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来电话了。屋里信号弱,我滑开窗探头向外接听。
屋外很是漆黑与寂静,却能看到两点指肚大的亮光,接着是“汪——唔儿”的叫声,莫非是小舅家的狗?
小舅家的狗就是这样叫的,我觉得声音特别,所以记得牢。但那只狗受伤以前,叫的声音与正常狗一样。
小舅家的这只狗早先是有主人的,一次它吃饱后在路上溜达,被小舅像人贩子那样连哄带骗,再偷偷地揪住它颈上的肉带回家,狗就成了小舅家的了。
离家的狗最初几天不断地哀号,后来也就静了。狗胖嘟嘟的,白底黄斑,耳耷拉着,但双耳都缀了雪白的毛,可爱到极至。小舅要我给狗取名,我玩笑着说,叫“爱的外衣”吧。小舅哈哈一笑:“歪的歪的,好玩。”于是,狗的名字就叫“歪的歪的了”。我伸手去逗它,它竟不认生,吐出软软的舌头刮舔着掌心,再扬起眼睛好奇地看我的眼镜里它的影子。我心笑道“我可不是与你同类?”再逗它说:“你知道人吗,地球上最有智慧的高等动物。”狗似乎有些佩服,竟点了一下头。
也因为与这只幼小的狗见了一次面,它竟记住了我,或许是记住了我脸上那副文雅的眼镜。后来,我总是闻听到一些关于“爱的外衣”的一些平凡的小事。
狗在小舅家呆了一个月,我的舅娘生下了一个胖壮的小子,取名祝福。生了祝福的舅娘需要在家休养的,那时的婴儿无福,不能享受尿不湿之类的垫子。所以,一旦祝福拉了脏物在腿间的垫布上,舅娘就“歪的歪的”呼唤。在外老远的地方玩耍的狗听到呼唤,就勤快地蹦跶到舅娘面前,像一名忠于职守的清洁工,认真地把垫片上的脏物舔舐干净。待活路做完,狗就歪起脑袋,睁大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舅娘美丽的脸。舅娘有时不耐烦,就用脚轻轻地挑起狗的肚子,把狗抛到稍远的地方去。狗也知趣,一声不吭地到外面玩耍去了。
祝福与狗都在一天天长大。祝福会自己脱裤子解手了,但狗闻到那怪味,就屁颠着跟在祝福身后。一次,祝福蹲在高坎上解手,狗在坎下扬起眼睛观望,祝福不小心栽倒下来,狗受惊,急急地从祝福的脸上跨过。不曾想狗爪挂伤了祝福的脸。待狗心定后,它又返身用嘴想拱起倒在地下的祝福。小舅听得屋外小孩的哭声,忙从屋里跳出来,狗张着无助的眼睛看着小舅。小舅看到儿子脸上的爪痕,怒从心起,抱起一块巨石向狗砸去。说来也巧,狗的尾巴被硬生生地砸断。断尾在地上不停地痉挛。
一个星期以后,这只断尾狗被小舅用铁链套了起来,小舅一家子开始对狗冷漠了,狗在吃食的时候,断尾处总是多了几十只绿苍蝇,可能是苍蝇咬得狗的伤疤疼痛,狗就不断用断尾靠近系铁链的木桩摩擦——狗想驱赶那群讨厌的苍蝇。原本快愈合的伤口又重新渗出血来。
这次变故,让狗的眼里多了些复杂的神情,狗一次次盯着在身边转的小舅或舅娘看,再狠命绷紧链子,但却不愿意叫。直至半夜,狗就瑟瑟地抖弄着身子,闭紧嘴,从牙缝里发出“唔儿”的声音。但稍微有小舅与舅娘翻身的声响,它就马上让声音停下来。
这年腊月,祝福开始发高烧,且不见退烧的迹象。舅娘嘟嘟囔囔地对正在打麻将的小舅说,得带孩子到镇医院打吊针。小舅说钱都输光了怎么打。舅娘急得团团转,也是碰巧,此时狗正把链条挣得“哗”的一声响。舅娘盯着眼睛半闭的狗看了好一会,笑了,说:“卖狗吧!”
