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痛苦爱恋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将整个贵阳从南到北,又昏头转向似的从东到西走了个遍。因为不想到任何朋友那里投宿,也就走到一处,睡到一处,完全成了个热闹城市里的孤独游魂。确实,三伏天里连日的高温,暴雨也够我狼狈不堪了,甚至烈日当头的中午躲在梧桐树下乘凉或是流荡在午夜街头时,脑海里莫名想起最后一次和林子的谈话来。然而更多时候,我又决定什么都不想,最起码不愿再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了。
从朋友那里借来一些钱后,终于消除了来自家人们的担忧,将工作安定下来。我到医院拿了体检报告,利用周末找房子。虽然工厂里设有员工住宿,但我实在不想过那种无趣的集体生活,而且吃住都设立在高墙里的话,我就毫无理由再走到外面。现在绝不能再过那种封闭着的生活了,不管怎样,我已然走出学校,以另外一种身份活着,也该以另外一种身份对待现在和未来的生活。
工作地点确定,寻找住宿自然简单许多。只是一天时间里,我就在离公司二十来分钟远的小村子租到了一间民用房,这样每天只需要步行一小段路就完全足以应对早九晚五的生活,不至于迟到,也不会回来得太晚。更何况还可以一边走,一边吃早餐,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住所没有独立厨卫,而且房源缺乏,我只得暂时住在位于楼顶的铁皮房里,打雷下雨总免不了一阵吵闹。好在房东太太承诺过再有一个月就能腾出更好的房间来。放在以前,我对于居住的环境并无太大要求,可一想到刘慧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路过贵阳,甚至会到这来,就感到很勉强。老太太一再保证能办好,上一个客人只是把行李锁在了房间里而已。想到周一就要上班,我就只好暂时答应下来。这样,给付了三百元房租后,老太太就颇为满意地将房门钥匙递给我,又亲自跑下楼搬来木板和铁钉,让我愿意的话自己做一个书桌。然而我认为这完全没有必要,自己仅是在这里度过晚上和为数不多的三四个周末而已。因此她刚走出门,我就把这些没有必要的东西全丢在角落。
放下行李后,我开始扫地、拖地,来回两趟将垃圾丢进焚烧池。看看时间,七月二十四日下午两点,就疲惫地倒在床上。想到自己上次住在这种简陋的屋子里,还是读高中的时候,我不知不觉陷入漫长的昏睡里。 再次苏醒,已是黄昏,我到楼下点青椒肉丝盖饭,回到屋顶,一面吃,一面打量起周围来。
屋子背面是红枫工厂,他们的下班时间似乎在六点。每天我回到住处,独自在楼下的餐馆里吃晚饭时,都能准时听到标志着放工的歌曲《我爱祖国的蓝天》和《弹起我的土琵琶》。在夕阳铺满大街的午后听到这样久远的歌谣真是件耐人寻味的事。几乎只是富有磁性的女高音和洪亮快捷的男歌声响起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让人卸下疲惫,想阅读史书那般慢慢品味起来。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坐到屋顶上,一面看《血色浪漫》,一面感受街道富有节奏的热闹,叫卖声、歌声以及驱散行人避开的汽笛声。偶然还会有一群鸽子落到我的阳台上,起先还有些怕生,但没过多久就能在不远处悠闲地舒展起羽毛来,然后又成群结队飞向工厂上空,像一条丝巾在风中飘动那样,累的时候又停留在阳台上,回到我的身边。我们一起享受夕阳、听古老歌声。
可能是由于八九十年代工作体制及待遇的关系,工业区和居住区完全泾渭分明地隔在马路两边。进入这片区域的水泥道在我所住的那栋楼前二十来米的位置才分作一个“人”字型路口,窗户下正对着的一条是菜市场,每天都是各种农商摆卖着蔬菜、猪肉、以及水果。另一条通道上是一家包子店,由一对年轻夫妇经营,他们的孩子刚好一岁半。早上的时候,父亲守在店铺里,母亲时常背着孩子在马路的另一面摆摊,我每天都会在她那里买上一份花卷、馒头和一杯热豆浆。包子店的旁边是一家酿酒厂,他们的生意我倒是一次也没有光顾过,因为我实在不想独自喝酒了。
那条通道再往前一些是监狱,如此,你也就能够明白这是多么偏僻的地方了。要不是存在着一个几百号人的工厂,很多工人也都在对面的老居住区安家落户,真不敢想象会是何等寂寥。所以,每天我都会抓住唯一热闹的机会,五点四十以前准时赶到一家由东北人经营的小菜馆,这时候工人还没下工,我基本上会是走近店里的第一个客人。无需多等,饭菜就摆到桌上,每吃到一半,悠扬的歌声就响起来,然后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三四百号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工人就从高墙内一涌而出,或是回到住宿,或是三三两两坐到我旁边的餐桌上闲聊,就工作、生活上的琐事笑个不停。整个过程像极了学校门口的午后场景,只是临近八月很难看到这样群体了,而且远处的学校也都空落落的。
想到暑假已然过去大半,我就靠着栏杆,望向远处惆怅起来,或是望玻璃敷上厚厚一层报纸,紧闭门窗,躲在白天也如黑夜的屋子里哪也不去。工作上,更是推辞掉周末的所有加班,即便这样每天会从原有的工资里扣掉二十元也无所谓。
实在的,对于这份打杂一样的工作,我简直毫无兴趣。每天不是拆卸电机,就是给陈旧的仪器除锈、布置电线、焊接。在我到来之前,这些机器已然丢在露天场地风吹日晒大半年,工作一天下来,衣服上永远沾满煤油和铁的腥味,而且氩弧焊的电光也常常叫人在深夜里双眼仍疼得泪流不止。
虽然我从未学过机械,但就是那么鬼使神差地干起了设备部的工作,更为难以理解的是整个部门里懂得机械维修的也就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而已。我和同事阿哲都是药学毕业,另外一个女孩亦是如此,只不过她在两个星期后就因为工作内容与期望完全不同离职了。而阿哲之所以留下来,也仅仅是想度过年关而已。
“你也知道了,家里人总希望我们能稳定一些,也就万变不离考公务员和当教师之类。”
“这样他们才觉得是正规工作,也有面子。当然啦,能更早顺利结婚也是一方面,甚至是重中之重。”他无奈地说。
“你不喜欢?”我问。
“以前是这样,总觉得应该在外面闯荡。至于现在嘛,已经想好静下心来看书考试了。最差到卫生院的药房里去也不错,以前我在那种地方实习过,获得正式编制的话,待遇很好。”
阿哲说完,问我有何打算。我说不知道,迷茫得很。这时他反倒一改脸上愁容,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说教起来,讲什么社会已经基本发展定格,成了个钱生钱,有钱人挣钱的时代。观点虽然消极、愤世嫉俗,但细细一听,不无道理,我也就乐意于以他攀谈起来。并不出于任何目的,只是觉得比起与七十岁老头谈文化大革命时上山下乡的事更具现实意义而已。
阿哲比我大两岁,算上实习已然工作满三年,但在这个收入低、消费高的城市反倒欠下了不少外债。一开始他这样讲,我并不相信,唯一一点兴趣也全放在了他那些颇具特色的感情上。当然,这种特色仅仅在于阿哲提及时既无奈而又不得不面带微笑的表情。
两年前阿哲有一个交往了四年的女朋友,他们属于同乡,向来感情很好,决定毕业一起考进乡政府工作,然后结婚。可事不遂人愿,阿哲两次没能考上,女孩就提出了分手。
“想来你多少能够了解,她们总是这样,谈恋爱时一起住进平民窟、吃泡面也无所谓。可一旦走出学校,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就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危机意识来,存款、房子、车子之类都希望你能够准备好。如若不然,就嫁给了别人。”
“看来对你打击不小嘛。”我说。
“呜!任何人经历这种事,自然都不好过,更何况还是被瞧不上的情况下。不对,无论怎么说,我永远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
“当我没说。”我笑道。然后和他碰杯,剥龙虾吃。每有加班,我都会和阿哲一起到他住宿的夜市去,哪里有个海鲜市场,龙虾螃蟹远比其他地方便宜得多。兴尽时,我们就无所不谈地喝到深夜。因为公司并不额外给付加班费,第二天的工作也就全部调休。
长此以往,我渐渐对阿哲这个人敬佩起来,为他那种很容易就得到感情的能力敬佩起来。而新旧替换的两三天里,当我发现阿哲这个人在感情上并没有起码的悲伤时,我就莫名其妙地同情起林子。如果说林子是害怕得不到结果、辜负期望才不愿与任何女孩过多接触,那么阿哲则完全是一个相反的过程,至少在那半年时间里,他从未想过将任何一个女孩留下,也从不花时间挽留。他与她们在一起,仅仅只是为了精神和肉体上的短暂快乐而已,得到和享受他所认为的快乐而已。如此,我就不止一次觉得遇到阿哲的应该是林子,而不是我。
“因为在我看来谈恋爱是件轻松的事,只要花言巧语,哄她们上床就行。就这么给你说吧,就算是一个很丑的女孩,恋爱中你只要夸她漂亮就可以。但在婚姻里,永远没有一两句话能够解决的事。我擅长前者,而且,人活着就该做自己擅长的事嘛,不然该有多累。”
“可我觉得光是前者就困难得要死呢。”我喝着酒,自惭形秽地说。
“那是因为你有了喜欢的人。”阿哲摆出一副平淡的样子,而我愈发不能理解了。
“实际上以前我也和你一样,在自己真正喜欢的人面前,说话、呼吸都异常艰难。可和那些不怎么心动的女孩相处,反而截然不同。三言两语就能让她们开心,甚至推到在床。”
“这么一来,你岂不是并不喜欢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话不能说的这么直白吧?”
