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菜市场买菜时,万万没想到,会碰上刘海英,更没想到的是,我新租的出租屋,就在她隔壁。
有个网友告诉我,城中村白边的房子超便宜,带小卫生间小厨房的小单间只要三百块钱一月。我大喜,出来打工,想的就是钱。像我这样的单身汉,本应住宿舍,住宿舍几乎不用花钱。可我有个不良爱好,喜欢在电脑上码汉字。宿舍五六个人,乱哄哄的,码个鬼呀。为了自己心爱文学,只有忍痛咬牙在外租房,只有想方设法租便宜的房子。苍天不负苦心人,真让我在白边村找到间房子,虽然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点行李就塞满了,我还是很满意,比原来五百一月的房子,便宜了整一半。搬家那天,文友菜刀鱼、过山门过来帮忙,我也就不好意思不请他吃饭了。液化气、灶台、锅碗瓢盆是现成,出于打小气算盘省钱,我提议就在出租屋里弄吃的,美曰其名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于是我们一起去市场买菜。大白菜、小白菜、淮山、丝瓜、茄子、辣椒……一个甜美的声音排除所有的喧闹噪杂的干扰清亮地钻进我耳朵里,似曾听过,有点熟悉。循声望去,就看见了她。
在菜市场边上,一辆三轮,所有要卖的疏菜都在上面。开始我不敢肯定是她,走过去,用家乡话试问:你是刘海英吗?她正在给一个肥胖女人称菜,心无旁骛,没注意我。即使看见了,也当我是个陌生的过客,不会想到我的出现。当我用友好的家乡话传递过去时,她惊喜地叫起来:是平仔呀,你也在这?看到她的惊喜,特别是惊喜从她大眼睛里闪现出来,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感。菜刀鱼和过山门用手肘顶了顶我,问:你们熟悉?我的回答爽朗而灿烂:我的老乡,同一村子里的。菜刀鱼与过山门立即一脸坏笑。我知道他俩坏笑的内容。刘海英长得十分养眼,不管是身材、皮肤还是五官搭配都属于标准美女型,她身上还有一种气质,让人窒息,瞧上一眼就会禁不住心里摇摇晃晃的气质。唉,我今年已三十二,乃是光棍一个。男人一到我这年龄还是单身,亲朋好友们便就忍不住要为着想,看到你与哪个女人交谈甚欢,就会不耻下问:有内容了?在回出租屋的路上,他俩果然建议我去勾她。菜刀鱼说:看她看你的眼神,去勾她一定能上手。过山门说:佳女配才子,千古佳话呀。我说:想象力别那么丰富好吗?她已是孩子他妈了。两位闻言,立马仰天长叹捶胸跺脚:悲剧呀悲剧,平仔兄,你怎么这么命苦?
我的命的确苦,打二十岁开始,看到五官端正的女子,便会想,此妹子是否可成为我的妻子。大多数的女子,只是瞬间想想而已,只是看过一眼而已,从此天各一方,再不相见。就是有些,比如说同厂的厂妹,朋友热心介绍的美眉,献了一段时间殷勤之后,总是发现此妹子根本勾不上,不是我不合她意,就是名花有主了。倒是有几个孩子他妈对我颇有好感,那也只能恨相识未在未婚时。这样延误了又延误,一不小心,我就延误成剩男了。我着急父母着急亲朋好友着急。而这样的事,越急越不行,越不行越着急。不过,在这个下午,在这个城市的一角,能碰上刘海英,我还是暗暗窃喜。因为,刘海英虽然是孩子他妈了,但孩子他爸已经牺牲了。在我们老家,童男取已婚女,对童男来说不太光荣,没用的男人才如此。然我,虽然也怕被人认为是没用的男人,但到了这年龄已是饥不择食了。我早已失去挑剔别人的信心。何况,她年龄并不比我大,长得又十分好看,更主要的是,在老家修地球时,我就有点喜欢她,只是恨,恨她嫁给了李秋生。
