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租住在黄屋氹这片城中村8号的旧楼里已整整五年了。具体点说,租住在黄屋氹8号的316室。补充说,氹读作dang。垃圾屋的意思。
一直以来,我都挺喜欢黄屋氹这片城中村的。喜欢晚饭后在黄屋氹周围散散步。至于身份证上的地址,早已只是形同虚设的坐标罢了。
每天晚饭后,我都要下楼顺着黄屋氹城中村走一圈。一来可以帮助消化,二来顺便看看周围的新鲜事。
那家简陋的“顺记汽车修理铺”不知为什么每天门口都停着几辆破旧不堪抑或发生交通碰撞而变形的车。看样子生意还挺好。几个工人都忙忙碌碌地抹灰,喷砂、涂漆、清洁、拧螺丝,忙得不亦乐乎。
还有那家“温州皮鞋店”,我每次在经过时总会看到肥胖的老板娘懒洋洋地躺在一张竹椅上看电视,头从没有抬起过。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在边上走动或写字。店里也没什么人气。可是,自从我前年发现这家店的存在后,店主却一直未换过。
再转过一个小弯。“美美发廊”总会让人头脑多少有点发热!“美美发廊”一到晚饭后总会亮起柔柔的粉色灯光,里边坐了一群妙龄女子,涂脂抹粉、搔首弄姿。每次经过“美美发廊”,我有时也会放慢了脚步,歪着头窥视里边的风景,但也仅限于此。
还有,那个垃圾转运站散发出来的怪味不得不让人掩鼻而过。每次总会看到那位缺了一条胳膊的中年男人斜披着那件破衫默默地一只手整理着垃圾。
接下来,便是一家挨一家的茶叶铺。这些茶叶铺,都被精明的商家装扮的文化韵味十足。这些大大小小的茶业铺也算是这条街的特色,吸引着一批批的茶商及游人。
整条街在行走了不到三十分钟总共一千五百三十六步后便又回到了黄屋氹8号。这时,多半情况下我会折身回到316房,关上门,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躺在床上,享受清凉的畅快。要么一动不动,要么查看手机上的QQ消息、空间或者浏览网页。
完了之后,便会坐在电脑前开始所谓的写作。这个习惯我已坚持了近两年了。因为,我爱好文字,梦想有一天成为一名打工作家。这一坐下来,匆匆地就到了晚上11点钟。
恼人的是,近段时间,属于我的这些美妙的时光全被一个人给破坏了。
上周末,空了很久的隔壁房搬进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同龄人。
他刚搬来的那天晚上,我正在电脑前写作,便从隔壁的房里传来了叮叮咚咚的响声。不大一会儿,我的房门便响了起来。打开门,他便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地问我借扫把用。说是没来得及买。我快速打量了一下他。脚下踩着一双油浸浸的人字拖,而且身上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油烟或似烧烤的怪味。
我起身拿了扫把给他。那晚,他叮叮咚咚到很晚才停了下来。
第二天晚饭后,就在我刚要出门时,只见他手里提了一杆红色的新塑料胶扫。边朝我走来边大声地说,昨晚的那杆被他搞坏了,今天顺便买了一把还我。
我说算了,几块钱的事,再说我那杆也要退休了。他执意不肯,我也便收下了。
这时,他便挤进我的小屋。自顾自地拉过床边的一只胶凳坐了下来。
他开始问这问那。从问我是哪里人开始,一直问到我的职业,工资多少等等。最后,他将话题落在了我的写作上。
他自告奋勇地告诉我他家里因为姊妹多,继父又对他不好,他初中没念完就出来打工了。他还说他小学时作文很好的,每周的作文课上老师都会将他的作文当范本在全班读。
听到这里,我也想起了我上学时的情景。但很快,我就对他产生了一种不屑。我在心里想,作文能和写作相提并论吗?真是傻!
也许,是他觉察到了我的不悦,过了一会儿他便起身告辞回了隔壁。
这之后,好几天我都再没有见到他。他的房门紧锁着,我也懒得管他去了哪里。我继续着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孤独地散步,孤独地回租屋,孤独地继续写作。
我通过各种途径搜集到了好多刊物编辑的电子邮箱。我开始将写好的一篇篇小说稿发送了出去。
就在我每天晚上忙着这些事儿的时候,一天晚饭后,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忽然他从我半开着的门缝挤了进来,还是穿着那双讨厌的“人字拖”。他看起来比之前更黝黑了,但精神挺好。
他说:“江风,今晚下雨,我就不出摊了,歇一歇。”
我接过话客套地回道:“那也是,总不能天天工作,人都要变成机器了。总不能为了工作而工作呀!”