“可事实如此。”我说。
我们又喝一杯,各自倒满,吃起油炸花生来。“对了,真要这样的话,现在与你交往的女孩们算什么,不至于把压根不喜欢的人当作是女朋友吧?”过了一会,我问。
“哦,这个呀!”阿哲像失忆那样思索起来,“有的算,有的不算。”
“此话怎讲?”我越问越困惑。
“就个人情感而言,是不是无所谓,我所要解决的只是身体内的某些寂寥而已,不是刻意追求某种形式和关系。但从“泡学界”的严格定义上说,就有的是,有的不是。”
“泡学界?”我在在脑海里兜了一圈,怎么也得不出个大概来。
“一个青年组织。”阿哲解释说,“叫是这样叫,让外人觉得像考古界、艺术界那样高尚,但说白了只是一个研究如何把妹的组织而已,所传授的也只是教人如何在不犯法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与女人干那事。个人觉得其中某些观点很有必要解释给你。”
“洗耳恭听。”我说。
“就他们看来,如果你不是一个有钱人,和女孩聊天一定要避开现实,往世界观上发展。让她们对你的世界观感兴趣,想法设法将她们从现实世界拽出,必要时候谎言和对未来虚假的设定一并用上。简而言之,即便你身陷困境,也要让她们觉得你是个乐观而有希望的人,这样才能更快地达到情感共振。这是TD前的第一步,TD之后才是一段感情的开始。”
“TD?抱歉,英文不好。”我说。
“这可不是英文,只是“推到”的拼音缩写。”阿哲喝着酒说,“在“泡学界” 很多类似的敏感词都用英文字母代替,例如:ioi、iod、dhv、dlv、afc等等。关于这方面他们还会撰写相应的文章,观点无外乎爱情里必不可少的是做爱,换言之,做爱才是爱情的开始。”
“所以只有做了那事才能被判定为是爱情,否则就另当别论?”
“和你聊天果然相较容易。”
“谢谢,如此一来,除了科学家以外,我又有敬佩的第二类职业了嘛!因为在我看来,感情完全是件复杂的事,他们能研究得如此透彻真是了不起。”我说。
“所以这得看你想在女孩身上解决哪方面问题,如果只是为了排解自身孤独,你应该找到一类人,而不只是一个。这样在概率上才能更容易地进入女人们的世界。”
“进入她们的世界用得很好啊。”我哑然笑道。
“只是这样一来,我反倒一个真正的女朋友都没有了。”
“真的一个没有?是她们不愿意还是你的问题?”
“不好解释,情况相当复杂。”我叹了口气说。
“相当有忍耐力嘛!”阿哲打趣说“那么你一直把自己喜欢的女孩当作女朋友看待?”我不知所错地点点头。
“包括那份忠诚?不再接受任何好意?也不向其他女孩示好?”
“是的吧。”我说。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他像找到了关键要素似的说“其实有没有女人缘从这种态度就完全可以看得出来,细细想想,这期间总会遇到可以发展的女孩对不对?而我和你,或者我和以前的自己差别就在于此。”
“可有时候我觉得只有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才算真正地活着。”我说,阿哲喷出一口酒,我知道自己让他见笑了。
“所以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你认为自己没有错,错的是我,甚至想纠正我的生活方式,但一直痛苦的都是你。总的来说,不要执着,而应随缘。”他抽出一张纸巾,揩了揩嘴,优雅得像一个超凡出世的智者。我使劲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拿起茶喝了一口,又仔细地看向他。
“你不曾陷入迷茫,不知如何选择?”我问。
“如你所见。”阿哲摊了摊手说。
“令人羡慕嘛!”
