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不是我的母亲。
我这么说,恐怕很多人就会用斜着的白眼来瞅我了:有这么不孝的女儿的?竟然说自己的母亲不是母亲!
良心让狗吃了!
别急啊,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母亲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而是我的养母。不过,八年前我叫她“大姨”,今天开始我决定叫她“妈妈”了。
我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谶语”这种东西的。上午查了《现代汉语词典》,才知道果真有这个词的,而且“谶”这种事物的历史还挺悠久,早在秦汉之前就诞生了。
不过,词典上说“谶”是迷信的说法。我不迷信。
但是,那天晚上爸爸和妈妈说的那番话,我至今想来仍然觉得是上天的“谶语”,不然,哪有那么准的?还不带一丝出入。
一提起“大姨”,我眼前就立刻浮现出八年前的往事了……
那天晚上,我吃好了晚饭,就溜进了房间看电视。爸爸和妈妈还在饭桌上边吃边聊。
本来,我也是不会去偷听的,因为无意中听到他们聊到了我,所以就留了点心,听进去了几句:
“我知道你不喜欢女孩,喜欢男孩……要是把苹果送给别人……我们再生一个?……肯定能生个男孩。”这是妈妈的声音。
“你说什么呢?”爸爸说,“送人?送给谁?”
“她大姨啊!”妈妈说,“她那么喜欢果果的。”顿了一顿,“再说了,她就一个人过……”
“好啦!好啦!”爸爸显然已经很不耐烦了,抢着说,“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还好意思开这个口。”
静了一会儿,爸爸又开口了:“你呀,把她老公都抢走了,你还要她来养你的女儿?”
“我知道,你的心里,装着的还全是她呢!”妈妈的嗓音突然猛地扬了上去,忽然一下子就哽咽了,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你当我傻啊?我,我只是你们俩找来的一只下蛋的母鸡……”
爸爸生气了,把筷子“啪”的一声,重重地搁在了碗上,闷声道:“你总是这样!”说完,就立起身来,走了。
厨房里,就只剩下妈妈“呜呜”的低声哭泣了。
我在房间里大吃一惊,大姨,竟然是——爸爸的前妻!
我一直觉得大姨就是大姨,只是一个对我特别好的大姨,一个经常带我去公园里玩,去超市里买东西,去肯德基里吃鸡翅的亲亲的大姨……我还从来没有想过大姨和妈妈竟然还是一对——“情敌”!
“情敌“这个词,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候模模糊糊的,只猜到了一个大概:大姨原来是爸爸的老婆,后来,妈妈出现了,于是,我和爸爸妈妈成了一个家,大姨就变成了我的大姨。我这样猜想绝对是有依据的:妈妈在的时候就不见大姨,大姨在的时候就不见妈妈,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她们俩在一起的时候。
可是,这个“伟大”的发现,竟没有给我的心里带来一点点欢喜。
大概在那个晚上之后的一个星期左右,妈妈和大姨终于生平第一次聚在了一起——是在医院里。
因为爸爸被车撞了。
等爸爸工程队里的李叔叔把我从学校接到医院里的时候,爸爸已经静悄悄地躺在了那张病床上,一张白白的床单从头盖到他的脚,而他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了……
病房里,到处都充盈着妈妈和大姨悲悲切切的哭泣声。
我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就像一块玻璃被一个足球“嘭——”地撞了一下,然后“哗——”一声就全碎了,碎得一塌糊涂,于是,嚎哭情不自禁就从心底里涌了上来,透过一张小嘴喷了出来:
“爸——”
我现在一直在想,那天晚上无意中听到的爸爸和妈妈讨论的那些话,为什么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就像在昨天晚上说的一样。这是不是有些像临终遗言,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不知道。
爸爸死后一个月吧,有一天晚饭后,妈妈忽然对我说:
“苹果,妈妈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我点点头。
“那好,带上你的书包。”妈妈吩咐道。于是,我背上了书包就跟着妈妈出门了。
我妈很少带我出去玩的。
真的,她最喜欢的是自己去逛那些专卖店,东看看,西看看,然后抱一大堆衣服啊,鞋子啊什么的回家来。好像那些衣服、鞋子就是她最亲的女儿似的,而对于我这个真正的女儿,好像是个外人,就连抱我去医院打点滴这样的事,记忆中也是大姨陪我的次数多。
那天晚上,她居然主动带我出去玩,这让我有点惊讶。虽说一开始我就有一种朦胧的预感:可能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我还小,不知道;即使真要发生什么事,我也没有办法阻止她。
妈妈把我带到了大姨的家门口。她家离我家不远,隔了两站路。要是横穿体育馆的话,还要近一些。虽说以前爸爸在的时候,我也经常过来玩,可今天晚上由妈妈带着我到大姨家来,可是生平第一遭。
我很奇怪。
可妈妈没等我奇怪完,就已经按响了门铃。
“叮咚——”门铃声还没有消失,她对我说了一句“你先在这里玩,我还有事”,就转身走了。
我愣在了那里,呆呆地望着妈妈远去的背影。忽然,一股强烈的恐惧感袭上了心头,就像那天刚踏进医院大门,听到妈妈和大姨在病房里哀哀切切的哭泣声时的那种感觉。尽管是夏天,可我就像是周身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冰一样,浑身上下都冷透了,被冰得直直地立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了……就连两只温热的大手落在我肩上时,我也丝毫没有感觉到,还愣愣地站在那里。
“果果!果果!”大姨在我耳边轻轻地叫了两声。
我转过身,眼泪竟像打开的水龙头似的,顺着脸颊不停地地流了下来,吓得大姨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柔声说:
“果果,你这是怎么啦?果果可是一个好孩子啊!……不哭!不哭!”
