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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蛾(第五章)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罗万军    阅读次数:4309    发布时间:2019-07-22

 

第五章:不可触及

我在离发车还有两小个时前赶到了车站。时至中午,天气异常晴朗,碧绿的湖水在阳光和微风下波光粼粼,观光船上身披红色救生衣的旅客在招手,他们全微笑着露出白牙,在阳光下闪着光。岸边,戴着遮阳帽、身穿短裤、衬衫的人们正在柳树下的小径上络绎不绝,近处,几个小孩正吹泡泡玩,气泡在阳光下五颜六色。

除了背上的背包,再无其他行李,我也就决定湖边走走。从那如云一般的浮雕经过,沿着岸边小径走过左半部分又折返回来,独自坐在柳树下那颗伸向湖里的岩石上时,我很突然地给念念打去电话,告诉她自己因为看了短信思考颇多,从而忘了提醒路过校门口买鸡蛋回去做面膜的事,也为此坐过了站。但这比起忘记提醒你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她似乎还在气头上,一句话也不说,我就询问暑假的事。

“我已经回到贵阳了。”她说,“因为毕业以后我不想待在一个没有朋友的城市,所以就提前到这边适应上班生活。你能明白?我不再喜欢孤零零一个人。即便以前喜欢,但是现在、以后都不再喜欢。”

念念就说了这样一句话,当那头传来一个叫她处理某事的声音时,她就匆匆挂断电话,没有说过后再打来,或是让我打过去。自此,我还未来得及告诉念念自己正在赶回去。不过转念一想,告诉她又出于何种目的呢?念念是个聪明的女孩,而且生气极了,才没有谁愿意接受迟来的道歉。

我也不再多说了。

印象里,这年夏天的旅行糟糕至极!即便现在回想,我都还不能彻底弄明白这种厄运是降临自身,还是另有其人。当然,豁达一些,活着就必然经历意想不到的事,用倒霉这个词又确实过分了。至少现在我还不能明白半道被迫返程对我的人身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强降雨和干道受阻在现实里又意味这什么。

但不可否定地,它们的降临确实让我在不怎么明朗的脑海里做了某种意义上的思考。而这一天一夜的走走停停也让我感到疲惫极了,只好返回宿舍休息,再另作打算。

因故退票的特殊窗口前挤满了人,他们手里拽着原数返还的车票钱,同时嘴里不满地嚷嚷着:为什么把他们丢在车里,像猪一样拉来拉去,却只是退回原来的钱,而不是另有赔偿。他们要回家,并不是这种免费试玩的往返游戏。此种场景你只要稍微一想,就能在脑海里呈现出来时如何混乱,我好容易才连人带包挤进去又钻出来。期间,曾无数次想大声告诉所有蠢蛋:我要的也不是这种无聊至极的戏剧,而是回到刘慧身边,换个季节陪在她身边,这于我而言何等重要。

然而,我又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正如你感到诸事缠身却又是非难辨,甚至连为何如此都毫不知晓。

如此这般,我只得昏昏沉沉回到学校,买了几罐啤酒和一包苏烟,在老板不解的眼神里走进宿舍。林子那家伙已经到苏州实习去了,我冲了凉水澡,就独自坐上窗台抽烟、喝酒。不知何时爬到床上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是凌晨两点,看看手机,没有电话、短信。算上被耽误的行程,暑假已经开始四天了。想到这,我就拿起刘慧的信前前后后读了几遍,慢慢对于她没有询问我关于暑假的事以及冬天里匆匆离我而去,像躲避着什么似的反常举动多少又感到释然了。

确实如信里所说,就某些事上,即便她现在答应了我,我们又该与怎样的方式相处呢?一来,我们相隔甚远,二来,彼此在各自生命里都有所经历,已由一味地喜欢某种味道到事实都得尝尽。在理性已经占据大部分躯体的情况下,已然开始认真思考起感情的出路来,当人的情感还停留在某个点,而现世已是天翻地覆的景象时,谁不曾在害怕和渴望里左右挣扎呢?

或许,我想着该与怎样的方式与她相处时,她也在为这样的事思考着吧,并为毫无结论而痛苦吧。所以一切未有定论之前,我们都只得退回到那个最初的点上。如若不然,任何形式上的勉强相处都只会适得其反,至少在我们明白自己之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远比正在做什么更重要之前。

如此,我突然醒来的失落和并不愉悦的旅行所造成的影响多少消散了些。天气实在闷热,睡在凉席上,也冒了一身汗,反正翻来覆去毫无作用,干脆再到浴室冲凉,打开灯,拿起桌上未看完的《百年孤独》。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晴朗日子,几片白云随时都要散掉似的挂在蓝天,阳光毫无遮挡地直射下来,远处全是水汽升腾形成的朦胧。这样的天气总给人一种懒洋洋、昏昏欲睡的感觉,而且大部分学生都已出校,整个住宿区就像一座空荡荡的荒城安静异常。我把棉被和冬衣挂到湖边的钢丝绳上,又将泡沫箱里的鱼苗倒回湖里,然后就什么也不想地躺在草地上。一切正是久违了,当我一面沐浴着阳光,一面享受草地的柔软,再闻到泥土的气息时,很多美妙的感觉真是久违了!然而不管多么久远的模糊感受,只要闭上眼,风里总会响起窃窃私语,仿佛有人在耳边呢喃。当这些本以为模糊却仍旧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就无法真开眼,害怕起内心里明知是错觉却又能清晰感知的事,也害怕起那种空荡荡的孤寂来。

我只得听着她们如灵魂与灵魂般的交谈,慢慢沉入已然被遗弃的世界里,并将要把整个生命永远停留在那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送餐电话响了起来。我让他把食物放在门口就好,自己还要有一回才能回去,然后就睁开眼,到自动售货机前买了冰镇可乐,猛喝几口,将身体烤焦的部分散去,就回到住宿一边听《菊次郎的夏天》,一边吃午餐,喝完剩下的啤酒。

酒足饭饱后,兴致大发地开始打扫卫生,擦拭窗台和桌面上的灰尘,扔掉塞满烟头的水瓶,又将地面拖得光亮。我打开风扇,看着渐渐干去的地面,等待起林子那惊讶的声音来。

“喂,贵……贵明,这……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这么勤劳?”可等来等去,这声音怎么也响不起来。果然!那家伙做什么事都顺利异常,开往苏州的汽车也没有半路返回,他也一辈子都不会遇到半路返回的事。

这多少让我感到不公,甚至一度觉得这种顺利在某种程度上或许与他那种不到时候绝不接触感情脱不了干系。然后具体有着怎样的联系,想来除了林子以外不会再有任何人阐释得明白,至少和他朝夕相处的四年里,我一无所知。

