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无比茂密的森林,就算空中有骄阳,也丝毫感受不到炎热。林中的草木有秩序的生长,透过树叶缝隙的光线越来越少。
此刻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没有风吹草动,没有动物夜行,一切静得可怕,惟有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能稍稍使我平静。渐渐的,绿莹莹的光斑星星点点的从四处的草丛里升起。绿莹莹的光斑汇集,点缀在黑暗里,像天然的路灯,把前路照得通透。沿着这荧光照亮的通途,我木然地走着,紧驰的心头放松了许多。似乎就是如此,无论什么时候,有光,便不会有太多顾虑。
天空划下一道惨白的闪电,无风无雷声,前方出现一片灯火,引路的光斑开始躁动,纷纷归于草丛。前路渐渐变暗,我祈求荧光能消失得慢些,但是它们似乎痛恨我有这样的念头,反而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多希望现在脚下生风,能一念之间就到达前方的灯火中。可是,这样的念头也是不能有的,尽管腿脚被野刺划得伤痕累累,前方的灯火仍然可望不可及。
树木消失了,一片空旷,灯火近了。越来越亮,越来越宽阔,连我脚下也被点亮。
相信无论是谁,在这样的环境中,只要是有一丝光线,就足以让他欣喜若狂,一时间还管不到它是从何而来。
似乎有人声,我循声觅去,立耳细听,似有若无,心想大概是幻觉。忽的,足下泛起波纹,似风拂过水面,浅浅的,缓缓的从脚下向四周晕开,刚才的人声随着波纹逐渐清晰。开始有人影在晃动。最开始是一两个,到一群,最后到目之所及。最热闹的集市也不过于此,不过,与集市的热闹相比,这里更有序。热闹但不拥挤,奇怪而又奇妙。
我想起了《千与千寻》,这些人是什么神鬼妖魔?我将呼吸变得细致,毕竟我不是小千,也没有白龙和小玲。大概是在虚幻的类似《千与千寻》的幻境中沉迷太久了。就这样站在原地吧,眼前的不过是个梦幻。
我开始想念刚才那黑魆魆的森林,没有光也总比有这么多不知是些何方鬼神的物体来得好些。我喜欢这亮堂堂的灯火,要是没这些个鬼神会更好。
“五谷杂粮养人,香烛纸火养魂,欲越深林,必舍其身,欲入秘境,必舍其魂。日始不出,以烟火焚。”
好似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又好似是凭空出现在大脑里,若是有人说过,那定是位老弥拉,不过,我并无认识的弥拉。弥拉什么的暂且扔到一边,二十几年的科学教育使我努力在脑中搜寻一个对于眼前景象的科学解释,无奈我大脑的库存不足以支撑我来解释这一现象。这或许是个常识性的问题,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到是悔恨以前自己没有好好学习那些自然科学。
暂且就称这为集市吧,搜寻不到合适的名称,看着像什么就称之为什么最合适不过了。集市上张灯结彩,货物琳琅满目。人们的穿着不像我,你们看过60版的《刘三姐》吗?如果看过,那他们的形象不用我描述你也会清楚,就是偏似那样的风格。我身着一件白色花纹衬衫,一条灰黑色宽松牛仔裤。这更让我绝望,独我与众不同。他们真是什么吃人的生物,那我连伪装避害的必要都没有。
脚下的波纹不住地层层荡漾开去,外层的波纹消失了里层的又迅速补上,如同战场上前赴后继的士兵。脚下的景物慢慢发生了变化,地面变成水面,水下屋舍俨然,街道相通,亭榭桑竹,花鸟虫鱼,奇妙虚幻,我暗自惊讶:水下桃花源?闭眼,睁眼,揉眼,水下桃花源仍在。渐渐的,空旷的水面也出现了房屋,街道,亭榭桑竹,水下有鱼儿游动,往来翕忽。不可思议啊,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凭借以往的经验判断这一现象,现在,按兵不动方是上策。我急需一个能看时间的物品,没有手机,没有表,寄希望于太阳,在许多故事里,这种情况下,到了第二天早晨还未出去,就跟以前那个世界说拜拜吧。
动还是不动,这是一个问题。好了,大胆一些吧。迈出步去,要承担风险,倘若一直站在原地,结果肯定是比迈出去后要承担的风险好不到哪里去,那就结束这胆怯、担忧、踟蹰不决的状态,走过是必要的过程,踟蹰的状态只会浪费时间。
我终于迈开脚,跟随人流向前。忽然,一只手扼住我的肩膀,冰凉彻骨。
“你缺一盏灯。”是一个男声,这声音就像他的手一般,冰凉透彻。
回头与不回头,现在也是一个问题。
这冰凉的声音似乎明白我的心思,移开我肩上的手,移步向前与我比肩,将一盏灯递到我面前。灯杆是竹制的,很光滑,深褐色,应该有些许年头了。笼中灯苗摇曳,向笼外辐射出暖黄的光。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侧过头去看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他高出我一个头,头发浓密,已经盖住了前额,不见眉头;面色水盈盈的透白,几乎能滴出水来,他面庞稚嫩,看着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这与他的声音极其不符;眼睛大大的,装下了星辰;右脸颧骨处有伤痕,看着像是杵在什么粗糙的物体上擦伤的,伤口还没愈合,泛白,但与脸色比起来要粉润些;右腿膝盖处的裤腿上开了一道口子。
“没有灯,你走不出去。”
我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接过灯盏,身体猝不及防地往前一倾。冰凉的男声及时抓住了我的后领,悠悠道:“这灯有些沉,拎上跟我走。”
我怯怯地应了一声,两手端着灯杆,步履沉重地跟在他身后。想问他的名字,能问吗?他会不会是其他什么东西变化来的,把我引到个僻静地方去,然后饱餐一顿?他究竟是什么人,或者说是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跟着他走。我越想越不安,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我能请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男声不回。
“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仍不回。
“你——”
“在这个地方,最好少说话。”
“可是我很不安,我能相信你吗?”
