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月胧走进车间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大家望过来的目光有些异样。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 7:50,没有迟到啊。再下意识地擦了一下嘴角,扯了一下衣服。十钱已经笑出了声,他一边举起手里的信,一边问林月胧,“坦白从宽,快告诉我们是谁的信?”
十钱是车间管安全的副主任,一直都有些喜欢林月胧,平时不能喝酒,却偏偏爱喝点小酒,一两就醉得不知东南西北,别人取笑他小酒量时,他还振振有词:“谁说我只能喝一两,我能喝十钱!”加上他本名叫钱石,所以我们大家干脆就叫他十钱了,
在我们厂,提起钱石不一定有多少人知道,提起十钱,那几乎是人人皆知,因为这个绰号,也因为他工作上的出色。我们车间连续五年没有发生任何责任事故,是厂里每年的安全先进单位。而十钱,更是厂里先进人物的代表,每年的宣传橱窗里,你都能欣赏到他戴着大红花、裂着大嘴憨笑的样子。
“现在还有人写信啊?”
“一定是小林的男朋友,快告诉我们是谁?”
大家七嘴八舌,对这封信表现出十二分的好奇和热情。也难怪,林月胧大学一毕业就分到这个车间,一直没有男朋友,热心的人如果介绍,林月胧从来一口回绝:“不着急,不着急,缘分还没有到呢。”这样一拖就是三年,林月胧也是二十六岁的老姑娘了,却还是一点儿不着急的样子,着急的好象永远是我们这些局外人。
“你们不给我看,我怎么知道是谁写的?”林月胧内心已经猜出写信的人是谁,嘴上却在狡辩。而他们果然也中计,十钱把信递给林月胧,林月胧眼急手更快,一把已经抓个正着,扭头就跑出了办公室。身后传来十钱气急败坏的叫嚷声。
是早晨,虽然已经进入九月,但吹过来的风还是没有一点儿的凉意,柔柔地、暖暖地。林月胧觉得自己轻得就像这些风,她穿过风,穿过走廊边开得正好那树桂花,在闯都闯不出去的桂花香里,几步走到走廊的尽头,选了一下舒服的姿势站下,才轻轻地撕开了信封,一边嘴里念叨,江风寞,江风寞……一边一下子就翻到信的最后一页,当林月胧看到信尾果然署的是江风寞的名字时,十分开心地笑了。
走廊很静,没有人来打扰她。林月胧反复读了几遍,感觉江风寞就在自己的旁边,她在听着他说,他的声音很轻。阳光很好,穿过高大的梧桐树,从远处看,林月胧身上好象跳跃着无数个小太阳一样。
二
公司培训中心教室。
八月的烈阳首先穿过高大的梧桐树枝,又从窗户挤进来,有一部分停在前面“公司现场管理知识培训班”的横幅上,让红色白底的横幅也越发热烈起来。窗户被谁打开了,风很大,深紫红的窗帘毫无道理地在那儿摇摆。林月胧感觉到自己的疲倦,那时,讲课的老师正在大讲现场管理在企业的重要性,困意从讲课老师嘴里迸出的一个个单词里,像网一样撒过来,让她越发的昏昏欲睡。
她把目光转向左首的那个男子,那个男人正在低头认真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侧面看,男子有一个棱角分的轮廓,特别是鼻子,高而直。林月胧想,还是一个帅哥呢?
再往周围看,认真听的人似乎没有,认真记录的人似乎更加不见。林月胧开始对这个男子存了好奇心,她往前伸长了一点脖子,然后她看到了本子上的那幅素描:一张面积很大的脸,眼睛、鼻子、嘴巴占地却很小,分配得位置却极恰当,让整张脸显得有一点点的妩媚——这不是正在上课的老师还会是谁?林月胧差点笑出声来。虽然如此,却也惊动了那男子,男子没有抬头,在本子直接写了几个字,推过来。
打发无聊,见笑了。
也可以打发瞌睡。林月胧也写上几个字,推过去。
你字很好看,很少有女子可以写出这样大气的字。
你字也不错啊,不过,画更好。
一般呢。
一般一般,全国第三——怎么相互吹捧起来了?当心捧得越高,摔得越重。
呵,没事,摔下来的时候,记住千万不要脸朝地就行。
……
话题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本子已经被他们用去了一半。他们知道了各自的名字、单位以及其他们想知道的很多东西。林月胧感觉到自己当时像一个太阳,浑身上下都充满着力量。当然,她也感觉到了他的热情,林月胧的目光中有着某种深深打动他的东西,这种东西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了,他以为再也遇不到了。这种目光竟让他从现在起就开始期待明天的课程了。
今天的笔聊让我找到了当年写信的感觉,上大学时家里穷,没钱买手机,所以特别盼望来信,每封信都要看很多遍,很怀念那种感觉。他写。我喜欢用一支钢笔,把想说的话写在过去的纸张上,不是手机,不是QQ,不是邮箱,然后,用一个牛皮信封寄出去。
那我们以后就写信吧。林月胧大胆地提议。
好,拉钩。
他们真的偷偷拉了一下钩,二人同时抬起头往四周看了一眼,大家听课的听课,走神的走神,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这个小秘密,二人就一起笑了,像刚刚做了一件小小坏事的孩子。
三
这个男子就是江风寞。
