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戴琰,1994年12月生,江苏泰州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作家网签约作家,南京市中华中学附属小学教师。写作以少儿文学为主,先后在《下一代英才》《少年文艺》《东方少年》《少年大世界》《四川文学》《贵州文学》《南方文学》《散文选刊》《语文周报》《扬子晚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60多篇。作品曾获上海《少年文艺》征文一等奖、《今古传奇》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散文选刊》征文奖、上海少儿出版社“金千灯”诗配画大赛奖、李清照文学奖、全国“少年作家”征文奖、泰州市首届八尾猫儿童文学奖、泰州市稻河文学奖(儿童文学类)等。辅导学生获得全国性作文奖项数次。
散文《魅力秋雪湖》被“学习强国”录用转载。短文《那一片水上森林》,收录于泰州市人民政府出品的《美文里的泰州》,被作为精选美文推送、朗读。个人事迹被泰州市电视台、《南京教育发布》公众平台多次报道。已出版儿童文学作品集《满是合欢》等。长篇小说集《3班异闻录》即将公费出版。
穷
狭小的出租房,挤进两个成年人,装下一个幼儿,勉强载上为数不多的破陋用具。火柴盒似的闭塞,每一个言行举止都得丈量土地,节约空间。蜷手缩足,低眉顺眼,日日在盒子里摩擦嘟囔,好不压抑。偏偏还阴暗潮湿!引得夫妻二人接连生病,缠绵病榻。惹得刚走路的孩子不断滑倒,哭嚎烦人。病气和号哭快要爆裂这发霉的盒子,衰颓不起之势却因贫困完全划不出希望的火。尽力忍耐蹉跎罢!竟连休息喘气也不能。夜班归来,浑身疲倦。唯恐叨扰邻里,总摸黑潜进栖身之所,可每每天不亮就被四周嘈杂强行拎起。处处挑战极限,逼得女人抱着哭喊的孩子恶狠狠地讲,即便是不吃不喝,她也要有一个自己的小家。
他们的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真算是悠久漫长的历史了。听说他们日日嚼白萝卜,屡屡青菜拌饭,在手头、嘴边的一切极尽吝啬智慧,拼出性命耕耘工作,才迎来属于自己的小家。
我是幸运的,一记事就有了温馨小家,对爸妈的苦苦挣扎却知晓很少。虽然它同样黑暗矮小,但有小院,有厨房,有卧室,有随心所欲的自己的门。我们可以种蔬菜,可以晾衣服,可以捕捉小虫,可以畅快笑怒。小院不知道,在它的庇护下,我们不再是没家的飘零人了。我也从襁褓内飞出,在爸爸的车铃声里,在妈妈飘香的厨房外,迎风而长,咿呀学语,耍赖淘气,心安理得成长起来。
无拘年月一向薄情。很快,我就到了入学年龄。
我到班时,同学们已上学两三日了。我静悄悄溜进教室,攥紧文具盒——我最珍贵的财产,郑重摆到最末排的课桌上。它那样乖巧,和我一起小心打探井然有序的课堂。我在镜头外凝神欣赏这风景,心里满是神奇,兴奋,忐忑。下课了,同学们纷纷冲出教室,呼朋引伴,快乐玩耍。显然,我这个新同学的到来全然没有引得丝毫关注。我有些诧异,心也才安定下来,也随着人流走出教室。可陌生的校园,生疏的同学,每一幢建筑,每一寸土地,每张脸蛋,每句交谈,都默契地将我隔在空间之外。我就这样,木木地,静静地,痴痴地守在一个角落,张望了一个课间。十分钟后,又跟踪同学们的大潮回到最后一排。
我没想到我的同学们是这样活泼,更没想到我的老师是这样漂亮。我只晓得追随大流,小心判断,在这场热闹里做个沉默的应声虫。
下午,大家被老师唤起,根据高矮个排队。我磨蹭着坐到没知觉的屁股,终于有机会离开板凳了。可我尽会生事,站到哪儿都会被晾一边。所有人都伶俐地找到位置,只剩我一个独苗显眼地扎在外围。一番犀利扫射,女老师一把将我拉到最前排。原来我是最矮的!我这个年纪最小,个子最矮的家伙,当时为什么不好意思挪动步子呢?老师还问了我叫什么名字!我至今还记得,她话音刚落,同学们就都将目光投向我。是出生后第一次的瞩目与重视吧,我紧张地念出姓名。女老师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问我姓名怎么写。天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可那刻的兴奋与虚荣十数年后竟历历在目。
融入并不顺利,可我仍胆怯又惊喜地在班里默默生存着。我忘不了第一个同我讲话的女老师。她的脸是那样端庄,手是那样圆润,就连修长的天鹅似的脖颈也是白皙的。她踩着细高跟清脆地信步而走,用纯正的普通话不失严厉地讲解纪律。她这样高雅,这么美丽,真像是玻璃橱窗里的陶瓷瓶,一碰就要碎了。我小心呼着气,真怕一鲁莽就会生事。这么漂亮的老师在视线里走来走去,我的心跳得多高啊!可我有与别人截然不同的肤色,像是块被农村野风熏晒过的腊肉,黝黑发亮,风干无味。我越来越自卑了,看着雪白的肌肤盈盈走来,觉得自己仿佛是犯了罪。
“你的衣服太破,真是影响我们班级形象。回去告诉爸爸妈妈,赶紧换掉!”
