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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不碎的诺言
信息来源:    作者:本站发布 作者:张习林    阅读次数:15804    发布时间:2013-08-27

严二叔是家园村村支书,硬气出了名,一旦想干某件事,他人话刚说出口,就连“半边丢荒”的几棵头发也跟着挺立起来。

他平生最恨说话不算数的人。他曾因为兑现不了一次诺言,遭人奚落了很久,心里那坨疙瘩搅得他寝食难安。

殊不知,因为这件事,他心里的另一些疙瘩也被牵扯出来,纠结着他,有时在睡梦中也会惊出一身冷汗。

一边是硬气,一边是纠结,这两股相互冲击的气流碰在一起,叫他欲罢不能。

家园村是前进乡最偏远的村,山高坡陡,土地贫瘠,就算人们认为很肥的自留地,种出的包谷老是背出不少尖镖。但就这个村地多人少,洋芋、包谷、荞子、小麦样样种,大家不饿饭,也就没啥苦恼。

近几年来,家园村的青壮年一个个外出打工去了,在外地,看见人家明灯火亮,公路四通八达,再拿自己那个锅口般大的小村与之一比,整个村子黑不溜秋的,几条毛狗路岔来岔去,甭说外出打工的人,就是守家种地的老人们,赶集什么的,磕绊了几个钟头,才到目的地,心里老不是个滋味。

前年秋天,严二叔路头路脑就给村民们露底,说:“今年上头有农网改造指标,大家收完包谷后,准备出工出力抬电杆。”

饿“电”饿够了的村民们先是惊喜,后是半信半疑,问严二叔:“有这等好事,怕不可能?”

面对人们的狐疑,严二叔拍着胸脯说:“有啥不可能?乡里开会决定了的。”

结果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这件事也没个着落。

严二叔急了,跑乡政府问过几次,乡里的大小领导们说,指标被市供电局转到其它地方去了,叫他别急,耐心等待下一个指标。

等待。要等多久呢?莫不成就像一个不熟悉道路的人去问路,人家说只有一二里软软的,可是走了好多“一二里软软”,老是还不到目的地。

严二叔气得胡子翘翘,几根头发像干旱中立在地头的稀疏麦子,耷拉着。他兑现不了诺言,见到大家躲着走。

他特别害怕村民投掷过来的白眼。

严二叔度日如年。

半年过去,大家似乎把这档事忘了,开始陆续到他家串起门来。

他对大家说:“我对不起大家,没为大家把电牵了。”

大家晓得他的脾气,劝他说:“你就不要自责了,大家没怪你,你把心里的疙瘩丢了算,没他妈的鸟电,大家日子还不照样过。”

话说归说,严二叔眼看快到手的指标,好似箱子底的那本灰尘满面线装书,没个开篇,心里总是不踏实。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但明明就已经有风了,咋会起不了浪呢,狗日的乡政府,整天只晓得吃喝,连个小小的指标也抓不住,叫老子以后咋做群众工作,叫老子的脸往哪搁,磨人呐。严二叔烦。

 

有时候,老天偏爱作弄人,甚至偏爱作弄好人。

去年秋收,严二叔正在包谷地掰包谷。他是村里的庄稼手,加上肚里有点墨水,学东西快,去年,他整了些营养坨,在爱背包谷尖镖的那块地试种,不料,包谷棒子粗壮,米粒饱满,惊得过路人“啧啧”赞叹。此时,他正打着口哨掰包谷,越掰越起劲,似乎耳朵里只有“咔嚓咔嚓”的音乐。

快到晌午时,严二娘便气喘吁吁跑到地里对他说:“你的相好朱小珠有急事找你!”地头响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却没有人回应。严二娘大喊一声:“严宽,你聋了,朱小珠找你!”好像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也许是声音撞到山岩上,弹回闯进严二叔的耳朵里,引起反响,他才“哎”一声,问:“朱小珠?找我?马上去!”于是,他胡乱在背篓顶缠了一圈包谷,背着包谷和严二娘一起回去。