林子没有回来,我也就无法与任何交流了,手里倒是有一些旧识的联系方式,可出于某种原因我又实在不想与过去的人们有所联系。百无聊赖的日子!我只得将衣柜里快要生霉的衣服挨件清洗,晒在阳光下,傍晚再一一收回,期间则在树荫下闭目遐思,偶尔给林子送我的绿萝浇水,将它搬上阳台。真如林子所说,无论栽在土里,还是泡在水里都能够长的很好,特别适合我这样的懒人栽种,一次性浇上一整个星期的水或是一整个星期不浇水也没关系,而慢慢地我竟出乎意料喜欢起这种耐生长植物来。你不得不喜欢,就像当人生陷入某种难言的状态时,就会慢慢靠近那些型似或是神似的人与物从而获得慰籍一样。

我只得不断重复着这些短暂而无聊的举动,期待起刘慧能够哪怕一次问及关于暑假的事。当然,我也一直想着再找机会去看她,就像被迫返回时,想着避过雨季再改签车票返回一样,再加上作为一个男性,这样的事更多时候也应由我完成,从内心里我何尝不想如此?甚至将系在身后的弹簧拉出了一个弧度,就像任何一个追逐感情的人那样疯狂,也不顾一切。可那个突然醒来的夜晚,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有了一番思考后,我不想再将一切表现得太过突兀了,不管刘慧接不接受我也好,还是正考虑着如何接受我也好,我都应该让出一个空间来。正如我曾告诉她自己并不是一个急于求成的人,一切可以放到毕业以后。在这些时间里她可以认真思考,而我也应耐心等待。

再者,爱又不是反复强调的契约,它需要太多理解和包容。缺少这些,无论再做怎样的事,我们都将不再是自己。

满打满算,回到宿舍快一个星期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她先询问我的名字,得到肯定回答后,便直截了当地问我为何投了他们公司的简历,却没有参见面试?现在是否还愿意过去?我略作思考,答应愿意过去,并说当天突发急事才离开了学校。如此,她便在邮箱里给了我个地址,约定好七月十五日见面。

挂断电话,我想到了林子,不由得对他感激起来,对他所付出的耐心感激起来。实难想象,如果我像对待过去的人们那般对待他,决心远离任何人,或是让任何人从自己的世界消失,这些举步维艰的日子将如何度过,想来就算绿萝也有枯死、冻死的时候吧。

因此,五点一过,我立即给林子打去电话,感谢他所做一切。

“什么?你在宿舍里?”林子在那头惊讶地问,我颇为无奈地将原委讲了一遍。

“哈哈,那可真够倒霉嘛!”

“所以才打电话感激你,让我转运来着。”我说。

“感激涕淋?”

“那倒不至于,最多请你喝顿酒而已。正式上班后,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必然等到体育考试,你知道不像在学校里那样好请假。不过放心好啦,可以提前回来,毕竟路途遥远嘛!到时候必来看你,可能还要借宿一晚。毕竟,以后见一面就少一面了嘛。而且,整个学校里,也只有我们思考过自身,对不对?”

“呜,不还有一个学期吗,何必搞得生离死别?”我说。

“早做准备早好嘛。”

再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由的对那些总将现在看得清楚,也总有方向朝前走去的人感到敬佩起来。多少受到些影响吧,我一时间里什么也不再想了。等到七月十五日,就早早走出宿舍。

那半年里,我认识了一个同样到这家公司来的实习生,他叫夏川。由于公司只得正式员工提供住宿,我们就在一个类似于安置房的低档小区里合租了两室一厅的房子。之所以刚刚相识就敲定注意,一来,个人并不能承受得起昂贵房租,二来,就当时的信息而言大家都是单身,并不会给彼此生活造成任何影响。这对于个人生活,特别是对于我尤为重要。然而,真正相处下来,夏川有所隐瞒的部分我不仅无法责怪,甚至他的某些做法和观点在我不怎么灵光的脑袋里还留下深刻印象。

夏川是有女朋友的,是一个叫石慧的高挑女孩。他们就处在同一个学院,而且已经交往了三年之久。算的是上一段不错的感情,女方对于夏川更是关爱备至。为此,暑假并未回家,而是一起到这家公司来实习。不过,夏川对此似乎并不满意。我也不知道这个有些虚胖的家伙脑袋里装着何种想法,不仅拒绝了女朋友和自己同居,连对方赶来看自己都总是一副很不待见、也毫无耐心的样子,甚至还像神经搭错线那样恶语相向。看得出来他似乎想单方面将这份感情弄僵硬。

越是明白这点,对于夏川这个人我反而愈发难以理解了。实在的,在我看来,石慧完全是个成熟、理性、善谈且端庄的女孩。初次见面,我甚至从内心里觉得如果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完美的交往对象,除了全心全意爱她以外简直都毫无追求了!因此,即便我一点也不想涉足他人情感,还是忍不住问及缘由。

“两个人住在一起,上下班也能一起,不至于是件头痛的事吧?”一次石慧独自离开,夏川一如既往在沙发上抽烟时,我还是决定说出心中困惑。

“所以你觉得这是毫无必要的矛盾?”好半响,他终于看向我。

“正是如此。”我说。

“并不想评论你的个人浪漫主义。不过,正如同一件事不同人看来会有截然相反的结论一样,无非对错,只是角度不同而已。所以,希望我的话不要对你有所影响。”

“想来,如果我说人最终还是存活在现实里能够得到赞同吧?”我点点头。

“那么你也多少也能够感受到我们生活压力有多大了,我与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也还相差多大截了。我们最终要活着缺少的那一部分上,而不是此时此刻。因此我努力向前走,向前走去就必然要抛弃某些部分。”

“但这并不影响你爱她。”我说。

“确是如此,我自己也知道还爱着她,甚至会爱下去。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拒绝与另一半同居的人,想想看,谁会不想这种美妙生活?只是很多时候感情的结果不是由“爱”与“不爱”决定,而是有没有能力维持和创造出一个结果。”

“换言之,无论我多爱她都无法与她结婚,甚至也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与任何人结婚。就像我之前所讲,我们与现实生活还差距甚大,在它真正到来之前,注定一切不会有结果,就算勉强下去,也只会导致分开的悲剧而已。”

“所以你决定割断一切,独自走上求生之路?不需要感情、不需要安慰和温暖,只是孤独地品尝朝前走去的汗水和寂寞?知道事业上取得丰功伟绩?”

“就是这样,只有获得了现实,现实才维持生活。”

“不错的生存之道嘛!”我说,“只是如此一来,在情感上是不是太过残忍?毕竟她很爱你,也是个不错的女孩,你也多少能够感受得到吧,她愿意与你一起共创生活,向来不询问将来的打算之类,也很少表露出危机意识。她爱你,甚至不需要得到太多回报,这样好的女孩可不多见。”

“所以才更应该这样做,实际上我比谁都更清楚,自己或早或晚会辜负她的期待。我们或早或晚也会分开,甚至这种分开此时挨得越近,来得越早。而且我不想在忙碌里慢慢将一个人忽略,让她一步步对我失望,这对我来说,才是最残忍的事。说实话,我压根没希望她到这来,她可以到任何地方,唯独现在不该与我处在一起。我们之间应该隔出一段距离来,而不是现在就一起生活。如此,我就能有更多精力做其他事,意思就是这样。”

“贵明,其实你觉得我这样做、这样讲很过分对不对?”