李秋生是我那个村子较早出来打工的。李秋生出来打工时,村里人都不以为然,外面的票子有那么好赚么,别到时哭鼻子回来。没想到,过年回家,带回了如花似玉刘海英回来,让村里人惊目乍舌不已。我一看刘海英,心里就禁不住摇摇晃晃,这么标致的女人我也应该有。上下几个村的姑娘,虽然屁股是屁股、腰是腰、胸是胸、脸蛋是脸蛋,但长期田间劳作风吹日晒,一律黑不溜秋,与刘海英没有可比性。更主要的是,她们一律看不上我。主要是我家里穷和我长得丑,还有是该死的文学坏的菜。我直接怀疑,时至今日三十有二我仍讨不上老婆,也是因为穷、丑和该死的文学。我一个初中未念完的乡下丑小子,会看了几本世界名著,居然痴心妄想要当伟大的作家,也是拜李秋生和刘海英所赐。李秋生是我们村里最有文化的高中生,他带回了如花似玉的刘海英。我悄悄地问他,你是怎么把如花似玉的嫂子勾上手的?他表情得意又自豪地丢给我一本《收获》杂志,说我是靠它收获了她。原来,他俩同在一个工厂里打工,厂里要出宣传栏,老板本着废物利用的精神,把出宣传栏的美差交给他们两个。他们,就在宣传栏下种下爱情并开花结果。我闻言连忙去买十八斤后悔药吃。李秋生还未出去打工之前,曾鼓动我与他一道捣滕文学。他说我打小就会编假故事,捣滕文学说不定能捣滕成一个伟大的作家。我坚决地说不。我说我才不当神经病呢。李秋生在村里人眼中,就是个不务正业的神经病。我家里穷人又长得丑,讨老婆已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再把自己变成神经病,怕是再也找不上老婆。哪承想,外面的女人与村里的女人不一样。我想起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古训,义无反顾地跳进文学的深渊。那真是个深渊,一跳进就不能自拔了,到了今天乃不能自拔。
有一段时间,李秋生去外面打工了,刘海英留在家里。她要生孩子,孩子生下来要带。我呢,已成为愣头愣脑的文学痴青,常去刘海英家里借书看,顺便切磋一下。她家里的书真多,很随意地到处都是。我有点喜欢她了,她跟李秋生回来那天我就喜欢她。长得漂亮的女人谁都喜欢。她也有点喜欢我,或者说是喜欢我手中的文学杂志。我看得出来。男人要知道女人喜不喜欢你,看她的眼睛就知道。每每看到她怀抱婴儿,坐在窗前看书,我就有一种伤感,老天爷呀,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嫁给了李秋生,为什么不等等我。
后来,后来的事情就是一个悲剧。李秋生在外面泡上了一个富婆了。据说李秋生在一个高档小区里做保安。高档小区里有的是富婆,结果李秋生被一个快可以做他妈的富婆盯上了。李秋生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用英俊潇洒来形容一点都不过份。主要是他嘴甜,会讨富婆喜欢。李秋生坚决地与刘海英办了离婚。我不敢想象刘海英有多么地痛苦,也不敢想象她恨李秋生有多么地咬牙切齿。刘海英含着眼泪发誓再不回大桑坪。他们俩人发生变故时我已出外打工了。这些事情只是过年回家时听说而已。再后来,李秋生开着跑车带着富婆在高速公路上追尾追到一辆大挂车屁股下去了,两人当场牺牲。这个事是刘海英告诉我的。我搬家的那天傍晚,菜刀鱼与过山门酒足饭饱挥挥手与我告别了,我斜靠在出租屋的门框上闲极无聊,就看到刘海英骑着三轮车从窄窄的小巷里过来。日落余晖洒在她身上有一种分外的娇美。我心中一喜,不是一般般的喜,是狂喜。她骑着空空的三轮车过来,说明她就住在附近,这于我去找她是方便极了。在买菜时,我就暗下决心,我要向她大献殷勤,直把她献成我老婆。我还想,每天都去她那儿买菜,创造献殷勤的机会。如今知道她也租住在附近,我怎能不狂喜。更令我喜悦的是,她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你住在这?
