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来到西南作家网:www.xnzjw.cn
西南作家网: >> 风采 >> 作家风采 >> 正文

刘德彪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作家网    阅读次数:21732    发布时间:2020-06-05

【作者简介】


刘德彪,笔名钱东。贵州作家网签约作家。侗族,2000年生,贵州铜仁人。现就读于河北大学文学院2018级古典文献专业。2019年初开始写作,活跃于江山文学网。2019年5月签约四川省成都市南边文化艺术馆,2019年7月作为作家代表应邀出席在巴金文学院举办的第三届全国青年文学高峰论坛。有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贵州作家•微刊》,有小说被全国文学报刊联盟微信公众号转载。诗歌发表于《河北大学校报•文艺副刊》﹑及中国诗歌网﹑江山文学网等网络文学平台。


【代表作品】



玩灯


   


河娘子一病两年。在医院住了八九个月,把多年攒下三万块钱的养老金都花光了,病情就是不见好转。

河娘子急了,便去问香,没问出什么名堂来;河娘子请道士来给自己赎魂,又贴进去几千块,魂还是没赎回来;河娘子去庙里许愿,说是只要自己的病能够好转,必定带领全寨男丁玩一次龙灯感谢灯神。在灯神的庇佑下,河娘子的病果然好了。

日子刚进腊月,河娘子就挨家挨户地通知,把自己许的愿说给大家听,求大家帮他还愿。寨子里的老人自然都喜欢闹热,都应下了这盛情的邀请。可如今这腊硐河寨子早就改朝换代,能够当事的再不是这些黄土埋下半截的老头子了,具体要不要搞还得是青壮给他捧场才行。

腊月初八的晚上,凄厉的寒风吹得虫木兀兀作响,呆立在巷子里的路灯发出萤火虫般的微光,钢针似的毛雨刺在河娘子的脸上,河娘子感到心中一阵疾痛。这里已经不是他的时代,他的话,在寨子里变得一文不值;他的面子,恐怕变得像臭婆娘的洗脚水一样下贱了;他河娘子,曾经在腊硐河说一不二的一把手,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拿他当回事。连侄儿仁明也打电话骂他是“瘸着腿脚扭秧歌”。难道我真的过时了吗?他想。

过了腊月上旬,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寨子里。但凡哪一家有年轻人回来,河娘子必定是要到那一家去坐一下的。趁着聊得投机的时候,提出要玩灯,年轻人又不好直接扫他老人家的面子;正是用这一招,河娘子争得了大多数年轻人的同意。

玩不玩龙灯,他腊硐河人说了不能算,还得看胡子坨怎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从古自今,灯堂都在胡子坨寨子,他腊硐河只是跟着别人一起玩的,哪里轮得到他河娘子说玩就玩。

腊月十四这一天赶桐木坪场,河娘子梭下床洗了把冷水脸,戒酒多年的他脸冻得紫红发亮,他管不了那么多,早早地就跑到杉木溪停车坪去等接送赶场父老的班车。大概赶场并不是那么时兴了,班车到得很晚,正合河娘子的心意。他知道胡子坨子林老人他们差不多也是要坐这一趟班车,这种事情是不好到人家门上去商量的,只好早早地来到停车坪等车,希望能够碰上子林老人他们,好给他们下帖子。只见一老人穿着一件老式解放军大衣,戴着一顶老年皮帽,大头皮鞋擦得锃亮,拄着一根黄梨木拐棍缓缓走过来,正是子林老人。河娘子顿时觉得矮了一个头,还是硬凑上去,跟子林老人嘘寒问暖;没办法,谁让子林老人有一个在市里教书的女儿这么孝顺他呢。“二叔(河娘子是侄子辈儿的),你老今天也赶个场?买年货?那应该叫我那妹子帮你买啊,她们年轻人自己有车,带着也方便。”这一番话夸到子林老人心里去了,他就喜欢别人夸他那个孝顺的女儿。子林老人笑答道:“和梁,我这一年也难得赶回场哟,今天天气还可以,出来走走。”子林老人要体现他“文化人”的身份,是不叫别人诨名儿的。说着,河娘子就切入了正题,将红纸封壳的帖子拿了出来,上面写着俊秀的软笔小楷:

敬拜胡子坨诸公:

经我腊硐河全寨商議,决定将于来年正月玩灯。鉴於貴组历来与我腊硐河情同一家,亲如兄弟。今诚邀诸公与我再行美事,望诸公能够成全美意。

余事再議。

敬请尽早答复。

劉和梁携腊硐河男丁

拜上

戊戌年腊月十四

子林老人读完以后不吱一声,拿着帖子缄默着。河娘子问道:“二叔,你怎么看?”子林老人好久才回答他,说是回去召集大家开一个会,这个事情要看寨子里的意思,他说了不算。

 

子林老人接到这个帖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带有一点期盼,但更多的是担忧。其实他早就知道河娘子在腊硐河跳着要玩灯,他也知道腊硐河势必会请他们一起;有些时候,他宁愿自己什么事也不管,什么事也不问,没成想河娘子还是找他说了,并且把帖子递到了他手里。

他想起八年前玩灯的那一次,大家最后因为分发财钱闹得不可开交,还是他劝自己寨子里让人一步,才平息了争端;他也一度被寨子里说成是软骨头,硬不起。但自己毕竟是灯堂的继承人,在玩灯这件事情上是寨子里最有话语权的,河娘子不把帖子给他又能给谁呢?对于他来说,这个灯玩不玩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只是新长起来这些后生们会不会因为从来没玩过,导致这门子东西在自己手里失传呢?子林老人觉得这场赶得实在是让人作呕,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看着狼藉遍地的街道,他一点心情都没有了,没等散场就慢慢的往回走,在路上搭到勇毛的车,倒也没走多远的路。

子林老人回到寨子里,已是下午三点,他放下买的一些小东西,坐下歇了口气,便打开了家里一年没用的大喇叭,叫大家早煮点晚饭,吃完好来开会商量事情,尽早给人家一个答复。

天刚刚擦黑,子林老人还在灶台边洗着他的一碗一碟呢,寨子里家家都有代表来了,聚集在他家堂屋里。他也腾不开手,就叫几个小伙子自己爬到楼上去放一些凳子来,洗洗给大家坐;冷了的就自己到柴屋里去拿柴火来烧,他也不像别人那么抠门儿,他认为柴火烧得越大他来年身体越旺呢。大家有说有笑地相火等他收拾好,子林老人急忙把灶房搞干净了;又去抹了两个茶盘儿,里面装满了瓜子、花生、糖果;另一个里面装满了冰糖柑、青梨,端到堂屋让大家吃。八斤开玩笑道:“二公,你怕是把今天赶场买的年货都拿出来给我们了吧?”众人齐声唱和:“啊是啊!”子林老人笑着围到火边坐好,倒了一锅烟沫,美美地嘬上了一口,旁边云雾缭绕。

有年轻人坐不住了,问:“二公,今天开会是讲玩灯的事情没?”子林老人拿出河娘子送的帖子,道:“腊硐河要玩,请我们再和他们合股,搞‘双龙双茶’,你们看搞得搞不得?”

“搞不得,搞不得,腊硐河人狗杂,我们搞不赢他们。”老培说。

“主要是我们寨子现在没得腊硐河男人多,走灯、分发财钱的时候我们吃亏。”

“依我看可以搞,我们寨子头新长起来的后生都没搞过,可以带带他们。”兴发说了自己的看法。

“要搞也可以,先和腊硐河把出灯的人定好起,钱怎么分讲清楚。”

“我看要得,我们寨子男人家少点,他们将就一下我们,灯放到这点我们负责修修补补。”

“活路按照两股出,钱也按照两股砍开,彼此都没得话讲。”