一串掷地有声,一阵轻盈离去。
也许是紧张造成了记忆残缺,她当时的神态动作,我当时的心理反应,包括是怎样对爸妈转述的,竟都记不清了。只是后来,我有了一件小花点缀的黄色新衣。这件衣服伴随了我很多年,直到破旧褪去,还默默静卧在衣柜。皱巴巴的衣身和早落伍的款式,无声无息的甘愿躺下,真像那些年黯然无色的我。只是多年后,我才想起,当我将老师“旨意”义正言辞传授给爸妈时,他们的心有无刺痛?妈妈是带着怎样的心领着我这条不体面的小狗,捏着微薄收入,在商场的昂贵衣物间,踌躇挑选的呢?
我一向迟钝,总后知后觉。从没想过因服饰和肤色会不登大雅之堂。只是骨子里的谦和与怯懦,习惯以人为先罢了。高个子男生挡住我的道路,邪笑着用腿绊倒我,在我狠狠摔倒后仰天嘲笑。小个子男生随意拿用破坏我的文具,从不称谢道歉,我也从不敢声张求助。漂亮女生们更得老师喜欢了!她们蝴蝶般翩跹,围着老师们飞来飞去,尽享师生情谊的芬芳。她们的确长着葡萄般亮晶晶的眼,睫毛一闪,眼神里就能沁出甜汁般的水。小嘴也粉嫩红艳,总演绎出俏皮可爱的话。朴素无华,无半分亮点的我始终埋在队伍中间,黑乎乎的脸,灰扑扑的心。倒没什么不平,也没什么委屈,只是笨手笨脚,连前滚翻也完成不了,被老师一脚利索地踢住屁股,在重大的力道下强行完成了翻滚。在同学们的哄笑里,连疼痛和脚印也不敢掸去,只觉得自己是只蠢笨的呆头鹅,快些逃离现场就好了。
慢慢地,我也觉察到不对。皮肤黑,个子小,嘴巴笨的丫头,简直是身材、相貌、性格的三重缺陷!这样一扔到人群就倏忽消失,单独拎出来又不忍多瞧第二眼的特质,哪里能受人待见呢?虽然久居在城市,但一切都乡土气十足的笨女孩,在骄傲美丽,翩翩举止,伶俐口齿的同学面前,是自甘卑微平凡的。
我似乎久久地被欺负,这现象同样引起了正义之士的不满。愧疚的是,我已记不清是哪个天使教我强硬回话和骂人的本事了。她还鼓励我试着骂骂,可我的嘴就像被封住了,怎么也张不了口,只一味满怀歉意地搓手。女同学等待了几次,终于被蠢笨的徒弟气坏,只得扬长而去,甩手作罢。虽然她的绝技我半点没用上,但那份挺身而出的热忱一直温暖我至今。不知那位可亲的同学是不是还记得我这个不可教的笨女孩呢?