他咂了咂嘴笑着说:“看看,还是你们这些作家说话有水平。”
说实在的,自从我写作以来,他是第一个称我是作家而且还夸我说话有水平的人。这确实让我的虚荣心有了一丝丝的安慰。
这样,我们的话便多了起来。聊天中,我这才记住了他叫李家旺,四川人。
他带着崇敬的眼神问我:“江风,你都写些啥小说呢?”
我说,我主要写当下底层打工者的故事。
他又刨根问底地问我好不好发表,问我都发表在什么刊物上。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知道,我虽然一直在写,虽然也向一些大刊投了不少作品。可是,到如今一篇还都没有发表过!我望着眼前的这个穿人字拖在夜市上摆摊卖烧烤的李家旺,我还是镇定地对他说,我的作品基本上都发表在《佛山文艺》、《江门文艺》、《打工文学》、《深圳青年》、《南飞燕》等等一些杂志上。
还没等我说完,李家旺便打断了我的话,急急地说他也喜欢看这些杂志,只是自己中学都没读完,如今写不来了。他还问我的笔名叫什么,说他以后看到有我文章的书一定要买回来细细品味。
当晚,他便从自己的房里拿了几瓶“珠江”,自行炒了一盘田螺端到了我房里,干脆要我陪他聊天喝酒。
也许是因为高兴,也许是因为一点小小的虚荣,我便陪他坐了下来,一起喝酒聊天。
几杯酒下肚。他眼泛泪花地说:“江风,我从不怨天尤人。我们在外打工挣钱为家里盖新房买现代化的电器我已很感激生活了。可是,我儿子都已经八岁了。上回期末考试两门功课都不及格!你知道吗?听到这个消息,我都快气死了,整整一夜都没睡好。”
我说:“孩子还小,等长大一点就没事了。现在还看不出来什么,不要管得太严了。”
他又喝了一大杯酒,点上一支烟。他猛抽了两口,吐出长长地一口烟雾,像天空中飞过的喷气式飞机留下的白雾一样,良久才散去。
他接着又说:“现在,每次我打电话,孩子叫都叫不到电话前,愣是不愿跟我讲话。”
我想说点什么劝说的话语来。我张了张口,嗓子里却像堵了一团鸡毛一样干得要命一时说不出话来。难道我劝他接他们过这边来一家人团聚?这么浅显的道理,不用我说,人人都知。我干脆端起了一杯酒和他对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他用筷子夹了一只田螺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看,人家城里长大有父母带的孩子就是不一样,那一口漂亮的普通话!你说,同样是下一代,同样是孩子,凭什么城里人的孩子就比我们的孩子过得好?”
很快,他就醉了,慢慢地歪倒在我的床上。我静静地望着他。此时,反倒感觉这些天一直晕晕乎乎的大脑一下子出奇地清醒了。
良久,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酒醉的他。突然,一篇小说稿的雏形在我的脑海里快速地成型。我迫不及待地坐到电脑前敲打了起来。直至凌晨两点,初稿终于完成了。这是一篇描写留守儿童的短篇小说,我给它取名《普通话》。
第二天,我再稍加润色,仔细检查后投向了备受打工人青睐的《打工文学》周刊。没想到,投出去的第三天,我就接到了编辑老师的电话。他告诉我文章被选用,还要我写创作谈。
见报的时候,我才发现“卷首语”重点推荐了此篇文章。我拿着报纸给李家旺看,他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竖起大拇指。
此时,只有我心里最清楚,这才是深入生活,这才叫真正的写作,李家旺才是我的导师。
从此,我便有意让李家旺给我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偶尔还和他在黄屋氹这片城中村走上一圈。我孤寂的生活开始多了一个倾听倾诉的对象,我不再是那样一个人闷头写作。我原先的生活方式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时间久了,我发现李家旺还挺健谈、乐观。这正好和忧郁、内向的我形成性格互补。自此,若要是和他在一起,常常都是我倾听他倾诉。多少个夜里,根据他和我的聊天,写出了一篇篇小说。但我还是潜意识地拒绝和他进一步交往。
又是一个周末的晚上。这对我来说可真的是“良宵美景”,因为,每个周末的晚上,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写作而不用担心会不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而此时的李家旺也忙着去摆档。