想到这里,林月胧摇头笑了,自己才见过他一面,那天,她似乎只记住他的一个侧面,她希望看到他的正面,可是,她竟然有了一些害羞。一会儿,老师就宣布下课了,大家一窝蜂地往外挤,他们没有再说话,他是怎么离开的?说没有说再见?她都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那是六楼,五楼楼梯对面的墙上有一面镜子,从镜子里林月胧看到了自己有点绯红的脸。
信是晚上回的。写字台很久没有用了,上面放的台灯是林月胧花了近六百块买回来的,现在只是书房或者书桌上的一个摆设。笔筒里只有一支一次性签字笔,拿出来在纸上划了几下,白纸上只有深深的几道白色印痕。
笔是从包里找到的,也是一支一次性笔,却怎么也找不到信纸,只有那种白得亮眼的A4纸,只有用它了。林月胧想,明天一定记得去文体用品商店买一些好看的信纸回来。
把写字台仔细地擦干净,把上面的杂物归拢到它们本来的位置,林月胧想,其实,我们的心也不在本来的位置上很久了,心本来的位置又在哪里?我们追求了许久的东西,是我们的心真正想要的吗……
林月胧一边把这些即兴到来的思想写进信纸,想到哪就写到哪里,思想是一匹匹奔弛的马,这些马又跑成了白纸上一个个黑色的字,一会儿,这些黑字就站满五页纸了。她写着,内心里洋溢着一种美好和幸福,还有一种期待——他收到这封信是什么表情?下一封信,什么时候能收到?这个问题林月胧也早注意到了,他的信署的日期是9月4号,今天是11号,这么一推,要收到本市的一封信大概需要7天左右,那么他再写回来,一来一去要半个月,现在遍地的申通、圆通快递从上海寄过来也不过三四天。但慢又有什么不好?林月胧想,林月胧希望一切都能慢下来,慢慢地走、慢慢地阅读、慢慢地爱……慢,会让一切会更深刻。而深刻,是和骨头、血液在一起的,是现在的人多么缺乏和怀念的东西啊。
四
信是12月底的时候突然中断的。原来林月胧也想着某一天信会中断,但没想着会这样快,还不到三个月呢,林月胧轻轻叹。
她又一次拿出江风寞最后的那封信,抬起木然的胳膊,林月胧看着自己的右手慢慢翻到信的最后一页——12月22日,就像看属于别人的故事
——明天就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了,如果真是末日,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和事吗?我是没有了,因为认识了你,你让我对我以后的生活充满了期待。我不希望末日,我希望时光一直在,你一直在。
——知道吗?昨天我们几个同学在老城吃饭。吃完我们一起在荷城花园闲逛。你家就住在大成公寓,我知道的。天气很好,散步的人很多,多么希望迎面走来的人之中,有一个是你!
——你发现了吗,我们的名字?江风寞,林月胧——像不像一副对联的上下联?我又各自加上了几个字,你来看:
心是层层,寄言每日江风寞
衫应淡淡,答说今宵林月胧
……
这封信后,林月胧第二天就寄出了她的信,没有回信,半个月后,林月胧又寄出第二封,还是如石沉大海。林月胧就有些恼了,不来往就不来往吧,没有那么多卑微的等待。可今天再读这封信时,林月胧心里竟然有一些不安,江风寞的信里并没有一丝一毫不再来往的意思,林月胧想,莫不是江风寞出差了?或者生病?再或者出事?……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安,林月胧干脆请了假,直向二轧厂走去。
五
从林月胧的车间到二轧厂,走路不到三十分钟。可林月胧知道自己一分钟都不想耽搁,干脆打了个黑的。车里,林月胧眼睛望着路边一晃而过的行人、厂房和树木,心里却满是江风寞,她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他,她觉得她有好多的话要和他说。
黑的穿过道口,眼前已经是二轧厂办公楼的大门。林月胧下了车,脚步却犹豫起来:他在吗?她这样去会不会冒昧?也许是他真的不想和她继续了?他看到她会是什么表情……
林月胧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确实有些鲁莽了,她的心开始犹豫了,她先是向前走,然后又倒回来,来来回回好几次,终于,她在一棵很大的树下站住了。她不知道树的名字,风很大,把树叶吹得有些无所适从。是的,虽然是冬天,但树枝上还有很多树叶,却已经丢了明媚,有了一种红尘间的沧桑味道,就像林月胧此时的心情。
林月胧看着办公楼,就这样发了会呆,突然觉得无趣,她决定回去了。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很多的人从办公楼里出来,她看了表,竟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她一扭身,就躲在树的后面,然后几分钟后,她就看到了江风寞。
江风寞不是一个人。
江风寞身边还有一个人。
是一个女人。
女人象是从春天赶来的,长头发,大红的羽绒服,明黄的皮包,两种娇嫩的颜色把女人的皮肤衬得更是雪白。女人亲热地挽着江风寞,她一直笑着,江风寞也笑着,笑声像水一样淌过来,林月胧似乎听到了他们很开心的笑声,他们朝一辆灰色的大众速腾车走去,那个女人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再然后,他们的车就越来越远了。
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林月胧却还没有走,她像一块木头一样发着愣。
阿姨,你在等人吗?
