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寒冬腊月的上午,飘舞的雪花已把世界粉装得一片银白。睡到自然醒的郝乾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看看时间——十一点四十三分,有些慵懒的从床上爬起来,照例拖着鞋子去拉撒、洗漱。
照镜子时,郝乾习惯地端详镜中的形象。一张瘦削不堪的长脸上,沟壑纵横,双眼凹陷,胡须蔓延;冒尖的头顶已经完全沙漠化,裸露的头皮犹如寸草不生的荒地。
这是我吗?绝对不是!郝乾突然惊恐大叫。他刚好临近而立之年,正是人生蓬勃向上的时期。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威严而又不失英俊。面部干净无须,皮肤好得比好多女子还要细嫩。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无时无刻流露智慧与坚毅。满头乌黑茂密的头发,展示着无穷的生机与活力。这,才是他!镜中这副形象,说什么也不可能与他郝乾沾边啊!
莫非,身后有人?这个念头让郝乾再度吃惊,但转身一看,其后空空如也,哪里有人!莫非,身后有鬼?这个念头刚从心底冒起,郝乾只觉双腿一软,差点就跪到地上。
郝乾被吓得快哭了,他大喊:老婆!没人应答。屋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哪里有鬼啊!在原地愣了一会后,郝乾在心里给自己壮胆,然后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察看。没人!妻子和孩子都不见了。
要在以往,这个时候,老婆肯定在厨房忙碌,孩子肯定在客厅跑动,家里热闹而温馨。可是现在,厨房里冷锅冷灶的,剩饭剩菜都腐烂发臭了,就连孩子喜欢吃的干燥零食,也都长了不少霉斑。显然,她们已经离开很久了。但是,郝乾明明记得,他们一家三口昨晚还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晚饭。
郝乾急忙找来手机,拨打妻子的电话。语音提示——空号!接着拨打女儿的,空号!拨打岳父岳母的,也是空号!拨打父母的,还是空号!郝乾快疯了!
郝乾惊骇欲绝,三步并作两步想跑出去,却发现房门怎么也打不开了。如此情景,与恐怖片中阴森诡异的场景如出一辙。闲时看恐怖片,见片中人物被吓得屁滚尿流时,郝乾总是嗤之以鼻。哼!幽灵鬼怪?庸人自扰而已。但在此刻,心悸的郝乾却忍不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容颜突然变得苍老,妻儿突然离奇消失。不可思议的遭遇,使郝乾感觉如做噩梦。等等,做梦,难道我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郝乾高高举起手,狠狠朝自己的脸扇下去。啪!啊,真疼!不是梦境,是真实的!
郝乾崩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形如烂泥,面似死灰。
二
郝乾所在位置,正好对着窗子。天空阴沉,雪花大片。然而郝乾看不清。他的眼神空洞而涣散,于他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无法辨别。
整个上午,郝乾就这样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其实什么也没看清的窗外。寒气穿过他的睡裤,透进他的肌肤,循着血液流遍他的周身。他的身体渐渐失去了知觉。甚至,他的思维仿佛也被冻僵了,慢慢停止了运转。
直到一阵急促而巨大的敲门声响起,郝乾的意识才突然恢复正常。恢复正常意识的郝乾自然能够判断,那使门板连续震荡并且发出惊心声响的,与其说是敲门,不如说是捶门。捶门声犹如巨石,一块块投到郝乾心海,激起一波波惊涛骇浪。
若在平时,郝乾定会怒气横生:你他妈谁啊?有你这样敲门的吗?真没素质。而在此刻,虽然也被那捶门声惊到,但郝乾却难以抑制地欣喜起来。之前打不开房门时,他也曾高声呼喊,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现在,巨大的捶门声,就像一座黑夜中的灯塔,让郝乾这艘迷失于翻涌波涛中的小船,看到了方向和光明。就像在水中挣扎的溺水者看见了稻草,就像在茫茫沙漠中跋涉的人看见了绿洲。郝乾条件反射似的跳起来,没错,是跳起来。尽管肢体麻木僵硬,但几乎就在意识到有人捶门的瞬间,郝乾就已把瘫痪的坐姿改成了笔挺的站姿。而且,他的手,已经灵活地抓住了门把。
伴随着门锁的转动,之前郝乾一直打不开的房门,居然打开了。更让郝乾欣喜的,是在房门打开后,他看到了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这些面孔,有亲戚的,有朋友的,有同事的,有同学的……
这些平时几乎不会同时出现在郝乾眼里的面孔,一下子同时出现在郝乾眼里,他也感到很奇怪。不过,那种黑暗褪去光明到来的喜悦,眨眼便淹没了他所有的疑惑不解。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及时到来!你们的到来,让我感受到了劫后余生的喜悦,更让我感受到了重见光明的幸福!我……”
郝乾特想表达,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甚至还没来得及在心里说完,站在最前面的那位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便挥动着那粗壮的双手,发出震人耳膜的咆哮。
“郝乾,你到底还不还我那一万块钱?”