…………

子林老人一锅烟的功夫,大家说得差不多了,他把烟杆放在火塘边磕了磕,掏出铁丝通了一下烟枪。他慢慢地说:“好,现在我问一句,我们搞不搞?同意的举个手。”大多数都同意了,东东代表他爸来,不敢表态,说回去问他爸;老七家婆娘说打电话问老七看怎么说;珍仙婶子家是死了男人的,她家骏茂不知道肯不肯去,也说要回去问一下才相算。满太是不用表态的,她一个老婆子,这事儿跟她关系不大。

一塘火相完了,火焰渐渐熄下,剩一塘绯红的火子儿,子林老人在拿来几块柴,要往塘里加,勇毛叫住他,说事情扯清楚了,火子儿还这么多,够相了。老人拿出女儿刚给他买的手机,叫勇毛给他翻一下河娘子的电话号码,当着大家的面,把讨论的结果说给河娘子听。河娘子一听便不乐意了,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未完的电报声……

 

次日清晨,腊硐河炸开了锅。

“胡子坨人不肯搭伙,我们还搞不搞?”

“明明是河娘子没答应人家二叔,昨天他们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坐起。”

“你懂个卵,像胡子坨讲的那样,我们吃好大的亏。”

“从古时古代起,我们就是两个寨子一路出人,一路出投本钱,发财钱按照人头分,以前他胡子坨人多的时候,要按人头分;现在他们寨子没落了,要按照两股分了,没得这个道理。”

“灯堂到他胡子坨,他们就翘屁眼了;我看没得他们,老子们照样闹得成。死了王木匠,难道就装不成犁铧了,田还是照样耕嘛。”

“我觉得人家讲的有道理,我们出钱的时候说要按两股摊,分钱的时候要按人头算了,本来就有点不道义。灯堂到胡子坨,收灯的时候都是人家拿回去,第二天修修补补,我们寨子甩得干净得很。我们一幅茶灯一幅龙灯,人家也是;我们人有多的,没见帮人家换下手。”海军在一旁小声嘀咕道。

“我看海军你还是太年轻了,有些事情你们年轻人没晓得就不要乱插嘴。”金昌老头吐了口旱烟,没好气的说。

“海军。回来吃早饭了。”海军妈站在院坝角扯着嗓子喊海军呢,声音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像是是腊硐口的涓涓细流。腊硐河因寨子对面山上的“腊硐”而得名,那股水孕育了祖祖辈辈在这里生存繁衍的子孙。各家响起了咔咔擦擦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青石板小路上阵阵油香、葱香、酸辣椒香交织在一起,闻一闻,肚子咕咕作响,牙床下涌出甘甜的醇露,却已是口干舌燥;黛瓦上的炊烟徐徐,山风吹过,凝成了家的记忆。

日子总像腊硐河的清清河水一样,不知不觉流向了锦江,汇入湘江,随大河进了海,不见踪影,转眼已是腊月二十四。河娘子赶场没遇到子林老人,只有怏怏地找上了人家的门。人说“气运差人背时”,大概就是说河娘子之类的人吧,偏巧不巧,就在他去之前,子林老人刚好去菜园子打菜去了。坐在屋檐下的河娘子,冻得直跺脚,那光秃秃的牙床也在打着颤颤,也不是没人认识他,也不是没有人看见他,也不是胡子坨人不好客,竟没有一个人主动叫他进屋坐坐,连面子话都没人说一句。河娘子倒也硬气,没人招呼他,他也不往哪一家的屋里钻,独自坐在屋檐下想他待会儿跟子林老人的对话,他在编造自己的“外交辞令”。

