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许质疑我:香樟树也有故事?我会告诉你,不但有,而且有出乎你意料的故事。
我是一棵什么样的香樟树呢?属樟目、樟科、樟亚科、樟属,常绿阔叶大乔木,在长江以南地区平原、丘陵、山区普遍存在,常作城市行道树。故事就发生在我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树上。
我有生命,不能行走,不会说话,怎么讲述我的故事呢?我可以用文字进行表述,你把我表述的文字连贯起来,就得到一个完整的故事。
你会发现这故事太荒诞,但稍加联想或反思,又会发现这荒诞的故事是真实的故事。
一
我是一个幸运者,又是一个受害者。
三年前,我被一群人从四百多公里外的广西山沟里生拉活扯地迁移T城,移栽在城中心主干道上的一个十字路口旁。
T城,一座拥有五十余万人口的四线城市,与全国大中城市一样,在一次次轰轰烈烈的拆除、兴建中变换模样,逐步提高品位。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先是旧城改造,再是棚户区改造。其间有城市创建、新区开发。我是被这城市建设之风卷进来的。
我进入城市实际上是进入一个陌生世界——从树的世界进入人的世界,就如同一种陆地生物进入海洋一般,对那里的一切都是新的,都得从头开始认知。你看,干道上车流、人流昼夜不息,路灯、车灯、霓虹灯交相辉映;交通环岛上、主干道旁鲜花盛开……目之所及花花绿绿,流光溢彩——这就是人们建造或祈求的闹市。也许有人认为我是一个幸运者,一步跨进繁华都市,但这不是我们树需要的生存环境。我白天要利用阳光进行光合作用,储存一身力量;黑夜要趁着无光进行呼吸作用,加速生长——两者交替循环,推动生长,才能枝繁叶茂,开花结果。这十字路口昼夜不分,土地贫瘠,空气浑浊,连我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都不具备,哪是我们生存的地方呢?尤其是白天,车辆尾气太浓,我呼吸困难,浑身上下不舒服,像要窒息一般难受。
其实,近三年我一直走得非常艰辛。刚迁移时,枝叶全部被剔除,仅是光溜溜的树干,光合作用、蒸腾作用非常微弱,挨饥受饿,靠输水过日子,在死亡线上拼死拼活地挣扎。若没有采取输水方式进行急救的话,多数同伴都过不了移栽这一关。第二年,有了一些枝叶和根系,渡过生命难关。但有几次因为浇水不及时,淹淹一息,又差点掉命。我的许多同伴,就在这时没有缓过气来,失水干枯。第三年,吸取养料、水分、空气的能力增强,生长速度加快,枝条增多增粗,叶子茂密油绿,整个儿有了一棵树的形象。
谁曾想到,我刚轻松地缓过几口气,厄运突然来临。
一天清晨,我正看着飞速的车流、匆匆的人流着迷。两个扛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青年男子来到我的面前,放下肩上的重物,擦试着脸上的汗水,目光在我身上游走。其中一个戴高度近视镜的,手拍着树干,抬头端详着枝叶说,多好的树呀,太可惜了,就要被砍掉当柴。另一个稍年轻的回答道,有什么可惜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政府不搞城市建设,哪能搞活经济?戴高度近视镜的不服气地补充道,计划没有变化快,这不仅仅是为发展城市经济?年轻的补充道,不再争辩,似乎认可了这一看法。
这消息于我是一个噩耗,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刚站稳脚,恢复元气,就要被砍掉?我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此时,风像知道我心事似的,先是一阵微风,然后是大风,且越吹越大,发出呜呜的吼声。老天爷也像是有意捉弄人似的,竟哗哗地下起雨来。我有了泄愤的机会,随风声雨声拼命地摇摆,一片片叶子像无数个手掌,敲击出呼啦啦的脆响。这脆响是抗议,是诅咒,也是哀号。
那两个青年男子像没有听见风声、雨声、树叶敲击声似的,在风雨中架起带来的东西(仪器),争抢时间操作。他们东看看,西量量,或这记记,或那画画,好像要一口气干完所有的事一般,忙得不可开交。后来我听到行人说,他们是在搞道路改扩建测量。
下午,他们在我身外的人行道边一个接一个地钉木桩,作扩建边界标记。我带着侥幸心理,希望他们把我放在木桩之外,钉着钉着,我被木桩圈了起来,等于明白告诉我,我属搬移对象。顿时,我彻底失望,若我能发声的话,会疯狂地吼叫起来。
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我越摇越快,一片片叶子被撕裂下来,随着地上的残枝、纸屑一起在地面上奔跑。