“还你一万?三舅,我……”郝乾迷茫地看着中年男人,刚想说话,却又被一声声夹杂着愤怒的嘶吼打断了。
“是啊,郝乾,你他妈真不够意思,当年你向我借两万时,我毫不犹豫地给了你,你说三个月还给我,可是五年过去了,你还了吗?你对得起朋友吗?”
“你借我五千,一直不还,打你电话又不接,发短信给你又不回,你什么意思?有你这样为人的吗?”
“郝乾,我的八千,你不准备还了?”
……
一时之间,各种谴责,如潮涌起。甚至,有人破口大骂。郝乾彻底懵了!他郝乾何时向别人借过钱啊?从来没有!一个都没有,更遑论这一大群人了!
郝乾想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谁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冲郝乾怒吼。郝乾实在忍不住了,突然发出一声更为响亮的大吼:“都给我闭嘴!”
见众人渐渐安静下来,郝乾大声问:“各位,我想请问,我什么时候给你们借钱了?我有向你们借过钱吗?”
郝乾万万没想到,他所说的话,使得现场就像往烧开的油锅里泼了瓢冷水,顿时炸开了。
“郝乾,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郝乾,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还是人吗?”
“你想赖账?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诸如此类的辱骂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与此同时,一张张借条递到了郝乾眼前,郝乾接过仔细查看,顿时哑了。
郝乾百分百肯定,所有借条,均是他亲笔书写的,均有他的亲笔签名,均有他按上的拇指印。而且,每张借条上,都有一个担保人,名字叫做鱼王。
不过,关于写借条借钱的事,关于鱼王这个人的信息,郝乾怎么都想不起来。
三
“各位,我认,我还。”沉默一会,郝乾说,“不过,我需要时间准备,请各位宽限一天,明天此时,请各位到这来拿钱!”
众人见郝乾表态,脸色明显缓和不少,相互低声商量一阵后,表示愿意再给郝乾一天时间。不过离开之前,他们纷纷强调,这是他们给郝乾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郝乾第二天不能兑现诺言,还清他们的钱,那么他们就会不再顾及情面,一定会采取非常手段讨债。比如交由追债公司暴力追讨,比如闹到郝乾单位让他身败名裂,比如告到法院请法院强制执行,等等。
郝乾陪着笑,一一答应。把众人送走后,郝乾并没有去准备钱。他用不着准备。他月薪很高,他记得很清楚,他的银行卡里还有六十多万的存款呢。他完全可以通过手机银行,立即把钱转给那些债主。但他没这样做,因为他想弄清楚他为什么会写了那些借条,他想弄清楚鱼王是谁,他想弄清楚为什么他都记不起。
怎么弄清楚?郝乾想到了他的记事本。郝乾记得,他有每天记事的习惯,十多年来,他已经记了厚厚的几本。
走到书房,翻出记事本后,郝乾便打开台灯,认真而又快速地阅读起来。时间在雪花飞舞中悄悄逝去。当郝乾看完最后一页时,已是凌晨两点十四分。雪光返照在窗户上,格外亮堂,但郝乾觉得眼里一片漆黑。他,没在记事本里找到哪怕丁点想要的信息。后来他想了想,又仔细翻看了手机,同样一无所获。
不过,在书房里,郝乾却意外地发现了一本离婚证。居然是他的。看清持证人都瞬间,郝乾只觉心间一阵刺痛。我离婚了?什么时候离的?为什么离?妻子是因为离婚带着女儿离开了吗?为什么我一点都记不起来?郝乾的疑惑越来越多了。
郝乾一夜无眠,就在书房坐到东方露白。只有几个小时他们就来了!郝乾想着,下意识地打开手机,登录了手机银行。啊?郝乾惊叫,他赫然发现,银行卡里的六十多万竟然不翼而飞,一分不剩了!