班里来了新老师,所有同学都沉浸在期待与兴奋中。洗手间里,高傲的女同学爽朗甩出话:“不管是谁,我一定要让新老师喜欢上我!她肯定会喜欢我!”说完,高昂的马尾就激情离去了。我慢吞吞走过来,心里除了敬佩就是惊讶,多少年后也没学成半分。
不会发狠也不能傲立的我,唯一得意的,就是他们并不了解真正的我。只要解了学校的魔咒,我在爸妈面前完全是话篓子呢!我不厌其烦地激动诉说起学校趣事,在家里,在假期,在上学路上,在睡前时间……妈妈一贯忍耐我的唠叨,总含笑附和追问。可大人是敏感的,她深知我们与别家不同,总在生活细节处悄然渗透。
妈妈说,不要盯着吃东西的人看,这是无声的逼迫。做人要有骨气,只要努力,终会得到。我向来是不看的,可却不是为什么“骨气”,实在是担心心痒难耐,口水流下来,丑陋恶心的样子要怎么收场?所以坚决选择扭头不看的!家里来了亲戚,妈妈把所有食物都拿出来招待了。她估摸着总会剩些,供眼巴巴盯着的女儿解解馋。我很快得到暗示,快乐地等着美食进肚。没成想,不解风情的客人来了“光盘”行动。我只得瞠目结舌望着空到发光的盘子,怨念客人哪来的大肚皮?留下妈妈耐心宽慰快要哭喊的我。
妈妈又说,吃东西要快些,不要慢慢吞吞,显得小家子气。我怎么舍得?这棒冰来之不易啊,快乐还没消化,它就急不可耐融化了!我捏着香脆的方便面小心拈了一口,一口的酥香足以让我快乐半天了!我可是知足的孩子,连忙捏紧口袋打算存来晚上慢慢吃。可邻居的小妞却说“你吃不掉,我帮你”,一仰头全灌进了嗓子!我嘴笨心软,哑口无言,直恨自己无能,也恨急了她,心里狠狠骂她是“大肚婆”!我痛惜这袋方便面好多年,也连累妈妈无数次听到这则故事。
超市,新衣,零食,玩具……基本生活外的开支,都与我们绝缘。即便是数小时的距离,我们也会省去一块的坐车钱,步行前往。妈妈拿着从乡下老家带回来的各种便宜器物,我在前面探路,一旦发现什么新奇就窜回来抱紧妈妈大腿,话还没说完就又冲到前阵。一大一小,从下车起就开始一步步走,从乡郊走到城市,从傍晚走到天黑,从人潮走到寂静。无数车辆疾驰而过,骄傲地鸣笛,酷炫的车技。吆喝声,奔跑声,车铃声,我们仍一前一后慢慢挪着。有时,馋鬼也会上身,撩人的香气和诱人的小摊真是讨厌,可我哪有钱?所以每次经过都会极速走过,这样就可以深受诱惑啦。转脸,我还将巧宗得意地告诉妈妈,想让她明白我的机智。哪里想过辛苦的母亲听到这番稚气言论,心里强压的酸楚?背着满满一蛇皮袋的木柴,手里拎住装满蔬菜的袋子,腰被压弯,脚被磨破,口干舌燥,头昏目眩,要负重前行几公里,要做出轻松快乐的姿态,要看清楚路况提醒女儿注意安全,要听她停不下来的唠叨和傻话,心里生怕她一屁股坐下耍赖不走,要安慰她,要鼓励她,要听她揭露贫穷的真话,还要笑着称赞她。这些,是我长大才悟到的。
妈妈总说我是乖巧的,其实也多有不得体的胡闹。那年,我们刚迁到新城市,又是遥遥无期的勒紧口袋。这天,爸爸答应下班时给我带只烤鸭。口水从听到的一刻就开始分泌了,我的脖子都盼成鸭脖了,爸爸竟然两手空空!没有鸭!他食言了!尽管他万般解释,就算妈妈完全谅解,可我就是不依不饶,他们总这样一次次令我失望!依稀记得,我哭闹了一通,嘴里喋喋不休,恨不能把租住的小屋拆了。虽然最后被揍了一顿,可泪水涟涟之际仍不后悔为了烤鸭所做的正义抗争。多讨厌可笑的孩子!