她伸出手来拉我,我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一个劲地哭,小声地哭,不停地哭,吓得大姨一个劲地用纸巾擦我的脸。
我现在还在怀疑,我妈妈究竟是不是我的亲生妈妈。要不然,她怎么会这样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就像一只小狗一样抛弃,连头都不回一下。
那天晚上,我不记得最后究竟是怎么走进大姨家的那扇小门的。不过,印象中她好像还给我洗了澡,我一边洗澡,还一边在流眼泪。直到最后,大姨给我擦干身后才抱我上床睡的。
直到第二天下午,我还睡得迷迷糊糊。
睡眼朦胧中,我打开了房门朝外走去。大姨吃了一惊,连忙从厨房里转身追出来叫:
“果果!果果!你干嘛去?”
“我回家.。”我轻声说,头也不回,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
大姨冲过来,一把抱起我,紧紧地抱着,在我耳边说:“果果!别回去了!以后,大姨家就是你家。你爸爸不在了,大姨就是你妈妈!”
我这才完全清醒了过来,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哇——”一声大哭起来,握紧了拳头使劲往大姨的肩上、身上、头上、脸上捶打起来,一边打,一边哭,一边叫:“你不是我妈妈!你不是我妈妈!我要去找妈妈!”
趁大姨忙着躲避我的拳头,一不留神松开了双手时,我一下子推开了她,转身就朝门外冲去,一溜烟跑了……
我一口气就跑回了家。
我家在四楼。我上楼从来没有这么快过,楼梯都是两级两级地跨上去的。跑到门口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嘭嘭嘭”,我使劲地敲门。
门开了。
可是开门的不是我妈妈,而是一个不认识的阿姨。
我不管,径直冲了进去。
那阿姨就追在我身后,惊讶地叫起来:“小朋友!小朋友!你这是干什么?”
我停下,回过头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大叫道:“这是我的家!”
那位阿姨听我这么一说,愣了一下,笑了,说:“从今天开始,这里已经是我的家了。你妈妈把房子卖给了我们。”停了一下,问我,“怎么?你不知道?”
我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从那个已经不属于我的家里出来的。只记得在大街上一个劲地走,不停地走,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朦朦胧胧之中,那曲熟悉的《流浪》又回响在了我的耳边:“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就那样,我一边走一边轻轻唱,走啊唱啊,眼泪又情不自禁涌了出来,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实在走累了,看到一个公园,就走了进去。公园里有一片树林。我钻进林子,就一屁股坐在了林间的草地上,深深地埋着头,低声哭泣着,根本就不顾那些满世界飞来飞去找皮肉的蚊子。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眼睛就闭上了……
迷迷糊糊的,忽然听到很多声音在叫我:“果果——”、“陈金果——”有男的,也有女的,手电的光柱在林间晃来晃去的。
“快来呀,这里有个小女孩,是不是她啊?”有人喊。
于是,在一阵嘈杂声中,我就被哭着喊着冲到面前的大姨紧紧地抱在胸口了……
第二天下午,我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就发现大姨还坐在床边。
她一见我睁开了眼睛,连忙俯过身来,轻声问:“果果,肚子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盛粥吃。”
不一会儿,她就端来了一碗白花花亮晶晶的米粥,已经凉好了,还有一小碟酱瓜,摆在我面前的小桌上,柔声说道:“来,吃吧。”
经过一夜的奔波,我可实在是饿坏了,端起碗来“呼呼呼”几下就把粥喝完了。
“你慢点!”大姨道,“再来点?”
“嗯。”我点了点头。
“好,我再给你盛去。”
当第二碗粥端在我嘴边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心底冒上来的那个问号了,问道:
“大姨,我妈妈怎么就不要我了呢?”