我们继续喝酒,将虾壳放到一边,吃凉拌黄瓜和花生。远处的轨道上传来火车“哐当哐当”的响声时,我想到了念念坐到我身边来的那个夜晚,想到与她分别的这些时间里,自己的生活不曾再有过快乐,更多的是疲惫和忧愁。对于阿哲的话也就无从反驳起来,甚至觉得如果自己能一直像他那样活着的话,或许生活不会像现在这般枯燥无味。然而我已经失去念念了,这是她换掉号码没再告诉我时就已发生的事。如此想着,我就倍感失落起来。
酒喝到一半,我起身告诉阿哲自己有事离开。
“周末想和我一起外出的话,尽管打电话来,反正你只是无聊地待在屋里而已。”
“好”我回答他,结好账,就骑上摩托,穿过车辆极少的隧道和立交桥,返回住处。
途中,我很突然地给刘慧打去电话,但和半月前一样并未接听,看看时间,十一点整,比上次晚了两个小时。但那么一刹那,我觉得无论自己再挑选任何空闲时候打去电话,刘慧都不会接听了似的。
为何过后刘慧也不给予回复?我仔细回想赶去兴义看她时两人共处的一幕幕,怎么也找不到不妥之处,也就越来越难以弄得明白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继续陷在那种酒精弥留大脑一般的昏沉里,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何事、身处何处,再简单事也无法系统化。我浑浑噩噩地过活,啃着没有甜味也没有咸味的馒头走进工厂大门,机械地拧螺丝帽、拆掉老化的电线换上新的。抽烟时阿哲继续讲晚上出去猎艳的事,又附上一些长篇大论的道理,我嗯嗯赞同他,但仔细回想,又完全不知道这家伙在说些什么,怎么都像是我在睡梦里,而他在清醒着的世界似的。
如此,我送走了漫长的八月,进入九月,暑假结束,季节也已向前跨出一大步。而我的生活仍是一成不变的灰暗和枯燥,我继续不知道自己做了怎样的事或者正做着怎样的事。连续的日子在我脑海里也永远是一些零星散碎的片段——电闪雷鸣难以入眠的暴雨夜和不想吃晚餐和“背篼”一起在阳台上下象棋的傍晚。
晓婷到老家安定好工作后,推荐了《雪国》和《白夜行》给我,我告诉她自己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书了,完全静不下来。确实,那样一段时间里我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什么也不去在乎,连搬不搬家也变得毫无所谓起来。
周末一到,我将丢在角落里的木板搬到阳台,刮掉水泥,冲洗干净。从“背篼”那借来铁钉、榔头、铁锯,打算自己做一个书桌。为此,我在屋顶上又敲又锯整整一个下午,“背篼”揽完活回来就一面帮我,一面询问是不是决定一直住下来。“对。”我回答,“这个决定一点也不好”他不赞同地说。我抽香烟,他抽叶子烟,有忙了一会,终于做好一张将近八十公分的两层书桌。作为回报,我陪他下了五局象棋,输得体无完肤。
翌日,我到集市上买了两盆绿萝,剪出一部分枝丫浸泡在六七个水杯里,放在窗户下,摆成一排。想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晒被子了,就将冬大衣一起挂到晾衣杆上。阳光大好,整个城市放眼望去,全是一片极其干燥的灰白。没有人影的红枫工厂寂静一片,露天堆放的钢材锈迹斑斑,长满苔藓的围墙仿佛烤焦了似的呈现出暗黑色,肮脏的生活用水随着墙角淌进河水里。我毫无兴趣地望着这些,想到周末又要结束就靠在栏杆倍感疲倦起来。
九月第一个礼拜过到一半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省内陌生电话,是念念打来的,在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与她有联系的时候。她问我有没有时间见上一面,我如往常回答有。约定好时间、地点,我请了下午假,回到住处脱掉满是灰尘的工衣,洗头,刮胡子,换上黑色衬衫和麻布休闲裤。
乘车到医科大学,从右边的人行道穿过一条小巷,到达被医院阻隔着的另一条街道。打电话给念念,她说还有半小时能到,我就按照约定走进那家离路口十来米远的凯里火锅店,点了酸汤牛肉、土豆片、豆芽和野菜,又拿了切好的红橙,往杯子里倒上西瓜汁。
五点一刻,念念走了进来,她今天穿着黑色A字裙,一双休闲高跟凉鞋,还是和分开时那样的短发,但相较之前显得优雅成熟许多。我夸她耳坠很好看时,念念告诉我两个月前才开始戴的。
“我的那个他送的礼物。”她说。
“那很好哇。”我犹豫半秒决定这样说,然后拿起面前的西瓜汁喝了一口,又放下,一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就把牛肉放到锅里慢慢搅动起来。
“贵明,你在生气?”
“我有写信给你。”
“知道,都看了。”
“可你一个字也没回,换号码的时候也没打电话来。”
“因为我感到很矛盾嘛!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嘛!”念念挣扎似的说,“谁能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知道自己是对是错?有时候做出一些选择只是不想让自己太难过而已,不让自己难过总不会有错吧?更何况暑假遇见的时候我从未想过这样的事,直到毕业回来。在此之前我有想过你,可怎样都找不到再见面的理由,反而任由一切继续下去。”
“想来也是,我配不上你这样的闺秀,从一开始就这样觉得来着。”
“贵明,你想气死我?还是认为我有意气你?”念念怒吼,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等待答。念念如此动怒还是我们相处以来头一回,我意识到自己实在过分了。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找不到理由,在这种时候。”我说。
“你觉得我既然选择不见你,就最好一辈子不要见面?特别是有了情人以后?”
“是这样,你可以见任何人,但不该见我,尤其是现在。”
“呼!”念念向窗外侧过半张脸,无奈地叹出一口气。“理由很重要?”
我点头。
“那么不妨直白告诉你好啦,我因为想你,才约你见面,见见想见的人而已。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理由?发神经不成?脑袋短路不成?”
“喂,我说你这个人有毛病吧,怎么说我们也算朋友吧,你就打算用这样冷淡的态度割断一切?还是你习惯孤独,向来如此。”
“可能如你所说,我有毛病。”我妥协说。
“抱歉得很!或许前一秒我还愿意为你根治,甚至此次见面就为了这个,可现在毫无心情呐。”念念故意将话说到一半,拖起香腮,无趣地玩弄着装有西瓜汁的杯子,目光向天边矮矮的云那样低垂。当我说一直以来没有忘记她时,她就抬起杯子喝了一口,露出笑脸,又一动不动地说自己饿了。没法子,我只得向往常那样将碗筷用开水清洗干净,盛好饭,夹了牛肉,蔬菜和土豆,吹冷,递到她面前。
念念美美地吃上一口,抬起脸来。“总以为不会再这样。”她怀念似的说。
“应该由你的那个他来效劳更好,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幽默风趣。”
“那必然有不少欢乐嘛。”
“是这样。”念念就说到这,我默默进食,她则调转话题开始讲毕业旅行的事,一个月时间去了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
“越来越往南。”我说。
“现在想来好像是这样!”她惊讶一笑,“可当时我们完全没个方向,总觉得像在大街上散步,顺路就向前走。”
我笑了起来,然后想到这才是念念想要的罗曼蒂克和生活方式,比起之前的失落多出了些许坦然。
“快要返回那晚,在沙滩上我接受了他的表白。”念念忽然说。
“浪漫嘛!”我说。
“可是贵明,如果再桥上聊天的那个晚上我们没有打车回去,而是走进一家旅馆里,现在会怎样?”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我抬头看向念念,她双眼平静清澈,仿佛要把一个人倒映进去。
“不是突然,一直都想知道来着。怎么看我都算得上是一个具有诱惑力的女孩对不对?脸蛋、身材也不至于叫人倒胃口对不对?如果那个时候我们坐了那种事的话,不管你存在怎样难解的问题也好,没准我都会很有耐心地与你相处,不至于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那样怄气。所以,那个时候如此发展的话,现在会如何?我和你。”
“不知道。”我说,“不过就现在来看,如果我们没有好感,就像风吹过树叶,如果我们互有好感,就会在记忆里留下隐隐痛楚。”
“不错的看法嘛!如果写书的话倒是可以用上。”
“我也这样觉得。”
“可这是看法,不是原因。”
“很难说得明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可能我这个人真的有毛病吧。”我说。
“呜,又是这种说话方式。从一端跳到一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都说了,老毛病,与生俱来。改不掉。”
“哼哼!怕是压根不想改吧。”
我不说话,叫服务员往锅里加汤,自己在桌子旁边将火调小。这时,念念问我几时回到贵阳,我告诉她一毕业以后。
“立即参加工作?”
“不是,花钱做了个城里旅游,东南西北走了个遍,大致旅游了一个月。烈日炎炎的夏天,简直不要太爽。”我说。
“可我想知道工作之前的事。”
“在学校赶论文,等待发放毕业证和到驾校拿驾照。”
“之后。”念念睁大双眼认真地看过来,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如此认真,只得把“城内游”的事又说一遍。
“中间趁着学校没放假,你去看望了她对不对?”
“不可思议!”
“没什么的嘛,以你的性格一猜就完全知道。”念念将双手搁在桌沿,“怎样?有没有进展?”
我摇摇头。
“难怪看起来比以前消沉,也瘦了不少。”
“露出胳膊的原因吧。”我说。
“真棒!能想出这样理由来。不过追女孩子嘛,总是需要耐心的啦,不至于叫人家上床睡觉就上床睡觉吧?而且你自己也应该有需要思考清楚的地方对不对?”