当然也有幸福突然降临的时刻。有一天,妈妈竟给我买了块面包,是专业烘焙店的面包!意料之外的惊喜,更多的是手足无措。我捧着松软的面包,并不把它当做食物,只觉得是从天而降的恩赐,它飘溢的香气,细腻的口感缠绵了我很多年。从那天起,再没吃到那么好吃的面包了。它是困苦日子里的一道流星,倏忽出现,悄然无痕,赐予了我永恒的快乐和记忆。
尽管在衣食住行上一味苛刻,父母却从不克扣我的教育。成堆的参考书,斟酌再三的兴趣班,按批发量带回来的文具……妈妈凭着货买三家不吃亏的理念,四处挑拣,骑着十几年的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在工作和家庭间两点一线,从无延误。爸爸伏案工作,挑灯夜战,绞尽脑汁,蹲点下乡,采集编辑,在无尽的日夜里为我编织生活的保障,从无怨怼。
上中学时,老师们依旧喜欢鲜艳绽放的笑,灵巧善谈的嘴。标致的女同学劝我换去俗气的发型,扔了反复穿的衣服。像灰蛾子似的我沾过的地方,她们刚刚用手狠狠擦去,都被我瞧见了。我礼貌笑着,心里却狡猾地想,我小时候的衣服还是缝缝补补的,现在比起之前不知好了多少倍?买东西前先再三张望标价,奔波对比的日子,他们知道什么?
穷困在很长的时间内折磨着我们。走出后,再回头看,小时候的自己实在卑微,渺小,许多情况下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底线、骨气。为什么不勇敢点,阻止欺凌的发生?为什么不积极点,做惹人喜爱的女孩?为什么甘愿做欣赏者,做可有可无的小透明?不过细想,也不后悔,也不失望,更不仇恨。窘迫的生活,质疑的眼光,在完全懵懂,只会无知谦让,浑浑噩噩的年纪,倒也没遭受多少伤害。
多年后,妈妈说,我小时候曾问她,为什么同学们有小花裙,我只能穿褶皱的衣服?妈妈说,同学们的妈妈们穿了裙子吗?妈妈穿了吗?我赶忙点头,又连忙摇头。妈妈摸着我的头,告诫我,既然妈妈不和其他妈妈比较,你也不和其他孩子比较。我们比成绩,比品行好不好?
她说我分外懂事,自点头后再没索取一次。我却回忆起来,妈妈就是蹬着那辆男式自行车,无论秋冬,无论风雨地准时出现在校门口。和那些开摩托车的妈妈一样,倚在自行车旁的妈妈是个母亲,也是女性。为了节省,她留着永远不到肩膀的利索短发,更别提什么发型。为了方便,永远是平底鞋子,只有一双为应付场合的高跟鞋。为了节俭,永远是深色的几件衣服,更别提化妆。她早抛弃爱美爱扮的女人天性了,简陋就简陋罢,男人样就男人样罢。她只想做好为女儿遮风挡雨的母亲身份,她只求端正优秀的女儿。在应对生活的刁难时,我们万分默契。
自恋地认为那些年冒出的傻气并无大碍。在穷困需要看眼色,一不小心将留下阴影的背景,我在父母的用心经营和关爱呵护中,从没饿过一天肚子,少上一天学,穷困潦倒更是没有。如果是我,大概不会比他们处理得更好。贫穷并没有让我困厄,窘迫,尽管悄无声息黯淡多年,但因为有父母的怜悯呵护,辛苦操持,个人的娇憨满足,我反而在潜移默化中学会了自尊自爱,感恩事物,谅解突变,知足常乐。如今想来,真是最大的荣幸。
金鱼
我自小便亲近动物。对儿童而言,比起高大威猛的成人世界,非人类区域似乎更能引发共情。
不过,也是有明确兴趣取向的。