她被吓了一跳,转脸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突然很想告诉他她此时的心情,就说:是的,原来在等人,不过,现在不等了。
是一个叔叔吗?男孩朝办公楼的方向看了看,问。
哈,你怎么知道?好聪明。 江月胧的话里有些刻意的夸张,还有些笑意了,似乎没有刚刚那么失落了。
因为,我也在我们幼儿园楼下这样等过杜康康。可她却跟着张东东去玩了。
杜康康是一个女孩吗?
当然,男孩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江月胧,再一次重复:当然是女生,而且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
那,杜康康和张东东玩去了,不理你了,你不伤心吗?林月胧故意逗小男孩。
没有啊,我现在只喜欢刘欢欢。然后男孩没有看她,也没有听她回答什么,就跑开了,把她一个人留在大树暗淡的浓密里。
然后,林月胧也走了,只有那棵树一直在,钢城的风一阵阵吹来,夕阳也不见了。
夜来了。
夜里的林月胧答应了十钱的邀请。他们去老城吃了烙锅,然后去心事子咖啡厅喝咖啡,一直到23点,林月胧一直一直说话,她不想让自己的思想停顿下来。她怕她停顿下来的时候,她的脑袋里会是江风寞。
六
人生何处不相逢?只是这个相逢太晚了一些。对于11个月以后的这个相逢,林月胧不知道应该伤感,还是应该不伤感。
是在公交车站遇到的。
十钱说,月胧,今天下午我在市里开会,不能来接你了。三个月前,十钱调到了总公司生产部,工作更忙了。
嗯。
你现在怀孕了,不要挤公交车了,打个车,或者搭别人车走,听到没?
嗯。
林月胧答应,但林月胧不喜欢搭别人的车,她就在公交车站等的士,结果没有等到的士,却等来了江风寞。
“林月胧,林月胧。”江风寞叫,路人都朝林风寞看,然后又顺着林风寞的目光朝林月胧看。林月胧才发现是叫她,而且叫她的人,是江风寞。
其实,江风寞开始摁的是车喇叭,然后再叫的“月胧”,就如他们信中,江风寞就是这样叫林月胧的。可林月胧没有听到,她好象在看很遥远的那些东西,但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她一点也没印象。
怎么是你?林月胧眼里分明闪来一抹惊喜,江风寞看着这一抹惊喜迅速暗淡下去,然后消失不见了。
“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江风寞本来想说,我送你一程?但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地把后面的问号改成了句号,他不想听到林月胧说“不”。11个月了,看到她,他还是抑制不住的欢喜,他多么想和她单独待上那么一会儿。
他们从来没有单独待过,哪怕一小会儿。
还是不麻烦了吧?能听得出林月胧话里的犹豫、矛盾和不坚定。
走吧。林风寞已经拉开车门,江月胧坐了进去,江月胧感觉林风寞的目光在她的肚子上停了一下。
已经几个月?林风寞不想以这个话题开始的,可不知怎么回事,这句话一下子就从嘴里蹦了出来。
五个月了。江月胧犹豫了一下,问,你们呢?
我们?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江风寞自己调侃自己。
你没有?我那天去你们单位分明看到你们在一起的,而且,很亲密的样子。我以为你找到你的另一半了。
你什么时候来过我们单位?江风寞隐隐感觉到,一定有某个地方出了问题。
就是今年元月,我写了三封信给你,你一直不回,我担心你出事,就去你们单位了,看到你和一个女生在一起。那个女生长头发,皮肤很白。
你说的是金铃吗?我和她谈过一段时间恋爱,但不合适,就分开了。
那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我给了连写了三封,三封啊。
我没有不回你的信。是你没有回我的信,而且,我也去你们单位找过你,你没在,他们说你和男朋友一起出去了。我也以为你已经找到了你的另一半了。
老天!两个人同时低低的、狠狠地咒了一句。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江风寞突然想到了金铃,对,一定是金铃。金铃是办公室文书,一直暗恋着江风寞,林月胧的每封信都是金铃亲手交给江风寞的。江风寞也告诉过金铃,他和林月胧的故事。
江风寞非常想打电话问一下金铃,可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10个月,在人生的长河里不过只是一瞬,可对于某一些人来说,就已经是一生。
嘟,嘟,嘟……林月胧的电话响。
嗯,我在朋友的车上,你不用来接了,嗯嗯,马上就到家。
下了车,林月胧和江风寞说再见,她走了一会忍不住回头,看到江风寞的车子还停在那儿,江风寞站在车边也在望着她,他的头发和他的风衣都在飞扬,像一面旗帜。江月胧想,又不是春天,怎么就那么大的风呢?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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