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策
乌鸦乡。曾经多年不显山露水,一下子出了大名。一个叫郑重的职工写了一篇长长的“乌鸦乡党建工作走上新台阶”的通讯刊登在省报的二版头条。这对于一个仅有万余人的乌鸦乡,自然是够振奋人心的大好事。
上午八点,乡党委书记顾利掂着前天的报纸细细品味。他坐在黑色的人造革沙发上,慢慢吸着“红塔山”香烟,仿佛喝了几口酒似的。
“白书记,党政办公室不是缺一个人吗!”顾书记对分管组织的副书记白乐说,“是不是把这个叫郑重的职工调来?”
“顾书记,你以前不是打算调文化服务中心的石途吗?”白书记说,“石途写文章在省里都挂了号,他的小说还在地区得了奖,今年又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了作品呢!”
“管他在不在国家级刊物上发不发作品的,就算他获得了‘世界文学奖’,对我们乡来说又有啥益处?”顾书记呷了一口茶,继续说,“他曾经写过一篇:‘乌鸦乡拖欠工资十余年,干部职工盼兑现’的批评性稿件批评过我们的工作嘛!我们不需要这样的文章。我们最需要郑重写的文章,地区、县里的领导不会不看吧!如果一年我们乌鸦乡能在省报上露面二、三次,我们乌鸦乡还不……,我们还不……”
“顾书记,是不是再考虑一下。”白乐打断了顾书记的话,“再说这个叫郑重的职工,我们还没考查过。”
“不用再考虑了。”顾书记说,“石途既不是党员,也没有多高文凭,调不调他都说得过去。”
“可石途是省作家协会会员。”白乐说,“不用不妥吧!”
“管他什么鸟会员,不用了。”顾书记说,“白书记,先去把郑重叫来,我和他谈谈。”
一支烟工夫。乡里的广播响了起来:“通知,通知,郑重同志,请听到广播后,速到书记办公室来一趟,有要事找你。郑重同志,请……”
广播的声波在乌鸦乡境内上空飞荡,传遍了乡里的每个角落。
顾书记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他正在考虑着同这个令他大为赏识的人才谈话。他想用恰当的措词暗示对方,既要考虑到全乡,也要考虑到领导,做到两全其美。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响起。
“请进!”顾书记和白乐一起站了起来,如迎领导大驾光临。
噢,是石途!还是那种不卑不亢的样子,站在门口。
“噢,小石,你来干啥?”白乐问。
“唉!你们广播不是让我来一趟吗?”石途不解地问。
“你是……”白乐问。
“郑重是我写新闻稿的笔名。”石途微微一笑,说,“也许你们不知道吧!”
顾书记一听,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
“那!”顾书记愣了好大半天,说,“坐吧!”
白乐望着顾书记。
顾书记望着白乐。
沉默。
“石途。”白乐打破沉默,说,“ 顾书记想重用你……”
石途“噢!”了一声。
顾书记啥也没说。
石途走后。顾书记对白乐说,“石途嘛,的确是人才。不用嘛可惜,用嘛又怕带来祸殃。还是不用为上策,以免日后惹火烧身,后患无穷啊……”
白乐“啊”了一声,啥也没说。
余 地
“苟主任,这是报道我们乡计生任务完成情况的通讯,准备寄《人口与计划生育报》,请你审阅一下,盖个章,力争今天发走。”我对党政办公室主任苟欢说。苟主任原来是信用社主任,刚调到党政办。
“好,稍后就看。明天来取!”苟主任回答,很果断。
我暗自祈祷:但愿新闻保鲜一夜。
翌日八时十分。党政办,关着门。我在门外踱步。
九时五十三分,苟主任惊鸿乍现,我惊喜。
苟主任,那稿件……”我只说了一半,打住。
“哦,这不——我正要看,你稍等。”苟主任满面春风。拉开屉桌。翻找。抽出我眼熟的文稿纸。找铅笔,废纸上画画,黑色,放下;再找,拿起一支,放眼睛前,眯眼瞅,红头的,拿在手中。找橡皮。铺开稿纸,压平折角。找眼镜,凑近眼睛瞅瞅镜片,拿到嘴边,哈气。找眼镜布,再向镜片哈气,擦,先逆时针转三圈,再顺时针转三圈;先左后右,各擦两遍,再擦挂耳。戴眼镜,从镜框上看我一眼,再往上推推镜框,目光穿过镜片,落在纸上。右手拿起铅笔,看…… 我双脚立正,上身微微前倾,目光跟着红铅笔头,来回游走。
翻到底页,再回首页,又从头浏览,至中间,突然停止。我屏息。苟主任抬起头,微微一笑,再一紧眉头,目光从镜框上看过来,落在我脸上,然后说:“这地方是不是该改一下?”——平等的商量口吻。
“哦……”我急忙凑上。
苟主任呷一口茶。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用红色铅笔轻轻地在稿纸上的黑字下画一排小圆圈,认真地说:“不到一年时间,就完成全年任务的100%,是不是玄了点?”还是商量的口吻。
“这是真的,不玄。”我顺势转过稿纸,翻到底页,眼睛看着苟主任,手指纸面,说,“你看,这后面有计生办统计员、计生办主任和分管计生工作的副乡长的签字。”
“这个嘛,我看见了。我知道。”苟主任顿了一下,一脸严肃,说,“我们乡取得如此成绩,是事实,的确值得肯定,很有报道价值。我的意思是,凡事都要留有余地。”
“余地……”我述茫,望着眼前的顶头上司,心想:怪不得从前你搞的GDP每年都那么高,一定是余地放得太宽了!