我向来喜欢在地上奔逐,在脚边磨蹭的动物,就不免对鸟、鱼二类生物存着陌生。一个不慎就要振翅飞去,一个不满则要沉入水底,碍于它们的敏感,我不愿将自由灵魂束缚在铁笼,囚困于鱼缸,也耐不住寂寞,总想怀抱爱物,随时抚摸亲近。这份占有欲,纵横蓝天与池渊的鸟鱼却实现不了。我蹑手蹑脚堪比贼的鬼步,却还是惊扰到休憩的雀儿,惹得它满脸嫌弃,扑棱棱飞走,留我这没翅膀的人仰天长叹。鱼儿在专属泳池花式嬉戏,它们带起的闪光鳞片钻石般锋利夺目,我这旱鸭子也只能呆愣着啧嘴化解尴尬。两害取其轻,有生之年或许还有机会抚摸柔顺羽毛,看鸟儿掌间起舞。水是鱼的自卫地,想尝试鱼鳞的手感,岂非得等到鱼儿阵亡?自带冷漠气场的动物,我从前是不喜欢的。
我还是最喜欢狗。我属狗,一直坚信不会与狗命中相克。可我有一个不爱理会动物的妈妈,无论苦肉计还是雄辩术,无论满分撒娇还是静坐抗议,哪怕是献上满分考卷,收养小狗的诉状还是被驳回。我只能可怜巴巴也光明正大地不放过每一个看狗的机会。被主人牵着乐颠颠逛街的狗,乡村里不知谁家四处串门的狗,大夏天水里狗刨的滑稽狗,宠物店里烫洋气发型的贵气狗……凡是落入我眼里的狗,哪能轻易逃离?体格大的,只敢饱饱眼福,多瞅几眼;体格小的,不自觉伸出魔爪,摸两把狗毛。
去亲戚家吃饭,只有我会关心这家的狗还没开饭。小狗讨食时,我会把自己碗里的饭菜大方拨给它,它留着哈喇子歪在我脚下狂吃,顺滑的背部就搭在我的鞋间,我高兴得要发出狗吠了!赶忙准备好下一波食料,还没等投喂,这家伙竟按捺不住,两腿直立着把头升到餐桌上,我的惊呼,引得主人厉声呵斥。被踹了一脚,踉跄逃开的小狗消失在门外。我真恨不得他也送我一脚,让我们一同作伴才好。
我终于从狗也嫌弃的年纪长成了人模狗样的大孩子。这看狗的邪病却还没痊愈。街头上跟随行人热闹过马路,迅速又被人流撇下,瘦弱迷茫,短暂快乐的狗;着时髦套装,全靠依偎和怀抱,脚不沾地的宠物狗;臭虫熏天的垃圾站,靠利嘴和灵巧搜罗垃圾,却被强壮人类骂骂咧咧赶走的狗……我突然从狗的身上看到人的影子,这些表情我都曾流露过。我的内心真住着一条狗,还是人和狗本就没两样?
有一天,我对狗的渴望实在达到巅峰。虽然妈妈的铁腕政策分毫不减,我只得退而求其次,顺嘴换了方向,哪怕给我条鱼也好哇!
就这样,我为了心爱的狗上诉了二十年,最后竟拎着一袋金鱼回家了!
这些红红黄黄的草金鱼在缸里四窜,对陌生的环境惧怕得很。哪怕美味鱼食就在眼前,只要有半点动静,愣是咬牙不吃。齐刷刷躲在角落,颤动尾巴,急剧晃动微小的身体。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而战栗,还是因为陌生想要逃离。半天了,鱼食也不受待见。不仅如此,它们更惊悚胆怯了,甚至疯狂撞击缸壁,搅得水面一阵剧动。我又急又心疼,连忙安抚它们“你们快吃,不要害怕”“这是我们的家了”“我会好好养你们的”妈妈警告我,拿开大脸,不要给柔弱的生物致命的惊吓。我一边奋力辩驳,一边识趣地退避到老远,只是眼睛仍不甘心地偷瞄鱼缸。
从此以后,我便多了“缸痴”的属性。我最烦说明科普类的长篇大论,养鱼技巧看不到一页,还是奉行“实践出真知”的政策。我的金鱼们就这样被无脑的主人,凭着廉价的热情,承包喂养,开始了“我成它活,我败它死”的玩命式生存。
爸爸首先冒着“大胆尝试,不计后果”的原则,将缸里的金鱼视作圈里的猪,什么都往里投喂。他一时兴起开发出了众多堪比毒药的菜谱:青菜叶、面条丝、夹心饼干、白粥、鸡肉、火腿、龙虾……也不知鱼缸到底是鱼儿们赖以生存的净土,还是父亲大人施展仇恨的实验室?金鱼们倒也利落,喜欢的就争先恐后吞食,不喜欢的就鼓起滚圆的眼睛,统统用嘴推到角落,甚至集体商议好,长久不理睬投喂的老家伙。与此同时,更是短期内拒绝签收该人投递的任何食物,以示高贵的口味和不凡的傲气。它们屡被折腾,幸而没像猫狗一样强烈发声,不然这冤屈喊出来一定痛彻心扉,鸡犬不宁!