已快凌晨了。为了写一篇失足女的文章,我强迫自己在电脑前已坐了近6个小时。一时写不下去,我又点了一支香烟起身走到阳台边抽起烟来。
月光如水,撒满阳台。偶尔传来一阵汽车狂奔的欢叫。夜已睡了。
忽然,从隔壁的房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叫骂声。继而传出富有节奏的响动。我隔着不锈钢窗栏搜寻着声源。不错,千真万确,是从李家旺的屋里传来的。
正当我惊讶不已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摩托车声响划破了夜的寂静,在我们楼下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咚咚咚,查房,开门!”从二楼传来了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和打门声。不多时,我的房门也急促地响了起来。一打开门,李家旺和一个衣冠不整的女人闯了进来。女人看起来小巧玲珑,皮肤白皙。
她忽闪着眼对我说:“不好意思,有治安仔查房,我在你这躲一躲吧?谢谢,谢谢。”
还没等我说话,她已跑进了洗手间反锁了门。这时,李家旺又跑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很快,就有治安员跑上了三楼。我一时不知做什么好,呆坐在电脑旁。
门外,传来了一个治安员的声音。“快,还有一个可能在这里边。”接着便是咚咚咚的打门声。他们在猛打隔壁李家旺的门。整个三楼的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打门声给吵醒了,一个个都跑到楼道来看热闹。
我知道他们是冲着隔壁李家旺的房来的。我因为好奇也因为李家旺是我的朋友,我起身走出房门,想看个究竟。
李家旺的房门已大开着。李家旺一副睡眼蒙胧的样子。他用手揉着双眼打着哈欠,身上仅穿了一条内裤。我知道他这是假装的。
他对为首的治安员说:“哎呀,这么晚了还让不让人睡呀,我可是良民。”说完,嬉皮笑脸地站着。
为首的治安员对他左看右看了几眼猛一抬手,用手中的治安警棍猝不及防地朝他膝弯处一点,毫无防备的李家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跪在地丰的李家旺却直朝我挤眉弄眼。我知道这是他在向我求援。
我说:“阿SIR,这么晚了,私闯民宅不知为什么事呀?”
三个治安员忽地一下都将头扭向了我,齐刷刷地盯着我。
“丢雷老母,老子执行公务也要向你这丫汇报吗?”一个治安仔骂道。为首的便厉声喊着让我站好。这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两个治安仔。
我想,我合法的做事、合法的公民在合法的租屋,我有啥好怕的。我盯着为首的治安仔大声说:“凭什么我给你站好?你打扰了我的休息,私闯民宅,你懂吗?”
显然,这是他们事前所没有想到的。也许是第一次遭人质疑吧!
他们先是一愣!少顷,为首的治安仔便喊:“搜,搜他的房。”他直指着我。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忙转身回到租屋。他们好像是怕我一下子就不见了似地马上也跟了过来。他们要我拿身份证,我随手从裤兜掏出钱包取出身份证给了他们。
我站在屋内,硬着头皮虚张声势地说:“你们搜,就这屁股大一点的地方。若要是什么都搜不到,别怪我明天找叶建明。”
为首的治安仔又是一愣!因为,叶建明是这块片区的领导。他们站在我的租屋内狐疑地看着我,小小的316房,一张床,一张电脑台,一张破书柜。里边塞的都是我淘来的旧书和几本有我文章的样刊。
此刻,我在脑海里快速地计划着要如何应付他们。因为,搞不好自己也要遭殃了。也许是急中生智吧。忽然,我想起了那本书。那本书上面有“我”对这个片区公安局长叶建明采访的文章。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我在旧书摊上翻旧书刊。随手就翻到了这一本《人物访谈纵横》。本来,我对这一类的书是不感什么兴趣的,上面无非都是为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吹嘘罢了。可是,对叶建明采访的那篇文章作者的署名让我的心一下子加快了跳动。上面怎么署的是我的名字?怎么回事呢?