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好在与我相邻的是一个公交站台,那是我了解城市的一个窗口。候车人聚集在一起,什么事都要议论。尤其是女人,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在一起总是东家长西家短地谈论不休,有时连与丈夫之间的私密事也要拿出来晒一晒。我对人们说的很多内容,都听不懂,只能听懂与我密切有关的一些话题。我断断续续地得知,此次城市建设大动干戈,古城全部拆除重建,城区中心干道由四车道扩为六车道,临江岸民居区全部实行棚户区改造。他们对城市建设有的说好,有的说歹,总体上持反对意见的居多,还有一些话我不知道说话者出于什么目的,不再罗列出来,避免产生负面影响。我只关注自己,责怪自己怎么这样倒霉,才立足三年就死到临头。
二
我们走进T城,是有原因的。
三年前,T城开展评选市树、市花活动,香樟被选为市树,紫薇被选为市花。市树、市花刚定,T市实施城市形象提升工程,对城内行道树进行全面改换——挖掉原有杂树,换栽香樟树。
那时,我还在广西山沟里,不知道T城发生的事,很多有关改栽香樟的原因是后来听说的。但对采购香樟的事很清楚。采购人与我们主人谈价时,说起T城采购香樟树的原因,我还为我们种族得到这般厚爱而感到自豪。当时我是这样想的,T城所有干道、街道改栽香樟树,那里将有我们的一片新天地,我们就会被人们刮目相看或得到人们的敬重和爱护。作为一个种族的成员,怎不为自己的种族得到这样的待遇而高兴呢?
我生长在香樟大家族里。这个大家族由成千上万棵树龄不同、大小不一的香樟构成,分布在山沟一侧的斜坡上,简直是一个香樟王国。坡地泥土黑乎乎的,是多年落叶腐烂后的腐质土,有着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养料;山脚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从密林深处向山外世界缓缓流去,发出潺潺的声响;空中飞翔的鸟儿欢快地叫着,与香樟林里风翻树叶的声音应合着;空气不带一粒杂质,人们说这里的空气直接装进易拉罐里就成氧气罐头。这里,雨水充足,土壤深厚,即使遇上大旱年,有树们的蒸腾作用,空气湿润、环境阴凉,也不愁缺水受旱。说这样的家园是乐园,一点不过分。我出生在密林之中。一出生就一股劲地疯长,还不到十岁,就有十多米高,其中树干高达六米多,超过周围的同伴高度。树干直挺、浑圆、光滑,无疤痕,无旁逸虬枝;树顶枝条舒展,叶子茂密,真像一把绿色伞盖。我在树林中真是鹤立鸡群。
采购香樟的人一进树林,就盯着我,然后用手抚摸着我的主干,爱怜地说,这树太漂亮了,移栽到城市一定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听到那人夸奖,我知道我被他看中了。我未离开过香樟林,不知道城市是个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在城里生活有什么好处,仅仅是对城市有一丝好奇感。但真要我离开生我养我的故土,很不情愿,而且十分害怕。
没过几天,一台小型挖掘机开进香樟林,一群工人跟在挖掘机的后面。工人先在我根部四周挖一个圆环形的深槽,再用塑料皮筋缠绕根部周围的泥土,割断我的主根,根与泥土形成球状土团,最后挖掘机将我吊拉、放倒。接下来我被工人实施整形,砍掉树冠,剔除枝桠,拴牢根部土球,成为一段一端带有土球的横木。最后他们把我横放在卡车里,与同胞们挤挤挨挨地躺着。我一躺下就开始做梦,梦见城市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肥沃的土地、充沛的雨水,想象那里既是人间天堂,也是树的乐园。
卡车动了,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同胞们挪动起来,挤压我的力量增大,我快支持不住了,陷入昏昏沉沉之中,只知道卡车在不停地奔跑。待我清醒时,我被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没有一丝绿色,都是些如同峭壁悬崖般的东西。我想这可能就是人们说的城市,这峭壁悬崖般的东西就城市的高楼大厦。几个身穿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的人爬上车来,用吊绳将我紧紧绑住,在吊车的牵拉下,我被慢慢地吊起,最后重重地扔在十字路口旁边的人行道上。我的同胞也被颠三倒四地放在这人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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