“即过分又愚蠢,还有,但愿你真正明白在做怎样的事,以后也不要太后悔就好。”我说。

“为何提到这个?”

“一时胡话吧。”  我也点着烟抽,不知为何开始同情起夏川来,但一时间里又不知道该说怎样的话。我默默抽烟,他也默默抽烟,各自将烟灰抖进烟灰缸里。

“还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帮忙。”沉默片刻,夏川突然想起似的说,“我们约好明天一起吃晚饭,之后她就返回老家,你能一起?”

“呼!这种事干嘛叫上我?分割财产,评论是非我可不擅长。而且,你也不希望处理私事的时候,有个无关紧要的人坐在一边吧?难道还有某种怪癖不成?”

“不至于,只是觉得有你在的话我们能更理智地处理而已。而且,以我的了解,她必然也会带人来。”

“这么说,石慧也想好了?和平分手,各自奔向新生活?”

“怎样想是她的事情,石慧无需思考关于我的部分,我也不用思考关于她的部分,我们是走在了一起没错,但决定还得各自选择,在这种独立的选择里,我只需处理自己的那一部分,明白该往哪个方向走,该怎样做就好。”

“你从不怕陷入迷茫?那种越过这一秒,下一秒却是空荡荡的,四下里一无所有,反而困在上一秒和下一秒的间隙里,永远想着某个人,无法向前,更无法退回。”

“呜呼!那就再朝下一秒的下一秒走去好啦,干嘛留在间隙里,脑袋不灵光吧?喂!贵明,我可要提醒你噢,这可不是一个该痴情的年代。或许你与某个人靠近时的起点是为了这个,但最终她要活一辈子,你也要活一辈子。正如我刚才所说:人最终还是存活于现实里,脱离现实只是懵懂生命里的短暂一刻!明白?”

“受教了!”我说。

第二天,夏川故意很晚才叫我出门,下了车更是慢悠慢悠朝约定好的火锅店走去。他告诉服务员石慧已经预定了座位,我们就被引到二楼单间里。屋子装修的相当浪漫,头顶挂着彩色三角旗,一面墙壁点缀着欧洲风壁画,另一边整齐摆放着红酒瓶,灯光从哪里照来,整个屋子就像笼罩了一层薄雾那般半明半暗。虽称不上豪华高档,但也远比一般世俗之地好得太多了。

石慧在认真点菜,今天她很精细地化了妆,身穿红色小短裙,一如既往端庄美丽。她旁边坐着一个将腿跪在椅子上,正出神望着窗外的女孩,想来就是和石慧一起合租的室友。我们从未谋面,但那纤细的背影也足够赏心悦目了。

女孩听到我们走进门,就转过身,夸起这里的优美环境来,说是找了好一会才下定决心。言语里表扬了石慧的劳苦功高,然后询问我们觉得怎样。我回答说好,背景音乐听上去也很舒畅。

“可我觉得只用来吃饭就太浮华,而且这种地方只要一坐下,拿筷子都感觉是件低俗的事。贵明,其实我们在路边小摊也能吃的津津有味是不是?”夏川说。

“那怎么能比?又咸又不卫生。”我回答,只有到这种地方自己才会拼命咽下食物,其他时候只是为了不至于挨饿而已。

“怪不得你看起来这样瘦。”石慧抬起头来,欲将菜单递给我,我示意并不挑食,一切由她来就好。这时夏川刚想接过菜单,手在半道又抓空似的缩了回去。

“贵明,其实一个人生活的话连食物都懒得选择对不对?”

“是这样,能够果腹就好,没有什么特别选择。”我说,但这种生活一点也不好,既枯燥又乏味,还是二人世界美妙。

“很奇怪!既然这样想,为何不找一个?”石慧把菜单递给服务员,继续问。不像临时起意,我只得表现出无奈来,说一直在找,只是自己实在差劲,不被接受,只得羡慕别人的生活。然后就拿过杯子,开始挨个往里面倒茶。

“喂!看在我们相识的份上,你应该说实话吧?其实你是另有想法,对不对?大家相对而坐,何不坦然相待?”夏川突然插话,像从空中抢过什么似的要在我身上引出某些话题来,而我决定装着没听见。只是把倒好的茶推到他面前,然后两个女孩各一杯,从未谋面的女孩把杯子又往面前挪了挪表示接受。

“陈晓婷,你叫我晓婷好了。”她自我介绍说。

“单身哟。”石慧强调。

“幸会。”我说。

我们开始默默喝茶,晓婷似乎预感到这不是一次可以挽回局面的晚餐,只是轻轻啜了一口,就一直握住杯子,不知思考着怎样的事。夏川和石慧彼此间没酝酿好说怎样的话,我也就无话可说。没一会满满当当的菜就放在餐车里推了过来。石慧点鸳鸯锅,清汤对着她们,荤、素菜也泾渭分明摆在两边。要是此刻有人闯进来,必定认为我和夏川是素食主义者,至于石慧为何有意这样摆放,就不得而知了。

我只得悄无声息地喝酒,将白菜夹到碗里,偶尔吃吃甜点。想起上次和念念一起吃饭的情形。干嘛非得要加入到这种场合里来?我有些不明所以了。不过,两相对比,石慧应该像当时的念念那样正走向崩溃边缘吧。要是当时我能够意识到不对,现在又会是怎样?我如此想着,就心不在焉地听夏川讲述当今社会老夫少妻的现象,他大致列举几个人名,然后就像为论点找到论据那样大谈只要事业成功,婚姻、爱情就变得轻而易举,相反地,即便得到也会失去。

实在的,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夏川讲话如此具有逻辑性,有理有据简直叫人忍不住点头赞同。可想到他这样说另有目的,需要得到的理解并不源于我,而是石慧。我就没法给出半点赞同的意思,反而他越是不依不饶说个没完,就越是从心底里一脚将他踢出房门。

“贵明如果想吃肉的话,叫我和晓婷帮你好不好。”石慧将一片里脊夹到我碗里,这样说。我顿时受宠若惊,也像好容易才终于可以开口说话那样,连感谢都连说几遍。

“你们男人都喜欢那样的生活?”

“什么?”我问她。

“就是功成名就以后,在娶妻生子啊。在此之前,就算拥有了所谓的爱情,也不愿意给出一个结果,也不再有任何耐心等待。”

“不能一概而论,各有各的想法吧。再者,生活真要追究起来,没什么喜不喜欢,能过下去就好。”

“那么有一个爱你、愿意为你等待人和一个想结婚才选择与你在一起的人,会选择哪一个?”

