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徐小斌经典书系”,应该是她迄今为止最全的一套文集了。这套文集共十四卷、十五本书,包括六部长篇小说、三部中篇小说、一部短篇小说、一部散文随笔集、一部艺术随笔集、一部影视剧本集和《虎符传奇》电视剧本。
回顾自己四十年的创作经历,徐小斌表示,自己始终坚持的是原创写作、诚实写作、深度写作。而自己的写作吸取的营养不仅仅在文学圈里,经常在别的领域里得到启发,比如说心理学、哲学、美术、音乐等等,包括自然科学。
从这套书系出发,在与本报记者进行的访谈中,徐小斌回顾了多部小说背后的创作缘起与观念。
01
“人生到了某个阶段,必须学会做减法”
傅小平:就我的了解,近期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徐小斌经典书系”,应该是她迄今为止最全的一套文集了。这套文集共十四卷、十五本书,包括六部长篇小说、三部中篇小说、一部短篇小说、一部散文随笔集、一部艺术随笔集、一部影视剧本集和《虎符传奇》电视剧本。我对其中小说部分阅读多一些。相比你以前的小说作品,你的长篇小说《天鹅》应该说有了很大的转变。比如总体上说,语言风格从浓艳转向素雅了;写作姿态由颠覆而趋建构了;就你在很多小说里都要处理的爱情这个主题而言,也似乎从“信”到“疑”,又回归到了“信”。
徐小斌:其实你若是细读我所有的作品,特别是长篇,就会发现我的每一部都风格迥异。并非我有意颠覆,而是我所写的每一部小说,其风格都是根据题材决定的。最初的长篇《海火》因为写的是大学,所以叙事风格有点学生味;《敦煌遗梦》写宗教故事,所以比较神秘;《羽蛇》写五代女人的心灵秘史,文字是我比较习惯的华丽句式;而《德龄公主》是历史小说,所以用了一种明清小说的手法,甚至有人说有些句式很有《红楼梦》的味道;《炼狱之花》是当代讽刺小说,因此用了当代年轻人的语言;而《天鹅》,我一开始就自我定位为白描式的朴素手法。
“徐小斌经典书系”封面书影,作家出版社
傅小平:这不仅体现在写作手法上,也体现在你对人物的角色定位上。你的小说人物大多都有一种奇异性,而《天鹅》里的古薇和夏宁远却是一对非常平凡的恋人。
徐小斌:没错。这部小说从写作手法,到人物表现,我都想写得朴素。但实际上完成得并不好,在小说最后几章,又开始了我惯用的那种诗性的语言。
傅小平:在当代写爱情特别困难。因为这个时代正在持续不断地为爱情祛魅。然而《天鹅》诠释的这个爱情故事,可以说是对爱情的一次认真而严肃的追问。
徐小斌:写这个小说我有点顶风作案的意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说起来话长,2003年“非典”时期,有真爱的个案。我在小说后记里也写了,最初的想法是来自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对恋人,男的疑似“非典”被隔离检查,女的冲破重重羁绊去看他,结果染上了“非典”,男的反而出了院。男的照顾女的,最后女的还是走了,男的悲痛欲绝。这个错位的真实故事让我心里一动。当时想,哦,原来中国也有可能会上演泰坦尼克式的爱情。那时就想写一个关于真爱的故事。
傅小平:灾难里发生的爱情故事,对你无疑是个很大的触动。
徐小斌:我很感慨于现在某些人的爱情观。他们不是在爱,而是在算计,以输赢成败论英雄,谁动真情谁就是输家。这类人不少,甚至有一批所谓精英都是如此。觉得自己很有生活智慧,譬如有些女性认为在爱情中运用手段获取男性青睐,然后让自己在与男人的关系上掌握主控地位并从而获得更多的金钱财富是一件特牛的事。但其实,这是一种严重的自我贬低和丧失尊严。
徐小斌 绘画《伊人》
