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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蛾(第三章)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罗万军    阅读次数:5945    发布时间:2019-07-22

 

第三章:奇妙邂逅

第二年冬天,我和刘慧又见了一次面,虽然此前已有一整年未见,但这里我决定用“又”字,不出于任何目的,只是实在想不出其他词来。印象里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冷雾吞噬着眼前五米以外的一切,寒冷自然不用多说,呼气成霜。而整个冬天,也全是这样的天气,仿佛温暖的阳光从此掉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实在不想待在家里,就决定到镇上散散心。

当时刘慧正在置办年货,我们在云上镇的街道不期而遇。但这次相遇刘慧只与我做了简单的交谈,就急忙转身离开了。她匆匆忙忙地向前走,好似有人正拽着她的身体一样,没一会就消失在迷雾里。我知道那种久违的感觉只是对自己而言了,刘慧似乎并不想遇见我,也并不想与我在这个充满青春回忆的地方并肩而行。唯独在这个地方,哪怕我们说上半句话都显得阻碍。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但对于原因毫无所知。

为何刘慧自上次见面后就有意疏远着我?哪怕将整个街道走个遍,也只是毫无答案的恍然所失。此后的几天里,我似乎能想到一些答案,但又实在无法根据一个偏激的猜测自我定夺。反复许久后,我决定给刘慧打去电话,无论如何,当时我无法一面想着她,一面痛苦地纠结于那些前后矛盾的结论。我说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打来这样的电话,也不该对某个行为做出追问,我知道太多东西困扰着你一样,这些困扰有时让我们无法再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出相应举动,甚至截然相反。但你不会用一个难为情的动作来表达爱或不爱,对吗?我说完,就静静地等待起来,过了好一会,刘慧才在沉默之中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抱歉的话。她还想说些什么,从内心里还想着要说什么。可欲言又止,并重新陷入无法表达自己的困境里。而对于这样的困境,我注定无法追问,也不能追问,至少再我弄清楚自己是否完全属于自己之前,坚决不能。

因此,往后的时间里,我决定不再追问关于我们,关于我和她之间的任何事,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从而让一切退回到某个可以重新开始的点。在那个点上我们重新认识、重新思考自身或是彼此。

而且,就爱一个人而言,也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等待,对吗?更何况,还是在我存在诸多弊病和尚未弄清楚自己的情况下?

想好这些,我在离家返校之时重新联系刘慧,我说虽然一整年来,我们才见面一次,有许多话来不及当面言明,但一味再说爱你之类,也只是多余的赘述而已,想来你也不需要这些毫无作用的反复。正如你需要思考和接纳一样,我觉得在我和你之间放上一些时间和空间并不算太坏,甚至一切等到毕业后再说也并无不可,那个时候诸多难题必然能迎刃而解。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这样打算,而之所以迫不及待将一切坦白,只是害怕人生里再失去任何一个重要的人。而现在你显然是那个比我生命还重要的存在了,只是大多时间我无法将一切赋予华丽的语言加以表述。

我讲完这些,就什么也不再多想的安然入睡。

第二天,对面铺位多出了个年纪与我相仿的青年。他什么时候到来的,我并不知道,或许是半夜,也可能是早上。但看他一夜未睡,且想睡又不能睡的样子,想必是半夜里经过某个小站的时候登上了这辆列车。他见我醒来,犹豫了三四下后还是决定问我要不要一起到衔接处抽烟。

我答应他,洗漱好后,就与他一起朝吸烟区走去。我们各自抽了一支烟,他象征性地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便如一开始就想好那样述说起苦恼来。他说自己正为与妻子的异地分居及感情上的分分合合感到痛苦不已,尽管他们在初中时期相识,且已经育有两个女儿,但女方父母并不同意结婚。一晃五六年过去,还是得不到认可,自己在事业上也毫无成效,双重打击下正不知是该继续还是放弃为好。

“你爱她,要娶得也是她呀。”我说,既然她愿意给你生下孩子,甚至还愿意生下第二个,就说明了她跟定你的决心啊。

“可我们都相互放弃了一段时间。”他抽了口咽,接着就抱怨起这段时间里对方通过父母介绍和别的男人走到了一起。虽然现在已经断绝往来,女方也明确表示愿意和他复合,可和别的男人上过床这件事,自己一直耿耿于怀。即便和好,可能也找不回以前那样的感情,只是勉强支撑起一个家庭而已。

他这样说,而我实在给不出任何结论,并从内心里觉得他求助与我,简直找出对象。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就又变成一个除自己以外的人,自言自语地说自己或许不该纠结于这样的事,毕竟,在外面也和别的女人上过床。大家各退一步,没准能将这样的错误抵消,做到破镜重圆。

到这,我就觉得他是个可悲之人,两个人在一起不是爱和不爱的结果,而是将彼此的错误摆在天平上看谁多谁少?我怎么也无法对这样的脑回路给出个结论。而且他似乎全然忘记能在青春里和所爱之人有一段共同生活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反倒一味责备起错误和不该来。想想看,别人愿意和你发生关系,生下孩子,已然明确表明她并不在任何世俗眼光愿意和你在一起了,可你还要在自我封闭的意识里左右为难,自讨苦吃。

就这些我很想告诉他。我很想立即告诉他,可心里忽然想起这一年来的事以及冬天里和刘慧那次短暂的相遇,她匆匆忙忙像躲避着什么似的背影就让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刘慧到底躲避着什么?害怕着什么?我一边想,一边心不在焉地听他唠叨了一整个早上。

我们走进餐车吃好饭,他还在纠结个没完。我就感到厌烦起来,简单地与他说了句自己要睡午觉,就躺到卧铺上。我一点也不想睡,但怕他看出来,就一动不动,结果意想不到地昏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已是黄昏,看看对面的铺位,他已然不见了。

我无精打采地走下铺位,决定对于他的信任以及自己未能给出一个答案不在做过深思考。一来,自己无法感同身受,二来,不管怎样说,他都是比我还要幸运的人。我摇了摇头,干脆坐到过道的座椅上,看看窗外远去的景象。

渐渐地,我就开始留意起不远处的女孩来,她穿着浅灰色的外套,圆领毛衣把整个雪白的脖子都遮挡着,就像额外围上的围巾。当然比起这多余的装扮要显得更加和谐耐看。最让我出奇的不是她整一个早上都在低头看书,而是到了车上仍旧戴着的咖啡色鸭舌帽,仅看一眼就让人想起欧式电影里的女主,在视觉上也就更为新奇。我想她一定是没察觉到有人看向她,才会读得那么认真的,不曾抬下头,不曾停留。如此,只能望见鼻梁下一张小嘴唇在轻轻蠕动,仿佛耳语。

为了不至于太过投入,我开始往下,然后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林子,要是那家伙看到这么一双匀称的腿,定会给出前无古人的评论来。极为匀称!仿佛没有大腿和小腿之分,即便交叉着,也尤为笔直。

林子?即便是多年后的今天我都弄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想到林子,会引出更早的对话来。当时他更是破天荒地与我谈起该与怎样的女孩交往,甚至话题好更深入些。我想那绝对又是吃饱了饭后,无所事事的一刻!