朱小珠和严二叔同村,是严二叔的初中同学。两人读书时同坐一张课桌,一直坐到初三毕业。严二叔长得帅,但有狐臭,而且有点秃顶;朱小珠遗传了她娘的基因,人还没过青春期,就像她娘一样壮,走起路来,胸脯里的两座山一浪一浪的,但人长得丑。

初一那年,老师排座位时把他俩排在一块,起先两人都互相看不惯对方,不到一个月就在课桌上划出“三八线”。殊不知一年下来,因为在期末考试中,严二叔的成绩排名班上第二,朱小珠就试着和他亲近了,有时也请教他题目。

也许是坐久生情吧,到了初三第一学期,一天朱小珠在手板心写了“我爱你”,把手心捏紧后,对严二叔撒了个谎,说刚才她写做作业时扭了手,叫严二叔帮她揉揉,严二叔信以为真,急忙拉过她的手,掰开手指,捏着指头抖了抖。看严二叔没反应,朱小珠红了麻子脸说,瞧瞧我手心肿没肿嘛。严二叔翻开朱小珠的手板一看,“我爱你”三个字顿时刺进了他的眼睛,他的脸红到耳根……

初三结束,严二叔和朱小珠都考上县城高中。拿到通知书那天,两人悄悄邀约到后山的半山腰,走进绿荫匝地的树林,躺在柔软的草坪上,缠缠绵绵打开爱情的第一道门。直到月落西山,直到繁星满天,两人才悄悄潜回各自的家中。

偏巧,就在他们相约一起上县城读高中的头一天中午,严二叔的爹突发急病,下午三点便乘鹤西归了。严二叔把学费给爹做了丧事,就和娘一起撑家,没去上学。

朱小珠每次放假回家,都找严二叔再续前缘;即便考取了省民院,朱小珠也几次回来找过严二叔。

每一次,朱小珠的请求,都被严二叔以“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模糊话回绝。

每一次,朱小珠哭成泪人。

每一次,看着朱小珠哭,严二叔的心仿佛蜂子叮咬一样难受。

我六岁时,有一天和严二叔放牛,他告诉了我这些,并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七岁那年,有一次父母都要去赶场,我和妹妹就玩到严二娘家。

那天,严二娘给我们煮了香喷喷的面条,我吃着吃着就把这件事将给他听。那夜,严二娘和严二叔吵架了,第二天严二叔遇上我瞅了我几眼,说我不讲信用,恨死我了。

都怪我人小闭不住嘴,让严二叔在严二娘的心里抹黑,直到我长大了,还不时听到他俩在吵嘴。

每次吵嘴,严二娘就吼:“我哪样都不好,就你的朱小珠好,当初咋不要那婊子……”说着说着,严二娘就呜呜的哭,弄得我每次都过意不去。

朱小珠毕业后分配到本乡本土,一直没结婚。

今年她又成了家园村包村领导,每次乡里要开会什么的,都是她托人通知严二叔的。

每次严二叔去开会,要么半夜三更才回来,要么第二天才会来。

每一次他回来,都喝得醉醺醺的。

每一次严二娘问他,他都说被被他村村支书拽着去喝酒,或者就呼呼大睡,任凭严二娘叫嚷也不理。

看来,朱小珠永远成了严二娘心目中的坏女人了,今天她吼严二叔,严二叔不敢吭声,自有他的短处。

 

晌午的太阳红彤彤的,照在朱小珠凹透镜似的脸上,反射着一些微光。

朱小珠来到严二叔家,被严二娘冷落了,就自个找一条板凳坐在晒壁下。她一点也不晓得严二娘给她冷板凳坐的原因,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就从皮包里掏出一个扇子,独自扇凉,等严二叔回来。

严二叔是朱小珠推荐当村支书的,不管好事坏事,听说朱小珠有急事找他,哪有不回去的道理。一来,他俩是老同学老情人,感情相当笃厚;二来朱小朱是他的领导,领导说有急事,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听听哪样事。