“嗯,是应该弄明白自己适不适合二人生活亦或者与人相处。”
“呜!那是你自己的事,我说的是关于女人。”
“女人?洗耳恭听”我摆正身子,说自己还从未有过关于这方面的思考。如此,念念顺理成章地坐处一副说教的样子来,黑亮的眸子思考性地转动起来。
“我们女人啊可与你们这种凭借喜好以及为了解决暂时性需求的习性完全不同。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无论他做怎样的事都不会喜欢,最多只是感激而已,你知道感激并不是爱。爱就是爱,可不是觉得人很好,感恩、感激之类”
“不错的观点!”我望着念念说。
“才不是观点那么简单,生存方式!事实!知道?”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默默点头。
“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说过什么话来着?”
“爱情该使人快乐,而不是痛苦。”
“你如此选择?”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问她。
“当然,比起爱情我选择快乐,什么爱不爱的最让人烦恼了,我才不要那种烦恼。我也希望你不要有那种烦恼,明白?”
“可上一秒你还谈什么是爱来着。”
“那是说给你听的嘛,说出口的话都是给别人听的嘛,可不关我什么事。”念念咧嘴一笑,果然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我仔细地看向她,愈发觉得难以琢磨起来。
“在世吕蒙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佩服道,“那么在南京的时候是快乐还是爱?”
“这个嘛——很有爱的快乐,你觉得呢?”
“永生难忘!”
“可你总想着其他,却流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明明就很痛苦,想要拥有快乐,对不对?可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说自己想舍弃一切,只想和我在一起,与一种能够相互接纳的方式共处?你为什么不述说自己很独孤,需要与人交谈和温暖?难道我比不上她,你爱她更多一些?”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什么?”念念突然认真起来,她如此较真我还是第一次见了。
“在遇见你之前,我已经承诺过不管什么结果都会耐心等待,也会花时间等待。直到心照不宣地理解彼此,在她身上,我想把以前没做到的重新做好,就像生命回到起点重新开始那样。对了,为此一直想向你道歉来着,不该把你当作任何人,放在举棋不定的位置。念念就是念念,独一无二的念念。”我说。
“哈哈,你在乎这个?同情心泛滥吧?男人们不都是同时收集四五个女孩然后择优选良?贵明,你不会想说自己并不在行列里吧?”念念前仰后翻地大笑,一时间客人都朝我们所在的角落望来。可念念懒得在乎,继续笑个不停,直到脸颊因换不过气而发红。
“只是一直想给你说,当面。”她平息下来,我说道。
“所以我才像个傻子那样笑唷”念念说,“想想看,你居然郑重其事地说一件我知道的事,你知道我知道的事,是不是很好笑?”
“或许”
“那么我来见你,就是为了告诉你不要在意了,什么都不用在意了。用不着心怀愧疚,无法见面之类。”
“怎么样?我是不是特别特别好?”念念轻轻一笑。
“嗯,好得没话说。我已开始有些后悔。”
“现在会不会晚了点?”
“所以才叫“后悔”嘛。”
我们欢笑起来,兴尽之余,叫服务员递上两瓶酒,各自喝完。这时,念念突然很少说话,像话剧里的贵妇那般慢慢咀嚼,细细品酒,但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市井间很普通的饭菜而已。
夜幕降临,街灯亮起,念念说想出去走走,我就到柜台结账,和她一起走上街道。凉爽的夜晚!初秋夜风在街道肆掠时,总让人生出一种要下雨的味道,或是贵阳这座城市变成阴天时特有的冰凉。
走着走着,我想起和念念爬上长江大桥的那个晚上,可是现在出于某些原因我无法触碰她,只得以一种奇妙的距离向前走着,穿过一条条街道。如此走出十来分钟,念念还是一言不发,她习惯性地用手指卷卷发鬓,然而已经简短,就抓空似的落下。继续没个方向地乱走,我愈发觉得不对劲了。
“你们闹了矛盾?”我试探性地问她。
“嗯,在要不要结婚这件事上。”念念说。
“这不好?你爱他,他也爱你。”
“可我们毫无准备,更多的只是父母的意思,他已经二十七岁,家里催的很急。你能深有感受吧?如果只是害怕被催促,或者心急地效仿别人,我害怕这并非个人意愿。最起码该是由我们自己想好,而不是别人想好。”
“这么说你害怕婚姻生活?”
“只是害怕这种流程式的生活而已。想想看,在学校里的时候长辈总是想方设法不让恋爱,而毕业一两年的时间里又催促着嫁人,嫁人之后又催促着生孩子。喂!我们也有个人生活和情感好不好,才不是流水线上的机器,一步步走完装进棺材板,还得笑着对人们说:好啦,一切都如愿了,自己该想想自己了。然后就终于得以安息地闭目睡上一万年!呜呼哀哉!是不是很可悲的生命?现在,你该知道流程式的生活多可怕了吧?”
“被你一说是这样。”我笑起来,“不过,嫁给爱自己的人或是所爱之人不至于那么怀。”
“所以我才生气嘛!”念念不满地说,“他竟然告诉我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如此,一个大男人干嘛要像女人那样流露出担忧来。实在不行就自信满满地说谎好啦,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一切好啦,即便遇到大风大浪也永远爱我一个好啦。干嘛现在就犹豫不决的样子,结果什么的不都是留给以后嘛!人们不都是这样的嘛!活在谎言里不都才是最幸福的嘛!”
“可能只是不想欺骗你,实话实说,这又没有什么错。”我说。
“人是为了没有错的事活着?贵明,你以前如此还是想以后如此?傻得叫人可伶嘛。”
“这么说人活着是为了犯错喽?”
“我才不管呢,总之该犯的错没犯就是大错特错!”念念没好气地说,“而且现在是解决我的苦恼耶,是我有一肚子不顺畅。最好说什么你都点头赞同,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遵命!”我妥协说,“那么请宣泄不快好啦,咬牙切齿的时候把我当着没有知觉的木偶人来对待好啦。”
“可——可我一下子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念念突然断片,茫然起来的样子既无辜又可笑。
“总之——总之我现在没有结婚的想法,或许以前有,将来会有,但现在一点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越是被催促就越是反感。而且,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真真正正想与人结婚这一生只有一次而已,往后便是觉得身边人都如此了,形势所迫了,年纪不小了。”
“呜,女人有思想真是件可怕的事!”我说。“不过,如此一来,我多少能够有些理解了,你愿意谈一辈子恋爱,希望自由自在地活着,结婚只能是最后一刻的事。”
“嗯嗯,我这个人又怕痛有怕累,只适合一个人活着而已。”念念一个劲点头。
“可生活不痛,怎么清醒?”
“嗅!我才不管呢。”念念微微向外侧了下连,“反正决定如此,只想为自己活着。”
“可能是因为你从小就独自长大吧,而且有些婚前恐惧很正常。”
“他们也这样说。”
“他们?谁?”我问。
“心理医生啊,纠结要不要给你电话之前,我去质询来着。怎么?很奇怪?一脸呆滞的样子。”念念侧过整张脸看向我。
“有点,在我看来你活泼开朗又积极乐观,根本不需要疏导。”我说。
“呜!这有什么嘛!活在这个不正常的社会本身就是件不正常的事,谁不有自己难以理解,他人难以理解的时候?你要不要试试?”
“我?”