“呜,照你这么说,那万一以后娶了另一半不是处女该怎么办?总不会休了她吧”

“这当然不会啦,但绝对不会再全心全意地爱她”他说。

“那你是先决定爱她,才和她做爱,还是做了爱才决定爱她”我问。

“这还用说,当然是前者”

“可你们总会分手啊,她总会跟着别人吧,如果人人都照你这样,岂不是害了她,所以这种事情根本无需太过在意的”

“所以,所以我才觉得得到收入不错的工作后,再谈恋爱,并结婚嘛。”他这样说,而我实在不好辩驳。毕竟,比起其他人,甚至是我,他的目的无疑是正确的。

 “如果你不能理解,也没办法”他说,“我从小就生活在好男不当司机,好女不当明星的思想里”

“可这种思想只适合不断读书,然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呢”我说。

“我也觉得”他吐出一口烟“不过这样才是最没有烦恼的,要知道人的苦恼绝对有一半以上来自于别人。”

想来林子一定是预见了我的未来,不然,绝不会在当时说出这种既贴切又精辟的话,“苦恼有一半以上来自于别人”我在心里连接想了好几遍,无不给予由衷肯定,这样我就看着窗外失神起来。

晚间时候我与女乘务员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她在背对着我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我的脚并险些摔倒,由此便一个劲地责怪。言辞一时间里让人感到愤慨。、我由于脑子里全是些稀里糊涂的事,只是说了句抱歉,就难得辩解地回到铺位上去。

火车是凌晨两点十五分在上海站停下的,而赶往南京要等到三点。我在二楼圆形过道走了一圈,找到一个僻静角落,便拿出林子从桌子底下抽出来送给我的那本《丑陋的中国人》漫不经心地翻阅起来。实在的,如果我读《丑陋的美国人》、《丑陋的日本人》或许会津津有味,但在人群聚集的场合里拿起《丑陋的中国人》怎么都有一种看着字眼睛却向四周窥视的感觉。而且,林子对这本书真是不薄,递到手里,还以为是刚刚出土的古物。我完全郑郑重重地接下,打算回来时,连同灰尘一起完璧归赵。可此刻实在无趣,也就翻阅起来。

莫约四五分钟,我渐渐感到有人靠近,抬起头,正是在车厢里对着我看书的女孩。她拖着一个娇小可爱的粉色行李箱,上面印着一个可爱的卡通动画。她一只手浅浅地插在大衣口袋里,虽然帽子还戴着,但我终于能看清了她的模样,很白的皮肤,很小的脸型,像一只手就能轻易捧起的莲花似的,颇有一些东欧女性的轮廓,一个南方人能有如此长相,我万想不到。

她一边走,一边四下里看。略显迟疑,但最终还是在我面前停下。

“抱歉,这里能坐?”她站定,为打断我而感到抱歉地问。

“可以,没有别人”我说,就把挡在她身前的行李拉开。她便不再犹豫地坐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的书,没一会又说起话来。

“喂,那个——能说说你在看什么书吗,感觉好古老的样子”

“古老?”我望着她,一时想不出会冒出这个词来。

“是啊”她点了点头,“完全不像书店里的”

“很不错的用词嘛”刚说完,我都有些忍不住地笑。

“一定是放在什么地方四五年不动才会这样子”她端详着说。而我无奈地告诉她不是放在什么地方,而是打扫卫生时,从床底下扫了出来,所以完全破旧不堪。我一边说,一边往包里放。

“书可不能用破旧来形容噢。”她忽然镇定地说,这话出自一个漂亮女孩,我确实受到了不少震撼。一时看着她白皙的脸发起来愣来。

“如此说来,用古老倒是好一些”我赞同她。

“对,古老,所以完全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呀”

“不得不说你的逻辑思维很强,但我还是不能给你看。”

“为什么呀?我们可以交换啊,我带来的看完了,现在正愁如何度过呢,给我看看好不好”

“呜,那可不行,内容上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孩子。”我说。

“你可真算得上是我见过的最小气的异性,要知道别人都巴不得我这样做。”她微笑着说,显然不相信我。

“哦豁”

“你的“哦豁”是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我决定不多谈。

 “喂,你不至于这样的吧。内容,内容总该可以说说吧,我很想听呢。”

“爱情故事”我说。

“不错嘛,那么古老的爱情一定是很好的结局”她突然露出天真的模样,就好像看了很多美满的故事那样。

“很抱歉,不如你所想”

“那是怎样的,类似梁山伯与祝英台?”

“嗯,全是一些悲伤的老桥段,你要是读了一定哭得稀里哗啦的,从此再也不相信爱情啦,山盟海誓啦,有情人终成眷属啦。所以啊,我得为这天下的男人考虑下”我拉好拉链,故意用手压着包。

“没想到你还真如我所想的那样有趣”

“如你所想?”我倍感疑惑地问。

“对呀,之所以坐这里就是觉得你这人即奇怪又有趣嘛。”她捋了下额前的头发,毫不掩饰地说。

“后者谈不上吧。”我说。

“奇怪就是有趣啊,都是让人感觉不一样,从而产生令人想要了解的好奇心嘛。”

“那你们女孩可真是竟喜欢些奇怪的东西。”我盯着她的脸,想看出有几分认真。然而一点也看不出逗弄的痕迹,如此,我自己也不明原由了。

“喂,问你个问题好不好”

“请说”

“在火车上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啊,要知道哪个乘务员可是一脸凶巴巴的样子哩。完全就是在借题抱怨嘛,还是坐飞机更好,态度完全不同”到这,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手指比划者说“对了,真是印证了那句话,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很贴切嘛”我说。“所以根本就是个花钱买服务的社会,用不着过多解释的。”

“用不着过多解释?”她像默念似的重复一遍,很快又侧过头较先前更认真地问,“抛除掉这些呢?”