但我只笑笑,我敢肯定,是一脸灿烂的微笑,诚挚地说:“新闻讲究真实……”
“那,我明白。当然不错。”苟主任又呷了一口茶,没有翻屉桌就取出烟和火机,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慢慢地往外吐,再闭上嘴,喷出鼻孔里的烟雾。后望着我,说:“还是把数字改少一点好,留点余地。”认真中透出说一不二的威严。
“为啥?”我不知何以崩出这两个字,而且似乎义正词严。
苟主任站起来,踱步,共两个来回,一句话都没有说。末了,再抽出一只烟,用烟蒂烫燃,深吸一口,慢慢地往外吐出烟圈,再闭上嘴,喷出鼻孔里的烟雾,说:“你想想,我们地区计生先进乡(镇)在上半年才完成全年任务的80%,你如果这样报道不是比先进更先进吗?”商量口吻中带着不能让步的反问。“哦……”我没有争辩,只是嗫嚅。
“常言说得好:慢步跌不倒,小心错不了。兄弟你说对不?凭我二十多年的经验,还是留点余地好啊!”苟主任一声兄弟让我受宠若惊。
拿着稿纸,我似笑非笑地走出苟主任办公室。心里盘算:不按苟主任的办,稿件夭折在我们的废纸篓里;按苟主任的办,稿件夭折编辑的废纸篓里。新闻是快餐,工作却是饭碗,凡事都要留点余地。
我愉快地走着,手一扬,稿纸钻进了垃圾桶……
村主任老婆
桂花是桃树村村主任陶大吹的老婆,是乡人大代表。
自从桂花的丈夫陶大吹当了桃树村村主任后,桂花家里就热闹了。不管是乡里、县里、地区、省里来人,都要在她家抽烟喝茶、聊天说话。这就忙了村主任陶大吹的老婆桂花。陶大吹不在家的时候,桂花首先就得负责接待,给客人抽烟倒茶、聊天说话。村主任陶大吹的老婆桂花很热情,很真诚,也很善谈。
中秋节刚过,两个女人来到陶大吹家。一个是乡长——松玲,另一个是妇联主任——李枚。大吹不在家。松乡长和陶大吹的老婆桂花寒暄几句,就在屋里坐了下来。一边派人去找陶大吹,一边和桂花叙家常。
“你多大岁数了?”松乡长问道,“好有三十岁?”
桂花笑了。笑得很开心。
“乡长你夸奖我了。”桂花笑道,“我都四十岁的人呐!”
“这是真的吗?”松乡长认真了,说,“你这么年轻、漂亮,真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呀!”
“乡长,我这个人从来没和谁说过假话。”桂花说,“四十就是四十。我二十二岁同大吹结婚,当年生了一个乖女儿,现在都十八岁了,我不就是四十啦。唉!女人三十一枝花,四十苦荞耙!不漂亮了!”
这回松乡长笑了。笑得很响亮,也很开心。
“你家大吹很能干,很听话,工作有声有色,多次受到县、乡表彰。”松乡长夸赞道,“脾气嘛也不怪,你有一位好丈夫……难得!”
“我家大吹呀!小时候是既调皮又淘气,可出名呐!”桂花兴奋地说,“听我婆婆说,大吹有一次上松树摘松球,蹬破了肚皮,还把小鸡子蛋蛋瞪出来,吓死人呐!幸亏及时送医院才没出事。乡长,你说要是把那地方蹬坏了,以后还怎么生孩子?我嫁给他,我不要孩子啦!结果被他父亲一顿毒打,他笑嘻嘻地说,老爸,我以后不再爬树摘松球了,饶了我吧!”