“对啊,看你总是很消沉的样子,一年好像笑不过五次,沉闷的苦瓜相。”
“这是长相问题,和精神不搭边,而且我再正常不过。”我强调说。
“你没有不了解自己的时候?还是不想了解真正的自己?再者,太正常就是不正常。贵明,我不愿给你回信,也不愿在电话里与你多交流确实是生你气来着,甚至一开始与他一起出游也是如此。当出去散心,忘记你一次也没再到学校来看我。那时候但凡你能来一次多好,我又不是对你不可原谅,也不是非得要你认错,女生在情感上闹些小别扭实属正常,对不对?只要稍微花点心思哄哄,总会雨过天晴,哪怕你说我像你前女友像现在爱而不得的女孩又怎样?在现实里能够触碰到的、感知到的不就是我们。你只要这样想,带着鲜花来看我,从路边摘的也无所谓,不带也无所谓,只要站到面前,真心实意地说想和我在一起,我就会笑着抱住你“笨蛋!干嘛现在才说出来,可知道这些日子我多难熬,我们能接纳彼此,有说有笑,不在一起难道还要错过?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恭喜你做了个明智选择,得到了全天下最美丽可人的女孩,你可以带她到任何地方了,名正言顺,无需再有任何痛苦和担忧了。”可你这家伙一次没来!我会怎么想?自然认为你爱她更多一些,也决定一直要爱着她。我能怎么办?除了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以外,难道要一个劲地数落她,夸赞自己?让你选择我?对不起,我无法做到,也不是那种女孩。”
“既然如此,为何现在才见我?”
“因为你总要有必须完成的事嘛,如果不到最后一步,你永远只会是以前的状态,对不对?贵明,其实我想祝福你,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我也希望你能祝福我。”
“那么现在见着了,我也祝你幸福,婚礼时城堡里的公主为你黯然失色。时候不早!怒不多陪!我该现在就回去,明天八点起床,赶到工厂拧螺丝、焊接、除锈,运气好可能还得到行政楼打扫卫生,抹桌椅、摆花草、冲马桶、迎接外来领导,整整四层楼都要清理个遍,简直忙得不可开交,毫无空闲烦恼……”
“不行!”念念突然打断说,“如果你现在走,我就到夜店里喝个烂醉,不省人事,要是我倒在那种地方,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没准四五个人把我带到酒店里,扒光身体,你该保护我、陪着我,在我入睡之前。”
“那是他的义务!”我说。
“可他远在天边!”念念说。
“那你打算怎样?不至于像孤魂野鬼那样一直在街道游荡吧?”我问。
“陪我到上酒吧喝酒。贵明,你也一肚子苦恼、不畅快是不?我们一起去畅饮好啦,跟着音乐摇头晃脑就什么烦心事都甩掉啦。我老早就想去那种地方散散心来着,可一个称心的朋友也找不到。自从我们确定关系以后,他就不让我出入那种场合,把我像小鸟一样关押起来。我讨厌被看管、束缚,讨厌那些空洞的框框架架,讨厌过自己不喜欢的生活,再这样下去,我连自己都要讨厌起来。”
念念像个哭闹的小女孩那样央求个没完,实在难以收场。看看时间,应该还可以在外待三小时。于是,我们走进酒吧,叫了香槟,在玻璃圆桌前对饮。有着浓重金属味的音乐响起时,念念就兴致索然地跑到人群里,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激情饱满地扭动身姿,她黑色的裙摆和裙摆下的洁白形成一道极具诱惑的风景,往上是圆润的臀部,再往上已然成型的胸脯终于不再被束缚似的在五光十色里晃动,她的笑以及看过来的眼神都美丽至极!
不错的即兴表演!虽然我不知道该叫什么舞,但想来这就是念念的快乐以及那种快乐所衍生出的生活方式吧!而她此时有多忘我,在现实里就多感到压抑和痛苦吧!
念念硬要拽着我到人群里像木偶那样扭动关节时,我忽然想到《低俗小说》里的某个片段。确实,再次和念念见面,走进这种风流场所只是为了让她跳累喝醉后能够安全回家,我就越来越不能明白自己所作所为究竟为何。不过,也只好不管了,这种时候大脑里除了忘记简直再装不进任何事物。
再次走上街道,已是两点一刻。四下里毫无人影,汽车也稀疏许多,一条躺在树荫里的小径冷冷静静,整个世界仿佛被洗劫一空。我们又累有乏,酒精像铅块塞在大脑里,相互搀扶着拦下一辆出租车,开往念念所住的小区。
我们下了车,相互缄默着向前走,颇有默契地在小区大门前站定数秒。
“不打算进去?”
“不了。”我说,“这种四面高墙的地方一进去就不好出来,还是我那个地方好,四通八达。而且,车还等着呢。”
“以后,即便我打电话给你也不会再见面?”念念问。
“或许。”
“就算以朋友的身份?”
“或许。我这人很少交朋友,也很少约朋友见面。”
“呜!那样活着一点不好。你该考虑考虑我说的话。”
“必要时候。”
“哦。”念念叹口气,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婚礼上给你电话怎样?”
“千万别吧,我会哭的。”我开着玩笑说,念念也笑起来。然后我们就像第一次在夜里告别那样再次相互道别。
离住处还有两个站的时候,我让司机停车,自己徒步返回。通往桐荫立交的马路上车辆少得可伶,灯光也显得昏昏暗暗。路下河水潺潺作响,降雨减少以后反而愈发浑浊,连月光都很难反射出来。相较之下,由焚烧厂排除的滚滚浓烟反而比黑夜更为醒目,像一条长龙翻滚向上。我一面抽着烟,一面不急不缓地向前,四五分钟后,一对靠捡垃圾为生的夫妇迎面走来,他们穿着破破烂烂,仿佛白天里光着身子出去,捡到什么就挂到身上一样。挨个将路边垃圾桶翻找个遍后,背着圆鼓鼓的麻袋,一面交谈,一面神情愉悦地离开。
然而,我伫立原地听了许久,直到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夜里,还是一个字不能明白,甚至连自己怀着怎么的心情也不能明了。
但不管怎样,从这一夜过后,我体内的某些情绪已然凝结成块,不断旋转、膨胀。即便咬破牙龈,痛苦呻吟也无法排出了。
那个周末一过,阿哲很兴奋地告诉我他已经把“痴情女”搞到手,那是个外地女孩,因为交了个当地男友,才搬到这个城市。与阿哲认识的时候,正在和男朋友闹不和,犹豫着要不要离职返回老家去。第一次听到阿哲提及“痴情女”是半月前,他笑着对我说这是一个没有主见的笨女孩,于是就给了这样一个外号。
实在的,阿哲突然和“痴情女”搞在了一起,我惊讶到难以言语。
“这叫怎么回事?”我问,而阿哲反倒摸不着头脑起来了。“你是说为什么我明明一直以来计划着追求另一个女孩,却突然改了注意?”
“这不明摆着的事实嘛!”我说。
“我……我可没有改变注意。”阿哲辩解说,“实际上从头到尾我都有些开玩笑逗乐的意思,但弄巧成拙,睡到了天亮。”
“哈哈,真是为难你了呀。”我调侃说。“那么接下来打算怎样?静下心来好好相处?相信你也感到老大不小了吧?”
“你是说考虑结婚之类?呜!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辈子都毫无可能。而且,感情不都那回事嘛,还是不要考虑明天,走一步看一步为好。”
“也是。”我说。
“对了,周六可能有一场酒会,我约了人!女人!要不要一起?两个噢!”阿哲问。
“可以。”我答应说,正好自己现在郁闷至极,满脑子想着发泄发泄,能有女人一起再好不过。
“这就对喽,女人是睡来的嘛,不然就不会有“通往爱情的通道是阴道”这样的名言了。”
“不会是坏道理在作祟吧?”