“抛除掉——什么?”我也不由得也认真起来。

“金钱啊,如果你是在飞机上被这么数落一通,会不会生气?总感觉付出和收获不对等”

“很高深的问题嘛”我说。

“可我想知道,会还是不会?当然,点头摇头也可以呀。”

“多少都会觉得憋屈的啊,我是个大男人嘛,自然容易来脾气”

“可你没有这样表现呀,柔柔弱弱,我就是想知道这点。你是不是一个完全沉默到懒得为自己辩解。”她完完全全地看向我说。我突生出一种正被审问的感觉。

“其实你在想着其他的事,对不对?所以根本不想去理那种无聊闹剧。”她再一次看过来,黑亮的眼珠敏捷地跳动了下,仿佛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似的。“让我想想看,其实你在想某个女孩吧,亦或是刚参加完葬礼。”

“呜,不得不说,你这得言论比我本人更令人奇怪。”我笑道,“人在那种狭小的空间里工作时间长了,自然会有情绪上的不满啊。原因就是这样,我可不想发了火再想到这些,那样会很麻烦。”

“怎样的麻烦,社会谴责之类的?”

“这倒不至于,只是不想让一个糟糕的环境同时影响到两个互不干涉的人,仅此而已。”我说自己根本就不在乎道德上的事。

“没想到呢,能正经地说出这种话来,有点像换位思考的感觉。”她突然一笑,“那我现在想看看你的书怎么办?”

我看了看她,怎么也没想到说了一大堆竟绕回到起点,只得再次拒绝,然后询问她时不时一直有留意我会怎样应对?

“对呀。”她不加掩饰地回答,“我喜欢观察怪人嘛!”

“那和怪人一起吃夜宵怎样?”我怕她又绕回来,就看着远处的餐厅说。

“如果你愿意邀请的话。”

我又再说一遍,她就开开心心地率先站起身,帮我拿着背包,而我则一手提着一个行李箱走上铁板梯。她显然看出我不是一个富裕子弟,因此在点餐的时候仅叫了一份薯条和汉堡。走进餐厅根本就是临时起意,我自然也没有多少食欲,便点了一模一样的份,额外加了两杯可乐。我们就在靠近外围的高台上相对坐下。

“呜,这个季节给女孩点可乐还加冰,一看就很少约会嘛”她带笑看着我,略带调侃地说。

“只是从未在这种季节,这种地点,而且还和一个陌生人”然后我开始介绍自己,并询问她的名字。

“何念,你叫我念念就好了,个人比较喜欢别人这样叫。”

“我也觉得后者更好,如果把姓和名连在一起会有种不必想念的感觉。不管怎样,为我们的相识干杯。”

“可我决定也吃一口。”她拿起一根薯条和我的碰了一下。怪异至极!能把薯条吃出干杯的感觉,必然只有她了。所以我们躲在人群里吃吃地笑,显然都有同样的想法。

她全部吞下后,才开始说话,“我正是这样认为的呢,高中时我也曾想过改名字,但怎么也想不出来,总不至于用“恋”字吧,那样会觉得谈恋爱都没必要呢。如果用“锻炼”的“练”就好了,可你想想啊,如此一来我就要每遇到一个人都要重新解释,因为他们会没完没了地问,“喂,为什么你要用“锻炼”的“练”啊,完全像个男孩子”这样,岂不是更麻烦?”

“那我可算是庆幸的了,以后一定要减少这样无趣的提问”

“真是这样?”

“嗯”

“可一点也看不出来有庆幸的成份呢,稀松平常。”这次,她异常认真地端详我。

“不用什么都要写在脸上啊”我指着胸口,“这里记住就好啦,以后绝不会问女孩姓名里的用字。”后边的话,我一字一字地说。

“果然是个有趣的人呐,能一下子就变得很正经的样子。”

聊天就此告一段落,我们把番茄汁全倒在一块,然后慢慢蘸着吃,时不时咬一口汉堡,动作出奇地一致。唯一的不同只是我多了喝可乐的动作,当然,她也有尝试,但仅局限于浅浅地尝。

“你是不是经常坐火车?”

“必然的”我说,“一到寒暑假机票就上千,够我来回好几次,农村孩子可无福消受。”

“以往都是一个人?”她用洁白的牙齿咬着薯条问。

“如你所见,每年都是这个样子,孑然一身”我摊了摊手。

“喂,那你有没有艳遇过?”念念忽然抬眼看向我,猝不及防地轻声问。

“嗯哼”

“我说的是那种,好比突然遇见一个很心动的女孩,又在内心里挣扎几番后终于主动搭讪,并且取得成效。想想心都快要跳出来。”

“之后呢”我咬掉一半薯条,故意问。

“之后就是谈恋爱呀,是不是很罗曼蒂克”

“罗曼蒂克?”我突然轻笑了声,“更像是童话里的老套路呢”

“那你到底有没有过嘛”

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没有过,是不想吗?”

“这种事是个人都会想”我说,然后莫名地记起了周波在火车上干的事,赶紧甩了甩脑袋。“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

“对不起啦,我只是很好奇嘛,你不用感到无奈的。”何念脸上带着歉意,显然曲解了我的肢体语言,只得表示自己不是这方面的意思。

“那我要继续喽”她很快接着说,“我有听过朋友说这种事,于是就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啦,怎么样?我这个人也很有趣吧”

“何止,奇怪和有病才符合”

“你确定真要这样说?”她突然在嘴里鼓了一口气。我忍不住笑起来。

“老实说,我总觉得你从未想过这种事呢。”过了一会儿,她恢复平静说。

“噢,何以见得,我不像男人?”

“因为你眼里总会有种视他人于无物的眼神嘛,而且绝对是我见过的最爱发呆的人,深沉得很哩,一旦看向窗外就可以半个小时不眨眼。”何念一边想,一边很努力地说。“就像是掉进了深海里一样,又冰又冷的那种,别人的声音啊之类的都很少能传到你那里,而且还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可我有留意你的呀”

“呜,那已经是第二天了好不好,而且当时我都想好了,要是你在不看一眼,立马起身问你是不是呆子”

“确定不是玩笑?很难想象”我审视着她。

“当然了,以后你就会知道我绝对是个说到做到的女孩”

“那还好,没有让你失望”我说,之前的确没有留意。

“这叫什么话嘛,难道我在你眼里是个丑八怪?”她认真地嚼着面包,故作生气,而我也决定吃自己的份。说来奇怪,和她聊着聊着,我消失的食欲竟已慢慢恢复,仿佛现在才记起这两天下来除了水果以外胃里没进过任何主食。这样,我就开始认真地品尝,忘记了说话,也忘记了对面坐着个可爱女孩。

念念好几次都偷偷留意我是否在看她。一双黑眸子滴溜溜地转着,时而新奇,时而失望,从食物到我,再到她自己,就像指针的跳动那样。这种动作一般来说唯有十四五岁、古灵精怪的女孩身上才见得着,我努力地想,但又不敢确定是不是这辈子的事。

“喂,干嘛又不说话啊,真让人感到冷淡。就像这冰可乐似的,你总是这样吗?喜欢安静,还是不喜欢被我打扰?”念念握着可乐杯,低下头去,在半空中又停下。

“哦,对了,你身边的人会说和你聊天很累吗?”