“桂花,你可别怪大吹呀!”松乡长笑着说,“那可是大吹童年时代干的傻事啊!”
“从那以后,大吹和他爸说。”桂花停了一下,继续说,“爸,别害怕!我哪里也没蹬坏,撒尿撒得好着哩!不信我让你瞧瞧,你瞧,你瞧,你瞧呀!这是我和大吹结婚生了大女儿后,婆婆才告诉我的。后来,事实证明大吹的小鸡子没有坏,我和大吹不是生了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吗?”
这次是乡长笑,桂花笑,跟着乡长来的人也笑。众人一起笑。屋里一片嬉笑声,气氛活跃而热烈。
恰在此时,陶大吹一脚踏进屋里来了。
“松乡长,你们笑啥?”陶大吹问。“没笑啥,没笑啥!”松乡长笑着说,“我们是来检查煤炭安全生产工作的,你带着我们到有煤井的地方转转吧!”
傍黑的时候,松乡走了。之后,大吹和桂花谈话。
“桂花,你叫我怎样说你呀!你都四十岁的人啦,怎么还像个小孩?说话一点也不看场合,想到那说到那,连说话的对象也不看,太不负责任,不考虑后果了。你不知道我是村主任吗?你说的那些不三不四的话,有损我的形象!你知道不?今后我怎样树立威信?”
“难道村主任就不是人了?村主任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桂花气愤地说,“我说的是你童年时代干的傻事。这与工作无关,哪里损害着你了?你真是太小气了,不像是个大男人!”
这事发生以后,陶大吹的老婆桂花有好长时间不再替陶大吹招待客人。家里来了那些坐小车的头头脑脑时,就偷偷地躲了出去。
次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桂花正在地里干活时,陶大吹慌慌张张地找到她跟前来了。
“桂花!你别干活了,快回家去吧,有客人找你呢。”大吹的老婆桂花仍然挥着她的锄头除草,抬起头问,“谁找我呀?”
“我们的关县长,她是来检查我们村的退耕还林的。”陶大吹说,“你快回去。”
“我不回去!”桂花说。“关县长想见见你,非要和你谈谈。”陶大吹说。
“我说不回去就是不回去!”桂花慢腾腾地说,“我要是说漏了嘴,损害了你——村主任的形象怎么办?”
“桂花,你想想,我要连你也叫不回去,县长会怎样看我?”大吹急了,向桂花求饶道,“算我求你了,我的姑奶奶。”
“走,回去!”桂花沉思片刻,说,“我去见见关县长。”
关县长没有当官的架子,平易近人。她看着桂花笑笑,和桂花谈起了家常。她问桂花的年龄,家里的人口状况,家庭收入情况,老百姓的生活状况,还问了村里退耕还林情况,煤炭安全生产情况以及计划生育开展情况。
桂花觉得松乡长对工作很负责任,是个体察民情,关心群众似的好“官”。两人越谈桂花越不拘束。两人越谈桂花越放得开,谈到后来桂花胆子更大了,就兴奋和激动起来,就觉得关县长挺投自己的脾气挺知己。
“关县长。”桂花问,“你今年好有三十岁了?”
“大嫂,你这是夸奖我哪!”松县长说,“我整整四十岁了,比你家大吹小两岁,与你同命。”
“哎呀!我真看不出来!”桂花说,“你有几个孩子?都上学了吧?成绩好吗?”
“大嫂,我一个孩子也没有。”关县长笑笑说,“我还没结婚哩!”
“怪怪怪,城里人真怪,这是怎么搞的呀!”桂花不解地问,“像你这么出色的女人,像你这样的地位,像你这样的本事愁没人要啊!怕是你眼光太高,一般的人相不中,左挑右挑,挑花了眼吧!”
“对,对 。”关县长哈哈大笑道,“被你说对了!”
“你回去得抓紧时间找一个。”桂花说道,“俗花说,女人三十一枝花,四十苦荞耙。像你这样的年龄,在农村只有找一个后婚老者了,你要把好关啊!”
“那你就帮我当当媒人。”关县长笑道,“找个后婚老者吧!”
在场的人都笑了。
天傍黑的时候关县长返回县城去了。
第二年。桃树村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选举之前,陶大吹已被乡里聘请去任管理区委员会主任。
桂花被村民推选为桃树村村民委员会主任。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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