“怎会!张爱玲说的,我喜欢看她的书,也希望全天下的女人能像她那样来着。”阿哲别有意味地说。
周六晚阿哲果然约了两个女孩出来,于是我就和他一起出去花天酒地,玩得不亦乐乎。我们在KTV包房里喝酒聊天,尽兴起来,就相互打赌,女孩们吹干一瓶,我和阿哲就脱掉身上衣物,反过来亦是如此。酒过三巡,就各自带着一个女孩到附近宾馆过夜。
和我走进浴室的女孩整体来说并不算漂亮,身材也失去了那种少女特有的匀称和苗条。但不知出于何故,我还是夸她乳房好看,腿很洁白笔直,而她笑着接受并说了句我那性感的话。我们相互打趣着披上浴巾,走出浴室。我打开电视机随意选了个综艺节目,而她在不耐地接听了一个电话后,就光着身子一言不发地睡到我身边。无论我任何爱抚,哪怕使劲亲吻她那已不同于少女的乳晕,也还是冰冰凉凉,毫无呻吟。于是我就停下所有动作,询问是不是结了婚?因为家庭的事烦恼?话音刚落,她就一改之前的沉闷,变得喋喋不休起来,把我当作一个可以容纳负面情绪的罐子那般不断倾述着自己十九岁就嫁人生育的事,一会抱怨丈夫背着她和别的女人搞暧昧,一会又瞧不起似的说这是个毫无本事的男人,连家庭开销都得靠公公婆婆供给。
我本就满是烦恼,实在什么都不想多听,就支起身把她压到身下。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晚上她越是牢骚个没完,我就越是在她温热的狭缝里使劲抽动,直到她将抱怨声变成呻吟,才疲惫睡下。
到了第二天,她才意识到我们做过爱似的责问起为什么没戴那玩意。我说自己也醉的一塌糊涂,根本来不及多想,如果真的怀了孕,就生下来好了,反正现在自己孤身一人,没准还能解决掉家人的催促也说不定。
“你真希望这样?”
“当然。”我说。然后她就像要重新认识我似的上下看了看,自己先笑起来。
“你这人很有趣嘛!我还以为你会像其他男人那样说赶紧买避孕药或是到医院打掉,我可不想染麻烦之类。不过放心好啦,不是安全期岂能让你胡作非为。而且,要是怀了孕还得了,离婚打官司岂不是很被动?”她这样说。而我怎么也想不到她在想着这样的事,几乎只是一瞬间就一把掀开被子,一探究竟地望向她,望向她因为平躺着掉到腋下的乳房、有了生育后并不平坦的小腹以及下面的若隐若现。这到底是怎样一具躯体?亦或者说这样一个此时看去毫无吸引力的身体里住着怎样一个灵魂?我永远不得而知了,只是感觉大脑仿佛熬了一整夜似的欲将迸裂。
在我困惑不已的时候,她反倒搂住我毫不避讳地开起玩笑来,我们又光着身子走进浴室洗澡。确实有够狼狈,酒味也没散去,弄好一切,走进楼下面馆吃早餐,她因为还要送女儿去舞蹈班,我们就此分别。
“下次还能见面?”临走时,她问。
“那可不一定,我因为出差才到这来。”我撒谎说,然后给还在温柔乡里的阿哲打电话,他精神疲惫地走出酒店,我就诘问为什么说好的女孩变成了有夫之妇。
九月快要结束,我接到了阿美的电话,她说镇上将举办与经济开发相关的商业活动,想要与刘慧见面的话可以去一趟,她和刘慧计划在镇上待上两天。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意思,但想到这三个月来都没能和刘慧说上话,那些为此而痛苦的部分在我以为永远不会消失的时候突然又毫无踪影了。
我将近两个月没有理发,重新走进理发店将头发剪短,刮掉后颈上长长的汗毛。一次性洗完堆放了两个星期的衣服,晒棉被,将喂鸽子的饲料摆上阳台。“背篼”并没有在屋里,我似乎已经有三四天没见到他那瘦瘦黑黑的身影了,跑到房东太太屋里询问情况,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又不满意地表示到交房租的时候总是这样见不着人。我拒绝留下来吃午饭,自己到东北人经营的那家小菜馆炒菜吃,看看天气预报,未来几天都不会有降雨。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往“背篼”门缝里塞了便条,希望在我回来之前能帮忙收拾晾衣杆上的衣物和棉被。然后赶往新发装修市场,乘车返回老家。
刘慧还是像第二年冬天里那样少言,多出来的却是抑郁神情,脸上的洁白也宛如苍白,眼神里虽蕴含着许多话,但在真正能说出口之前,就像乌云里的水汽沉重地悬在半空而不得着落。几乎只是再见到她的一瞬间,那些一直盘踞在内心里的疑问全都掉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相反地,无论如何我都得准备出一份坦然的心情来,而不是按照个人想法狭隘地定论一切,至少在她能说明之前。当然,我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她确实有着想要倾诉的部分,只是想法还不能自然地转换成言语而已。在这种时候,我更不能显得急急躁躁了。
和我们的缄默不同,阿美还像往常一样从当着活跃气氛的角色,更卖力更幸苦地自问自答。尽管较六月的时候更为困难,但她一旦工作起来就很卖力。一会聊十月的阳光少了夏季里的炎热反而变得更加怡人,一会又从天气跳跃到近来的影视作品和书籍上。
我和刘慧一面听着阿美说话,一面默默然地向前踱步。直到阿美到街道上看望亲人,暂作分别,刘慧才与我说起话来。
“对不起。”她轻声说,而我怎么也想不到是这样的方式。可她的话确实像秋风里的落叶那样向我飘来,除了挽救似的伸手接住,实在毫无办法了。“一直以来都冷落了你,你很生气对不对?”
“为何突然这样说?”我问她。
“因为你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真的不该。只是贵明,你真的没再考虑其他女孩?她们没准比我更体贴,也更能明白你。这样,必然能够减少不少痛苦,而且也不用一直等待下去,更轻松些岂不更好?”
“可我无法再完完整整地爱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了,实在的,也不想再找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一个。可能我这人真存在某些毛病吧,总觉得非得这样不可。”我说。刘慧嫣然一笑,弯弯的睫毛在眼帘下映出一个浅浅阴影,阳光照来煞是好看。
“谢谢。”她说,然后低下头去,望着被晒得发白的地面,我们就这样不看向前方地走着。整个小镇来来回回也就三条街而已,再加上我们都各自在这里度过整整三年的初中时光,哪怕闭上眼,一切都再熟悉不过。可无论我们怎样走,踏进学校,漫步湖边,攀上山丘也还是像行走在某个空白空间里,一个永远无法仅靠彼此就能填充起来的空白格里。确实,无论我怎样回想,在那样一段奇妙的青春里,怎么也找不到关于刘慧的记忆来。她应该存在才对,像现在这样深深印入骨髓才对,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她才对。可确确实实自离开村里那所学校后,印象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刘慧了。想来她对于我也是如此吧。
我们默默然在这高原的晴朗天空下走着。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阳光洒在身上就像早春的太阳那般温暖。四周的山丘上,人们舒展身躯躺在草地间徜徉,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干脆解开衬衫、露出胸膛、半倾着身子、展开双臂拥抱起风来。山脚下,只有一半的湖水绿的发黑,远离堤坝一端倒映着天边那片很大的火烧云。如此美景真是久违了!