十秒后,我终于回到了现实。中国十几亿人口,同名同姓者还少吗?但,我还是买下了那本书。
买回来后就一直搁在书柜内。这次病急乱投医,我不动声色不慌不忙地拉开书柜的门,从里边取出几本有发表我文章的书。翻开《人物访谈纵横》,拿过身份证放在上面,冷冷地亲手交给为首的治安仔看。
我看都不看他们地说:“这些都是有我写的文章的书稿,给你看的这本署的是我身份证上的名字,你看看有什么错吗?”
为首的治安仔及其他几个治安仔眼神里又是一阵慌乱。不过,很快,为首的又恢复了正常。眼里又泛起了一丝狐疑。
看到这里,我又大声地补充了一句:“要不要现在给叶建明打个电话问个清楚?”我顺手拿起手机,直往为首的治安仔手里塞。
这下,他彻底慌乱了。他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这也是身不由己,大家都是打工,为了生活。”说着话,已退出了房门。临走时,他像是有点不放心地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不好意思,江生。以后有什么需要的话,您就尽管说。”这才领着人马一溜烟走了。
他们走了后,我不由地即好气又好笑还有一点小小后怕。我腿一软跌坐在了床沿,头上冒着冷汗。
微倾,我便听到摩托车的发动声,随着一声警笛的鸣叫渐行渐远。我知道,他们终于走了。其实,我还知道,他们明着抓卖淫嫖娼,实则是中饱私囊。
我这才想起了洗手间还有一个人。我朝着洗手间喊了一声:“出来吧!”那个女人这才走了出来。李家旺也跑了过来,对我千恩万谢地说着好话。
临出门时,那个女人回过头来又对我说:“谢谢你。”这才急急地走了。
原来,那个女人正是“美美发廊”的坐台小姐。李家旺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今晚这个片区抓走了好几个鸡婆呢。
我本想要骂他一顿,哪怕是做做样子。可是,我今晚又一次嗓子堵得厉害,像粘了鸡毛一样说不出话来。其实,也无需说什么,道理谁都明白。
我挥了挥手,说:“睡吧!”李家旺望着我又说:“今晚的事,真不好意思啊!”我还是挥了挥手,说:“睡吧!”
他这才走出了房门。
自此事件之后,李家旺已很少再到我屋里来坐了。可以说,我对他这个人的看法经历了最初的讨厌,再到交往认可,又到讨厌了。如果说之前的讨厌是因为他的外表,那这最后一次的讨厌就是他的心灵了。
也许是他这段时间也忙吧?反正是我每天下班时,总看到他的房门紧锁着。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晚饭后散步,然后写作。
慢慢地,我的文章发表的也多了起来,我一时写作热情高涨。
这天晚饭后,当我坐在316房我的租屋正听着小沈阳的《好兄弟》时,我的房门响了。
开门一看,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他说:“你是江风吗?”
我说:“是,你找我?”
他说:“我是李家旺的姐夫,从佛山过来给他拿行李。他叮嘱我一定要向你道个别。”
我说:“他人呢?”
李家旺的姐夫叹了口气,说:“唉,别提了。一个礼拜前在摆摊时他将城管刺伤了,现在还在看守所里呆着呢!”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李家旺,也没有他半点消息。
黄屋氹片区的“顺记汽车修理店”依然繁忙;“温州皮鞋店”的胖女人依然躺在那张竹椅上看电视;“美美发廊”好像又换了一批不同的面孔,依然是搔首弄姿;那一家挨着一家的茶叶铺照常营业;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
走着走着,我突然就讨厌在黄屋氹片区的城中村散步了。我折身快步奔向316房的出租屋。
关上门,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我想到了李家旺,不知这狗日的过得还好吗?想到那天藏身洗手间的女人,她也好吗?想着垃圾转运站的独臂中年男人;还有“顺记汽车修理店”的修理工们以及大大小小的茶叶店店主,大家都那样日复一日地忙碌着各自的忙碌,我才发现,我真的已在黄屋氹待了五年多了。五年啊!一件是是非非的事,一个是是非非的人,都一闪而过。
其实,我们都是黄屋氹的匆匆过客。其实,我们也都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真的,时间将会证明给你和我或者别人看。
池宗平,广东省青工作协会员。流浪深圳、东莞多年,现居东莞。写散文,写小说,自娱自乐。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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