在爸爸糙汉式的报复性喂养过程中,竟然真的有一条叫“大胖”的鱼杀出重围,成功增肥。鱼如其名,“大胖”有不符合实际年龄的累赘身材,原本两寸长的纤细身体在疯狂的喂养下飞涨到十几厘米,躯体上的肉已经超出原有曲线,呈爆炸型的凸出状态。就连尾巴也长其它鱼不少,头已经转过侧边,修长伞状的尾巴却还折叠在原地。黄色的鳞片饱满紧实,肉眼可见的坚硬,像面面铠甲嵌进了浑圆的身体。长年累月的吸收下,眼睛大了两圈,嘴也变得宽阔,其它鱼难以吞下的食物,它嘴一歪就吸到了。其它鱼陆续进食时,大胖带头示范,一口吃掉了主人投喂的几份鱼食;其它鱼扎堆排泄时,大胖不惧环境,浮上来仰头张嘴索要新的食物;其它鱼安静休眠时,大胖独自认真,在缸底一圈圈巡逻有无遗漏的食物;其它鱼嬉戏打闹时,大胖恬静优雅,收鳍趴缸进入养老模式……在日复一日、不知疲倦的严格自律下,大胖在身材方面将其它鱼远远甩至身后,成为了隔鱼缸老远也不容忽视的“最大干将”。有了这位身材标兵,其它家伙也起了干劲,成群疯长。很快,我们只得搬出装米的长桶代替小巧的鱼缸。
金鱼是陪伴了中国人民十多世纪的动物性艺术品。带着悠远的文化基因,想来必有温柔娴静,雍容大气。可我家的金鱼不知是天性里隐含离经叛道,还是天雷勾动地火,被引出谐气,半分雅致也没有了。
妈妈一旦投喂起虫肉,缸里强烈的竞争意识简直与春运时节的抢票机制不分上下,什么谦让温和竟比不上肉汁肥美了。倘若外出两天,回来任你如何孝敬清水与美味,金鱼们也选择集体罢工,不谅解不接受不回应,形成与吃食截然不同的团结性“鱼魂”。要是不满意水质,这些有清醒头脑和高端需求的“小主们”又集体浮到水面,不断吧唧嘴,不停来回晃,做出不久于人世的凄惨场景,直到换来我们殷勤的服务。
我常做的就是蹲在装鱼的桶前,直到腿酸,拖来板凳继续看守。这些家伙却对我的微服私访视而不见,有意嘲笑我这个不会游只会看的笨家伙似的,约好了自顾自游行,尾巴划着水故意带动出更大的水花。备受冷落的我怎能不嘟囔?
“大胖,瞧瞧你,吃这么多?缸里快盛不下了!”
“你呀,长那么慢。东西吃哪里去了?浪费粮食!”
“喂喂喂,当我的面拉屎,有没有羞耻心?这么长的粪便!”
“看什么看?不会喂你东西的!没错,说的就是你!”
我喋喋不休,试图坐实虚势主人的霸道与豪气。它们充耳不闻,一贯以高冷与酷劲回馈。爸妈则扮演墙头草,时而和我一起批判这群不知礼节的鱼类,时而指责我的聒噪无聊,把武力值尽用在一群金鱼上。我和我的金鱼们就这样互相攻守,各有胜负。
中午,是我和金鱼们和解的时刻。
柔暖的阳光洒进屋内,将天然的晶莹匀给鱼儿们。闪烁在珍珠光彩的水上,是金鱼们最享受的时刻。它们默契地拖着彩带似的尾在水中航行,每一片鳞片和肌理都透着光泽与柔润。鱼鳍微摆,躯体摇曳,载着丝丝缕缕,如扇面般折展伸缩的尾巴。注视久了,只看到一群灿烂在眼前徐徐滑过,像是面面绚丽的旗帜,又像是放飞于水中的微型风筝,转着轻纱裙似的的身姿,如壁画般灵动妩媚,风姿绰约。这时的鱼儿们全然不同于往日的耍赖邋遢,群体性的虔诚与惬意,仿佛和着人类无法听的天籁,舒展开一段祥和莫测的舞蹈。我自幼爱花,小时候鲁莽攀折,长大后的护花之心又叹起红颜易逝。我的金鱼们用天性的优势满足了我的愿望,让我拥有了一群永不败落且愈发烂漫的花丛。缤纷的生命列队从眼前自发性飘过,不招摇万物,不在意眼光,给予了我安逸时光下多少出神的安详与冥思。
金鱼进驻我家,为这些小生命牵肠挂肚就成了日常事。我外出前,总要威胁爸爸好生照看我的爱物,得时不时传输照片以慰藉我的思鱼之苦。大胖爱干净,每次换水时都乖乖躺在手心,不要让它在污浊环境里生存。二红性子冷,只有用肉食招引它才会乖乖听话。小红最淘气,别让它总是追尾碰撞其它鱼。小黑生病了,要随时观察它的烂尾有无好转……