一路上,严二叔跟在严二娘屁股后,一点不吭声,他在想应付这一关的对策。两个女人碰在一起,惹急了就像两只母老虎,要撕人吃的,啷个办里。他脑里一片空白。

别看朱小珠一张麻子脸,一张大嘴巴,做事却干净利索,工作也很有套路。见到严二叔和严二娘回来,朱小珠三言两语把事情安排了,起身就走。

严二叔留朱小珠吃午饭,她说娘家那头有急事,饭到娘家吃去。

严二叔看了一眼严二娘,她的嘴翘成两块腊肉皮,站在大门口撕扯衣角,就没再挽留朱小珠。

朱小珠气了?可能是严二娘给她冷板凳坐吧。她使劲踢着路上的石子,到娘家吃了午饭,就钻进停在石垭口马路上的“吉普”回到乡政府,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想。

她恨严宽,在那天,当他们打开爱情第一扇门的时候,他不是誓誓旦旦要和她一辈子吗?他不是要一生一世照顾她吗?她不是多次回来找过他吗,为什么他就这样绝情呢?他每次开会不是就睡在我这里吗?为什么不和我结婚要和他结婚呢?我扯到他家的哪根筋了?他的婆娘今天为啥要给我冷板凳坐呢,莫非她晓得我和他的事?……

朱小珠不敢往下想,即便往下想也是枉然,自寻烦恼何必呢,除了工作,以后不和他来往了。

朱小珠烦恼时,也想过下一届就把严宽弄出村委班子。但她想,这不是报复吗?值吗?何必呢?

何况,他严宽也是有本事的人,他上任后,村里的工作干得紧紧有条,在村民们的心目中有口皆碑。

何况,当初我们都说过,一起努力把我们的家乡——家园村建设好呢。

那个农网改造的事情,就是我告诉他的,事没成,他不会记恨我吧?

不能让我们之间的俗事成为家园村发展的绊脚石,干部心正,他们有盼头。

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干部就是干部。释然了,朱小珠心里也舒坦多了。

他回来后,一头钻进工作里,也留了很多心思考虑家园村以后的发展。

 

秋天不紧不慢地走着。每天,太阳爬出东边的山头,又滚下西边的山头。每夜,吊儿郎当的月亮站在村头的树梢上,把皎洁的月光投在染红的丛林,忽而又没入收完庄稼的空地上,盐一样银白。

自从朱小珠去了严宽家,村民们就像田野的鸦雀一样唧唧喳喳。

人们像盼星星盼月亮,月亮星星倒是村里都有了,就是盼望这条通村公路的指标,谁不高兴呢?

俗话说,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的是干部,这回就看他严支书咋个弄法了?

家园村走怕毛狗路的村民们,在期盼中等待,在等待中期盼。

他们在等着严支书把修路指标拿到手,安排好,就算要他们投工投劳,甚至出钱,他们也乐意!

村民在这边沸沸扬扬,就像报纸炒作一样,霸王硬上弓,非得要把这件事弄大不可,好让乡政府和村委下不了台,把家园村的通村公路修通。

但在那边,支书严宽苦哩。

月亮透过窗纸,照在他焦虑的脸上,他睡在床上闷思:“这件事情,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弄成水漂?要是乡政府再糊弄一次,以后如何开展村里的工作?……”

严宽两眼圆睁,辗转难眠,扭得那张老木床“吱嘎吱嘎”作响。严宽的妻子叶梅和女儿睡不着,女儿依依呀呀哭个不停。

叶梅蹬了严宽的屁股一脚,说:“还不睡觉,还想你那相好,夜猫子吧你?”