“一般这样觉得的人都很乐意和我交谈。”我边喝边说。

“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一会幽默,一会正经,一会带着挖苦和自嘲。”她想了想,“就好像……好像是我们在进行着电影里的某个桥段。”

“那我能把这段剪掉?”我说。

“如果你的眼神再稍加认真些,我就绝不再说。不过看在大家都是老乡的份上,勉强不计较。”

念念不喝冰可乐,我只得拿起薯条对她说“干杯”,然后我们就在桌子中间碰了一下。我决定在被问题塞满之前先填饱肚子,于是就大口进食,并“咕噜咕噜”地喝可乐。她则趣味十足地看着我。

“接下来你要往那边?”

“南京”我说,“我在那边上学。”

“南京?”念念忽然趣味更胜地看向我,“真的么,我也要到南京去呢,几点的票,没准我们又是同一辆车,这样就可以一直说话,不看书也不会无聊啦。”

我们拿出车票对时间,我三点,她三点三十五。如此,她就低头反复地看,仿佛要找出些相同的事情来。直到广播里响起检票的声音时,她才回过神,与我交换号码,说到了南京联系。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打断在一个看向我的动作里。而当时我也实在没有多想,就直接从车站连夜赶回了学校。

新学期开始,我给刘慧打去电话。我说这个学期课程并不多,到暑假的时候可能会有一次实习的机会。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暑假的时候能赶回来看看你,毕竟,只是在寒冷的季节里见面,并不是一件好事。我说完这些,就等待着她的答复,或是简单说说新学期里是否繁忙。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多讲,我也无法喋喋不休地追问个不停。

进入四月,念念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有不有空和她一起参加社团活动。因为是在周末里,我便答应了她。她给了我一个地址,我们约定好一个小时后见面。

我换好卫衣,告诉林子下午将不能和他一起打乒乓球。他一边倒退着走(说是退着走路对治愈腰椎有好处。)一边问我晚上要不要留个门。“那样最好。”我说。

走出校门,我按照念念发的定位,一路换乘公交,赶往她所在的学校。她就在学校前的站台等我,我们很容易就见了面。但她只说了句先做公事,就一直和社团成员商量着什么,她认真地与他们说话,格外地认真、投入。有意识地像海浪那样将我推向一边,搁浅在一个陌生角落里。我感到她似乎有些生气,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怎样的事。不过,在这样微妙的距离里,有一点又很了然,如果念念真的很生气,那么必然不会与我见面。如此,我就紧跟着她。

我们走进一家养老院后,一部分学生把横幅拉好,将水果分发给老人们,一部分从护卫哪找来抹布,扫帚,拖把开始打扫卫生,或是给花台除草。女孩们则开始和老人聊天。做好一切,又让他们坐到院坝里,开始表演节目。一个女孩唱起昆曲时,老人们就如听仙乐般打起精神,而一旦学生们表演现代歌曲和舞蹈,他们就露出发困和不知所云的神情来。

过来十几分钟,念念才想起我似的,走到身边来。

“我们走吧。”她说。

“这个时候?”

“不然呢?总不至于一直在他们面前又唱又跳吧,那样早晚会把老人家逼疯嘞。他们只喜欢那些古老的戏剧,看见了吧,整个社团就一个女孩会而已。”

“这么说公事处理完毕,到私事的时候啦。”

“亏你还能说起这个。”她轻轻地瞧了我一眼,仿佛我们刚认识似的,然后恢复了先前的态度走出院外。

“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呢。”我跟在身后说。

“真不知道?”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近来貌似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她左等右等,等不到答案就回过头来,有一种很认真的眼神看了我半秒。

“怎么说我们也算有缘吧。”她说,“想想看,茫茫人海里,从同一座城市出发,在同一车厢里度过一天一夜,又到同一个车站换乘,赶往另一座相同的城市。这中间只是最后一步差了半个小时而已,半个小时而已嘞。这半个小时真就那么重要,以至于你一刻不愿停留,直接赶回学校?”

“就算你认为这些只是机缘巧合,人生里根本不缺乏这样的偶遇。我们也相谈甚欢吧?亏我满脑子想着你会在车站等我之类。结果连个鬼影也没有,我只是一个女孩子而已啊,总不至于吃了你吧?至于这样躲着我?而且我才是需要照料的那个人好不好,你就这样丢在一边?让我只得独自到附近的旅馆借宿一晚?那么这些都是我个人一厢情愿好啦,你起码第二天也该问问我有没有安全到达吧?那样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嘛。”

“现在知道一个女孩为什么生气了吧?”念念看向我,而我赶紧点点头。

“知道错就帮我拿着好啦。”她把包从肩上取下,递到我手里,就朝前走去。我在脑海里思索半天,愈发弄不明白念念是个怎样的女孩,想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而已吧,同时有着喜怒哀乐的女孩而已吧。

“可是念念,事已至此。”我说,无论怎样都回不到那个晚上。

她回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呜,这是当然了,我有叫你回到那个晚上?你可真笨哩,现在才最重要嘛。想想,此刻才是正午,离我们分开可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不至于一直过去的事数落你,并像个疯子那样在这大街上走来走去吧。”

“可我已经好久没和女孩约会了噢,你不帮忙,可处理不来。没准真会带你像个疯子那样一直在街道游荡。”我故意这样说。念念突然又走到我身边来,她把刚才那些不愉悦全丢到另一个世界去,露出一副很耐心的模样。

“尝试着想一些也不坏,看看我喜不喜欢。”

“吃饭,看电影,逛街。”

“呜,全是些老套又俗气的内容嘛。”她说。

我们走进一家电影院,看了最新的戏剧片,从头笑到尾。我们将整个商业楼逛了一圈,念念挑选发夹的时候,我买一个银色项链送给了她。而后,我们就像任何一对年轻情侣那样悠闲坐在凉伞下享受午后时光,她点了柠檬味的奶茶,我实在不知道该喝什么,就点了相同的份,不要珍珠。

