无数次的场景,却突然觉得悲凉,那里面的人是我,而她再也无法说话了。
墨水般的沉静,死灰淹没了死水。
陶茜没有找到父母,没有找到昔日的恋人,没有找到陪伴一生的挚友,葬礼上,只有交情浅薄的陌生人,还有仅是点头会面的同伴,此时此刻,她该对谁说一声谢谢呢。
“我是可以在他的葬礼上描述他一生的人。”他走上去,说到。
人们的目光聚集在上方,无数利刃剖析着他的头颅,似在此刻,他站在下方,而她在上面,凝望着他,于热闹的大街,于绝望的海岸,于不眠的黄昏,于崭新的黎明。
凝望。
陶茜小姐站在上面,黑色再度散开,是欢快的葬礼,贝斯,吉他,鼓声,琴声响起。
陶茜小姐站在下面,点燃香烟,他走过来,对她说对不起,她说谢谢。
所以我是在中间,人群中间,和赤身裸体的黑色风衣一起,凝望着她,她说,“这个冬天也很温暖呢,可惜下雨了,也可惜从前那位可以在我葬礼上,描述我一生的人也已经离开了。”
说罢,她便背对着日光,向着碧绿,深蓝,向前,向前,从黑色的地毯走向红色,从舞台之上缓缓走下,走向山坡,蒲公英开满的山坡,走向车站,毫不犹豫地相信他人,再走入海洋,那绝美的浪花升起,如蒲公英升起,顽童的双眼形成的星光映射在深蓝的海面,浪潮扑来,将她覆灭。
我也是老毛病了,在别人的葬礼上抽烟,是不礼貌的,只是陶茜小姐死了,我很怀念她。
夜深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能记起你的笑容,尽管你已经忘了,我还想说很多,但毕竟夜已深了。
那一天,你回头,我看见了。
真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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