傅小平:一般说来,写爱情需要做加法。《天鹅》的叙述却是走在相反的方向上,因为你做的是减法,且不说男女主人公牵涉的社会关系简而又简,他们对爱情的理解也是纯而又纯,这也迫使你的叙述不断往人物的内在深入掘进。
徐小斌:“爱是一个枉费心机的企图”——萨特如是说。其实那样的小说,远比《天鹅》这种正面写爱情的小说好写。人生到了某个阶段,必须学会做减法,必须“断舍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从此就不再写《羽蛇》、《双鱼星座》那种繁复华丽的小说了。加法与减法,如同出世与入世的转换,随意转换,就可以获得自由了。
02
“我会钻进每一个人物的心理去体验他们”
傅小平:在《天鹅》中,你为男女主人公超越年龄界限的爱情,找到了坚实的心理基础,也就是说,两个人之间的故事都可以从各自的成长经历中找到渊源。你也说到,这部小说是用现代性来诠释一个带有古典色彩的爱情故事。
徐小斌:谢谢你的解读。首先它的现代性就在于你细读时看到的:我给出了两人相爱的“坚实的心理基础”与“成长渊源”——这其实就是荣格强调的阿尼玛与阿尼姆斯的心理原型。他认为:“每个男人心中都携带着永恒的女性心象,据此他不自觉地建立起一种标准,这种标准会极大地影响到他对女人的选择,女人的阿尼姆斯心象的投射也是如此。”“阿尼姆斯能够被人格化为各种男性形象,从最低级的一直到最有才智的,这要取决于妇女自己的进化程度。” “一个聪敏的有文化的女子比那些受教育较少的姐妹们更加是阿尼姆斯权威的牺牲品。”
傅小平:很多时候,现代性被简单地理解为对传统的一种反叛。
徐小斌:当代科学中的最艰深的“超弦理论”提出了物理世界的“超时空架构”,可以帮助人们观察多重宇宙的存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医学教授兰萨证明:人在心跳停止、物质元素处于停顿状态时,其意识、讯息仍可运动,亦即除肉体活动外,还有着超越肉体的量子讯息,即我们俗称的“灵魂”。“当生命走到尽头,身体机能尽失时,还会在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始。”这个最新的当代科学研究成果帮了我的大忙,最后我的处理就是这样的,通过温倩木之口,道出了古、夏将在另一个世界延续生命的真相——这一点,至今还没有任何人看出来,其实我已经给足了暗示了。
所以我说,是用现代性来诠释了一次带有古典色彩的爱情。
徐小斌装饰画《对面》
傅小平:你笔下的生活,可以说更有主观的隐喻化或情境化的呈现,而即使是生活在别处,说到底也是生活日常的一种折射。尤其是在《天鹅》里,生活像音乐一样流淌。
徐小斌:评论家评我“写作在别处”。我十三岁读《复活》,牢记托翁关于“精神的人”与“动物的人”的说法,从某种意义来讲也可以说我有点“精神洁癖”。面对现实的丑恶我经常会逃避,我对现实中的丑恶、猥琐、伪善、龌龊等等非常敏感也有着极强的排斥力,可以说有一种生理上的反感。说穿了,现实已经够丑恶了,如果让我在文学艺术中继续正面描摹这种丑恶,我会受不了。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又是个热爱生活的人,有很多的爱好,至今仍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强烈的好奇心。经科学家研究,人脑从生到死,一般只用到百分之三十的神经元,这是巨大的浪费,开发自己的潜能,最大程度地超越自己,从而让自己活得真正有价值——这是我对生活乃至生命的理解。至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与否,我不是很在意。其实从世俗意义来讲,我应当算是个Loser吧?