广场的左侧是一个低于地面的水池,并有没喷水,静得犹如一面镜子。阳光开始退去,连天上的浮云连成一片,夹在地砖之间的彩灯两了起来。一群鸽子很安静地停留在中央雕塑边缘,每当蹒跚学步的小孩靠去,才飞起又落下。其余的全是往来的人们,一对对相互牵手的情侣,穿着深色制服的保安,打扮妖艳、满是纹身急忙赶去上班的夜场小姐,以及蹲在花台上抽烟,不断打量着往来人群的青年。

我望着这些,好一会才发现念念已经坐到旁边来,她故意将吸管往上抽出一截,低头一股劲的喝,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显然,在我开口说些什么之前,决定不再多言,也不抬起头来。

我伸出手捧住杯子,感受着里面的冰凉。对她说了句抱歉的话,我说自己就是这样,从很早以前起就是这样,很容易就忽略掉身边的人和事。但这些只是我个人改变不了的缺陷而已,并不是因为和谁在一起。

“我想说没关系。”她抬起头来,“但你一定不信,实际上,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最不能占有和控制的就是别人的思想,但……但总是控制不住想知道是怎样的事、人或经历,实话告诉你吧,我都会被你带进那看不见的漩涡里,明知道不该受影响,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毫无瓜葛。可就是做不到嘛。有时,我告诉自己你是个奇怪的人,我是因为想要了解“奇怪”才靠近你的,但自己都会变得奇怪起来,情绪也莫名其妙地波动。虽然比谁都清楚才不是这样的,但还要跟个傻瓜似的自己骗自己。”

“呜,那实在是抱歉嘛,下次我该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要出来惹人生气才好。”

“不仅要关起来,而且还要上锁后把钥匙丢出窗外。一直困着自己。”念念没好气地说。

“这样岂不自己把自己饿死,没有人会照顾我的,更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没准在还未饿死之前就把自己无聊死了。想想看,那该多孤独,我总不至于自己问自己“喂,今天是星期几啊,外面天气怎样?”,又自己回答说“傻瓜吗,在被困住了还问这些没用的,记住天黑睡觉,天亮起床就好了”,然后另一个自己又说“这怎么能行,人被困住就不能去了解外面的世界了吗?总该接触新鲜的空气和水嘛,听听声音也不错。”你想想看会怎样,一定会陷入一个有用和无用的死循环里。那样我一定会很惨哩,而且会变得毫无理智可言,就像一个人要自杀,却不用刀子、绳子或是药物。而是反复掐自己的脖子,有用吗?一痛就会松开啦,然后还要笑着庆幸自己能够活下来,完全是白痴的行为嘛,所以我很不想锁着自己。”

“可我会照顾你啊,只要你拼命地喊,不断说出自己想要什么,我一定会给你呀,水,食物,日落日出都陪着你说话,甚至还可以把你救出来。只要你说你想要,想要食物,想要人陪,想要获救。总会有人施以援手。”

“不可能的。”我说。没有谁能完整地解救谁,除非自救。但这样一来就必须违背先前的一切以及那个决定把自己锁起来的决定。

“所以被锁住的人就不能自己逃了?实在难受的时候就运用思想,想着怎样去做?决定怎样去做?却什么都不做,干等着房子自己垮塌掉。”何念透过镜片向我望来。

“嗯,于我而言,但我一直不想做这样的人。”

“真是奇怪的逻辑嘛,于我而言”念念说着和上一句结构相仿的话。然后捧起杯子,放在离下巴几公分的位子,认真地喝了几大口。

“其实我也喜欢安静,不愿被人打扰。你能明白?” 她喉咙蠕动了一下这样说,并没有想要特别强调的部分。就像她把杯子隔在半空一样,意思也悬在半空。

“可本质上没有谁喜欢一个人。”我说。

“可我就是喜欢。”念念故意往相反的方向说,“一个人的浪漫不好?就想独自乘车享受一段旅程那样,亦或是走在大草原上,向往左就往左,向往右就往右,累了就停下,不用别人向前走,你也得牵强地向前走。你就属于你自己,而不是别人亦或者受别人控制。”

“自己就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岂不是不需要爱情了?”

“怎么会!”她立即反驳说。

“很好奇你会期待怎样的爱情”

“当然是使自己快乐的啊,爱情就该是使人快乐的样子嘛。如果爱一个人反而令你痛苦,就该早早甩开,而一旦使人快乐,无论经历怎样的方式都应该坚持着紧绑在一起。快乐和制造快乐的方式最重要,知道吗?”

“不信,你看。”她低头将奶茶吸到嘴里,又顺着吸管倒回杯内。而后就那么抬眼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亮的眸子摄人心魂地看向我。而我完全惊讶到说不出话。她也没有要我评论的意思,就先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想说,一个女孩不应该做如此粗鲁,应该举止优雅,谈吐得体,对不对?可我想说这就是此刻使我快乐的方式。现在我想让你做,使我快乐。”

念念说着,托起香腮,静静地看向我。实在的,她这样看向一个人时,简直无法拒绝。

“怎样?怎样?”我照着做了一遍后,她立即问。

“不可思议!”我说,“显然一直以来人们都忘了放某种调料。”

念念听完笑个不停,我也笑起来,我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笑了好一会。风不知不觉地刮了起来,一直顺着马路吹,就好像是唯一的通道所以必须相互拥挤那样,连行道树都齐刷刷地歪向一边。风到了广场这边才四散开,于是落叶就没给方向地乱转,夹杂着午后的尘埃,水面也很快荡起阵阵涟漪。

几乎是起风的一瞬间,从树梢到整个地面都散发着凌乱的气息。鸽子躁动不安地飞起又落下,行人匆匆。一个从清洁工人正在嘴里念叨着要下雨了。

“这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应该得到的快乐了。你会记住一辈子对不对?”

我点点头。念念就像刚才那样又笑起来。“没想到你会做这种无聊的事?”她抬起头来,像重新认识似的看向我。而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跟着做,按道理说不应该如此才对。

“贵明,你是个怎样的人?”

“我也不太清楚。”我说。

“呜!还有不清楚自己的?真好奇你生活在怎样一个家庭里。”

“农村家庭。”

“可有兄弟姐妹?”我回答有。

“我从小都是一个人长大。”她说。

“所以你希望有人陪着你?就像刚才那样做一些脱离不了童趣的事?”

“不止,我还想让你和我一起去看月亮来着,愿不愿意?”