哎,你怎么也在这?她显然也很惊喜。
我说我刚搬过来。
她打开门,就在我隔壁。她请我进去坐坐,我当然很乐意,并顺手帮她把三轮车推进屋里。她这屋比我那屋大许多,里面收拾得还干净。我目光迅速在屋里扫了一圈,敏锐地发现床下堆了一叠书刊。我弯腰拿出一本,是《诗刊》。《诗刊》上有一层厚厚的尘垢,显然,它被冷落很久了。她告诉我,早就不看这东东了,本想把它当废品卖了,终又不落忍。我一阵惆怅。这时,屋里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老奶奶是李秋生的妈妈,小姑娘则是刘海英的女儿。李秋生妈扛着一个蛇皮袋,蛇皮袋鼓鼓的,装满了塑料瓶和烂纸壳。李秋生妈放下蛇皮袋时才看到我。她也有点惊喜,惊喜中含着警惕:平仔,你也来了。我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警惕我。我努了努嘴,告诉她我就租住在隔壁,今天才搬过来。哦,这样呀,老太太似乎松了口气。小姑娘兴奋地叫嚷起来:妈,瞧,我们今天捡到这么多,发财了,发财了!
李秋生的母亲怎么与刘海英过起了日子?她男人抛弃了她,这个老太太就跟她没关系了,心下困惑,日后寻了个机会多问。刘海英便告诉我,李秋生死了,她便回了一趟大桑坪。本来李秋生死了就死了,与她没什么关系了,只是女儿是亲骨肉,爸没了,自己不接过来养谁养了?回到大桑坪村接女儿,见李秋生妈一个孤老婆子,怪可怜的,心下不落忍,便一并接来了。我听了好感动,对抛弃自己男人的母亲会接过来养,她的心多善良。我更加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个女人,做自己的老婆,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我一定要努力。
她对我,似乎也有点意思。这是我认为。她看见我,总是笑脸相迎,笑得甜。有时,她会悄悄地注视我。我能感受到她脉脉含情的眼睛和柔软的目光。有时,她会带着她的女儿来我房间里坐。更多的时候,是我去她屋里。相邻而居,真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情,每天都可与她见面,每天都可与她说一段时间话。她见我还在码汉字,语气和目光都有尊重了:真难为你了,还能坚持下来。我趁机把我多年的战果摆出来给她看。《东莞文艺》《黄金时代》《打工文学》《佛山文艺》,这些杂志上有我内心的骄傲。我把这些骄傲摆出来,多少有点勾引意思。对于一个曾经的文学爱好者,用这些去做勾引,应该是有效果的。从她床底下堆的那些陈旧的书刊,就知道,尽管生活很惨酷地挤压她,她的内心,依然还有这份执着。果然,她的表情显得无比生动起来。我趁机抓住她的手。她试图抽出去,被我死死地抓住。她努了几下子,便安静地让我抓了。她脸红红的,是羞涩的红。她示意我看她的女儿,低声说:这样不好。这时,隔壁传来李秋生妈的声音:海英呀,剪刀落哪儿去了?
那一夜我一夜无眠,不断地想象着未来无穷尽的美好。
美好没有持续多久,我又被上了生动残酷的一课。那天,我下班回出租屋,见窄窄的小巷里停了部小车。我认得,是雷克萨斯,很贵,要小六十万。在这个城中村里,鲜有小车来。本地房东,见缝插针搭违章建筑,屋与屋之间挤得很紧,小车来了,找个掉头的地方都不好找。本地住的都是没钱的小打工,买不起车,也没有有车一族来此走亲访友。是谁的车子开到这里来,弄得我的电驴子都很难通行,我差不多问候他们家人了。到了出租屋,见门口站着一个肥汉,仔细一瞧,我当真很吃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老乡朱肥。朱肥见到我,也很吃惊,问我怎么也在这。我说我一个小打工,不住这住哪。他裂嘴笑了。他说他来找刘海英。刘海英门上挂着锁,她们还没回来。