傅小平:某种意义上,你是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成人作家。正因为兼有诗性的童话思维和成人的深刻洞察,你的写作才会如此丰富,如此独特。
徐小斌:记得高尔基初见托尔斯泰的印象记题目为《哲人·小孩》。达到这个境界是很难的,也是挺厉害的。而且,并非通过努力,或者刻意为之就可以达到的。这样的人,内心世界一定是真纯的,这种真纯是后天无法弥补的,是世界上有一种拒绝长大、到死还保留着童心的人所独有的。
我是体验派,不仅女性,我笔下所有的人物都是我。我会钻进每一个人物的心理去体验他们,冒充他们,为的是让他们的存在有说服力、饱满而有力量。
03
“好的小说,必然是复杂、多义、混沌的”
傅小平:依照你早年创作的《迷幻花园》,我感觉你的创作实际上都是在创造一个“迷幻花园”。但你的写作从来没有脱离现实。
徐小斌:从早年的《海火》开始,我就在做一种实验,就是把最虚幻的形而上空间与最现实的生活结合起来。这种处理确实很有难度。过去我一直把文学大师们分为两大类,一是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社会型作家,另一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卡夫卡等“内省型”作家,相比之下我当然更喜欢后者,因为后者与生命本质艺术本体更接近。但是我注意到一个令人恐惧的现象,那就是,后者的最终命运几乎都与病态、疯狂或自杀有关,他们在劫难逃。我觉得,自己的秘密世界有如一面魔镜,它好像是真实的,但每一个细节都不真实。人在面对自己、自以为达到至善至美的时候,其实是在制造一种骗局。走入那面魔镜是自欺欺人的开端,可怕的是,通往魔镜的道路有去无回。这大概就是后一类作家非疯即死的答案吧。但是我发现在地狱与魔鬼中还有第三条道路。
譬如博尔赫斯、卡尔唯诺与一些拉美作家,他们穿越了时间与空间、虚构与现实、上帝与魔鬼、此岸与彼岸的界限,达到了一种出世与入世的自由转换,这样,他们就可以把渴望自由与逃避自由这两种人类需求的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中,这种境界非常令人羡慕。打破界限之后,就可以把貌似对立的两极融合在一起,就像埃舍尔的画,一对僧侣上楼,另一对僧侣下楼,但是你忽然发现上下楼的僧侣实际上是同一对人。又像巴赫《音乐的奉献》,巴赫利用“无限升高的卡农”——即重复演奏同一主题,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变调,使得结尾最后能平滑地过渡到开头。
这种小说是我追求的境界,也是我用的一种基本表现手法。
我以为,好的小说,必然是复杂、多义、混沌的,抹去虚幻与现实相接的所有痕迹,使它们浑然一体,从另一方面来看,它们又可以向无数个方位展开,展示多样性与可能性,就像珊瑚或者什么海生物的触角似的。
图为《迷幻花园》不同版本封面书影
傅小平:你同时还是编剧、画家、刻纸艺术家,这种跨界的艺术实践,怎样影响了你的写作?
徐小斌:我历来不务正业,爱好过于广泛,现在美其名曰叫“跨界”。其实这很正常,一个人同时对多种领域爱好并有建树,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达·芬奇就是典型,他除了是画圣,还是雕刻家、建筑师、植物学家、作家、解剖学家、音乐家、数学家、工程师、发明家,他甚至可以画出飞机的制造构图……与他比起来我们算得了什么呢?
世上一切学问、一切艺术都是相通的啊。这道理古人早就明白。舞剑和绘画有何关系?而吴道子观斐民舞剑竟“挥毫益进”;听水声与写字有何关系?而怀素“夜闻嘉陵江水声,草书益佳”;更有打球筑场、阅马列厩、华灯纵博、宝钗艳舞、琵琶弦急、羯鼓手匀……这些与写诗有何关系?而陆游却因此“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无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一句话,就是功夫在诗外。每每写作的时候,很多画面就会自动呈现在我眼前,很多杂七杂八似乎没用的知识也会突然跳出来帮我的忙。
徐小斌绘画《门》
傅小平:写作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很多时候,作家从宽阔的门里进去,往往走到了死胡同,而从窄门里进去,反而可能窥见一个宽阔的世界。你走的是窄门,在这门里,持续不断地往自我或人类意识的深层掘进。这无疑是一种耗损的写作,就好比是在刀尖上旋舞。
徐小斌:我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也就不怕“刀尖上的旋舞”了,也可能是“刀尖上赤足的旋舞”,如同小人鱼为了爱情喝下巫师的毒药一样。疼痛,会让你清醒,会给你刺激,所以说太幸福的人没法儿写出好作品,痛苦才能给人力量!