“这样的天气里看月亮?”我问。

“也不是看啦,是找,是把它找出来。因为有时候它不能像在黑夜里那样发光嘛。所以就不能一抬头就看得见,要仔仔细细地找。”念念把身子往后仰去,露出白皙的脖颈和微微凸起的锁骨。往下,是隆起的胸脯,往上,云层在她眼帘里浮动。她就那么坐着,仿佛很认真地寻找什么,眼神穿过云层,消失在现实世界里。

“你有在白天看过月亮吗?”她保持着仰视的动作问。

“不曾留意。”我也把头向上仰去,全是一些黑云在天上逃。

“那你以后一定要时不时太下头,永远低着头是看不到的。”念念恢复常态,像阐述一个很常见却极少有人留意的事实那样说:“需要很留心地看噢,仔仔细细的那种,因为它会像一团云层那样呈现出半透明的颜色,很容易就被忽略掉”

“有这样的事?”

“当然有啦,真的有这样的事,而且一直存在”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定地说。

“喂,贵明,能不能借你的手用用?”

“完全可以”我说。

“能跟着我做同样的动作?”她再次请求,然后手肘放在桌面上,掌心正对着我,我也伸出右手做同样的动作,接着我们轻轻握到一起。很自然的行为,四五秒的时间我们便消除掉不适,开始看向对方。

“大致情形就是这样的啦,我们连着的手就好比天空那样成一个拱形,然后太阳在你的那边,月亮在我的这边,一个在慢慢掉下去,一个则是很努力地爬上来。虽然只能遥相呼应,但它们绝对比谁都更想能知晓彼此、更能理解彼此,因为同处于一片天空下嘛,而且谁知道它们存在了多久,就算不想了解都多少会知道些。”她一边比划,一边认真地说,说到“太阳”时就指向我的手肘,说到“月亮”就指向她自己的。然后用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做着行走的动作,从她的一边爬向我的一边。

“第二天,太阳就在我这里了,然后它们就以一天为期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你说奇不奇怪,明明很近的一段路,但总会感觉做什么都来不及,总找不到那个平衡的点,总觉得缺少些什么,永远都连不到一块。”

“很不错的比喻嘛”我赞叹说,然后更用劲地握住她的手,直至掌心完全对在一块,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掌动了动,又几乎在半秒内便停下所有动作。我不能准确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确定当时为何要这么做。说实在的,感到遗憾都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不过,这种事情我可没有骗你噢”良久,她继续说道。在我表示自己从未在贵阳这座城市待过后,她较先前更认真、更仔细,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更丰富多彩。

“那你以后一定要留意了,其实只要记住有,很容易就能看到,无论坐公交,还是走在大街上都可以,天一放晴,七八月的天空上很容易就看到的,我就喜欢伏在天桥上仰望,为此还闹出笑话来呢,当别人问我在干嘛,我说出“看月亮”三个字他们就会用异样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我,然后流露出我是个怪人的表情,莫名其妙嘛,自己抬头看看不就行了。可很多时候我又会觉得自己才奇怪。”到这,她就轻轻地笑。

“可今天不是个好天气呢。”我说。

“没关系啊,我们都是奇怪的人嘛,奇怪的人就做奇怪的事,对不对?活着只需要想到做到,结果什么的交给老天好啦。”

“好,想到做到。”我说了同样的话,然后站起身,牵着念念大步穿过广场。白鸽较先前更惊慌地飞离地面,耳边全是它们扇动翅膀的声响。我回头望去,风正将念念柔细的长发往后吹去,露出整个完美的脸颊。

来到公路边,我叫停一辆的士,将想法告诉他。黑胖司机有一个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们一眼,确定是要做这样的事,就把我们带到长江边上,汽车并没有上桥,我们就顺着人行道徒步往上。

我松开念念的手后,她便在两米处的位置一边看向我,一边回退着前行,时不时又转过身去。桥面上五颜六色的灯光不断变换着点缀单调的夜色,同样也照向她,她的脸以及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充满了不一样的色彩。美丽的景色!美丽的人儿!在这轻轻的夜风里。

我们相隔半米背靠在栏杆上,她双脚交叉着站,我亦是如此。月亮自然是看不成,但正如我们的初衷那样,并未觉得遗憾。相反地,我们很快就以一切融合,轮船的汽笛声,汽车经过时的抖动以及远处的灯火。这么一刻,普通的一切仿佛都具备了深刻的意义。是的,能称之为记忆的意义,我想这正是它们能再次在我脑海里呈现的原因。

“接下来想听什么?”念念侧过头问。

“只要是关于你的都可以”我说,我对于故事从来不挑。

“既然是故事,那就给你讲讲以前好了”她说。

“如果有不愿提及的可以跳过。”

“我向来不讲不完整的故事,没准完完全全的说完,你还能对我有新的认识哩。”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确实,我也不喜欢故事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无论怎样都要给上一个结局才好。

念念说自己其实是个性格孤僻的人。所以对于热闹和主动搭讪都尤为反感。如此,我便成了较为特殊也较为幸运的一个。至于原由,我想确实如她所说:大家生来都是众生相,没有谁会无缘无故与他人不同。

“总有一类人是相互理解的,同情也好,好奇也罢。我会给你一种活泼,理性的错觉,完全是因为你掉得比我深。同理,当遇到比你掉得更深的人时,你也会表露出和我相同的一面,然后他也会认为你简直就是乐天派。人都会这样的嘛。”

我看向念念,表示完全赞同。“如此一来,我确实很想了解你说自己孤僻的原因了,相识到现在还真没思考过这层次的事”我说。

“家庭,家庭因素”念念的声音很轻很快,像不经意间从耳边吹过的风,让人有一种回头望去其实什么也没有的错觉。

“但现在看来,我也不知道是主要原因还是次要,因为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比如:我天生如此,还是后来喜欢如此。你可能很难想象从记事起我几乎就是独自生活,一个月都不一定和父母见着面,更别说能让他们了解我心中所想。他们需要不断在外做生意,我就不断像宠物一样养着,真可谓是不愁吃不愁穿。至于爱与不爱,完全是精神上无关紧要的事。”

“听上去蛮清闲自由的嘛”我说,那个时候自己还穿着破烂衣服上山干活,要真能有保姆照顾绝对是神仙日子。

“呜,相对于现在来说当然是自由啦,可当时完全是个小孩嘛,连打雷都怕,最最主要的是那个时候又不像现在有各种社交软件可以联系朋友。其他时候倒还好,可以到学校去,但每逢周末情况就能糟糕啦,想出门根本是不可能的,甚至自己开下窗户都被认为是危险的,因为请来照顾我的人总会担心我出去就意味着不安全,刮着、摔倒啦,吃不卫生的食物啦之类的。连我闹肚子,她都觉得是天塌了下来,你说好不好笑?”