一听朱肥来找刘海英,我心不由沉重起来。朱肥是老家村子里唯一的成功人士,据说在南方市开了公司,好赚钱,估计小巷里的雷克萨斯就是他的。我心情会沉重的是,朱肥对刘海英早有企图。当年,刘海英嫁来大桑坪,朱肥为她的美貌惊呆了。他说他一定要搞上她,他说他有票子不信搞不定。一张红皮不够,再加一张,就这么一直叠加下去,他就不相信女人不会动心。那会儿朱肥在贩木材卖,在村里最有钱的。有钱的人当然可以说大话。但村里人,包括我,认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我对他很不屑,我好想告诉他,世上有很多东西,并不是钱能买得到。在某个夜晚,他真的去敲刘海英的门了。刘海英问谁呀。朱肥说:是我,朱老板。刘海英说:有事吗?朱肥说:我想送些票子给你。刘海英说:你真是个好心人,有票子自个不用,送给我,为什么呀?朱肥说:你把门打开呀,你就晓得为什么了。刘海英说:我不相信,世上没有这么好心的人。朱肥:说:你怎么可以不相信呢?你一定要相信我。刘海英在屋里沉吟半响,才说:要不你到窗户边来,你拿票子给我看看,我才敢相信你。朱肥没有多想,估计是对钱太有信心了。他走到窗户边,敲了敲窗户,说:把窗户打开呀,你这个人也真是,怎么就非要先看票子呢?刘海英真的把窗户打开了。朱肥把一叠百元大钞放在耳根边,笑容可掬:瞧瞧,这不是票子么?屋子是老式屋子,窗户开得又高又小,朱肥需要把脚尖起来,那张脸才能够着窗户。他正得意洋洋时,刘海英把准备好的一勺尿泼了过去,接着是一声怒吼:先喝老娘一泡尿,考验你一下。朱肥当真是猝不及防,一勺尿全泼在头上,再顺着脸靥脖子流到身上,当真是狼狈之极。按说,这样的事情,朱肥决不会说出来,他再喜欢吹牛,这么丢人的事情也不敢吹。而刘海英,作为女人,更不会说出来。这件事会作为个段子,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据说,村长五百瓦走夜路去联系群众,朱肥就那么倒霉,全过程尽收五百瓦眼底。据说,五百瓦还拦住狼狈不堪的朱肥,笑眯眯地问朱老板怎么你一身尿臊味,是不是跑到尿缸里洗澡了?搞得朱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不管是谁撞见了,不管段子是怎么传出来的,反正村里人很开心。我更开心,因为,刘海英用行动证实了,有些东西,不是用钱能搞定的。
到现在,我仍然相信,世上有很多东西,并不是钱能搞定的。然我依然很担心,特别是我看到刘海英她们回来了。她们见到朱肥,一点都不惊讶,好像他曾经多次来过这里似的。从她们客客气气的态度可看出来,刘海英一家不反感他。之后她们进了屋,她们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把门也关上了。他们谈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真想伏到她家门窗边,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这样几近于无耻。她们谈了很久,差不多三个小时,门才开了,朱肥才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去。我听出了他的脚步是轻快的。这一夜我又是无眠。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让我有很多猜想,每一种猜想都让我烦恼。
次日,我与平常一样早早地去上班,到了下班时间就下班。当我回到出租屋时,刘海英租的屋大门洞开,难道她们今天比我更早回来了。平时,她们都要比我晚回来。我习惯性地到她门口往里看一眼。这一看我倒吸一口冷气,屋里乱糟糟的,许多东西像随便翻了,有许多东西像随便丢弃。不好,莫非是遭贼了。我跑去问楼上的房东。房东说:遭什么贼哟,搬走了。
房东再说:人家过好日去了。你说怪不怪,带了一老一少两个拖油瓶,三十多岁的女人,又不是黄花小姑娘,居然有人包得去做二奶。这世上的世上的事情真他妈怪。不过这也好,海英她总算是苦尽甘来了。不用去市场卖菜了。你是不知道,好几次被城管扣了三轮车,若不是我去帮她说情,唉。这下好了,她女儿也可以去上学了,老太太也不用去捡破烂,真是一下子掉进米箩里。
我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我像木头一般拖着沉步下了楼。房东走到阳台上,往下冲我喊:喂,平仔,她跟我说了,说屋里的东西,你有想要的,收拾一下归你。你若不要,我可收拾了作破烂卖。我没有回答房东,径直走进她曾住过的屋子里。我目光四下搜寻,我是寻找那些陈旧的书刊。没有,翻遍了整个屋子,都没有找到。我舒了口气,那些旧书旧杂志,应该是她带走了。
房东走了下来,站在门口问:要不要哩?
你收拾去吧。我说。说完走进我租的出租屋里,被子一拉,蒙头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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