子林老人提溜着菜篮子回来了,河娘子赶忙迎上去帮他拎东西,其实河娘子并不比子林老人年轻多少,力气也差不多,所谓的帮忙,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二叔,你看我们两家搭伙搞龙灯也有几百年了吧?”河娘子似乎不经意的提起这个话题。子林老人答道:“和梁,今天就到我家吃饭了,我两叔侄好好喝一杯,你今年也七十八了吧?”河娘子见子林老人邀请他在家吃饭,觉得应该是有得商量的,尽管心里不那么是滋味,但还是笑脸答:“是,我比你小几个月。”子林老人望了望门外,确定没人,笑问:“七十八了,你还要得不?”河娘子摸不着北了:“哪样要得不?玩灯讲吉庆话没得问题。”“哪个和你讲玩灯的事情了,我讲你那方面,还要得不?”子林老人冲河娘子会心一笑。“我女儿找人给我介绍了个老婆婆,六十三。要不要我叫那个老婆婆也给你介绍一个”。河娘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没想到子林老人留他吃饭是说这等事情,只得讪讪地笑着回答:“不用了,你老身体好,身体好。”说完,还伸出了大拇指。

酒过三巡,小菜吃掉了一半,河娘子见子林老人并没有一丝一毫地商量玩灯的意思,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再次提起:“二叔,我看我们还是再商量一下玩灯的事情。”子林老人放下酒杯,说:“商量哪样,本来我们都是一个老祖先传下来的,两个寨子古时古来都像弟兄家。依我看,龙灯照样玩,出的本钱两家摊,两家走灯男丁出一样的,你们人多,可以换班倒,我们顶起竿竿天天走。最后发财钱也按两股分。灯堂在我们寨子,我们寨子吃点亏,修灯补灯我们负责。”“二叔,还是按原来的。出东西按人头,分发财钱也按人头。”河娘子说了自己的条件。

“要这样讲,那就没得商量。”子林老人强硬地说。

“没得商量就莫商量了。你们搞你们的,我们搞我们的。看哪个搞得赢哪个。”河娘子一气之下,夺门而出。

八斤、兴发、老培等人听见子林老人屋里吼了起来,急急忙忙跑下来,生怕子林老人吃亏。八斤在寨子门口堵住了河娘子,直到确定子林老人没事才肯放行。

 

 

正月初二,火属,犯龙神。

腊硐河人没到下午五点就匆匆吃完了晚饭,今天是出灯的日子了。各家男丁纷纷来到河娘子家的堂屋,在一片混乱中找到自己该领的把式。

腊硐河果然是大寨子,在没有胡子坨的情况下,依旧是两班人马,照样玩“双龙双茶”。

六点整,各个灯笼都已经发好蜡烛,点亮,不知是银河中的哪一片星群坠落,在幽深的黑夜中显得尤为灿烂夺目。各家婆娘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堂屋的灯点得通亮,大红蜡烛在家先板上呼哧呼哧滴下喜庆的泪水;八仙桌上垒起了高高的果盘,一盏毛尖茶飘出浓郁的芬芳。

六点零八分,“哐当”一声锣响,鞭炮声响彻山谷,远处山上倏地窜出几个黑影,也不知逃向何处。

龙腾在天,夺宝于渊。龙珠动起来了,古老的沧桑,原始的宝藏,忽高忽低,舞出了时代的变迁;当中明灭的蜡烛,一闪一闪的,是稚子纯朴的眼睛,没有一丝秽物。持宝者一走一回转,忽地龙珠转到这条龙的嘴边,忽地又躲到那条龙的腹下,想那傲世龙神,这一刻竟变得如此和蔼可亲,成了两个小孩儿,为了一个玩具而邀宠于人。

龙腾在山,福照人间。龙珠不见了踪影,或是为龙所吞,或是为云所隐,我们暂且不去追寻。只听得一声锣响,刹那,鼓声如牛皋鸣,镲钵也耐不住寂寞,跟着长嘶起来。一曲奏罢,夯龙头的人驻下脚步,打开老傩唱腔:

“腊硐河人请呀龙的神,龙神你都腾起嘛出地平。祈愿风调再雨顺,敬请龙神护子孙。”

众人唱和:“啊是啊。”

“子孙在家求和睦,兄友弟恭孝祖先啊;子孙外出求平安,平平安安再把钱赚。”

众人唱和:“啊是啊。”