也许是因为接连遭遇离奇之事,郝乾敏感的心理变得有些麻木了。到了此时,他反而比较平静,虽不说波澜不惊,却也不至于惊慌失措了。因而在本能的一声惊呼后,郝乾继续坐在椅子上,如同雕塑。
郝乾的思维越来越活跃与清晰。他心中又出现了一个疑问。既然我已容颜巨变,为何那些债主见到我时毫无惊讶?莫非我又变回了原样?带着思虑,郝乾打开了手机摄像头。他依旧面容苍老!
太离谱了!既然无法理解,无法解释,郝乾索性不再去想。无法抵御的疲倦阵阵袭来。他闭上眼,很快沉沉入睡。朦胧中,他听到了一声声呼喊。那声音非常耳熟,但他竟然想不起是谁。
“老郝,老郝……”
“你是谁?找我干嘛?”
“我是鱼王啊,你居然不记得我?你居然不知道我找你干嘛?你没病吧?快起来,别睡了,我们出发!”
“出发?去哪儿?”
“哎吆,老郝,你可真病得不轻啊!去哪?当然是继续我们的快乐生活啊!”
“别!我正好找你,你先给我说说……”
“说什么说啊,别再浪费时间了,走吧!”
“别走!别……”
郝乾惊醒,四下环顾。哪有鱼王影子?做梦?为什么这么真实?郝乾努力回忆,想记清鱼王样子,但无论如何,鱼王的形貌就和梦中的一样,一团模糊。
不过,郝乾脑海里,却突然有了一些关于“快乐生活”的场景。
四
高档酒店,豪华套房。
在传送带的运转下,宽大的圆桌缓缓旋转着,把一样样精美食物输送到食客面前。围坐在圆桌四周的十多名男男女女,各自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
郝乾和鱼王隔桌而坐。他俩是绝对的主角,其余皆是陪衬的莺莺燕燕。鱼王形貌模糊,仿佛他的周围缭绕着云雾,无法窥见其庐山真面。郝乾已然微醺,泛红的脸颊闪烁着满足的光芒。
“老郝,你还等什么?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各位美女,你们还等什么?郝哥喝高兴了,好处大大的有啊!”
鱼王的声音有种魔力,使得郝乾以及那些莺莺燕燕,顷刻间一个个兴奋得如同打了鸡血,不能自已。于是美目盼兮,于是香风乍起,于是推杯换盏,于是觥筹交错。真可谓:裙裾与酒杯齐飞,朱唇共脸颊一色。
面红耳赤的郝乾,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张口便是滔滔不绝的壮语豪言。欣赏着一株株芬芳娇艳的花朵,郝乾更是情难自禁,放声大唱。伴随着郝乾歌声的响起,场景切换到了豪华KTV的总统包房。
这里,光线变暗了,情调变浓了。那些身上混着香味与酒气的莺莺燕燕,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好像花园中迎春绽放的万紫千红。惹得郝乾浮想联翩。
烟雾缭绕间,郝乾就像一只辛勤的蜜蜂。没错,此刻,郝乾就认为,他一定是一只蜜蜂,正穿梭于百花丛中,辛勤地采集着各种各样的花粉,甘之如饴……
场景再次切换,郝乾进入了一个虚拟的世界。这个世界山水如画,风景如诗。刚一进入,郝乾便觉心猿奔腾意马驰骋。他想拥有这方世界的绝对话语权。
而进入这方世界的人,绝对不止郝乾一个。和郝乾一样想称霸的大有人在。这就注定了,成就这方世界主宰的道路,绝对是荆棘密布。唯有至强者,方能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成就主宰!郝乾心底嘶吼。为了达到目标,郝乾疯狂地投入资金,不断地提升自己实力,然后,把一个个强劲的对手踩在了脚下……
无论郝乾置身哪个场景,鱼王总是如影随形。每当郝乾因收入有限而付出无限犹豫徘徊时,鱼王总会洒脱一笑。
“老郝,浅薄了啊!知道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道理不?须知人生苦短,若不及时行乐,最终只能收获悔恨和遗憾!再说,你不用担心,一切自有我安排!”