“嗯,确实有点”我说。“不过,这样也算得上是尽职尽责呢。”

“可根本就不是爱啊,甚至连关心都谈不上。这只是交易而已,通过我来维持这种交易,她需要完整无缺地照顾好我,那我的父母只需要负责给钱。多简单的事,却要做的如此复杂,复杂到同学们都不愿到我家里来做客,她们总会说:呜呼,到你家来真是麻烦死啦,打个喷嚏都要跑到厕所里。真是这样的,我们每走过一个地方,保姆就会立即跟在身后擦拭。这样,我们就只好像木鸡一样坐着不动,小声说话,小心动作。毕竟我的朋友也是懂事的人嘛,她们不想自己坐着的时候身边总有一个忙碌的身影。”

我听完,不由得感慨万分。 “所以你很希望得到完完整整的爱?”

“谈不上完整不完整,只是活着的需求罢了”她说“人总会有各种精神上需求啦,是也不是”

“嗯”

“看来,就这方面而言我们是一致的”她转过身,望向藏匿在黑夜里的江面,用手托着腮 “好在人能够长大,这真是值得庆幸的事呢,升入初中以后由于和很多朋友都分在了不同的学校,加上我本身又是个不多话的人,所以一点故事也没有。讲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一点记忆也没有,仿佛每天都是平平稳稳、睁眼闭眼就结束,完全空白得像张白纸。”

到这,念念向我望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明明是自己走过的生活,却一点记忆也没有。”,我说:这于我而言很常见。

“总之,要么就是生活太平淡,没什么可牢记于心,要么就是太健忘。我就是以这种状态不知不觉升入高中的,这时候他们倒是经常到家里来了,不过全是没玩没了的争吵,我最不想见到他们的时候却总是出现,问我愿意跟谁一起生活。我说:我跟我自己就好。没多久他们就离婚了,是因为投资失败导致的,并不是因为爱与不爱。这样我就从贵族学校转到了一半学校。无所谓的啦,转到那里都一样,甚至不上学也可以,我根本就不爱学习。不过,倒是很爱生病。”念念在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这完全是实话,我真的很容易生病。”她继续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很少外出的原因,天一旦转冷我就会感冒,严重时还会高烧,扁桃体发炎。到了生理期就更是麻烦,基本都要在医院里度过。”

“呜,照你这么说,比起林黛玉还可伶三分,必须要找个体贴入微的人才行”

“对的呢,他第一次陪我到医院去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也确实是这样,他照顾起人来总是无微不至。我半夜在医院里吊完药水,只要对他说自己不想在医院里待,想要回家睡觉,他都会立马来接我。几乎包办了所有的一切,直到把我送进家门,从未抱怨半句。”

“很不错嘛”我说“要知道那个时候学习压力很大。这样一折腾能睡上四五个小时就很不容易了。”

“我知道呀,所以一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

“那为什么分开,毕业后分别上了不同的学校?”我谨慎地问。

“大可不必这样”她释然地说,“至于你想知道的理由,我实在说不清楚,真的一点也说不清,我根本不知道具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我只知道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他突然叫我到他的住处去”

“然后你就自投罗网被他给办了?”我说。

“喂,这叫什么话啊,能不能委婉点”于是我们都忍俊不禁。

念念是过了好一会才开始讲述的,我想对于她而言绝对是很不想提及的过去。所以话里才会强烈地表现出毫不在乎却又断断续续。

“他当时确是有这样的想法,唉,算啦,直接和你说实话吧,不是简单的有,已经到了把我压在身下的地步,不过并没有做成”她红着脸说,“不知道为什么,接吻的时候都很顺利的,可他刚准备下一个动作,我就突然感到很不舒服了,一种很异样的不舒服,和紧张完全不同,可以算着是身体上和心里上的不想,不想在哪个时候,不想在那种地方,不想那么早,仅此而已。于是我就推开了他,不管他怎样叫喊,咆哮,辱骂都坚持离开。”

“真的很不好形容他当时的情形咧,我倒宁愿那不是他自己,因为完全判若两人,说是一头失控的野兽也不为过。”

何念从包里拿出水杯,望着黑暗的江面,慢慢拧动瓶盖,喝了两口后才整理出思路。“他是因为看色情电影失控才做出这种事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摆了摆头。

“这意味着当时任何一个女人在他面前,他都会做出这种事来,他一心只想着发泄,就是这样。所以我必须要拒绝。”

“很难想象你能想到这些”我说,“后来他有给你道歉,然后说出了这样的原因?”

“道歉?真是太过于奢望了,我没有责怪他,他却把我贬的一文不值,说什么已经占有了我,我就是一个贱女人,明明和他是初恋,可根本就不是处女。这事可在班上闹了好久,真的很气人哩,本来我是不会在意的,可我是真的很爱他嘛,于是就给了他两个耳光。万没想到,这样,我们就彻底分开了。至于原因,这绝对又算得上是一个极其奇怪的现象,实在讽刺,当时有一堆夫妻借着给学生下载电影的机会进行性爱影片的倒卖,每当学生去买电影,他就会给出一个文件,里面全是各种色情电影的代码,只要把想看的代码告诉老板,交了钱就转载到手机里,你绝对想不到,每天都有一群学生围着,而且男女都有。你说奇怪不,两夫妻带着刚满月的孩子做这种事。”

“奇怪”我说。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一直做这种事的,哪怕又交了新女朋友也是如此,他们终于能在一块了,在此之前她仇视我,期间看向我似更是一种为何没有死掉的眼神,生怕我会再次投怀送抱。呜呼!想到那个人,我就想象泼妇一样骂人,不然会活活撇死。”

“随意好啦。”我帮念念拿住水瓶,于是她就双手合在嘴边。想大声喊些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唯独眼里泛起泪花。我没有递过纸巾,只是静静地等她哭出来。她一定要哭个够才好,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唯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地属于自己,我深刻到意识到这点,也就不做出任何打断的动作。

“这件事上我可有错?”良久,她像乞求似的问。

“没有”我说“绝对没有!”