买狗的人来了。脸上有一条三寸长的斜斜的刀疤,疤痕上密密地多些肉瘤。左肩斜挂着一支自制的洋炮枪,右肩挂起一支撑筒。所谓撑筒,其实是一截约有三尺的竹管,竹节被戳空。这是买狗人的用具,主人将链条从竹筒中穿过后,竹筒将人与狗的距离变得很远,狗再也伤不到人。
刀疤将撑筒抵住了“爱的外衣”的脖子。狗不得不仰起脸踉踉跄跄地跟着刀疤,眼神里满是惊怒与绝望。走了一段距离,刀疤想大解,就把狗拴在一根枯树枝上,自个儿躲在茅草丛里去了。
狗拼命地绷紧链条,枯枝一下被扯断,狗如遇大赦,向着權木纵深的地方飚去。刀疤闻得动静急忙跳出草丛,拾起洋炮对准狗远去的背影“呯”地一下,狗惨叫一声,再趔趄几下,又箭一样跑得无影无踪。
大年过后,应该是正月初三的早晨,鞭炮声算是渐渐平息,小舅打开大门,突然间被吓得惊叫起来,门外躺着“爱的外衣”,屁股上数十点小孔,小孔上红皮翻天,一些鲜红的血液从孔中流出,覆盖了淤黑的血。狗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一只眼被头部压住,另一只眼翕开一条缝,那眼缝中,已经汪满了泪水,无法藏住的泪水,顺了狗眼潸然而下,打湿了那干燥的泥地。
小舅看得有些于心不忍,忙舀来半瓢油汤,狗歪着脖子慢慢地舔了起来。突然间,一小群人望小舅家房子走来,狗惊恐地抬起脑袋望过去。只见他们背着火腿,想必是来拜年的。小舅忙把狗拖到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拜年的解开鞭炮,点燃引信,噼哩啪啦的声音震得狗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摇晃着身躯挤开人群,却不想突然栽倒,再爬起,再栽倒,再爬起,并渐渐地远去。看的人从惊惧中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都忍不住开怀大笑了。
后来,小舅在山中的石崖下发现了那只叫“爱的外衣”的偷来的狗,但狗并没有死,只是瘦得只有了骨架,而它屁股上的伤都结了痂。小舅伸手去捧它的脸,它害怕得不断往石崖的里面退缩,小舅歪起嘴做了一个笑脸,狗的眼睛一下睁大起来,眼里蓄满了泪水,蓄满泪水的狗跟着小舅一同回了家。至此以后,狗只要一听到爆炸声,就从家里仓惶出逃,且在挨饿一周后才敢加粗
小舅是越来越爱上麻将了,且一次就在桌子上赚来了三层楼的房钱。“爱的外衣”渐渐康复,但它不再围着人撒欢或叫唤。无事时,它总是勾着头作深思状,偶尔张开的眼满是浑浊,这狗很少出门,除非是有太阳,它就会到祝福栽倒的地方转悠。小舅的新房就起在原来的地方,而曾让狗断尾的地方就在房后。此时的祝福,已5岁了,但总顽皮,总吵着让爸爸带到三楼玩耍。
那日是初春的大晴天,祝福又让爸爸带上三楼看更远的风景,我小舅拗不过,也追随其后爬上三楼。天上满是孩童们放飞的风筝,祝福拍着小手欢呼着,追跑着,突然脚下一滑,就从三楼直直地滚了下去。小舅妈呀一声,忙冲过去扶着很矮的围水墙一看,只见那只狗猛虎似的冲了过去,用自己的脊梁稳稳地接住了祝福。但狗已被砸跁在地上。小舅急匆匆地跑至孩子身边,孩子安然无恙,而狗的脊梁已脆生生断了。
小舅亲眼看见狗为救孩子而受伤,哭着把小孩与狗一同抱回屋里。狗得到了悉心照料,并以他顽强的生命力生存下来。虽然行路时狗背扭曲着低踏下去,但却也能长出肥膘了。
“爱的外衣”是一只草狗,在叙述中忽略了它已生了好几胎狗崽,但狗崽自然都被卖了出去。在脊梁受伤后,时隔好几年,都不再生育了。
狗在小舅的家里,在客人扔下的骨头里渐渐地老去,牙掉了好几颗,走路更显龙钟。祝福已是十多岁的毛头小伙了。
这一日,满寨都闹起了狂犬的消息,镇政府下达文件让农户剿灭狂犬,村民们三五个人聚成一伙,开始手提生木棒,挨家挨户对狗进行打杀。小舅也觉得自家的狗老了,让它自然死去很不划算,就约起几个麻友,然后找来一条长绳打起套子,趁狗闭着眼打盹的时候猛然套牢了它的脖子,将绳子拖挂起来,把狗固定在家神旁边,用一把牛耳尖刀,朝狗的脖子狠力刺去。狗刚想睁开眼,却又无力而痛苦地把眼闭上。农村人的家神正中,通统都是“天地国亲师位”的木牌。狗血在尖刀的狂刺下四下喷溅,有几滴竟溅在了这块木牌上。
这只叫“爱的外衣”的死狗,被小舅他们抛入装有滚水的盆里,但狗头是搁在盆沿上的,有经经验的人说,狗的口水流里水里,狗毛是褪不下来的。几人叼着香烟在给狗褪毛,我在写作时候仿佛听到了刨毛时那“扑扑”的声响,狗的屁股开始光滑而雪白起来,接着是腹部也杏花白了。当人们给狗翻身时,狗一下从滚水里弹起,正当人们还在惊讶中没有苏醒过来时,狗已蹿出老远……
后来,有人在森林里看到了小舅家那只叫“爱的外衣“的狗,狗的屁股到腹部的皮肤已是紫黑。在这只老狗的背后,围转着五六只活蹦乱跳的小狗狗。
小舅听说后好奇地跑去林里想看一下,狗似乎闻到了小舅的味道,带着小狗一下子就不见了,小舅有些怆然,说:“我杀它时,它已怀上了崽啊!”
堪堪过了四五年,小舅突然电话问我怎么给狗取名叫“歪的歪的”,我沉默良久后更正说:“叫爱的外衣”。
(编辑:白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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