“如果可以的话,自然是前者更好。”我回答。

“也就是说,真到了那一刻,只要长相什么的还过得去,后者也不拒绝?”

“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

“可我们女孩只会选择自己爱的人,只有那样才会从心底里觉得幸福。”

“所以贵明才强调生活需要的是适应,不是喜不喜欢了。”夏川突然说,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突然抓住这样的点。

“我愿意和他相处,就是因为这个。有时候他内心里比谁都看得清现实,也明白某个阶段该过怎样的生活。在这方面,我们属于同一类。”

“可贵明相信的东西远比你多。”石慧端端正正地将筷子放在碗上,不知作何动作,就喝了一大口酒。“他愿意相信,也愿意付出,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仅仅只是这些,并不是你那种低俗的物质生活。而且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他的相信包括羡慕我在内?”

“最起码走在你身边,没让你有损颜面。”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川说,“之所以提及只是想表明,这种羡慕并不绝对,而是相对。譬如,我们在这闹市里就餐,而有人正登上雪山,也有人在一望无际的平原远足,更有人什么也不做,仅仅只是躺在沙发上睡觉。但无论怎样,当我们意识到这样迥然不同的形态共处于世时,这种羡慕就相互产生。”

“这么说你也羡慕贵明此时的生活?”

“对!”夏川干净利落地回答。

“羡慕任何人都行,唯独不要羡慕我。”我说,我的生活一塌糊涂,丝毫没有值得他人羡慕的地方,而且想改变也苦于毫无办法。

“我羡慕那种自由。”

“可自由只是一种孤独。”我说。

“那要看怎么看待,对于我来说即便是孤独也好,现在都尤为重要。不瞒你说,我喜欢那种做事心无旁骛的状态。其实从某种角度而言,你也喜欢对不对?就像从本质上不喜欢有太多顾忌和牵挂一样。”我无法回答,继续喝酒,吃碗里的里脊。好几次想反驳说自己只是被困扰着而已,但这种困扰从何说起,又不得而知。只得像很饥饿那样默然进食,看看晓婷,也是如此。一想我们都不喜欢这种场合,忠于所托才为难坐在此地保持不动,就有些同病相怜起来。

“这么说你觉得我限制了你的自由?”石慧问夏川。

“如果你愿意想想的话,我从未不过多涉足你的生活,实在的,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过问得太少,从而让你觉得我忽略了你。”

“伟大的感情,谢谢。”夏川啜了口酒,不打算抬眼看任何人。“可我想说感情是感情,生活是生活,二者不能混为一谈。直接些我可以对你,你也可以对我心存好感,甚至更早之前我们也可以为这种好感亲密相处。但现在,我们不能在二者联系在一起,或许将来可以,唯独现在不行。你所认为的美好方式也只会让我感到掣肘,这就是我所说的自由,不是生活上,而是情感上,从内心里不想担负别人太多希望。”

“现在多说无益,想来之前的交谈你也大致明白我没有任何厌倦与你在一起的意思。”

“这还重要?”石慧问。

“如果你想弄明白的话。”夏川说。

“贵明,能再叫一些酒?我特别想喝,拜托了。”石慧转而问我。

“好。”我回答她,然后向服务员点了四瓶酒,我们喝了一杯,彼此默默进食。夏川甘愿受罚似的白菜下酒,我认真从鱼肉里挑骨头,晓婷再次往四个空杯子里倒满酒,我们为相识单独喝了一杯,两个女孩就像处在世界的另一端那般自斟自酌起来。

“之所以将这些言明,并非个人存在任何偏见。”过了一会,夏川说,“当然,如果你们认为我是个恶人,也只是在于我第一个说出了这些话而已。这就好比两个人坐在一块,一个喋喋不休,人们自然会将好感倾向于另一方。但本质上,他们却毫无差别,只是场合不同,在乎的点也仅是谁先说,谁后说。而我和贵明也有着相似之处,在某些时候绝不选择感情,也不想将任何人当作排解寂寞的牺牲品。实在难以忍耐的时候可能会花言巧语,与别的女人上床,但这种关系绝不会耐心维持,甚至只是另外一个自己在作祟。至少在我们弄明白自己之前,明白只不过是在骗自己和骗别人的情况下,一切仅为逢场作戏。”

“那么一直以来,你对于我就是如此?”石慧放下酒杯。

“我都说了某些时候,更早之前并未考虑,也就信心满满。”

“现在心灰意冷?迷茫彷徨?”

“只是看清事实!顺应事实!在此种情况下,谁都会这样选。”夏川说。

“贵明,你也这样?”石慧问。

“怎样?”我抬起头。

“某些时候绝不选择感情。”

某些时候绝不选择感情?亦或者在怎样的时候选择感情?当个人情感可以理性到做出选择和交换时,我就不知道怎样回答了。不过,从另一方面而言,如果一个人清楚地知道并控制好什么时候该付出感情,什么时候不该,那么活着简直就没有烦恼了吧。

“请尽管说好吗?无论是怎样的言论,说心里话就好。”

“从未遇到这种情形,也就无从说起。”我说。

“如果现在我将晓婷介绍给你呢?反正出发之前就有此打算,在我看来你也完全是个性情中人,比起某些人也更看重感情,也更相信感情。”石慧如此说,我心里不由得吓了一跳。然而仔细看了看她,又没有气急败坏时偏激的成分。一旁的晓婷似乎也并不在石慧的举措,反而被卷入话题似的向我瞧来。想想也是,这种时候无论是怎样含蓄的女孩,都无法顾及自身了吧。

“现在呢?觉得怎样?”石慧再次问我。

“想来会高兴到死掉吧。”我说。

“这算答案?”

“如果对你有所帮助的话。”我说着,举起酒杯喝酒,半道向晓婷示意了下,并无其他意思,仅想言明此刻该关注的不是我们。

“听见了吧,贵明说会高兴到死掉,实则每个人都想活着。这就是我们的相似之处,无法再像待在校园里那样把所有精力放在感情上,也就不选择感情。或许他有了心上人,但现在单独在此生活。我所要的就是这种生活,能把情感和思念放在一个巧妙的空间里,而不是和现实全部联系在一起,这样只会让两个人更难相处。”

“可我之所以跟随而来,只是觉得这样能够照顾到彼此,难道有错?”石慧问。

“没有,但那只是你的个人意愿。”夏川说。

“那么,你不再爱我?”