想念相爱相杀的金鱼们,我终于还是熬不住又买了几条小鱼。就这样开始了另一段人鱼之缘。
也是一条草金鱼,却是喂养过的金鱼中最离奇古怪的。它刚来时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明摆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鱼苗,混在和它一般大小的小鱼间,并不突出。
冬天,肃杀生命的时候,不少小鱼耐不住严寒,相继冻死。抱着这样的想法,更怜悯珍惜剩余的小鱼,直到偶然得空的观察——
那条细长的鱼苗狠狠咬了旁边小鱼一口,转而又涌到另一头,对准那条小鱼又是一口!小鱼一个哆嗦,赶忙溜开,这货不依不饶,竟尾随身后。不管能否咬到,小嘴最大限度地张合摩擦。
这件事被英明神武的妈妈发现,这还了得?她果断下手,捉拿这厮,将其独自关押在临近小桶内。行刑前还义正言辞地对这种伤害同类的不齿行为进行了严肃批评。这货显然没听懂,但对当前受迫害的处境表现出一身傲骨的奋勇抗争。
妈妈洗着衣服,脚边,偌大的桶里,一条迷你的鱼开始疯狂穿梭,从左边驶到右边,从这头飞到那条,嘴巴抽搐扭曲,不知是在咒骂听不懂的鱼话,还是太累抑制不住的大喘气。整整一个多小时,一团红色晕眩在眼前,观望的我们倦了,它仍战斗不止。
我一边心惊娇小身躯里伟岸的神力,一边投递了鱼食进去。妈妈说,不会吃的,这家伙气性那么大,脾气可消不了。
话音刚落,罪鱼就视食物如我俩,火速冲刺,猛然吞掉,转而扑向另一颗,饿狼扑食般的步伐,愣是把鱼食吃出了服毒就义的壮姿。意识到食物比同伴更重要,这是一条舍不得自戕的鱼后,我们决定让它独享“厅堂”了。
罪鱼干脆放弃回缸,每天和人类玩乐。贼耳敏锐至极,只要听到钥匙插进锁眼,就开始在水中做剧烈巡逻,折腾得水上下翻腾。只要清晨听到房门打开,拖鞋趿拉,就循着声响的一侧缸壁扑棱作秀。这些时刻的它,如离弦之箭,出山之虎,行动之快,胆子之大,相机连拍也只能捕捉到模糊变形,一张静止的照片也甭想得逞。这些行为艺术永不罢休,除非人类受不了眼晕,乖乖喂食于它。
罪鱼吃食时会冲来狂咬几粒,饱食后便吃一口吐一口,接着追逐,继而吞没,再次吐出……我总要嫌弃它反复吞食口水还乐此不疲的肮脏行径,妈妈更是教训它逗主人玩乐的歹毒行为。我们在缸前义愤填膺,罪鱼却显露出与刚才火急火燎上战场的不同状态,在缸内翩跹起舞,戏弄鱼食,玩闹人间。
这家伙,不仅欺侮同类,还藐视主人,更不放过食物!从此,它的名号被替换为“鱼精”。
时间在“鱼精”的摇头摆尾前迅速流逝。越来越热的高温天气,让我们开始担心鱼精的生命安全。我们大胆决定,将其押解回府请爸爸照管。四五个小时的旅程,地铁、火车、公交、步行,虽然妈妈已做好充分准备,但路途的颠簸还是洒出不少水。鱼精在水高只能淹没身子的情况下挣扎翻腾,一路上又是返乡高潮,到处碰撞,我们的心也是团成皱纸,不停查看它的安危。
晚上11点,我们终于到家。简直是生命的奇迹,百折不挠的小魔星安然活着!路途问题解决了,我们试着将它放入大桶,同那些比它大五六倍的大体格鱼相处。
刚入桶中,娇小的它全然失了“鱼精”胆识,魂飞魄散,夺命狂奔,可刚游两步就有一条大鱼在旁溜达。转变方向,又是一条,四面楚歌,鱼命垂危!三条鱼的反应倒也奇特,大胖不知是不是撑到高度近视,压根儿没看见“小不点”的加入,一味张开厚厚的嘴壁朝我要食。二红见新鱼来访,庞大遇娇小,反而失了分寸,居然朝反方向的角落猛钻,大有顶出洞来逃之夭夭的意思。小红总是活泼,它先是愣愣盯着小不点的从天而降,似乎忘了自己当年来时也是如出一辙的怂样。看到小不点的仓皇乱逃,由发怔转向好奇,开始追逐起小不点!小不点见大鱼来袭,奔着激流逃命!妈妈生怕它受伤,赶忙伸手猛戳小红几下,并大声呵斥,让你欺负它,坏东西,不安分!