五
“放你妈的屁!”郝乾怒不可遏。这时,郝乾已经走出了“快乐生活”的场景。他在书桌上狠狠地拍了几巴掌,想发泄心中的悔恨,但心中总是又悔又恨。
他悔的,是自己居然听信了鱼王的话,沉浸在所谓的快乐生活中而无法自拔。他恨的,是鱼王,是“快乐生活”,是沉迷于“快乐生活”的自己!
悔恨犹如毒蛇,不断撕咬郝乾心灵。他心如刀割,他冷汗涔涔,他头痛欲裂……一时之间,各种不适汇集于他一身。这些不适,不断发酵,不断膨胀,最后“嘭”的一声炸开了。郝乾顿觉脑海如响惊雷,慢慢失去了知觉。
在失去知觉的瞬间,郝乾似乎又听到了连续的捶门声……
郝乾醒来时,他想睁开眼睛,但怎么也睁不开。眼皮好像吊着千斤坠。郝乾能感觉到,他躺在床上,还盖着被子。他还能感觉到,一根针管刺进他的血管,正向他体内输送着冰冷液体。
周围很安静。他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听到自己的呼吸。甚至,他听到了液体滴落的声音。再过一会,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然后,听到了一男一女的对话。
“陈医生,他到底怎么了?”
“根据你的描述,结合我院专家会诊,我们判断,他患了幻觉幻视幻听综合症!”
“这是……”
“通俗一点说,他患了精神分裂症!”
“陈医生……”
“他有可能会醒来,这样吧,我们去办公室详谈!”
脚步声再度响起,由近及远,直至听不见。
我患了精神分裂症?难道我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都是幻视?都是幻听?这么说来,经历的那些都是假的,我没苍老!我没离婚!我没欠债!我没被鱼王诱骗!我没迷失于“快乐生活”!
哦,老天,感谢精神分裂症!此时此刻,郝乾竟然庆幸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他突然觉得,患上精神分裂症,居然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
这样的情绪,使得郝乾似乎一下子充满了活力。他轻易就睁开了眼睛。就在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郝乾眼里就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他极为熟悉的女人。
“老婆!”郝乾满脸欣喜。
“啊?”妻子有些惊讶,“你醒了!”
“早就醒了!”
“早就醒了?那刚才我们的话……”
“都听到了!”
“你都知道了。哦,医生告诉我,你的病情,并不严重,只要好好调养,很快就会好的!”
“谢谢你,老婆!”
“别客气!今天也是巧合,我回去取落在你那的东西,看见你晕倒在地,就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你以后……还是别再叫我老婆了!”
“取落在我那的东西?别再叫你老婆?什么意思?”
“我们离婚了!你不记得了吗?”
“我们离婚了?不可能!不是说我幻觉幻视幻听吗?我们不可能真的离婚了!绝不可能!”
“是真的!我不知道你感到什么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也许你都会以为是假的。刚才医生告诉我,这病导致出现的一切幻觉幻视幻听,基本上都基于生活现实,也就是说,你在幻觉幻视幻听里经历的一切,十有八九都是真实的。”
听了妻子的话,郝乾情感失控了好一阵子。待心情平复后,郝乾便把遭遇的事完整而详细地叙述了一遍,然后静静地看着妻子:“你能告诉我,哪些是真的吗?”
妻子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问题:“你说,你痛恨迷失的你,是真的吗?”
“绝对不假!我恨不得把那个迷失的我杀了,然后把他埋葬到一个遥远地地方,一个再也不会看到他的地方!”
“希望你说到做到!”妻子长叹口气,神色有些复杂,“你刚才说的那些,除了变得苍老,其余的都是真的!”
如此说来,我还年轻,我有足够的勇气和力气,去埋葬那个自己!郝乾想着,眼里露出了坚毅。
“你说,其余都是真的,但我实在想不起鱼王是谁,你能告诉我吗?”
妻子略一沉思,缓缓说道:“我想,天下所有人应该都认识鱼王,你也不例外,因为,他就住在你的心里!”
郝乾若有所悟,点了点头。
(编辑:东乡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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