“都说了,感情是阶段性的事。过去我会为你痴狂,跳过这个阶段,如果你还选择我,我们的生活才有可能联系在一块。如果经历不了这样的阶段,我们也唯有各自生活才不至于伤害到彼此。”

“我不想再为谁等待。”石慧吼道,“伤害到我的也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言论。”

“那是你的选择了,我无从干涉,我的义务只在于言明自己。当然,如果你愿意去想的话,也能明白男人在面对生活时会做何抉择。”

“我一秒也不愿去想,甚至此刻就厌倦了坐在你对面。”

“那是你的选择。”夏川说完,自己斟满,摆出一副隔绝于世的态度,不看向谁,也不再说话。石慧亦不再喝酒,将杯子像搁浅的扁舟那样摆在一个巧妙地位置,握着的手也轻轻松开一个空隙,就如此认真审视着。过了几秒像毫无结果那般对晓婷说能不能陪她立即离开,晓婷回答完全可以。

“贵明,不好意思了,今天到此为止,下次再带着感激请你吃饭。”石慧起身,转头对我说。

“没关系,我出门送送你们。”我说。站起身来,夏川也站起身,表示饭局结束,一起离开。但被石慧拦住了。

“请不要送我,这样只会耽误你的生活,现在我给予你的不是一个阶段,而是一辈子,请不要浪费才好。”

“那么好,请随意。”夏川停住脚步说。

我和石慧、晓婷一道走出餐厅,默默穿过人来人往广场,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石慧先走了进去。

“就先到这吧。”晓婷对我说,“她就交由我来照顾,虽然还不能明白是何原因,但希望平息之后,你能向我阐明。”

“尽量吧。”我说,千万个原因可以导致同一个结果,反过来去寻找是件麻烦事,特别在感情上。

“但你会思考的对吗?”

“应该。”我回答。随后晓婷走上车,向司机讲了目的地后,我们就互道再见。

我站在街边,不明目的地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景象好一会。实在的,直到那一刻我都还不能明白所经历的一切可以算作什么,按道理说,此时此刻自己已然远离这座城市,一起共进晚餐的也是刘慧,那种与所爱之人在一起的感觉必然比现在美好,甚至这种美好很容易就从骨髓里感受得到,温暖、宁静,而不是对峙与争吵。可我干嘛非得伫立在原地思考别人的感情?它残留在我体内可以称着记忆的部分为何挥之不去?想来,每个人在感情里都是共通的吧。石慧对于夏川,何尝不相当于我对于刘慧。可能她也需要度过某个阶段,但这个“阶段”会有多长?持续到何时?我就无法去想,也从得知。

“对不起了,让你遇到这样的事”不知过了多久,夏川半醉半醒地向我靠过来。我讨厌极了这样的状态,决定不看向他,也不回答。

“我们另找地方喝酒如何?想来,你无法尽兴。”

“不怎样。”我说,“比起烂醉如泥,现在追过去的话,没准结果会更好。”

“结果?你也会看重这种东西?喂,我以为你疯狂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我不想说其他,只是觉得你应该如此而已。事实上,我很讨厌插足别人的感情,更不会回答:喂,觉得我女朋友长得怎样?之类的无聊问题。”

“这么说,我基本上能了解到你是个怎样的人了。” 他喝了一口酒,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不抖腿,不望向远方。“其实,我们可以说是同类,只不过短时间内处在同一件事的两个极端上罢了,这就好比坐跷跷板上的两人。你能说他们是相互对立的吗?并不尽然,孰重孰轻仅是暂时,不然人们何来“同情”“理解”之类的词?”

“事实上,我脑海里一直以来都存在着某种强烈的预感:她离开我会更好。因为我完全是个没有答案,却被生活塞满了疑问的人。你说可笑不,我无法找到关于我们之间的美好结果,无法自欺欺人,也无法欺骗任何人。”

“你不怕痛苦?”

“谁都会害怕痛苦呀,可痛苦只是阶段性的事!”

我对于夏川这个人越来越同情了,如果他是看上了别的女孩,或者已经和别的女孩走在一起,才有意将石慧从自己的世界疏远。那么我会像任何一个男人那样对他心生羡慕和夸赞,然而这些并未存在,我对于他就只有怜悯了,而这种怜悯更是深深地印在灵魂里,当我意识到并不只是对他时,就变成内心里带着悔意的自我可伶。

而对于他的那一部分彻底消失已是多年后的事了。当时我正独自一人行走在花溪公园安静的小道上,深秋临冬的高原天空阴阴沉沉,比平时矮了不止一倍,仿佛仅靠不远处的山峰支撑着,如果没有它们这世界会怎样?我不敢想象。但这样的天气,人们都害怕天会塌下来似的不愿出门,所见之物也只是从雨丝和浓雾里露出半截身子。当此种吞来自低压的天空,而非地面时,仿佛整个世界都颠倒了过来。有趣的颠倒!无论以怎么的方式看去,天和地都是同一种灰暗的颜色,所有东西不清不楚地混合在一起的颜色。我就在这样的颠倒之中颠倒地走着,不知去向地走着。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该在何处才能停下,适合的停下。不过,停不停下也都无所谓,之所以走出紧闭的房门只是觉得无论如何都该出去走走而已。

当我走上湖中小桥,倚靠着栏杆,一边凝望脚下仿佛冻僵的河水,一边在僵硬的脑子里进行着某种思索时,江川突然打来了电话,他带着几乎绝望的心情告诉我石慧结婚的消息。而那种隔着屏幕远在千里之外的浓烈酒味扑鼻而来时,我对于他的所有同情和怜悯也就顷刻间荡然无存了。因此,他在那头浑浑噩噩地说到一半的时候,我不留余地挂断电话,决定从此不再记起他这个人。

那个周末一过,我再没有见过石慧,她原先的位置上,反倒出现了晓婷的身影。她告诉我石慧已然离职回家,由她顶替工作。再次见面我们没法说出“有缘”之类的话,中午一起走进餐厅,相对而坐时,她还是决定询问那个托付给我的缘由。

“真的很可惜,三年感情并不容易。”她说。

“你的惋惜在于这种感情的稀少?”

“贵明,我并不很聪明,也不太明白你们男性是怎样看待情感之类。对于我而言,从相识到相处,能维持两年以上就已经是值得珍惜的事了。毕竟在这花花绿绿的世界里,面貌没来得及改变,认知和现实就已然天差地别,所以某些保持在起点的东西反而显得糜竺珍贵。而且在我看来,人与人相处就像酒那样要珍藏起来才会愈发香醇,古诗怎样说来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了解一个人是于生命同等漫长的事。”

“不错的理解嘛!”我佩服道。

“可你貌似有其他想法。”晓婷认真看向我,等待起来。

“不知道当不当讲。”我说,“在我看来,只有需要的东西才珍贵,不需要也就不珍贵,而不是稀不稀少,毕竟正要探究起来,每个人在这世上都独一无二对不对?内心里,我赞同石慧离开,就算她此刻还在这里,我也会劝她离开。或许夏川在将来会需要感情,也会痛苦,但绝不是现在。”

“你这样看待别人,还是这样看待自己?”