“鬼湖,小源。”
我极大限度的从他简略的回答中提取有效的信息。鬼湖?那这些人都是鬼,包括他?天呐,我现在处于一群鬼中间,那小源是牛头还是马面?这地方也不像阴曹地府,他长得也不像鬼啊,虽然脸色惨白了些,但还是人样,其他人也人模人样。难道是刚死不久的?那我也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的,我怎么没有印象。他现在是要引我去见阎王?不行,我还没开始体验人世繁华,虽然就目前来看,繁华难讲。疾苦也无所谓,总之不想这么快就死了。
我停下脚步,欲往回走。手中的灯更重了。
“鬼湖有边,回头无岸,已经行到这一处,勿思回头。来时路绝非去时路,一直往前才是路。”他一边说着,并未停下脚步。“在这条路上,你不是一个人,那个人已经出现,至于信或不信,由你选择。你只有两分钟时间考虑。”他已经离我三丈远,可是声音却犹如在跟前。
眼下我有更好的选择吗?就目前看来,他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了,至于是好稻草还是坏稻草,需得赌一把才知道。每一次选择都是一次赌博,赌博都要承担风险,我很敬佩每一位独立做选择的人。犹豫再三后的选择,很多时候已经失去了它最大的价值和魅力。
我复又迈着沉重的步伐跟上他,手中的灯好像变轻了,走了两刻钟,我已经可以和他一样单手携灯了。
“这灯变轻了,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
小源不语,我极不喜欢他这不搭理人的样子,不过,既然选择了相信他,就全心全意的相信,摇摆可不是个好习惯。
人流朝着一个方向淌去。小源随着人流,我随着小源,前方的水平线上慢慢露出树冠,近了,才知是棵银杏。树冠下围绕树干摆了圆席。席上有各色点心,有酒。酒桌是树藤做成的,仿佛是从水里长出来的。小陶杯,陶酒坛,陶制点心盘,人们每喝掉一杯酒,原地再生出一杯酒来,空酒杯化成树叶飘回树上,酒坛子不会空,好似人们不曾喝过酒。左前方临席有一垂髫小儿,站在一位应是他爷爷的老者身后,偷拿了一杯酒,偿了半杯后被老者夺下,老者重新在给他两块梅花状的点心。孩子没有因为酒被夺走而哭闹,开心地吃起点心来。
这酒,清冽,人们饮后陶醉地咂咂嘴,大概是琼浆玉露。我忍不住拿了一杯,放在鼻尖嗅嗅,清香绕鼻。欲饮,不料被人夺下,那人又给了我一块绿色的点心,这时我发现小源手上已经没有了灯。他虽然还是一张惨白的得不挂任何情绪的脸,我还是莫名的心头一热,有些舍不得吃掉手中的点心。这个体验真是奇妙,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何况这个人,是个不知是人是鬼,暂且勉强称之为奇怪少年的人,给我带来了一种莫名的感动。
我随着小源退出酒宴,集市上还在热闹,人们还在树下饮酒,有的拈杯轻啄,有的一饮而尽,有的抱坛畅饮,无一人脸露醉态,想来这酒不醉人。相比酒会不会醉人,我现在更想知道小源是什么人。看他还是个少年模样,却又透出无比老成的气质。
大树开始变色变形,片刻功夫就化作了一座房屋。正门悬挂的匾额上写着“湖庙”,屋檐下挂了灯笼。有人走进庙里,开始只是三三两两,一刻钟功夫便络绎不绝。
我随小源进了庙。湖庙从外面看是端方的故宫对称式结构,进了庙中却是福建土楼式样貌,有四层,每层依次呈阶梯式置座四圈,似一个剧院。庙的中央空旷,显出些许寂寞。我随小源进庙时,一到三层座已满,小源径直往四楼去,他寻了一角人少处,临栏不动,我静静地跟着,也临栏不动,我们脚下是水做的地。座位的材质与刚才树下酒宴上的一样,应是同出一处。庙中光线昏黄,空荡荡的黑夜被一盏钨丝灯点缀的那种昏黄,人们交头接耳,热闹而不吵闹,他们在期待什么呢?我想知道,小源一动不动的模样打消了我的想法。
湖庙中央渐渐变亮,人们停止交头接耳,场中安静至极。湖庙中央的亮块形成一个圆形的光柱,这光到达四楼屋檐的高度便戛然而止,光柱中出现了人影,带着奇怪的面具,穿着奇怪的衣服,人影逐渐清楚,是与小源一样的人。原来湖庙中央是戏台。戏台分成四层,除第一层外,其他三层凌空而唱,似是投影,但每一层的戏台入眼又都是真实的。小源手中的灯不见了,我看看自己手中,无灯!但我明明能感受它的存在。
小源不理我,退到座上,静观戏台。我退到他旁边的座位上。
“小源。”
我把手递到他面前。
“这庙中可有人执灯?”