“家和万事能兴旺,代代儿孙做高官。老人身体得康健,福如东海万万年。”

“福如呀的东海嘛,万万的年。”

………

又是一阵锣鼓喧天,在寨子篮球场的活动已经作罢,正准备往各家各户去贺岁。河娘子高声嚷着:“大家等一下,等一下,我们还要去胡子坨参庙,参拜灯神,才能够进得家门。”

“到胡子坨参庙?参哪样庙?我们和他们闹掰了,人家还准我们参庙?”海军问。

金昌老头一句话凶过来:“你年轻人晓得个卵,掰了,灯神庙老子们有一半。该去参还是要去,规矩不能乱。”说着,金昌老头霸蛮地夺过龙头,夯着龙头就要跟着河娘子走,锣鼓又响了起来,众人以锣为号,都慢吞吞的跟着他们一起上胡子坨参庙。

八斤、兴发、建成放下夜饭碗就像蜜蜂寻花一样,各自都带了几块柴,聚在了子林老人的灶房烤火;子林老人也和往常一样,一有客来就烧大火,还“训斥”他们,说他们见外。今天腊硐河出灯,子林老人不准胡子坨出,在大伙面前不好跟子林二叔起争执,所以他们想来问个究竟。还没等他们开口,子林老人就道出了原由,今天初二,日子属火,龙生性好水,出灯必然不会顺利。

兴发把手中的烟弹了弹,问:“他们来参庙,让不让?”坐到一旁的建成说:“拦了他野卵日的,给他们添点堵。”子林老人默不作声,八斤觉得建成满满的话有点偏激了,作为晚辈,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看着二公,看二公如何拿主意。子林老人想了一下,大概他也想出一口当年的恶气,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拦”。

几个壮年一得令,纷纷跑回家抄家伙去了,建成马上跑到子林老人房里,打开了大喇叭,喊:“各家男人在屋里的,马上抄家伙到二叔家。”不一会儿,寨子里几十口子男丁,老的,少的,拿马叶子的、拿斧子的、拿长枪的、夯锄头的、甚至有人抄起了扁担,有一个算一个,都拿着家伙什儿到了子林老人家的院子里。子林老人交代大家不准骂人、更不准伤人之后,就“命令部队”开到灯神庙前,把庙堂的大门把手得死死的,连灯神庙里面的老鼠都感觉到气氛不对,吓得四处逃窜。

子林老人像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军一样,虽然已经年过古稀,但仍然精神抖擞,他注视着前方,用不太聪慧的耳朵听腊硐河的锣鼓声响,以判断他们跟胡子坨的距离。“叮~咚咚~哐~,咚咚~哐”锣声越来越近了,子林老人捏了一把冷汗,他害怕他的孩子真的跟人家发生打斗,他害怕两家真的交恶,要真是兄弟阋墙,他百年以后怎么见列祖列宗?他希望、他祈愿,腊硐河的灯到不了他胡子坨,最好半路上烧灯,使他自己做这一切都成为徒劳。

鼓声消了,锣声停了,钵镲也不叫唤了。山下湾里,燃起了熊熊火光,映照在蜿蜒的马路上,子林老人松了一口气,果然不出他所料,今天属火,出灯是搞不得的,腊硐河的灯烧了,这就是他博学的天文知识最好的证明。他想:祖宗显灵,不让我们刀兵相见,灯神也是有灵性的,不让我们犯下罪恶。

“叮~咚咚~哐~,咚咚~哐”,锣鼓声又响起来了,而且比刚才的声音更大了,近了,近了,大牌灯已经到了胡子坨寨口,龙头出现了,一节、两节、三节…九节。

“腊硐河玩的九节大灯”。

“九节灯?看来真的是要和我们比一比了”。

“腊硐河玩的九节大灯”。

“老子没瞎,看得见”。

大家交头接耳的讨论着,子林老人强吞了一口口水,流下了豆大的汗水,但仍然故作镇定;他的经验告诉他,他不能慌乱,这时候,他就是大家的主心骨。

“爸爸,爸爸,他们的大龙灯怎么没有鱼仔灯啊?”不知是谁家的孩子问这么一句。

子林老人定睛一看,确实有蹊跷,是小龙头,不是大龙头,牌灯也没达到标准,只是比小牌灯扎得大一点罢了;只有一条龙,连茶灯也只有一幅,腊硐河男人也不止这么点。“哼,河娘子跟我玩心眼,你还嫩了点。”