戏从这里才拉开帷幕——
拥有最高智商的“鱼精”重新附体,意识到自己的“团宠”身份后,恢复猖狂本性,露出狂野相貌。它不但不狼狈逃跑,反而与大鱼们四目相对,甚至开始咬大鱼们了。大胖皮糙肉厚,被咬了也不打紧,仍敬业地在桶中搜索食物残渣。二红也被“亲吻”,疼痛令它颤抖了两下,更是要钻出窟窿了!小红哪少得了宠幸?被狠嘬一口后,庞大的小红像犯了错的孩子,撇着嘴无辜地趴在水底。反是小不点,戏游碧水,吃起别人家的食物。
好一出“翻身鱼精把歌唱”!第二天,桶里已是三肥一瘦共进退的和谐场面了。鱼精连泳姿都向大鱼看齐了,不追踪人的声响了,不留恋吃食物了,只晓得一个猛子扎到大鱼们中间求保护。小家伙,毫不理睬,更不感恩把它带回来和同类相聚的恩人们,只知道和“老大哥”们称兄道弟,真是好气又好笑!
如果选择在那刻结束故事,日后翻开的一定是诙谐生趣吧。
一次换水过程中,小鱼被大鱼无意甩了尾巴,身上顿时泛起红肿。爸爸担心伤口感染,疗养不善,立刻把它挪出大桶,开辟了新天地供它疗伤。聪敏的它却突然不领会人的苦意了。不顾疼痛,只想着和大鱼重逢,日夜冲撞桶壁,再不进食。终有一天,离了世界。
如不是真实发生,这种荡气回肠的故事,我必然押中是哪部童话里的杰作。得知小鱼结局后,我们一家慨叹,说不出的复杂。小小金鱼带来的震撼,难道不是最本真最天性的反抗吗?
它打败了严寒,战胜了酷暑,与人斗智斗勇,从不屈服环境。最后,还是发觉鱼的身份,把生命献给了自己的同伴。原来我们一直都不了解它。在它身上,我窥到了造物主的高明与神秀。
瞥了一眼,三尾大鱼正因增氧泵的助力而畅快游动。小红又淘气追逐它的两位傻大哥了。这桶里来来去去多少生命?三年了,挺过时光的唯这三尾鱼。生命,本就绚烂。却因为挣扎抵抗过,才显现出永生的真谛。我在这些或长久或短暂的生命消亡中,仿佛成了一个看惯生死的老人。和这些坦然的生命相比,我在行动上只能是个毛糙胆怯的青年。我爱这些小生命,说“敬重”似乎更准确。
后来,我才懂得鱼的高明。它们实在懒于同水外的世界打交道,不愿贪婪作祟,涉足自己以外的领域。水是栖息地,更是保命地。任何人若以强权强力威逼它们离开眷恋的家园,它们宁愿以死明志。小时候,我觉得鱼儿一代代圈限了自己与子孙的活动场所,脆弱得很,偏执得很,蠢笨得很,孤僻得很!难道这么多年都没有哪条鱼想过要冲上岸,飞上天,在鱼的基因进化、领土势力方面做些努力吗?事实证明,除非童话,现实中的鱼儿们从不曾展开这份痴念。我一向不能理解,直到自己养了一群个性鲜明的金鱼,它们在我的生活里演绎出许多故事,点醒我的狭隘和欲望,原来鱼才是最坚贞,最温柔,最清高,最专一的物种。
临渊羡鱼的只是人而已。鱼是不屑于献媚融入人的。我开始考虑下辈子做一条金鱼了,不知道那时我的主人会不会读懂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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