小源目不斜视,我环顾四周,无一人执灯。小源好像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我有些不安。
舞台上上演的,我一时间看不出来是什么。那些人带着奇怪的面具,穿着奇怪的衣服,唱着跳着,透出一股古老神秘的气息,他们的扮相有点像《平潭映像》中的人物。忽的,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戏了。安顺地戏,古老傩戏的一种。我记得高中的美术书上介绍过这种地方戏剧,被誉为“中国戏剧的活化石”。我为什么没有对某个化学方程式记忆深刻,也没有记清楚一条物理定律,偏偏对浏览了一遍的傩戏记得清楚?宇宙散发出无穷的魅力,但我只能对着哈勃望远镜拍摄的照片悄悄赞叹星系星云的美妙绝伦,我只能够从这美妙中提炼出来浪漫和深邃。虫洞是否真的能穿越时空?会不会真的有一个更高维世界?外星人居住在宇宙的哪个角落?太阳燃尽的时候人类还在吗?人类移民外星球会是哪一年?霍金是不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探索无尽的宇宙?海洋里有美人鱼吗?机器人会统治世界吗?耗能社会下地球还能撑多久呢?未来人类的房子会不会建在云端之上呢?人类的汽车会不会在空中往来呢?能不能在海洋中建造城市呢?什么时候会有植入人脑的生物芯片呢?撒哈拉沙漠会长满绿色吗……为什么我不去记一记开普勒定律呢?为什么我不多青睐些牛顿爱因斯坦呢?为什么我只知道霍金的名字与他所著的书名呢……
我又回到了前方的光影中,光影中讲述的是什么故事我依旧看不出来,还是好好看戏吧,毕竟我是爱听故事的人。
光影变暗了,下雨的声音,河水流动的声音,人声,朦朦胧胧,五个头戴斗笠,面覆黑色面具,身穿蓑衣,手提灯盏,身型高大的男人在追逐一名少年,灯盏灭了三盏。少年带着黑红色的面具,身穿着——嗯——和小源一样的衣服。为什么光影中的少年身着和小源一样?身形也一样?难道他就是小源,可小源还坐在台上呢——他扮演的是小源。我放慢眨眼的频率,少年被追赶着,手上提着一只鸡。少年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河,路已断,瓢盆大雨阻挡不住五名大汉的步伐,瓢盆大雨还助长了河水的声势。少年朝河中走去,身后砸来石头,少年手中的鸡被河流冲走,少年随即也消失在了河水中。五名大汉对着河流骂着,我不知道他们骂的什么,我只知道他们骂得很凶,像要吃人一般。大雨还给他们留了灯,一盏。
我心紧着,是小源吗?
台上光影全暗,人们并不因此嘈杂,小源坐着不动,我也不动,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台上亮起光影。我想应该是接着少年的故事,可惜不是。少年的故事我还没理清楚,便开始了另一个故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摇摇欲坠的矮棚,矮棚旁边是一瓦房,房前一棵枣树,枣子压弯了树枝。眼前的景象真实得让我怀疑,像是VR体验,怎么少年的故事没有这个体验呢?
一个女人站在凳子上,一手拽着树枝,一手在叶间忙碌,腰间的小篮子将满。一个男人卡在树顶,手边的树枝上挂了一只大竹篮,男人背靠一根粗壮的树枝,一手在叶间忙碌,男人女人没有交流。女人将腰间的枣子倒到竹箩里,箩将满,旁边一个更大的竹箩已满。女人双手并成捧水状在嘴边哈了哈气,移动凳子换个位置继续忙碌。男人和女人带着白色的面具,身着与坐中的人们无异。
接着画面转换:地上掉落了很多枣子,不见男人女人和竹箩,瓦房的门紧闭。矮棚的门缓缓打开,爬出一个衣着单薄的孩子。孩子的衣服裤子很短,紧贴在他的身上,是他还是她呢?我看不出来,这孩子光着头,脑袋比一般孩子要大,暂时用“他”吧。他朝枣树下的凳子爬去,那凳子约莫六七十厘米,他在凳子周围捡了些地上的枣子,他把枣子放在凳子上,撑着凳子费力地站起,凳子高度不够,他弯着腰,推着凳子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凳子上的枣子四处散去。他停止移动,跪坐在地上重新捡起枣子往裤兜里和衣服口袋里塞,实际上没兜下几个,他又卷起衣服,用嘴巴咬住一端,往里面放了几次枣,口水从他嘴角一丝一丝滴下,他撑着凳子重新站起,推着凳子往矮棚移去,衣服中的枣子掉出一些。矮棚里杂七杂八放了很多农具,门边的墙角置了一张低矮的小床,他将枣子放在小床上,小床是用活动的砖块和木板搭成的,床上的铺盖破烂肮脏。放下枣子,他又推着凳子出门去,来回捡了三次枣子,有人从枣树下走过,与他说话,路人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到,我只看见那孩子笑着回答,露出洁白的牙齿。那孩子没有面具,但我描述不出他的面容。