河娘子看见子林老人带人围住了灯神庙,亲自走出队伍中喊山门。

“胡子坨的老老少少,我腊硐河来这里没得其他意思,只想拜一拜灯神,还望父老行方便。我代表腊硐河一百四十口子男人谢谢各位父老。”

子林老人叫老培答山:“你我本是一家,系出同源,原本情如弟兄。无奈因为玩灯,兄弟阋墙。我们弟兄既然分家,我胡子坨是祖先世居,薪火相传。论及辈分,同龄人中,我均长于你寨一辈。爷叔相争,你们自当该让。”

“想当年灯庙垮塌,我腊硐河也曾出力一半,共同维缮。今我腊硐河夯龙再到贵宝地,见此阵仗,只求再拜灯神,分香入寨。自此以后,两家再无瓜葛”。

老培没想到河娘子是来分家的,只得请子林老人做主。子林老人也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按河娘子的意思,倒好像是他刘子林把腊硐河逼出去了一样。事已至此,子林老人也只能就坡下驴,言道:“爷叔异心,本非我愿。若贤侄贤孙真要分家,还需我禀明祖先,请祖先示下。”说完,子林老人叫河娘子一起进了灯神庙。共同跪下烧了一炷香:子林于己亥正月初二禀胡子坨列祖列宗,今腊硐河意欲分家,子林难做决断。若祖先同意,微风吹得香灰动。若祖先不同意,子林携侄和梁再行商榷。”少倾片刻,真的起风了,将一截香灰吹落到香炉碗之外,子林老人抬头看了看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祖先同意了,再阻拦腊硐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子林老人让腊硐河拜了灯神,也拜了祖先。但仍旧不准他们即时分香灰,要求腊硐河回寨修建一个同规格的庙,才允许他们迁神迁祖,这是后话了。

 

 

初四,小雨。

蒙蒙细雨,落在苍老、古朴而又幽深的大山里,山林将水汽揽入自己的怀抱,一阵浓雾由是袅袅升起。烟波笼罩了胡子坨小寨,但怎么也掩盖不了胡子坨人的喜悦和激动,怎么也掩盖不了山里欢乐祥和的气氛。

晒谷坪中间,烧了一堆大火,把黑夜的云层都烧成了百丈红幔,虽有蒙蒙细雨,也不曾落到人的身上。两幅茶灯将大火团团围住,众人围绕着火闲庭信步地走着、唱着,火光、烛光,交相辉映,依稀可见嫩伢崽那可爱的脸庞。

五颜六色的茶灯,红的是多年来过的日子,绿的是新生的茶芽,白的、粉的是芬芳的茶花。茶灯虽单调,但茶灯戏,却是侗族千百年来,智慧的沉淀在这一刻尽情的迸发。

清脆的采茶调回荡在山坳中,纪念着千百年来辛苦劳作的先祖,这不是一种优秀的 传统文化,又是什么?