严宽无奈,起床披衣走出门,坐在院坝的石凳上,仰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低头看看封闭的寨子,心急火燎地叹息……

鸡叫了一遍,又叫了一遍。宁静的村子,鸡声连连。

凌晨五点,严宽顶着熹微的月光,走完熟悉的毛狗路,走上石垭口的马路,直奔乡政府。

 

拂晓。乡政府大院内静悄悄的,偶尔有呼噜闷雷似的砸下来,打破大院的宁静。

严宽反手掏下别在腰杆的烟杆,又从牛皮烟盒摸出几皮叶子烟,裹紧装进烟锅,来回在大院内咂着,等着。

太阳升高,再升高。接近九点,乡政府上班的人才陆续到来。到来后,他们先是聚在一起聊天,说些昨晚打麻将谁赢谁输之类的事,再打扫打扫卫生,十点的指针摆正,才慢腾腾做起手头的活路。

有时候,没有压力和紧迫感,总会消磨人的意志。

十点,严宽看到管口副乡长何才的门一打开,就径直进去。

何才办公室他进去多次,他先敲了几次门,每次何才都很和蔼地说,进来吧,不必敲门了,弟弟兄兄咋就弄得生疏完的。

每一次,何才都倒茶给他喝,拿烟给他抽,还爱和他摆摆龙门阵呢。

但每一次,严宽只要开口要些小项目,何才的脸就晴转阴,说,别急嘛,等等,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其实,严宽就要些小型的养殖项目,比如养牛的,家园村荒坡草山多,特别适合养牛。严宽就想不通,牛都没得喂,哪来的牛奶呢,从泥巴里挤?

不过,每一次,当何才晴转阴时,严宽就很客气退出了他的办公室。

何才一边洗漱,一边叫严宽坐。

严宽开门见山:“何乡长,听说家园村得了修路指标,真不真?”

何才从口里扯出粘满泡沫的牙刷,瓮声说:“有,上个星期开会决定了的,作了会议记录的,你到办公室看看。”

严宽还想问,前次农网改造的事不也作了会议记录吗,明明规定给家园村的,后来咋改弦易辙了呢。

但话到嗓子眼,他就半路咽下去了。他想,问了还是白问。

党政办公室,严宽看到了记得不太完整的会议记录,里面确实有一句简单提到家园村修路事宜。

 

太阳毒辣辣照着家园村,似乎要把山头也抽出汗来。地里还没来得及砍掉的包谷草,耷拉的头蔫下半截。

刚走进自家院坝,严宽就看见房子燕窝已坐满人。见严二叔回来,平时爱起哄的牛铲铲站起来笑着说:“严二娘说你半夜三更就出去,怕你想不通,去跳岩,准备叫我们找你呢。”

看着妻子在一旁抹眼泪,严宽走过去安慰叶梅:“我去乡里问修路指标了,咋了,我去跳岩?舍得你们吗?

叶梅破涕为笑,说:“俺担心你呢,早饭没吃就走!”

严宽冲女儿做了个鬼脸,扭头对叶梅说:“不说我肚皮还不饿呢,给我做饭去。”

叶梅看严宽安然无恙,把女儿丢给他,高高兴兴进屋做饭去了。

严宽这时才想起要把获得修路的指标的消息告诉大家。

他干咳几声,清清嗓子,说:“今天我到乡政府摸准了,上记录了的,这个冬天动工。”

“上记录了,你看准没?”村民牛铲铲快言快语问。

“上了,我亲自翻的。”严宽回答。

人群中,六十二岁的李三爷在板凳上磕了磕烟锅,狐疑地问:“真的?”