他和凳子一体,移到水管旁边,拉过一个大盆,将凳子上的衣物放到盆中,跪坐在地上搓洗衣物。有人路过,他依然笑着回答,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将湿哒哒的衣物搭在门前低矮的树干上,身上的衣裤湿了大半,没有太阳。他与凳子一体,移回矮棚中。天空一直阴暗着,看不出时间的变化。一阵风推开了小门,地上散了枣核,那孩子睡着了,女人站在门边看着,我无法捕捉到她面具下的表情。她看了很久,关上小门,将树枝上的衣物重新理好晾到瓦房前的绳子上。
矮棚里的钨丝灯尽它最大的力气将屋内照亮,那孩子的凳子上放着一碗米饭,米饭上盖着鸡蛋和肉片,还有几片土豆,大概今天是什么节日吧。瓦房里的灯熄了,矮棚里的灯还亮着。那孩子抱着一件衣服,调整身体准备躺下,发现没关灯,又纽搓着身体去关灯,这下才安心躺下,她把衣服放在胸前,伸手去拉扯被子覆盖在自己身上。那衣服粉红,衣脚有波浪状的花边,是女孩家的衣服。
不是他,而是她。
画面一暗,片刻又亮起。
枣树小院搭了白色的棚子,棚子下站了很多人,男女老少,有两个是熟悉的身影,是之前与那孩子搭话的人。四五个青年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出了枣树小院。人们都带着面具,我看不见女人面具下的表情,也同样看不见男人面具下世界。送葬小队走到一片林中,先行分队已经将坑挖好,人们将棺材平稳地放入坑中,一个手持罗盘的男人绕着土坑念着什么,我听不见。持罗盘的男人一挥手,人们开始往坑里填上黄泥,片刻便堆砌出了一座土堆。女人收拾了一些衣物在小院路口焚烧,我看见了烧了一半的粉红色花边。
白色包裹了枣树小院,瓦房旁边的矮棚颤颤巍巍,小床上光秃秃的,散乱地堆着一些杂物。
台上的光影消失,我静静地坐着,直到眼前亮起一盏灯。是小源。人们都走了,湖庙里静悄悄的。小源不说话,我跟着他出了湖庙,湖庙变回巨树,树下没有宴席。
脚下水做的地正在下沉,我一阵眩晕,抓住小源的左袖,他手上的灯晃了一下,继续向前走,我跟着他往前走,天暂时塌不下来。身边的景物慢慢发生变化,一刻钟的功夫,我便站在了一座空中藤桥上,这里是一片巨树林,各种各样的树,我叫不出名字,藤桥搭在高空,连接着这些树,树上挂满了灯盏,树上满是小贩,还有酒家,客栈,人们来来往往,与水面上的繁华如出一辙,只是又多了些别的风味。我已经不再对这些变化诧异,也因为这变化慌乱,我俨然像一名游客。不是该害怕不安吗?不是该寻找出路吗?不是不该随便跟着一个陌生人走吗?为什么我还那么心安。这奇幻会怎么发展,且随他吧,出不去也无所谓,这儿的风景不也很好吗!
手中的灯盏变重了,越来越重,比开始时还重,我跟不上小源的步伐,他距我远了,他消失了!有人在看我,小源与我一起时,他们怎么不看我。看来小源是一棵坏稻草。手中的灯还在变重,我想扔掉却又仍不掉,它拽着我,似乎要把我拽入地狱。求生的欲望使我挣扎,我拖着灯盏,半晌移动了一步。这地方也不好,这风景是美,倘若时时如此,便也只适合浏览,还是多些风云变换,晴空大雨好,小源他也不是坏稻草,想来坏的是我自己吧。有了片刻的放松便想歇下,惰性因素在体内作怪,一直在路上,长途跋涉便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不要出现那个让你放松的人就好,可这样一来,我不是要永远孤独?正想着,前方的藤桥上有一个女孩向我走来,那个女孩长得很好看,她是谁?她在看我。她走近我了。她看着比小源要小些,身上附着树藤做成的外附机械骨骼,腰间两侧向前延伸的扶手帮助保持平衡。
“你像我姐姐。”
“你姐姐也在这里吗?”
“不,她在很远的地方。”
她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她手上也有一盏灯,与小源的一样。除了小源,她是第二个主动和我说话的人。在这个地方,我是绝不敢主动和别人说话的,她和小源认识吗?
“你也有灯,那他们怎么不提灯?”
“也?你还见过谁有灯?”
“小源也有灯,这个灯就是他给我的,你和小源认识吗?”