“所以才说不知当不当不讲,人就是这样劝得了别人,劝不了自己。”

“包括给出那种还要让人思考的答案?”

“那个时候我们没法顾及自己的。”我说,然后低头吃饭,用勺子慢慢将蒸鸡蛋和米饭混在一起。晓婷也默默吃着属于她的那一分,“这已经是我参加过的第n次分手聚会了。”

“真不幸!”我说。

“所以有时候我都会怀疑是自己的原因,还是别的。不过,说实话说,到了这样的年纪再去相信爱情完全是件艰难的事,只要稍有理智,哪怕告诉自己不要理智,感情就该是冲动和懵懂,但总会觉得不如儿戏,总感觉从学校里走出去的那一刻,就像在与世隔绝的监牢里关了几十年突然释放那样,反而觉得自由不是一件自己能够承受的事。因为面临的问题实在太多了嘛!它们全像一团团棉絮那样塞在脑子里,一想到就会感觉整个 思绪就干瘪瘪的,完全提不起一丝感情来。真的,连想都不敢去想,可能我还是太现实了吧。”

“所以你就比一个男人还要努力?”

“对呀,我喜欢自己努力挣下一切的感觉嘛。最好能在一个安静的小城市里买套房子之类的,这样,将来的他只需要给我爱情就好。”我认真看向晓婷,仔仔细细看了看她两指握住餐盘,用勺子轻轻搅动绿豆汤的平凡动作。怎样的女孩能说出如此震撼人心的话来?我不禁在脑海思索,想来必然足够自立、勇敢、善良吧!但当我无意识地将晓婷记下,她在我内心里所产生的震撼远不止此。当然,从明白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打死也不告诉夏川世上还有这样的存在。

但真要探究,晓婷留在我脑海里被称之为记忆的部分,或许又并不只是让我逃出自我狭隘。她更正要,正要到必然成为生活里的一部分,就像没有任何一部电影只由一个人演绎那样,生活亦不能只由自身独自进行。倘若那半年里没有她的真实存在,没有来自她的问候和关怀。我必然会一脚踩空那般掉入痛苦的黑暗里,而我对她怀揣的感激之情已然胜过其他了。那种茫茫然的日子,也唯有她的声音能够让我保持清醒了。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给念念写了一封信。那个周末一直下雨,我就关紧门窗,在不怎么吵闹的风声和雨声里冷冷静静地将近来的生活写给她,告诉她接下一个学期里自己不用再到教室里过那种枯燥生活。虽然那些悠闲的日子全部用来工作多少叫人疲惫和不适应,但一想到大学教育没准也就如此,我也就没有什么还去抱怨的了。只是每到周末,我就为没有理由出门感到痛苦起来。

“对不起,直到现在才迟迟给予回复,就上次的事给出一个算是正式的道歉。”我这样写道。

“想来一定恨透了我这样的人吧。当然,如果记恨的方式能够减轻罪责,那么我多少也能得以宽慰,甚至是自我原谅。不过,我还是得毫不回避地郑重向你道歉,这完全出于我必须如此。只要它能到你身边,映入眼帘,于我而言已是无比宽厚的救赎。

现在我已经搬到江临,而且将会在这度过一整个炎热而漫长的夏季以及下半学年。这根本就是难以想象的事,自从上次离开我不曾想过会再到这来,但当我从最后一个地铁站走下,步入与你并肩而行的熟悉街道,一切又是如此醒目。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的所谓安排,但总感觉四周全被莫名的思绪笼罩,明明是那么明亮却什么也看不清。我想这就是你所说的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吧,到这里就很庆幸你告诉过这些,不然以我愚钝的思维去想,搞不好抓破头皮也不一定。

至于居住的地方,我无论到哪里都不喜欢集体生活。所以完全没有考虑公司的住宿安排,而是在不远处的居民区租了房子,虽然是合租,但好在能有自己独立的空间。这样一来,也就无可挑剔了。更何况这还是个相当安静的小区,即便在白天里也听不到汽笛和轰鸣,人的说话声也很少,似乎他们都不大爱说话。我喜欢安静,但偌大的小区一旦安静下来,就会让我有种置身于死城里的感觉。好在还能看到猫的身影,只是数量不多,而且总会像幽灵那样从视线里一闪而过,从来不曾留意我,可我并不在意这些。

通常情况下,我喜欢做到窗户边向远处眺望。小区的外围、马路的另一边是一条河流,有必要给你说一下,它绝对是我在这城市里看到过最清澈的,平日里水面就像一面碧绿的镜子那样,在阳光下舒展着它长长的身躯,甚至连岸边柳树和芦苇的倒影都能够看见。我想生活在市区里的人们绝对想不到还有这样一个安静、清澈的地方,你觉得呢?我想你一定喜欢在这岸边的树荫下散步。

每天中午,我都会往那河流的方向看上一段时间。至于原因,说出来你一定觉得好笑,因为一点吸引人的地方都没有,只是较别的地方多出了几头异常悠闲的水牛。这让我想到你小时候回外婆家的事,那个时候的念念会是怎样?想来不管是何模样,念念就是念念,从那个时候起就独立活在这个世上,而不是任何人。只是一时间里,那些似曾相识总叫人难以辨别。但我多少还是能够依靠自我意识明白这点的,想来你也能够明白,所以才一直不询问吧。

对了,我有再到柳村去。这里其实离得并不远,上次的阿姨有问到我:你为什么没有跟着来。我说你回老家去了,她显然相信我的答复,并告诉我你是个好女孩,一定要珍惜。我到你教编制头圈的地方重走了遍,那株海棠在盛夏里生长的很好,郁郁葱葱的,就好像用翡翠雕刻出来的一样,我相信来年它一定开的很旺盛。对于如此喜欢花的你来说,这必然是个好消息。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再去,到时候即便你想回学校也好,想到我的住所来观光也好,我都会完全听从你的意见。我想如此活泼的你到这安静的环境里来,定能引起不少欢乐,我们可以一起在房间里吃火锅、听音乐,靠在窗台边说话或是静静地听落雨的声音。所有这些我都备有:锅、碗筷以及烤箱。

期待你的到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在这返校之际能到车站去接你,你会答应我所有这些奢望吗?期待着与你见面,我时刻等待回复。”

接下来的几天里,暴雨连连,风将树叶吹落在地,雨水又冲到别的地方。我想在这样不宜外出的天气里,念念必然会将信看完,如果可能的话,也会坐在窗边,听着雨声给予回复。然而,她始终没有回信给我,尽管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又写了好几封信给她。

其中有一部分我本来想写给刘慧,告诉她暑假时去看望她却被耽误的事以及那场并不愉悦的晚餐,几乎不可遏止一般想要告诉她感情并不具有阶段性和需不需要,而是伴随着生命一起进行的属于我们自己的一部分。“如果你确实需要一个完全度过的阶段,我也会这个阶段里耐心等待。”可这些话写着写着,所有倾述的对象,却逃出思维之外,连希望看到的人也变得截然相反。