“正月采茶是新年,借奴金簪点茶园。

点得茶园十二亩,当官写字慢交钱。

二月采茶茶发芽,姐妹双双去采茶。

姐采多来妹采少,采多采少转回家。

三月采茶茶叶青,姐在房里绣手巾。

西边绣起茶花朵,当中绣起采茶人。

四月采茶茶叶长,耽搁田中铧牛郎。

铧好田来秧又老,栽得秧来麦又黄。

五月采茶茶叶团,茶树脚下老龙盘。

烧钱化纸敬土地,青苗土地保平安。

六月采茶热茫茫,上栽杨柳下栽桑。

多栽桑树养蚕子,又栽杨柳好歇凉。

七月采茶茶叶稀,姐在房中坐高机。

织得绫罗与绸缎,与郎织件采茶衣。

八月采茶茶花黄,风吹茶花满地香。

大姐采来给二姐,早茶没有晚茶香。

九月采茶是重阳,重阳泡酒满缸香。

家家造有重阳酒,三杯美酒祭重阳。

十月采茶过大江,脚踏船头走忙忙。

脚踏船头江中去,卖完细茶转回乡。

冬月采茶冬月冬,十担茶籽九担空。

十担茶籽空九担,采茶娘子枉费工。

腊月采茶空一年,背包打起讨茶钱。

你把茶钱交与我,今年去了等来年。

 

 

今年玩灯背时,似乎锦江被龙神带到了天上去,从初四起就一直下毛雨,从来没停过。原本跟两个寨子都好的其他村寨,就接灯的事情也闹了分歧,腊硐河的女婿要接腊硐河的灯,说胡子坨的灯来了,要大门紧闭;这么一说,胡子坨的女婿肯定也不干了,各寨总有那么几家,相互僵持着。最后达成了协议,整个村子都不接,管他腊硐河还是胡子坨,灯要是来,都四门紧闭。

时间还没到正月十五,两个寨子的灯就快要冷了,关键是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走。原先合着的时候,到还有五六个寨子可以去,一个寨子玩一晚上,也可以撑到正月十六罢灯,可现在已经分开了,那几个寨子都有两边的女婿,都属于那种全寨不接龙灯的;这龙灯总不能在家里放着吧。腊洞河人,没有谁不骂河娘子的,骂他老不死,把一寨人带进了火坑。哪家不要吃饭?哪家有家财万贯?哪家坐到屋头有人养?因为玩这个灯,年轻人都待在家里无所事事,错过了初八、十二出门打工的好日子,大家少赚多少钱?胡子坨呢?胡子坨没地方可去,只能在寨子里玩。

“不行,胡子坨的灯,不能输给他腊硐河。对了,川硐,川硐虽然没有灯神,但是我们走过人家,和人家有渊源。况且是家门,不求能够去人家寨子得多少发财钱,只希望灯不要在家里放着。”老培这样想,就去跟兴发他们商量,大家都觉得可以。便马上由子林老人写了拜帖,送到川硐寨子里去。川硐人也爽快,答应接灯。

也不知谁走漏了风声,说川硐要接胡子坨的灯;腊硐河也找人来说,希望到川硐来。川硐人对腊硐河就不像对胡子坨那么客气了,直接回绝了。

这是为什么呢?事儿还得从二十年前说起,那年胡子坨和腊硐河还是搭伙玩灯的时候,也曾经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也是还没到罢灯时间就没地方可去了。那时候还是河娘子当腊硐河的生产队长,胡子坨人提出要玩灯来川硐,河娘子怎么说?河娘子说:“去川硐玩?玩哪样?得的那点发财钱还不如我烧得蜡烛本钱。”胡子坨可不听他摆布,还是执意要来,一龙灯一茶灯,照样拿川硐寨子当家门看待。川硐人回绝腊硐河,大概就是因为河娘子的话;川硐人把胡子坨当家门、当亲人,大概也是因为人家看不起他们的时候,胡子坨讲仁义。

天一黑,胡子坨的队伍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往川硐去,从腊硐河寨口经过的时候,似乎故意敲出了雷鸣般的乐音,大概是敲给腊硐河人听听,应该也是敲给河娘子听听。川硐寨子小,才到晚上十一点,就走完了川硐一个寨子,发财钱得了七八千,算是满载而归。

第二天,腊硐河有人问,胡子坨也不瞒他们,说了。

正月十五,腊硐河来人请子林老人,因为子林老人是族长,说是去给河娘子主持丧事。

 


已经有 0 条评论
最新评论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

您是本网站第 167472013 位访客      技术支持:HangBlog(renxuehang@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