说到我坚持的勇气和动力,基本上来自两个人,一位是我的父亲,父亲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爱我的人,一位正直智慧善良无私的老知识分子,早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世的时候,他总是为我每一点小小的成绩骄傲。另一位是我在很小的时候遇见的一个人,从我的一些作品里可以看到他的影子。他们对我的一生都有巨大的影响,换句话说,是他们的精神力量和爱滋养了我的一生,让我即使面对黑暗也永不坠落。
《天鹅》作品选读
1
那一片湖水的颜色至今还令她大惑不解:如何大自然可以调剂出这许多复杂的色彩,竟是人工所远远无法比拟的。奇幻的光追逐那湖水,把她带到了一个神话世界。那水的蓝,由浅蓝、灰蓝、湛蓝、转到钴蓝、深蓝,银蓝,她第一次发现,蓝色竟有如此多的变化,在湖的背面,蓝色突然显得那般深邃,深得不可见底。那是真正的蓝色的梦,娇嫩而易碎,但是又充满了西域的神秘。云雾缭绕着那蓝宝石一样的水,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形成层层叠叠的屏障。有山,很低平的山,颜色是新鲜的黄褐色,使她想起达利的蓝色系列画。那种圣洁宁静的蓝色与躁动不安的背景就那么毫不妥协地凝结在一起。
达利笔下的水常常像薄纱一样地可以揭起来,好像那正是水的“皮肤”。
水是有皮肤的,看了赛里木湖便可以相信了。
很久以后她才悟到,让她惊讶的并非是那片湖水,而是水中那一对天鹅,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看见天鹅,而且是那么近。当时她和他在一起,他们沉默不语,那对天鹅凝视着它们,同样沉默不语。
不知对峙了多久,他说:“古老师你知道吗?天鹅对伴侣绝对忠诚,如果被拆散了,它们就得死。”
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看见那一对天鹅渐渐地游远了。
这是2002年春天的赛里木湖畔——她悄悄写了几个突然冒出来的乐句,存在了手机里。
2
他是驻守在赛里木湖旁的边防军。两杠一星,该是个少校。但是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年轻的小兵而已,因为她已人届中年,而他,还只有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的男人,该是风华正茂,按目前流行的段子来说,该是“奔腾”阶段。段子全文说:二十岁奔腾,三十岁日立,四十岁正大,五十岁微软,六十岁松下,七十岁联想,八十岁索尼,也就是SORRY了。可是这个年轻的少校并没有任何“奔腾”的迹象,他显得很忧郁,即使笑起来的时候,也掩饰不住他眉宇之间的忧郁。在那一群军人中间,他的确十分戳眼,首先是因为他身材高大,长相俊美,是的俊美,这么说一点儿也不过分,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吓了一跳,不知是第六感还是什么更隐晦的感觉,她突然想起了电影《钢琴教师》中那个俊美的男孩——那个男孩的眼睛里的那么一种羞涩迷离的光,那是一种只有纯洁的心灵才能产生的光芒,在当代的年轻人中间已经很少见了。
她自己也诧异自己的敏感:她的感觉很少欺骗她,特别是:对男人的感觉。有些男人,譬如她的前夫,她和他在一起整整生活了七年,可是,她对他没有感觉,甚至没有记忆。而另一些男人,一些凤毛麟角的男人,只要有一点点身体接触,便会有完全异样的感觉,譬如她的初恋Y,还有眼前这个军人,这个高高大大的二十九岁的男孩子,还完全没有触碰她,只是稍稍走近一点,或者在不经意间掠过一股风,便会有一种类似电击般的感觉,令她震颤。
但是她完全不知道他的感受。
她只是注意到:他看她的时候,目光中总是带着一种羞涩,而他看别人的时候,目光却变得坚定而中性,似乎很酷。
她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她常常想,一个年逾不惑的女人,半辈子已经过去了,根本不可能奢望什么爱情,特别是在这个东方古国,爱情似乎只属于青春少女,恋爱的的确确是年轻人的事,因为爱情中有些不能承受之重,只有年轻人,才扛得住。
在部队为她接风敬酒的时候,她看见那个少校男孩儿,如坐针毡般地在椅子上蹭了好久,才趁着部队首长到来乱哄哄的时候,红着脸给她敬酒。他小声说:“我连喝三杯,你不用喝。”
他真的连喝三杯,装作豪情万丈的样子,但是她发现他根本就不会喝酒,酒在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楞楞的响声,他皱眉强咽,连眼眶都红了,她看了真是难受,没等他喝完就夺了他的杯子,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她同样不会喝酒,眼眶里竟然一下子冒出泪珠,他蓦然怔了,这时一个两星一杠的上尉走过来介绍:“古老师,这是我们的夏干事,也是作曲的,当然不好和你比,他是咱们部队的作曲家,写过不少曲子呢,……这是音乐学院作曲系的古薇老师,这次她是应咱们部队的邀请,下来体验生活的……”坐在一旁的赵政委接过话来:“古老师说了,到时候为咱们部队写个曲子!”
古薇吓了一跳,好像突然想起,确有此事。
于是她想到那几个存在手机里的乐句,几乎已经被她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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