当我意识到这样的阶段性确实存在时,就害怕起来,害怕起那种如坠过往的感觉来。

十月一到,我立即给念念打去电话。想到节日里,她不会像往常那样忙得脱不开身,我就问她能不能一起到绿博园游玩,似乎距我们上次约定好已经过去好长时间。我还在列举南京城内不错的景点时,她在那头拒绝了,说是高中时期的男同学要赶来,他们已经约定好一起出游。我只得询问她之后能不能见面,我说现在整个城市里,也只有你离我最近了。

 “不!我都很忙!忙得要死!而且,现在一点也不想见到你,即便你是真的很想我也好,也不想见到你。”

“在我主动打来电话之前,就是这样。”她说完,声音就仿佛剪断了的线那样,离开手指,飘到了半空里,任凭如何向前伸出手去,也再握不住。而接下来的七天时间,我更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意愿,跨不出房门半步。

工作日到来,我又连着请了几天病假。百无聊奈里等待着雨停,久违的阳光从云层里冒出时,就骑着自行车到周围的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荡,有时带着怀念的心情到柳村去,到地铁站右边哪家餐厅去,有时什么也不想,只是戴着耳机一条街一条街地穿梭而已。

如此过了三四天,晓婷打来电话,询问为何迟迟不到公司。

“生了病。”我说。

“呜呼!你不是认真的吧?真要把我独自丢在实验室里和机器说话?赶快回来,趁我尚未丢失说话能力之前。”她如是说,语气里确实有些说话艰难的意思。

周一,我早早起床,骑着自行车刚到公司楼下餐厅,点了猪肉馅的煎饺、杂粮馒头、皮蛋瘦肉粥和豆浆。然后就坐在以前常和晓婷一起吃饭的那张餐桌,细嚼慢咽等待起来,可前前后后换了好几批人,还没能看到晓婷的身影,要知道她是个很规律的人呐,才不会上班迟到之类。如此,在距上班还有几分钟的时候,便怀着不知名的心情乘上电梯,上到四楼。

我在早会室里看见了晓婷,她就站在对面,但并未向我招呼,全程紧闭着嘴,一起并肩而行回到工作岗位时,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一想到之前还询问我近况,现在却只字不提,就叫人难以理解了。

“喂,你不会真丧失说话能力了吧?还是我又有得罪之处?”默然走出许久,我试探着问。

“自然是你有得罪之处了。”她嘴唇分不大开地说。

“可我们差不多半月未见,而且通常情况下,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得罪之处无从提及吧。”我说。

“但确确实实就是有!这不是距离和见不见面的问题。”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戛然而止。“算了,不想和你理论,反正最近我很倒霉,很难过。不要惹我就好。”

“到了生理期?”

“比这更严重一万倍!”晓婷说着,突然捂住左边脸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来,我多少有些察觉了。

“其实,是牙疼,对不对?”

“嗯,智齿,周末刚拔掉。”

“一个人去的?”

“如若不然呢?现在你该意识到自己犯了怎样的错了吧,不陪女孩去看医生,而且女孩一旦说“并没有什么事”你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事。贵明,我很担心噢,这样会找不到女朋友的。喂,你总是这样冷冷淡淡,不会打算一辈子孤独地活着吧?”

“可能。”我说,晓婷叹出一口气,一点争论下去的心思也没有了。往后的几天时间里,晓婷都不方便说话,我也就看起她推荐的那本《解忧杂货店》,起先只是她推荐给我,我也就利用空闲之余打开。但当我将其理解为人们不是在生活里迷失自我,而是在某个阶段将真实的自我掩藏,在外人面前总表现出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又为这种相互矛盾共存一体而努力活着时,我也就像探寻某种方法那样一发不可收拾地看完。

十一月,林子从江苏回来,一想到这是四个月里唯一能见面的熟人,我就感到车站接他。晚上,我们在大排档里把酒言欢,谈了各自的实习生活。林子在江苏似乎混得不错,留下来可以在厂里当个小组长之类。但他表示并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是有更深的想法?”我问。

“一点没有。”林子摇头说,“之所以不愿留下来也仅仅是因为车间里的同事年纪都比我大而已。”

“此话怎讲?”

“若留下来,到了三四十岁,我也只得过着和他们一样的生活啊!我不想这样。这样下去,我已经看到了生活的终点。”林子喝着酒说,“或许你觉得日子平淡些不错,可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只是如何将日子过完,也就不想管任何事,想任何事,只是将任务完成而已。可能有一天我也会如此,但绝对要在六十岁以后。甚至我都想好了,那个时候当个守门大爷也不错。但现在,我厌恶那样的生活,也害怕掉进那样的生活里,更不想一天一天重复下去,把日子浪费完。”

“不错的人生规划嘛!”我说。然后又叫了四瓶啤酒,一想到上次一起喝酒已是年初的事,我就觉得林子说的那句“见一面少一面”不无道理了。这家伙为何总能说出一些过了很久之后让人一一赞同的话来?看了看他黝黑的脸,即便塌鼻子上挂着眼镜,可一点智者的气息也没有。干脆甩甩脑袋,询问起同学们流传他在江苏结识了一个女孩的事。

“哦,这个呀!确有其事。”林子直截了当地说,而不是难为情,我立即有种不好的预感了。

“不过,我不打算留下来,你能明白?”林子闷了一杯酒,话就说到这,我也不再询问了,默默喝酒期间好几次想将夏川的事说与他听,但实在无从说起。

第二天,我和林子一起返回学校,到宿舍里兜了一圈,又到水榭吃了饭,下午便在校门前分了别。

从地铁站骑车路过公司时,我决定到分析室里看看晓婷,一想到她说独自呆坐一整天何等无聊,而此刻回到住宿也只是百无聊奈地等待天黑而已,我就将自行车停靠在地下室,走进电梯上到四楼去。

临时加班的缘故,我们清理完仪器,倒掉废液,切断电源走出公司已是九点一刻。深秋的夜晚透着凉意,云层铺在头顶呈现出比夜更暗的颜色,整个城市只有在灯光下才看的见人影。我载着晓婷出了工业园,顺着次北路走。行至一半,晓婷想下车走走,我们就分开在自行车两边,独自踱步。

默默然里,我忽然意识到和女孩子这样推着自行车在无人的小径踱步并不是头一回,仿佛生命里的某个阶段,在那个我不是我,或者我才是我的人生经历里曾有一些熟悉的声音和面孔。然而,她们的名字、当时身边是何等景象我就不敢去想了,只是自己让自己清醒那般,努力望向四周,看着已经变黄的银杏树,看着在秋风里旋转的叶子,辨认似的看了一眼晓婷,半秒时间里,我知道不该再用这样的眼神看向任何人,就收了回来,默默等待她能说话。

“贵明,你一向喜欢沉默?”晓婷突如其来地开玩笑说。

“没有人喜欢沉默。”我回答。

“可你很容易就不说话,莫不成我让你吊胃口到不想说任何话?”