大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果果,大姨讲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嗯。”
“那你先吃完了,我再给你讲。”
“那时候还没你呢!有一对夫妻,他们可恩爱了,相亲相爱的,生活过得真滋润啊。”
大姨一边说,一边轻轻搂着我的肩,微微地一晃一晃的,眼睛里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可是几年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孩子。于是,到医院去检查,才知道是那个女的有不孕症,哦,就是生不了小孩。
“这可怎么办呀?就开始治。吃药。中药、西药全有,一连吃了好几年,直吃得腰粗脖子粗的,还没治好,才最终放弃了。可是,作为妻子,看到丈夫一看见别人的小孩就羡慕得不得了的样子,她的心都碎了。
“后来呀,她就想到了一个办法。要不,就找一位代孕妈妈来?等生下了小孩,给她一笔钱,再叫她离开?她和老公就这个办法商量了起来。可老公一开始不同意,是女的坚持了很长时间,男的才最终同意了。
“于是,妻子就开始找人了。找的是他们公司新来的文书,样子很俊,有些文化。在妻子的一再催促下,他老公才和文书开始交往了……后来就传来消息,说是怀孕了。
“这一来,夫妻二人可高兴坏了。可接下来,那女文书却不答应了,要他们夫妻二人离婚,要那男的娶她,她才肯将孩子生下来。
“这可怎么办呢?看着丈夫一天到晚眉头紧锁的,妻子就说,要不我们就离婚吧,为了孩子。离婚后,还可以是好朋友嘛。这样一来,孩子就相当于有了两个妈。”
……
我听出来了,连忙打断道:“大姨,我懂了,那男的是我爸,那女的,就是你!”
大姨瞧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可看得出来,样子很苦涩。她继续说:
“那对恩爱夫妻最终离婚了,不久,男的和那个女文书结婚了。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孩。”
“那女孩就是我?”我转过脸去问道。
大姨又苦苦地笑了一下,说:“果果,你可千万不要恨你妈啊!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引起的。都是我不好!”
话未说完,她竟搂着我的肩膀抽泣起来了。
那天,是我们俩谈得最长的一天吧……那年,我才9岁,读二年级。
今天,我亲生母亲的模样,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变得十分模糊不清了。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是忘了亲娘——不过,从我内心来说,我也确实不喜欢有这样的娘。总之,从那以后,我就从心底里把大姨当做了我的亲娘——虽然我嘴上还是叫她“大姨”。
8年了。
就在今天上午,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是一张录取通知书,是本市最好的中学“春江高级中学”寄来的。我以中考第162名的成绩被第一批提前录取了。
看到那张鲜红的录取通知书时,我的眼泪就“哗”一下像刚开闸的洪水似的流了下来。我知道,我一直不是一个乖孩子,经常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胡闹。全是大姨,是她时时刻刻无微不至地在照顾着我。除了生活上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之外,更是在做人上,求学上时刻将我惦念在心上,对我真是比亲生母亲还要亲啊!这8年中,我就记得大姨只打过我一次。
那是我刚读初中时,和几个同学迷上了打电脑游戏,经常偷偷跑出学校到网吧里去玩。大姨急得不得了。有一回,我又深夜不归,她从城东到城西,一家网吧一家网吧地找过去,终于在一家小网吧里将我带回了家。
那次,她是一边哭一边打的。她要我跪在父亲的遗像前,拿着鸡毛掸子抽我的背。抽一下,抹一把泪,抽一下,抹一把泪的,边哭边抽,边抽边说:
“陈峰啊,我对不起你啊!……果果不听话,迷上打游戏了……都怪我惯着她宠着她啊……”
说实话,想起那一夜的挨打,我今天心里还觉得怪不是滋味:对一个人不亲到骨子里去的程度,是不会那样的。
我想,今天我得做点什么事,为了手中这张红红的纸,更是为了大姨——她此刻还在超市里上班哪!
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录取通知书来了。
“哟!太好了!”听声音,大姨在电话那头是乐坏了,“好……好……好……”她一连说了很多个“好”字,“果果,等我回来,买些好菜,咱们好好庆祝一下,啊!”
“嗯!”我也使劲擦了一下眼睛,轻轻搁下话筒,搞起卫生来了。
晚上,大姨居然拎来了一大堆的好菜,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着。我要去帮忙,她硬是不让我插手,把我推出了厨房。我只好把那张桌子,还有搁在桌子上头横档上的父亲的相框,擦了一遍又一遍。
等到一切布置妥当,大姨忽然从袋子里取出一瓶红酒,开了,倒了三杯,叫我摆好,还叫我把那份通知书也摆在父亲像前,等我也坐好了,才开始对着父亲的像轻轻说:
“陈峰,果果真是好样的!今天,大红的通知书就摆在你面前啊!你看到了吗?”又侧过脸来,举起酒杯,示意我也举起杯,“来,为果果的录取,为果果的好前程,干杯!”
说完,一口就将杯中酒干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喝酒这么快的。
“吃菜!吃菜!”大姨一个劲地招呼着我。
“姆——”我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十分强烈的冲动,要给我面前这个与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大姨,一个正式的名分了,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有些不顺口。
“妈——”我鼓足了勇气,终于将这个许多人经常挂在嘴上的词喊了出来。
大姨——不,从此刻开始,她就是我的母亲了,听到我的话,竟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手中的酒杯久久地放不下去了……
“妈——果果给你倒酒!”我说。我站起来,将酒瓶擎到了杯子上空,只听“吱溜溜——”一阵响,那红色如玛瑙般的透明液体,注入了杯中……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我的新母亲脸蛋红扑扑的,溢满了笑。我知道,她是醉了。
嗯!是该让我母亲好好醉一回了!
不,我暗暗发下了一个誓言,我要让她以后每天都生活在醉的甜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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