“认识。”
“真的!你能带我去找他吗?我和他走散了。”
“可以,跟我走。”
我跟在小舒身后,没有初遇小源时的忐忑,她没有小源冰冷,那我可以与她聊聊天,聊点什么呢?问问她的名字吧。
“你——”
“小舒。”
小舒将我引到客栈,客栈在树上,巨大的树冠,主要的枝干上都有房屋,树上檐下点缀了灯火,街道是四通八达的藤桥,藤桥并不摇晃。客栈中稀稀疏疏有人在喝酒,酒杯酒坛子与小源在时的树下宴席一样,人们每饮下一杯,酒杯会原地满上,饮完酒的杯子和空酒坛会变成树叶飘到窗外的树枝上。人们微笑着相互交谈,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他们很开心。这里的人无酒不欢?酒有什么不好呢?人们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但仔细想来,酒其实也是个好东西呢。
我跟着小舒上了楼,楼上无人,虽说穿戴者外附骨骼,小舒的行动也并非是我想象中的那样迟钝。我们坐在临窗的位置,窗外一派繁华景象,灯火通明。树枝上的叶子被风翻动,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小动物在树枝上跳窜。回过头来,小舒轻酌一杯清酒,桌子中间还有几盘菜肴和点心。
“我能喝吗?”
“想喝便喝。”
我端起酒杯浅尝一口,淡淡的,没尝出酒味。我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还是没尝出酒味。我接连饮了三杯,还是没尝出酒味。
“这酒没有味道,怪不得大家喝了都不会醉。”
“不把它当酒,自然就能尝出味道,既然不是酒,又怎么会醉人。”
她说话怎么跟小源一样。不把酒当酒,那大家喝的都是水?喝个水都喝得这么享受。坛子上写着酒呢,我没法把酒不当酒。
窗外传来了悠扬的歌声,熟悉的调子似某个地方的民歌,但我听不出来唱的是什么,一会儿,又变成了经文,神秘古老。一会儿,窗外的声音变成闹市的嘈杂,小舒依然坐着喝酒吃点心,对窗外毫不关心。
“外面怎么了?”
“窗就在旁边,你可以自己看。”
我起身靠向窗边,藤桥上的人比刚才多了许多,桥底是湖面,有人摇着小船浮在湖面上,水面倒映着高处的景色。进客栈之前下面还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色深渊,才一会儿功夫便成了湖面,这些巨树从水中长出,四通八达的藤桥高高地悬在水面上方。湖中的小船逐渐多起来。藤桥上和巨树上有人们继续着他们的买卖和游逛。有的人会接到一片树叶,接到树叶的人望向湖面,舟中人朝他挥挥手中的叶子,朝树上的人作揖,树上的人也朝树下的人作揖,将树叶抛向湖面,便出现了一道树叶梯子,树上的人沿着树叶阶梯走到舟中,与舟中人相互作揖,然后小舟继续向前划去,那些树叶随即消失。
“他们在干什么?”
“去对歌。”
“对歌?”
对什么歌?难道是和刘三姐对歌?划着小船去对歌,这阵仗我也只能想到刘三姐了。
“今天七月半。”
“七月半为什么要对歌?七月半不是应该烧纸吗?”
“这里的人们被忘记很久了,收不到。”
我后脑勺一阵发凉,小舒已经站在我的身边,透着冰凉。他们是鬼没错了,但是现在我却不害怕。我现在大概也是只鬼了,这样看来我也被人忘记了。挺好的。还是有些难过,把它隐藏起来吧。不过,墨西哥人说,一个人肉体的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亡人被活着的人忘记才是正真的死亡,我愿意相信墨西哥人说的。
“我们可以去看看吗?”我问道。
“可以。”
一片树叶飘向湖面小船中的人,小船中的人接了树叶朝我们作揖,小舒也朝他作揖。小舒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冰冷,我们飘出窗外,踩着树叶梯子走到小船上。船上的人是一个老者,他看看我,道:“新来的?”我不说话,望向小舒。
“是。”小舒替我答道。
我发现我的灯不见了,小舒的灯却更亮了。我的心脏快速跳动,鬼也会有心跳吗,但我究竟是不是鬼?
“小舒,我的灯不见了。”
“你已经不需要灯了。”
“为什么?”
小舒嘴角上扬着,“和我共用一盏不好吗?”
我愣了愣。
“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
“你以前从不与我分你的我的。”
“我以前不认识你。”
“你跟那些人一样了。”
“哪些人?”
“这次你走不掉了。”
小舒面无表情,向我逼来,小舒不漂亮了。老者专心地划着船。我已经退到了船尾。
“我说了,你走不掉。”
我向水中一跃,水冰冷,我向水底沉去,越向下越黑,我后悔了,想回到船上去,可水中似乎有一股力量拽着我,水上的小船离我越来越远,视野逐渐模糊。我到底是不是鬼呢?若我是鬼,我要再死一次吗?鬼死了会是什么呢?若我不是鬼,那现在也要变成鬼了。
小源啊!
我听到笑声,听到歌声,我还听到——小源。
我睁开眼,在一艘小船上,小源和小舒并肩站着,老者不见了,这艘船不是之前那艘,他们是一伙的吗?我一个激灵往后缩,小源和小舒转过身来,小源的冰山脸望着我,向我伸出手来,我一巴掌打开他的手。
“你们究竟是谁?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你们究竟要干什么?能不能痛快点告诉我,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
小源不理我,转而将一盏灯递到我的面前,我推开他的灯。
“确定不要吗?”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过了。”
“你和她是一伙的,你们都在骗我——”
“我们骗你什么?”小舒抢过话。
“你们骗我跟着你们走,然后害我!”
“抱歉我们没那心情!”