“总以为不会再到这来。”刘慧环顾四周,感叹着说。不等回复又跳跃似的问起近来的生活,我把工作安定下来的事告诉了她,说了阿哲的趣事,也说了这些茫茫然的日子自己一直期待着她能打来电话,期待能与她再次见面。
“独自做饭的话,总是忙活半天却少有食欲。所以除了厨具以外,其他应有尽有,自制的书桌和凳子,冬天到的话,可能要买热水器和电烤炉。环境虽然算不好,但已经习惯下来。当然,你有空的话可以去参观参观,我买了不少花草摆在屋内,只是夜来香的花期刚刚结束,只有绿萝还长的很好。”
“我在这里上学时交往了一个男孩。”我刚刚讲完,刘慧突然这样说,说完自顾自地往前走,没有看向我,也没有看向任何一处。“那个时候我们经常手牵着手到这一带约会来着,当然是在瞒着家人的情况下。你晓得的嘛,那时要是让家人知道,少不了被责骂。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点也不害怕这些,尽管目前向来严厉,十点过后就不让在家里接听电话,但那个时候我就是出乎意料地大胆,敢于和他在一块,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
“那很好呀!”我说。
“可是贵明,你难道没有发觉?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恋爱了,做到感情就是感情与其他无关了。”
“可能是因为长大了吧。”我尝试着解释说,“不过长大并不坏,我们不是从小就期望这长大嘛!只是能做的事变多了,需要思考的也变多了而已。”
“这也算是一种改变?”
“当然。”我说。
“那么你也会改变?”
“人都会改变的嘛!”
“也是。”她说。又继续向前走,仿佛脚下是一条平坦的直线,延伸着往前没有尽头那样,唯一的动作只是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要嗅出什么似的深深吸气。
“那个时候还会爱我?像现在和以前一样?”过了一会,刘慧站定,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也停滞住似的向我看来。她每次这样注视着我,总叫人有一种无处躲藏的感觉。
“都说了不爱不行。不然,我会找不到任何事可做,生命也会因此完全搁浅下来。”
“实不相瞒,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该怎样与你相处。”她很艰难地说,“一种更自然的方式,想来你也能感受得到,我们都存在着某种难以逾越的间隙。一开始我认为是多年后再见面的原故,花些时间总能过去,你也这样想对不对?”
“嗯。”我点点头。
“可都是我的原因而已,是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更可笑些,我甚至希望你能晚一些时候在出现,晚一些时候说爱我。我就可以坦然接受,与你结婚。”
“贵明,以后我真的愿意嫁给你,做你的妻子,与你生活在一起。可是现在……可是现在……”刘慧长叹一口气,声音戛然而止了。紧捏着的双手不知任何是好,就继续捏得发白。我知道这些年来自己非但有没给刘慧带来过快乐,反而造成太多难以决断的痛苦了。
“你能够明白我是怎么回事?”她自己仿佛弄不明白自己似的问。
“可能是因为我们都经历太多难忘的事了吧。”我说,“那个时候我们就像贪吃鬼一样,喜欢甜味就一个劲塞进肚子里。吃得太多,总要有花时间消化的时候和不习惯其他味道的时候。”
“这么说,你能够理解?”
“当然,无论你出于何种考虑我都能够理解你。”
“对不起。”刘慧又抱歉着说,“该早些时候告诉你才好,更早时候,那个冬天你询问我的时候,而不是拖到现在。我太自私了,总希望有人能够对我好,能够理解我,无时无刻不把像小孩那样照顾起来。我总是自私地需要这些,而什么也给予不了。实在的,你该为此生气。”
“怎么能?”我说。
“你总爱这样。”刘慧微微低下头去,“我可能要一直这样下去,你该好好想想。总不能一直迁就着我,遥遥无期地等待下去,那样只会给你带来压抑和痛苦。你总不能一直孤独地活下去吧?想来家人也会催促着你吧?可是现在我无法进入那种生活,继续下去只会让你陷入两难境地。”
“我知道。”我说。
然后我们走上一个没有树木的山丘,席地而坐。一面享受徐徐晚风,一面回忆起在这个小镇上的初中生活,一如往常,不提及我们,我们反而相谈甚欢。夜幕降临,人影稀疏时,我告诉刘慧,即便她想过那种不再涉及感情,直接步入婚姻的生活,自己也会以同样的方式与她在某种场合里见面。“如果你真能接受和忍耐的话”刘慧在星辰稀少的夜空下说。
一六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的生活莫名其妙又陷入瘫痪。深秋到来就进入深秋,冬季到来亦是如此。实在奇妙,按理说我的世界和所看到的世界在很早以前就分隔在了不同的空间里,像“冰”与“火”存于不同的环境一样。然而现在,它们却被挤压着相互靠拢。在我认为必有一方彻底泯灭的时候,这种接触“呲”的一声完美融合起来,膨胀起来。迷雾又再次笼罩,地面又变成湿淋淋的黑暗,我继续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做着怎样的事,能做怎样的事。即便迫使自己周末到工厂加班,从早忙到晚地拧螺丝、除锈、焊接。可生活还是一片苍白,只有时间在白白流逝,一切毫无起色。
和刘慧分别,回到住宿的那个晚上,我连夜给阿哲帮忙介绍的女孩打去电话。让她假期里不用再到贵阳来,自己已经离开。
“对不起,没能按照约定等你。”我说。
“你根本就不爱我,对不对?”
“是的。”我说。“一直以来只是自己太孤独,想找人说话而已。”
“那么好!谢谢您给予的关照了。请照顾好自己,罗先生!”气坏了的女孩在那头用一种异常客气的语调这样说。而我不做任何解释,挂断电话。
此后几天,我那里也没去,不到湖边垂钓,不看书,甚至不出门。几时饿就几时打电话叫东西到屋里吃,有时啃啃剩下的面包,喝空瓶子里积下的水。觉得生活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不能在屋里窒息而死,必须做些什么的时候,就把靠椅搬上阳台,晒晒阳光,给鸽子喂食。
“背篼”还是没有回来,我给他的便条动也没动地被吹落在地。算算时间,已经有整整一个礼拜没看到他回到屋里了。房东太太没有传出退房消息,我也只好认定“背篼”借着长假返回老家了,但这种理由连我自己都不信服,无论怎么说,在他的生活里应该没有假期才对。
百无聊奈之中,林子给我打来一通电话。说到医院里做了两次物理牵引,腰伤好了不少,打算假期结束,到一线城市寻份工作。
“在家乡倒是方便不少,可工资低得可伶。你知道再这样下去,房子,车子根本是毫无可能的事了,更别说成家之类。”
“甚是欣慰呀!看来你开始考虑和女人之间的事了嘛!”我开着玩笑说。
“呜!这能奈何?单传压力自然不小。”他抱怨说。然后问我为何自毕业后就没再打电话给他,我说生活就像晒咸鱼干那样,简直没有可以阐述的部分。挂断电话,我感到林子所说不无道理,自己真就没有想过要打电话给他,也总是这样不知不觉就忽视了身边朋友,好几次曾试图联系一些以前认识的人们,可实在不知作何交谈,又一一作罢。
一个我坐在阳台上不知不觉睡着的傍晚,“背篼”出现在了狭小的通道口。那盏半明不暗路灯将他整个身子在地面上压成略显沉重的身影,他一步一步靠过来时,我就询问是不是有事发生。“背篼”沉吟片刻,就一面抽叶子烟,一面讲述上初二的女儿意外怀孕,正闹着要和男友结婚,他们已经在一起不回学校三月之久。毫无办法,只得在年前举办婚礼。他讲完,在地上敲掉烟灰,责备起自己常年在外,对此多有疏忽。