“那为什么会这样?我仅仅是那一刻不想而已”我回答不上来。可能吧,爱情里根本没有对错,有的只是各种要分开的理由。我们只需适应理由就好,甚至追究感情对错实属折磨。

我把外套披到她身上,风开始变得凉了,整个天空都往下压了压,像要包裹住整个地面似的。我闻了闻有雨的气息,并且很快就顺着河岸扑鼻而来,落在脸上冷丝丝的,是一种深秋的味道。

我搀扶着念念,一边走,一边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那远比冷带来的、更强烈的颤抖。于是,赶紧在路边叫了辆车。打开车门的时候,我说 “我们先回去吧,下雨了。看月亮的事交给以后。”

“你会把我带到除宿舍以外的地方吗?”她忽然抬起头,看不清真假地问。

“很想,可是第一次约会不太好。”我靠向她耳边,轻声说。这样,念念的脸上就出现了永远与记忆和时间融在一块的微笑。接着,靠在我肩膀上陷入沉睡。她一定是累坏了,温热的气息才会不受控制地扑打着我的脸,扑打着我的内心。睡吧!我在心里说,然后什么也不再想地吮吸着她散发的香味。

我们是凌晨一点来到念念住宿前的,雨还没停,只是变小了些,小到不必撑伞,小到从路灯上落下才能看到,斜斜地画出一条条纹路,然后不知落向谁边。这真是一盏神奇的路灯,由它发出的光竟能很清楚地留下一个轮廓清晰的圆圈,像极了彩虹映在地上。我们就在这里不约而同地停下。

“是不是很好看?”她转了个圈,仰面望着落下的雨。让细雨粘在她的外套上,头发上,在灯光里散发着透亮。

“第一次见到。”我说。

“这么看来又是收获颇丰的一天呢”

“是的,美人、美景就在眼前。”

“真是这样?”念念抬起脸来,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她一动不动地看,蒙蒙细雨落从她眼前落下。半秒的时间里,我轻轻地在雨里抱住了她。我不知道当时该不该这样做,可若不如此,就没法收场,念念也必然会像那个我没有在车站等她的夜晚那样生气。另一方面,这或许也是一种机缘巧合吧!我想,如果我们不是乘坐了同一辆车,有相遇在同一个中转站赶往另一个相同的城市,就不会有现在,而现在,需要我们如此。

而且,在我看来,念念就是念念,她活泼、开朗,有时可以为芝麻小事大发雷霆,也可以在下一秒就把烦恼全丢到另一个世界,表示出如自身美丽那般的快乐来,这样快乐只需要稍稍靠近就能够感受得到,像阳光透过云层那样使人温暖。和她在一起你也能过感到愉悦和畅快,我不想再将感情表现得艰难而痛苦,只想拥有这种简单的欢乐,从心底里想,甚至是渴望。然而,当我把念念抱在怀里的那一刻,某些久违的感觉确实让我变得恍惚而掉入某些黑暗里了。

“你有多久没这样抱过女孩?”过了一会,念念问。

“可能久到上辈子吧。”我说。

“咦,那岂不是难受得要死?”

“所以才表现极差嘛!”

“要多抱抱噢,亲亲也不坏。”念念将脸从我胸膛移开,在灯光里呢喃着说。黑夜里我竭力睁大眼睛向念念,我想从她黑色的眸子里找有几分真有几分假,可她脸上的表情让这一切都无疾而终了。她的眼神静得像毫无倒影的水面一样,没有任何波动。就这样看来事,我无法生出任何一种欺骗她的念头。

“可是,念念,我不想伤害你,一点也不想。”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我说或许你还不够了解我,只是为这一时兴趣而感到快乐,真实的我正如林子所说根本不值得信任,至少现在是这样。

“咦!你有这样的朋友?”

“对呀。”

“可你们还在一块。”

“因为他是男的,我也绝不会对他图谋不轨嘛。”

“可我也没有什么值得你伤害的呀。”

“道理是这样,可坚决不能够!”我说。

“因为你现在有了喜欢的女孩?”

“算是吧。”

“可你总说自己很有空。”

“因为我们相隔甚远。”我说,情况也比想象的复杂,仿佛过去和现在揉在了一起。这种爱并未使我快乐,反而是无穷无尽的痛苦,但不知为何,自己就是不能彻底忘记。

“那你喜欢和我做这些无聊的事?”念念轻轻问。

“喜欢。这一天也尤为快乐。我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快乐了。”

“这就好啦呀,过去什么的让它过去好啦。现在才最重要嘛,现在我们在路灯下,在夜雨里。”她重新靠向我的肩膀。

“可是念念,我们还能见面?”

“呜,这叫什么话,你不会把我当成发生了一夜情的女人吧?”她逗乐着说。

“可我把自己说给你听了呢?”

“就因为这个?”念念难以置信地抬起眼,我对着她点了点头。

凌晨一点,我回到宿舍。林子已经睡下,他在睡梦里似乎说了些什么。并不是对着我,我就蹑手蹑脚地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拿起沐浴露、洗发水和毛巾走进浴室。我蹲在地上,让温热的水将身体淋个遍,从头到脚。可是过了好一会,还是整理不出一种安静的心情来,怎么都感到空落落的。

我无法叫醒林子,把他从睡梦里硬拽到我痛苦的现实中来。就独自走到阳台,打开啤酒罐,一边喝,一边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树影在风中轻轻晃动,被淋湿的地面显得暗黑异常,那盏要烧坏的路灯时不时闪烁一下,将那些黑暗驱散,又很快笼罩而来。栏杆对面,一对情侣正在道别,他们拥抱、亲吻,然后挥手离开。三五成群的男学生正沿着马路走来,似乎刚到镇上喝了酒,摇摇晃晃地踩着步子,靠近宿舍区,就像狼那样吼叫。一层大厅里还亮着灯光,人们全走出宿舍,围在一起观看球赛,一会发出兴奋的欢呼,一会是惋惜的哀叹。

我喝了几口酒,再望向这些常见景致,顿时感到奇怪起来。他们每一个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着怎样的事,并露出幸福的表情。唯独我连上一秒在脑海里都模糊不已,无法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或是将要去做怎样的事。我努力地朝窗外望去,一切只是光从另一面照来而投在地上的黑影而已,在这样的黑影里,在光能照到的另一面,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只是如此,更早之前我也能像他们一样轻易感到快乐,并也能给身边的人们带来快乐。那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着?我实在不敢去想了,没准只是酒后的自我怀疑吧。

不过,在这还带着凉意的夜晚,我朝着更远的方向望去时,无比深刻地想起了刘慧,她此刻在做什么?这一天里又过着怎么的生活?不知为何,我特别想知道她这一天的生活,也特别希望她在睡不着的时候打电话来。如果她无意间询问我关于这一天的生活,我必然一句不落讲与她听。哪怕她生气地让我离开任何人,也立即做到。

可左等右等,却毫无结果。想来也是,谁会在大半夜里打电话来。现在,人们不都应该安然入睡了?刘慧想必也像任何一个早早入睡的人那样进入了美丽的梦境里吧,但愿在那远离现实的梦境里,她不再被太多烦恼困扰,也能够以使自己快乐的方式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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