她转向小源,“看看你把灯给了个什么玩意儿!”说着便伸手去抢小源手中的灯。小源手臂往外一躲,小舒扑了个空。
“蠢得死!”小舒往外扔出一片树叶怒道,沿着树叶梯子回到树上去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说。
小源将灯塞到我的手中,灯很沉。
“到你了。”
“什么到我了。”
“对歌。”
“我不会。”
小源仍然看着我,不语。
豁出去了,这鬼地方我现在一刻也不想多呆,小心翼翼跟在别人身后也不怎么样,还差点折在那个生得好看却心肠歹毒的小舒手上,但是我怎么才能离开这破地方呢?
小源动了动我的灯,“不唱你得在这船上呆到下一个七月半。”
“你吓唬谁呢!”
“你可以试试。”
好吧,谁还不会对个歌呢,毕竟我也是受刘三姐熏陶过的人。
“喂~对面的人还是鬼听好了,我要开始唱了。”
“晴一阵来雨一阵,上一阵来下一阵,眼花花,脑晃晃,如此盛景头回尝,不知东来不知西,诚问各位何方神!”
“且让我来说与你,此处乃是大鬼湖,上为木来下为水。七月半,灯火灿,孤魂野鬼泪漫漫;人已散,花已烂,满地烟火黄昏暗。”
对方是一中年男人,我描述不出他的相貌。
小源朝对方作揖,对方也朝小源作揖,对歌焦点便转到别处去了。小源将船划出人群,向外抛出一片树叶,我随他来到藤桥上,又转念想想:我还是不与他们一道要好些。
“我走了,谢谢你的灯,麻烦你告诉我执这灯要注意什么。”
“不需要注意什么,只要不丢掉就行。”
“多谢。”
我转身朝另一座藤桥走去,小源跟在我的后面。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你也跟过我。”
“你爱跟就跟吧,我可没有灯给你。”
我在藤桥上兜兜转转,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小舒不知道什么时候与小源一起并肩跟在我身后。我瞥她一眼,继续在藤桥上打转,还是转回原地。到水面看看,我学着他们扔叶子的样子,朝水面扔下一片叶子,不见叶梯,管他的,跳下去就有了。我朝下一跃,还是没出现叶梯,直接落在水面上。我已经不在纠结自己现在是人是鬼。小源和小舒在藤桥上看着,他们显然没有随我而下的意思。不下来就不下来吧,我实在不能判定他们是好稻草还是坏稻草。
我在水面四处寻找着,水面宽阔,水面钻出了蛇,越来越多,躲无可躲,小源和小舒俯视着我,欣赏我的惊慌失措。我拽住树藤往树上荡去,半空中发现树藤原来是一条蛇,放手的后果更可怕。我荡到藤桥上,那些蛇在水面上蠕动着。小源和小舒看着我,笑着。我不知道他俩在笑什么,不过在视线范围内,他俩好歹能减轻我的恐惧。
我漫无目的地穿梭在藤桥上,那些藤桥纵横交错,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只要爬到最高的树顶,就能找到出路。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盘旋。我拽着树藤荡到更高的树枝上,而高枝上等待我的是面目狰狞的怪物,它们似猴似人,身上挂着破烂的衣服,嘴里满是肮脏的獠牙,爪子锋利犹如尖刀,他们追赶着我,我奔跑着,躲藏着,那些怪物似乎装了定位追踪,我跑着,不停歇;它们追着,不停歇。 我连爬带跑地奋力朝树顶而去,差点抓到一缕初晨。突然,我向下坠落,落入一口枯井,一具骷髅散在我身边。我一骨碌起身,端详那具骷髅。骷髅,我可以判断这骷髅生前是个孩子。左斜前方照下一束光,我向前查看,是井口!我看到了井口大小的天空。我的心中一时间涌起难以名说的喜悦。突然,枯井中亮起灯光,烛光摇曳,那具骷髅在灯光中站起,血肉回归,是小舒!我看着小舒,现在小舒的手里没有灯,我的脑子一团乱麻。
“姐姐,留下吧!”
小舒的目光变得柔和,我一头雾水,我看着从井口泄露下来的一束光柱,欲跑,却抬不起脚来,小舒顺着我目光的方向望去,“还是想跑!”她双目圆睁,瞬间变了脸色,“你怎么能就那样走了,任我受蛆虫撕咬。你怎么能一走便不回来,任我望断山门,现在见着我了你却不认得我,甚至害怕我!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害怕我!你不能,作为补偿,你要永远留下来!陪着我!”