“真要年前结婚的话,起码每天要挣两百元才行。”我对他说。
“可我想再弄挣些,这样她嫁过去日子才更好过。”
“确是如此”我赞同他。
有了目标以后,“背篼”就像不知疲惫的机器那般早出晚归地揽活,天没亮就搭上六点半的早班车赶往城里,晚上十点左右才回来。自此,我们不再一起吃饭、下棋了,即便我特别想找人谈谈心,也只得按耐下来,因为个人的烦恼与一位父亲所遇到的困难相比,简直相形见绌。
如此,我继续我漫无目的的生活,过着今天是昨天,明天是今天的日子。总以为一切不会变化的时候,气温转冷,夜风渐变凛冽、喧嚣。当然,与这种自然声响相比,汽车的吼叫和通宵达旦施工声更难叫人入眠。越是捂紧双耳,越是辗转反侧,我几乎一秒一秒地度过夜晚和疲惫的白天。
和我陷入泥沼里截然不同,“背篼”完全沐浴在了幸福里。这片区域闹拆迁的关系,他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到城里揽活,光是给居民们盖房子,就忙得不亦乐乎。甚至一时间里,整个贵阳城的“背篼”都拥挤到这个小小角落里来,晚上热闹不止,白天悄寂无声。只有我的生活没能昼夜颠倒而变得异常困难起来。
一次放工回到住宿,房东让我搬到楼下。她打算将屋顶的铁皮房全部拆掉,修成平房,装修好,以便日后拆迁。我答应了她,但并没有签订新的租房合同。我说不知道自己还能在此居住多久,以后房租按月给,不再有押金之类。这次她完全不在乎地同意了,第二天,头顶上果不其然就热闹起来。而我实在想不出这种“热闹”除了吵人睡觉外,还有何意义。
如此,十二月在极其难熬的情感中结束。我不知不觉度过了无人问津,也不知道该向谁问候的圣诞节。秋了冬临,新的一年已然到来了。新的一年?不!几乎只是半秒时间里,我就深深地,无能为力地意识到:不是新的一年到来,而是又一个年头悄然结束。
工厂还是没能正常运作起来,我继续做着杂活,有时和打扫卫生的阿姨一起拖地、擦墙,有时和搬运工一起在毛坯房里弄得满头灰尘。阿哲早就厌倦透了,元旦当天提交了离职申请。临行前,我们一起到夜市喝酒,半醉半醒又走进桑拿做按摩、汗蒸。他颓废地抱怨一番眼前的苟且生活,说了一堆再这样下去只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的话。随后又求救似的问我将来有何打算,我左想右想,一点点子也没有,只得无意义地哀叹几声。如此,我们反倒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几乎只是一瞬间就不谋而合地觉得与其抱怨个没完没了不如约异性到旅馆里睡觉来得实在。
于是,我们重新走上街道,并将两个在按摩店里上班的女孩叫了出来。一改往常的幽默风趣、绅士优雅,甚至连半句说笑也没有,只是简单商量妥当,就带到了宾馆里。路上,阿哲再没有说话,一张脸像放进了冰箱里那样平静冷酷,看得出来,毫无兴趣。实际上我亦如此,自十月里和刘慧分别以后,再没有哪怕半秒想过和异性上床,真要具体些,自己也不能阐明是何原因,可能身体缺失了某根神经从而将这一部分遗忘了吧。按理说,这种遗忘该会持续很久,甚至很多年让我不再对任何异性产生冲动。可这个很黑、很冷、下着小雨的冬夜,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否则只会陷入彻夜难眠的痛苦和凄冷而已。
一月二十五日,在一次带电作业中,我受了伤。由于不小心同时剪断两根电线,身体险些被吸进细小的铜线里。好在当时是站立的姿势,身体一收缩就在重力作用下摔倒在地。虽然只是那么短短几秒,但右手食指还是被烫出了一片伤痕。我惊魂未定地回到住处,脱掉工衣,摊到在床。第二天,手上开始出现积血,不知道会不会恶化,我只得走进街道左边的卫生部。细心、漂亮的实习护士精心地给我包扎了伤口。她一面用纤细的手指替我绑上砂布,一面问我是怎么受的伤。不知为何,我细细地向她讲述了全部过程,在我以为无关紧要,也绝不向任何人提及的时候。
“所以你认为无需处理,完全能自己愈合?”她停下手上动作,睁着一双大眼睛难以理解地望向我,“是啊。”我回答。
“呼!这么大个人也太大大咧咧了吧?留下伤疤多难看。”
“可我完全想着因此变成会放电的超人之类呢。”我说,女孩就吃吃地笑起来,她那种没有任何倦态的笑容真是久违了!只是眯缝着眼,露出酒窝的一刹那。我就不由得想到那些在我身边也曾这样露出笑容的人们,可是现在自己只能看着一个并不相识、毫无交集的女孩笑,我就越来越不能理解自己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又还能过着怎样的生活。但不管怎样说,这是自阿哲离开近一个月时间里,自己头一回与女孩交谈,还是怀着感激之情向她道了谢。
此后几天,我决定不再到工厂去,也不待在屋里。穿上那件黑色带帽冬大衣,将双耳捂得严严实实,手放进口袋里,早出晚归,日复一日地在四周游荡。沿着河岸走,沿着高速公路走,沿着无人的铁路干线走。天晴时,就停下抽烟,下雨时,就撑着伞。我一直闻着雨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深林的气息向前,走了好远好远,也到了好多地方。但不知怎地就是不曾有一处在脑海里留下记忆,哪怕上一秒也很快被忘记,仿佛身体和灵魂分割两地。
我实在搞不懂了,又继续向更远的地方走,钻进丛林、草地。可仍旧没有一处风景让我欣然止步,反而不断重复的是和家人近来所产生的分歧,一些就生活形态上的各持己见。按理说,我受过高等教育,人已成年,更应该听从、顺从、跟从才是。然而,我自己也不能理解地,唯独这时候,再难达成共识,再难让自己不是真正的自己,也就只得在泪水里感激养育之恩、教育之情,述说深深的爱意和歉意。
如此梦游般度过三四天。在格外阴沉、低暗的天空下,靠着栏杆俯瞰脚下深不见底的河水时,我猛然想起夏川所说:痛苦只是阶段性的事。
痛苦只是阶段性的事?确实,它不该融于生命,成为不断延伸的部分。活着也是为了保存希望,憧憬未来,而不是沉浸于痛苦。谁不有自己想要的未来?意识到这些时,我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我并不认同的偏执男人会在我生命里留下将永远铭记的话。但不管怎样,我在混沌不堪的脑海找到这些字符时,确确实实重燃勇气,撕点砂布,决然离开。
我找了一个在冬天里不会太冷的城市,背上背包,带着自己也需要思考清楚的部分离开家乡。独自来到热闹不已的贵阳站,再次漫步在冬雨连绵、灯光昏暗的街道,我没再像往常那样打电话与刘慧告别。她本身不止一次说过自己也正陷在重重困境里,正迷茫着毕业后从事何种工作、何种生活,也在自己所喜欢还是别人所期待之间左右徘徊,也有着许多悬而未决的事。她的这种痛苦,我应该更理解才对,想来她之所以说将来愿意与我生活在一起的话,正是不想让现在的痛苦相互叠加吧。
我深深地爱着刘慧没错,哪怕没有那份小时候的记忆,这份情感也是我青春里最后的真挚表达与倾诉,甚至越过她,余生里也不会再用于任何人。可我再也不能用“爱”的名义冠以神圣宣言将任何人绑到我本就泥泞不堪、自己也苦苦寻不到出路的生活里来,那样的结局我在清楚不过,最终只会深深地将所爱之人伤害而已。想着这些,我不知不觉走完左边街道,穿过位于公路下的“井”形吊桥,又走完右边街道,完成一个循环。
我伫立于站台,回望一眼灯火阑珊,为这不知归期的远游怅惘片刻,在推推嚷嚷里登上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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