严宽想女儿一口,抬头调向李三爷,道:“真的,我敢写包票。”

其他人仍然狐疑地说:“有,倒是好事,看你严二叔的了。”

趁多数人在,严宽进屋,从抽屉拿出纸笔,和大家草写了一个简单协议。

大家商量。念条款。严宽写。严宽的笔沙沙响。

半个时辰后,写满了一页纸。严宽念协议给大家听——

             家园村修路协议

 父老乡亲:

 在这秋高气爽、丹桂飘香的季节,我们得到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那就是——家园村获得了通村公路的指标。该工程今年冬天就要破土动工,时间紧,任务重。为了能够保质保量在今冬明春完成修路任务,我现在向大家承诺,就是天打五雷轰,也一定要带领大家把路修了。

经过和大家商讨,特拟定以下协议:

一,该工程为良城市通村公路工程。家园村三十六公里,按每公里8.5万元计算,共计306.04万元,是我们村的一个大工程。为了让公路笔直,好走,其中拟建6个涵洞。

二,该工程在乡党委政府会议上做了记录,是今年乡党委政府的十件民生工程之一,由乡党委政府指定工程队实施。

三,为了让工程立即上马,当前的任务是在乡党委政府坚强有力的领导下,率先搞好征地,测量到哪家地里,哪家必须义务拿出土地,不准有怨言。

四,一旦工程推不走,乡党委和村委要大家协助的,大家一定要争先恐后地投入战斗,不要拉稀摆带,做缩头乌龟。

                    家园村村两委及全体村民户主              

                       00五年九月十五日

念完了,请各位乡亲斧正。严宽像作报告似的听意见。

大家异口同声说:“写得好呢,就这样!”

严宽只顾按乡亲们念的去写,好不好只有他知道。

严宽另外拿出纸和印泥,叫在场的人一一签字盖手印。

 傍晚,一百户人了字盖了手印,他家才把着月光回去。

第二天,全村三百六十五户户主全都签了字,盖了手印。

 严宽把协议和盖着密密麻麻手印的十三张纸锁在木箱子。

 但三百六十五个红手印,却像三百六十五眼睛,时刻盯紧严宽。

                    

签完字盖完手印,村民们各自忙在地里,收完庄稼,犁完板土,好等冬天修路。

但在,在村民们忙碌的这段时间,没有谁看见有人来村里测量路线。

就连包村干部朱小珠也没来过。朱小珠去了哪呢?

村民问严宽:“支书,测量队哪时来?”

严宽说:“我问过,乡政府说要来的,再等等。”

有几个村民不信,跑到乡政府问。办公室里说,有的,再等等;分管领导说,要来的,再等等;乡长说,一定要来的,再等等;书记说,讲了就一定要做到,要来的,再等等。

所有人仿佛一个妈生的,口气,神态,表达方式,如出一辙。

严宽后来又去问了几次,还是如此。

严宽只好指望朱小珠帮忙反映,但好长时间没见她了。

严宽向乡政府的人打听朱小珠下落,都说去省医院治病去了。

每次,严宽问朱小珠的啥子病,被问人说:“可能是癌症吧。”

……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民们数完一九数二九,数到三九时,冬天的脚步迈得更快了。

家园村的山头,也一天天白了起来。每次抬头,银装素裹的山,宛若一条条蠕动的大白虫,爬在人们的心里,难受极了。

严宽知道,这件事被扼杀了;村民们晓得,这件事泡汤了。

严宽头顶的几根疏发再次耷拉了。他又一次失言,又一次兑现不了自己在乡亲面前许下的诺言。

他一人躲在山里嚎啕。他恨,恨这个村为啥不在乡政府,为啥不在城市里?他恨,恨一些狗娘养的,老是糊弄人,忽悠人?他恨,恨他的爹为啥在他要读高中那年就死了,要不,他奔个市长什么的,这里就已旧貌换新颜了?

他请来了乡亲们,当着大家把协议书撕了。

乡亲们理解他,也知道事情真相,不是他严二叔的错,没奚落他,仍然和他一样友好。

但他心里纠结呀,他这个硬汉,已经失言三次了。

他感觉自己已经掉进一个漩涡中,像一片枯叶,软弱无力,任凭漩涡把他撕碎,淹没。

他向乡里递交了辞职申请书。他想,不当这狗日的村支书,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但乡党委政府没有同意他的申请。乡党委政府晓得没有他,那个村将成一锅浆糊。

朱小珠治病回来后也数落他一顿:“你不记得我们的诺言了——把这个村建设好!”