“你知道我并不会这样。”

“确实,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开玩笑问你来着。”晓婷轻轻笑了一下,将脖子藏进领口里。“实际上,在我们见面之前你就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很少与我有过多交流也源于此,对不对?”

晓婷在这样安静的夜晚里,突然问出和念念一样的问题,我不由惊讶起来。上下看看自己,觉得并未将一切挂在身上才对。

“不用找,女孩的直觉。”她看着我说。

“真够可怕。”我习惯性地挠了下头。

“不介意的话,能说说你们之间的事?一直以来我都像听听你怎样看待感情,特别是和夏川相处以后。”

我想了一下,还是决定把那些曾告诉林子的感受说与晓婷听。在此之前,我不想告诉任何人,甚至连让林子知道都后悔不已。但就像堵住一条河流那样,也需要疏导的时候。于是,我说真要探究起来,并没有长篇大论的部分,我们几乎每年才能见一次面。而我也是自相识起,很多年后才在记忆里将她找了出来,可能正是如此,我们之间存在着一大片记忆空白,这让彼此相互不了解,甚至质疑自己。

“我们陷入了某种停滞里,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有时我感到既孤独又痛苦。”我说。

“但她多多少少对你有些好感。”

“若不如此,简直活不下去了。”

“呜!贵明,病得不轻嘛!这样去爱一个人。”晓婷停住脚步,睁大了眼看向我说。

“你也觉得我有病?”

“开玩笑的。”她说,“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也不想去弄清楚。但无论怎样,请一定要记住:那晚石慧哭得很厉害,整个人冰冷得就像失去了灵魂的躯体一样,直到最后她都在哭诉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想来,你也无法回答吧,所以不要有那种阶段性的理论以及“需要”或是“不需要”,不管你爱谁,出于何种目的,请对女孩保留一点怜爱之心,没有谁很容易地活着。对吗?”

“嗯。”我认真地点点头。

“贵明,我就喜欢你这种听话的样子,别人的请求多少都会答应。”

“不要吧。”我为她的玩笑笑起来。

我们突然默契地陷入沉默,在塑胶走道上行进了几十米。四周寂静一片,脚步声也听不到,只有踩到树叶上,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新年过后,我应该会离开,实际上石慧离开的时候,我就想走来着。”来到第一个岔路口,往左边走时,晓婷这样说。“其实,你也早就想着要离开,回到家乡去,对不对?”

“是这样想。”我回答。

“那如果我说正是因为知道了你要离开,自己才决定绝不停留在这的话,会不会令你感到惊讶和奇怪?”

“有一点,但换着是你离开,我也绝不停留在此。”

“真会这样?”

“嗯。”

“那么再内心里,你是怎样看待我的?我是说,如果多年以后回忆起这段实习生活的话,我在你内心里会是怎样的身份?”

“朋友。”我说,“很重要的朋友。”

“到什么程度?”

“把完整的自己说给对方听,可以相互拥抱向彼此倾诉内心所爱,分享各自的痛苦和快乐。就像你会把喜欢的书和作家推荐给我一样。”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嗯,很重要,像生命一样重要。”我点头说,已经很久没找到这样的朋友了。

“那该会多孤独。”

“所以才说你离开,我也会离开嘛!不然会触景生情。”

“一样的想法。”晓婷笑了下“可你有没有觉得,虽然同为离开,但你回贵州,我回南宁。就总感觉这种默契另有一番滋味。”

“确是如此。”我赞同她。

“所以这种需要心有灵犀的朋友很难做嘛。”

“所以才说很重要。”我们在路灯下看向彼此,她仔细望着我的双眼,我仔细望着她的双眼,三秒,五秒……。

“可知道我想表达什么?”晓婷率先开口问。

“眼前这家伙真奇怪。”

“哈哈,不得不说,你愿意与人交流的时候还很幽默。一直保持下去,会不会更好?”

“可能吧,我也在努力。”我说。

“那以后我们就各自努力了,至于现在嘛,你大可以把我当成喜欢的那个她载上一程。两个人能这样,是不是也很浪漫?”

“嗯。”

“不过,贵明,可不要忍不住说出情话来。”

“知道。”我回答。

晓婷再次坐到身后,就很少说话了。我认真蹬车,保持平衡,以一个不快不缓的速度向前,好几次回过头去,她都只是看向自己合拢的双腿,手里拿着一片银杏叶左右旋转,不知道想着何事。

晓婷不再说话,我也不再多想了,包括她所说的那句我离开她也不想多做停留的话也不再多想了。到了住宿楼下,她向我道了谢,转身走进路灯亮起的楼道口,我也转身骑车离开。就是这样,或许出于某种颇为默契的沉默吧!一时间里,无论是我,还是她都无法再说出更多话来。

返回的时候,我一路狂奔,离开了好远好远,感觉后背满是热汗,才缓下速度,慢慢穿过晓庄学院。深夜里再次独自在校内行走,我不禁想到第一次送念念会学校的那个夜晚,初春和深秋气温也奇迹般的一致,可念念直到现在都还为上次的事生气,电话、短信全然不回。

一想到自己竟无意识地伤害了那么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我就痛恨起自己来。可能正是从念念身上感受到了某种痛苦吧,我一点也不想在任何相遇里做出超越友谊之外的事了,正如一开始就决定好这个夏天用于和刘慧相处那样,任何人、任何事都只能当作在这热闹城市里对于孤独的陪伴,也应该孤独的消失而消失。我不知道这样想,这样做是对是错,但那些自认为不可过度的空白由一个点扩展成一个阶段时,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起来。这种不可思议里,对于晓婷,我更多的是怀着感激之情了。如果她不是一个兼具耐心、乐于与我交流的人,这四五个月里,我必然会掉入某种黑暗,如履沼泽那般陷入痛苦吧!

不知不觉回到住宿,已是十一点整。夏川正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抽烟,看见我回来,就我和晓婷朝夕相处、并送她回家再次说些什么,但被我打断了。我说出了林子第一次陪女同学游玩回来时说出的话,当某种相似性几乎完美重叠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总感觉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才对。

但也只到这里了,我并不认同夏川,也并不认同林子.即便他们的生活方式具有先见之明,我也不认同,也觉得并不适合。或许每个人生活都要过度一个空白阶段,但感情上的丢失是绝再找不回来的事。

那年圣诞节一到,我很仔细地为刘慧挑选了礼物,寄到她所在的学校。

“奇妙的圣诞节,总感觉自己第一次过似的,连挑选礼物也不知如何是好起来,不过希望你能喜欢,这些无法见面的日子,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你。”我在礼物盒上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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