小舒的面目扭曲着,眼泪似雨线般绵绵而下,他们也会哭泣吗?小舒的身体颤抖着,一瘸一拐地一步步靠近我。四周无风,我手中的灯苗却摇曳着,我拼尽全力还是未能移动分毫。小舒打开心口,里面竟然是一盏燃烧的灯,小舒将我的灯与她的灯融为一盏。我不确定小源给我这灯的作用究竟是什么,但我的大脑告诉我这灯很重要,现在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归属于别人。我说不出话,小舒关闭心口,我可以动了,也可以说话了。
“我不是你的姐姐,我不认识你,你把灯还我。”我扑过去想要抢回灯,小舒一个转身让我扑了个空。
“你说不是就不是?不记得没关系,我帮你回忆!”小舒悠然道。
小舒一挥手,井口的光变成了与湖庙戏台一样的光柱,光影开始闪动。
画面中,一片肃杀,只有路旁的一丛苦竹身披墨绿,山顶带上白色的帽子,一个身穿花棉衣搭棕褐色粗布阔腿裤的女人领着三个小女孩在荒废的小山坡上割草,茅草干枯且深,孩子们太小,干起活来力不从心,稍小的两个孩子便坐在土坎上玩着茅草,稍大的一个孩子帮女人堆放茅草。女人口中呼出的白雾落在手中的茅草上。土坎上慢慢地铺满堆放得整整齐齐的茅草,女人直起腰来,放下镰刀,坐到土坎上休息了片刻。女人起身时,她捂了一下肚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最大的孩子急忙扶着她,稍站了一会儿,女人让最大的孩子背上一竹箩茅草,自己牵着两个较小的孩子,母女四个慢慢地走回家中。血已经沿着女人的两腿流到了鞋中,谁能想到这个刚才还背着竹箩割草的女人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女人将裤子换下,最大的女孩负责清洗,女人躺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暗了,看女人的状态应该时是肚子不疼了,女人看了看窗户上的时钟,一把掀开被子,大孩子正在给两个较小的孩子热饭吃。女人接过大孩子的活,在灶火边忙活了一阵,忙完天已经完全乌黑,女人拿起手电出了门,来到一个草棚前。棚子里亮着灯,草棚是用玉米草搭的,棚口正对着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棚里的钨丝灯很亮,灯下放了一张四方桌,桌上放满了吃过的饭盒。女人把饭盒捂在怀里,坐了一会儿,有踱到洞口看了看,寒风将女人耳边额前的头发吹到脸上。她又在洞口站了一会儿,打开电筒进洞去了。不一会儿,女人被一个满脸乌黑的男人搀着出了洞,两人坐在棚里,女人在桌上收拾出巴掌大小的一块儿地方,将怀中的饭盒取出放在桌上,帮男人打开,这时,另一个男人拖着木车出了洞口,车中装满了黑亮黑亮的煤,那男人将煤车拖到不远处的煤场到掉,又拖着木车回了洞里。男人吃饱了饭,摸了摸女人的肚子,又回到洞里,女人回到家里,还没来得及进门,大孩子一脸惊慌地跟她说了什么,女人脸色大变,惊慌失措,急步至牛棚边上,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小牛已经露出一半,夹在母牛的尾巴下,女人不敢上前,遣大孩子和二孩子去叫男人,自己在灶火上热了一锅热水。两个孩子将男人带回家,男人将小牛从母牛尾巴下拉出,小牛已经断气,母牛也已经站不起来。男人出了牛棚,指着女人的鼻子骂着,三个孩子站在屋檐下看着男人满身怒火的样子不敢动,我听不见他骂什么,只是从他的面部表情能分辨出此时的他很暴躁,女人哭着还嘴,我同样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女人摸着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白天割草的方向,再指指晾晒在院里的裤子和三个孩子,我大概能猜到女人在说什么。男人没有再说什么,别开身去默默看着牛棚里的牛,女人抹着眼泪把三个孩子叫回屋里关灯睡觉,把男人独自留在牛棚里。画面一转,女人生产了,这是第四个孩子,是个女儿。男人的脸像从煤洞中出来那般。画面又一转,山顶覆盖了白色,女人拉出一个大黑盆,从缸里舀了半盆水,朝坐在地上光着腿的孩子吐了一口口水便进了屋,门外的那孩子爬到盆里,脚掌通红,撩水清洗着两腿内侧,那孩子瘪着嘴巴不敢哭,口水从下嘴唇滴落。这时,大孩子回来了,她看着坐在盆中的那孩子,把手伸进水里试了试,那孩子看见大孩子,终于哭了出来。大孩子赶紧把挂在手臂上的书包朝窗台上一扔,将盆中的那孩子抱进屋,看见女人正抱着另一个孩子亲着,哄着,还有一个孩子坐在女人旁边吃着水煮蛋,大孩子恶狠狠地瞥了女人一眼,现在她已经长得比女人还高。大孩子给那孩子穿上裤子后,才将自己的书包拿回屋里,她故意将书包往床上使劲一扔,又恶狠狠地瞥了女人一眼,女人没有搭理大孩子,依旧亲着,哄着她怀里的宝贝。二孩子和三孩子也回来了,她们似乎感受到了屋中气氛的微妙,放下书包后不约而同地出门去了。画面又一转,大孩子出嫁了,拜别父母时,她面无表情,临走时她将从父母手中接到的红包放到那孩子的兜里,那孩子已经泣不成声,抓住她的裙角不肯松手。大孩子掰下那孩子的手,急步出了门。画面再转,那孩子也结婚了,对方是个老光棍,我怎么知道那男人是个老光棍?我不知道,反正我就知道了。那男人转过身去背那孩子,那孩子不肯上男人的背,哭着抓着女人的手,女人往那孩子的后背一推,又将一根红布把那孩子拴在那男人背上,任由那孩子涕泗横流。
那孩子生了一个男娃,背她来的那个男人嘴巴裂到耳后,男人的老母亲高兴得抱着新生儿摇着晃着,他们都忘记了躺在床上虚弱得话都说不出的产妇,只有接生婆给产妇倒了一杯水,那婆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这样的场面她见怪不怪。画面又转,夜里,那孩子小心翼翼地爬出门去,嘴巴里含着电筒,月光皎洁,电筒的用处不大。那孩子艰难地在月光里爬行,爬累了,歇歇继续爬,歇过三次,那孩子终于到达一口井前,她仰躺在地上,看着夜空,群星捧月,她笑着,又像是哭着。终于,她爬上井口,没有一丝犹豫,决绝地消失在了月光里。