哎,这些撕不碎的诺言呀!

                   

朱小珠得的是阑尾炎。因为痛,九月、十月没有去家园村。

十一月,她到省医院割掉阑尾炎,治疗了一个月。

去之前,他也托其他人照管一下家园村,尤其是家园村修路的问题,请他们多多关照。

谁晓得,世事难料。她去医病期间,因为没人追踪,上面还以为这个乡都通路了呢,就把指标转移给其他乡镇了。

咋办呢?看着严宽日渐消瘦的脸庞,朱小珠也在反问自己。

沉默了一阵,她试探着问严宽:“可不可以叫乡亲们投工投劳,集资先修,然后再争项目?”

严宽软绵绵地说:“我已向他们打了一次包票,失信于人,我不敢再打包票了。”

四九到来,村民们忙完土里的活,没事干。他们眼巴巴看着冬天就要过去,着急起来。

有人到严宽家串门,说:“你吼一声,吆喝大家一起干,行不?”

严宽说:“行是行,但大家都穷,没法凑到钱,动成半拉子,也等于零。”

朱小珠和严宽组织召开了一个村民会议,把那几个人的想法说给大家听。

村民们都愿意,说:“按减半方法,不论大小,有两头牲口的,卖一头;有四头牲口的卖两头……依次类推,凑钱。”

严宽补充说:“只有一头牲口的,就不卖了。除了以上办法,不管卖不卖牲口,都参与修路,大家看可以不?”

“可以,就这样,”大家说:“靠天靠地靠自己,干!”

朱小珠总结说:“今天,父老乡亲们的言行,让我万分感动,我先捐五千,你们卖牲口凑进来的钱我记着,以后争得项目,就一一还给你们!”

乡亲们说:“这样最好,不得就算了!”

……

当一个冰冷的火炉被点燃的时候,我们就会感到满屋子的温暖。

家园村就是那个被点燃的火炉。

冰封了许久的的家园村,第一次热起来,就这么旺。

似乎连满山满坡的雪凝,也要被乡亲们的激情融化了。

              

三九四九,冻死猪狗。

家园村村民留下的猪们,吃了食就热和和睡在粪草里;那些狗呢,跟着主人们串上跳下,也没一只冻死过;剩下的牛呢,还在“哞哞”的叫。

十多天过去了,四九下旬,家园村共凑集12.35万元。村民们用一部分卖工具后,剩余的钱,朱小珠向上级申请批准后,全部用来卖炸药。

乡村里有个习俗,无论大事小事,红白喜事,为图吉利,都要看个好日子。

阴阳先生看的那个日子,好像一个起跑点。人们早就准备齐聚起跑点,一旦号令发出,他们将会奋力冲出去,开山辟地……

十二月十日,这天终于到来。早晨,人们聚集各地,按头一天分工开始作业。

整整三分之一个冬天,不,应该是整整一个冬天——因为雪凝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二月十五日,才见天晴;按一年四季,每季三个月算,也该是一个冬天了——山头、山腰、山脚;麻窝、旮旯、路坎……

家园村,到处呈现热闹非凡的景象。

——钻炮眼的风刨机;撬石头的钢钎;砸石块的大锤、二锤;挖泥巴的铁锹、板锄;运泥巴石头的撮箕、背篓;砌石坎的小锤、錾子……应有尽有。

所有的人齐动,所有的工具不闲。叮叮当当的声音好似交响曲,又不止于交响曲的韵律。

鬼见愁岩头。风刨机在岩半腰钻了一串两米深的炮眼,三个炮工装完炸药后,一人拿着小型喇叭喊:

“放——炮——喽!”

“过路的人注意喽!”

山里嘤嘤翁翁回荡:

“放——炮——喽!”

“过路的人注意喽!”

“放——炮——喽!”

“过路的人注意喽!”