光影消失,我已经泪流满面。小舒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原来,我长得跟那个大孩子一模一样,难怪。我看着小舒,我想上前抱抱她,她却往后退,眼里全是漠然。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井中的景物发生了变化,一晃眼,我们便在一条船上,没有船夫,小船自己在水中急速向前,四周是高大的树木,空中悬着四通八达的藤桥。小舒背对着我不说话,我走上前去却触碰不到她,我跟她说话,她也不回。不知过了多久,小船的速度渐渐降了下来,我感受倒从前方吹来的冷风从我的身边掠过,小船继续向前,渐渐地,前方出现一个幽深的黑洞,近了,那洞更是幽深得骇人。小舒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盏灯,心口的位置却空荡荡的,像她身后的那口黑洞。
“拿着这灯,穿过我身后的黑洞,你就能回到你原来生活的地方了。”
我有些懵,站在原地不动。
“趁着我还没有反悔,拿着灯,滚回你原来的地方!”小舒用一样的音量又说了一遍。我不解,刚才还要抢我灯的人,现在却要将自己的灯也给我,我还没反应过来。
小舒又道,“我和小源在这个没有白昼的地方相伴着走过了漫长岁月,在这个世界,我体会到了很久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我知道,小源定会用自己的灯送你出去,我不希望他那样。”
“什么意思,什么用他的灯送我出去?!”
“鬼湖,惊魂安处,魂曰湖人。活人至鬼湖,湖人自愿以灯火引路,可出。若,日始不出,以烟火焚。”我的脑子里又凭空出现了这么一句话。
小舒没有回答我的话,将灯放到我的手上,一只手撑着我的心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到我的身后,一把将我推到洞口。她明明穿着机械骨骼,速度却这样快!
我看见,小源乘着小船从后方赶来。我发现,我的心口亮着灯,手中亮着灯。身后的黑暗吐出寒冷的风,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不敢上前。
小源的船接住了小舒站的船,他将小舒拉到船后,再一个箭步将我拉回船上,想拿回我心口的灯,却碰不到那灯分毫。
小舒眼里含着泪水,看着小源,微笑着。
小源拿不到我心口的灯,又打开自己的心口,那里亮着一盏灯,与小舒的一样。他欲拿下自己的灯,小舒上前阻止,道:“她的灯已经和我的灯融合过,你不必费力,好好收着。”
小源甩开小舒的手,拿了我手中的灯往他心口贴去,那灯并没有像刚才小舒的那样融合。
“别费力气了,送她走吧,时间不多了。”小舒指着我道,小源站着不动,小舒又道:“把灯给她,我很高兴。”
“没有灯你们会怎么样?”我问道。
小舒将小源手中的灯还回我手上,没有看我,曰:“灯灭魂灭,不复往生。”
小源的眼睛如湖水那样干净深邃,“走吧,眼前的只是个梦,不必留恋,不要回头,那灯会照亮你的归途。”
我突然有些不舍,站着不动,小舒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到黑洞口。我应该说点什么,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最后以一个鞠躬结尾。我走进黑洞,耳后传来小源的声音,“林山的荒坟,因为有你,变得没有那么荒凉。”
林山的荒坟?是我每年清明送香的土堆吗?
我没有回头,脚下的路逐渐熟悉,是我来时的路,草丛里还有星星点点的荧光,我越走越困,心口的灯已经熄灭,手上的灯依然亮着。
我好像不存在。
我醒来,天边将白,无犬吠,无鸡鸣。
源之独白:在我还能做梦的时候,我梦到过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美好祥和,没有贫困,没有歧视,没有面具,友善和睦,我企盼着那个世界的到来。可惜,我随微尘而来,又如微尘而去,那个世界里,没有小源和小舒!
舒之独白:有的人啊,平时看起来胆小如鼠,人畜无害,但做起坏事来,胆子大得超乎想象,道德坏到难以置信,世人都言虎毒不食子,可他们好像是个例外。比起活着的时候,我更喜欢现在,就算下一秒我将化为虚无,我也喜欢现在。生来残缺,并非我愿,我不喜欢“可怜”这个词,但我可怜那些残缺的生命却无能为力。可能,不幸的人,总会对他人的不幸格外敏感。
我之独白:好似我来,只是为了听听他们的故事,这世上有故事的人很多,听故事的人也很多,但能把故事一直记着的人却不多。有个声音告诉我,不是我在听他们的故事,而是他们在听我的故事。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故事。多年以后,会不会有一个我,来听我的故事。那时,我的故事又是什么模样。想来,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听者,只是恰恰在那个时间,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些人,一些事。小源和小舒,还有许多与他们一样的灵魂,他们曾经活过,却又不曾活过。我时常会想起小源和小舒。
(编辑: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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