……

即便不喊第二遍,那些回音一波波荡开去,在老远的过路人也听得见,躲到安全地方去了。

等喊喇叭的人跑到安全的地方藏好后,三个炮手分工点完导火绳,便分头跑到预先找好的安全点躲藏起来,数着炮响。

“轰隆,轰隆……轰隆!隆,隆……隆!”

随着一声声炮响,一股股浓烟腾空而起,一堵堵岩“哗哗”、“兵兵”滚下山腰……

个半月后,岩山基本“啃”完了。

家园村的村民又集中火力砌石坎、铺路面。

整出一条毛路后,该手推车上场表演了。

二十几辆手推车在毛路上来回滚动,五六百人各司其职。

新路,一尺尺扩宽,一丈丈延伸。

新路,伸进草长鹰飞的二月,伸进春暖花开的三月,伸进年年岁岁……

岁岁年年,新路平铺在进村的车轮下,熨平人们皱褶已久的记忆。

 

省、市媒体纷纷采访,家园村千里传佳话。

翌年九月,家园村获得修路指标,还清所有余款。

翌年十月,家园村获得农网改造,第三年全村亮了。

翌年十一月,家园村牵通自来水,第三年水流进缸。

电视机,加工机,摩托车,等等,在村里欢了起来。

……

市领导多次到家园村考察调研,握着严二叔的夸赞:

“严支书,你真是一个硬汉子呀!”

怎能一个“硬”字了得?

这“硬”字里,包含的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只有严二叔知道。

“家园村,年年新,年年有人去相亲;

  家园村,年年好,年年都有腊肉搞。” 

“家园村,年年红,年年都打结婚床;

  家园村,年年雄,年年有车轰隆隆。” 

“家园村,人人爱,处处样样都不赖;

  家园村,人人看,哪里来人都夸赞。” 

“ 家园村,男人帅,走路甩手像风扇;

 家园村,女人鲜,脸庞红润似椿巅。”

……

人们把家园村的点滴,编成顺口溜,四山八里传唱。

——家园村,撕不碎的诺言,成了真正的诺言!

 

十一

又是一年,阳光依旧耀眼。

家园村。绿水青山,鸟语花香。

这时候,无论看山看水,看来路和去路,家园村肯定是另外一个摸样了。

站在山坡上,看着日益靓丽的村庄,严二叔笑了。

严二叔头顶了的几根稀疏头发,又竖起来了。

严二叔挺拔的头发,在昭示些什么?

而严二叔“丢荒半边”的头,只有鹰飞,不见草长。 

草长?莺飞?鹰飞?

草长莺飞二月间?

家园村。只有鹰飞过崭新的马路。

对,老鹰。严二叔想起关于鹰的传说——

据说,老鹰的寿命可以达到七十年。但老鹰活到30年时,嘴壳长弯,指爪长弯,羽毛长厚,它吃不了食物,捉不了食物,飞不起来。要想继续活完余下的40年,它必须作一次痛苦选择,竭尽全力再一次飞到最高山峰,在岩石上磕掉嘴壳,待新的嘴壳长出来后,又用新嘴壳拔掉弯曲的指爪,再用新指爪扯掉厚长的羽毛,等新的羽毛丰满后,它又展翅翱翔,活到70岁……

 

十二

站在山顶,看着头顶飞翔的老鹰,严二叔喃喃地说:

“这叫涅槃!”

“涅槃?”严二叔扪心反问:

 如果一个人扔了心中的疙瘩,走进新的希望,像鹰一样,以充沛的精力再干四十年,岂不快哉!

一年后,朱小珠整了容瘦了身。

每次回老家,朱小珠好似山头鲜艳的杜鹃花。

严二叔的思想在涅槃,朱小珠的青春在涅槃。

朱小珠和他,隔了一座山,像牛郎织女,相望不能相见。

但他们的心底的暗流,不时在交汇,撞击出一朵朵浪花。

就在这股暗流交汇的每个瞬间,家园村一天天换着新颜。

——家园村,在一次次撕不碎的诺言中,一次次涅槃!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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