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下来的时候,父母也从地里劳作了回来。饭菜盛在木桌上,碗筷已摆好,唯独不见五弟的影子。母亲看看我,用筷子头对着我说,你马上出门去喊他回来吃饭。我有点不耐烦,父亲沉下脸来说,还不去,要老子给你两窝脚啊。
我不情愿地迈出大门,跨过石槛,在邻居院坝里撞上了花狗儿,我就问他,你见着我五弟了吗?花狗儿说,还在菁林坡和人家玩打仗呢。我问还有谁和他玩?他说有鬼和他玩,我们全都回家了。我顿时怒火中烧,烧到了脑眉心,害我连饭也不得吃,差点挨了两大脚,寻到他要好好地教训他一下。可能他早知道我是来教训人的,我站在树林边上喊他三声,没有响应。我又站在土坟前,再喊他三声,也没有反应。我立在土路旁,就听到滑地埂的簌簌声,好像有老蛇在埂沿的刺蓬中爬。我跳过去揪出声响,啪啪两巴掌送过去,刚好落在他背上。我生气地说,你又不是哑巴,为什么要躲我的猫猫呢?他手里正拿着半截苞谷杆,我知道这是他的枪,不由分说,一手夺来,膝盖一屈,枪就断了。他狡辩说,妈妈说过看不见人喊他名字,不能随意答应别人,要看清楚是谁,才可以应答,不然的话喊你的可能不是人,或许是鬼,回家就要害大病。我说,那还不赶快回家吃饭,一家人还都等着你呢。他说他不敢回去,我知道他不敢回去是怕被责骂。我说你再不回去,恶鬼从坟里爬出来掐不死你,我这样说的时候,他就爬到了我的背上。
那年我十三岁,他才七岁。我力气大,我把他从背上搁到屋里。父母也没给他好脸色看,吼了他几句,他赌气就不吃饭了。父亲说,不吃算球,饭会跳脚啊。他像条狗滚到桌后,上床就开始哭起来。我们还在吃饭,没功夫搭理他。待我们吃好饭,他不哭也不动,在床上躺得很安静。母亲上前去劝他,菜还留在大碗里呢。他仍没动静,估计睡着了。母亲动手拉他翻了个身,他软绵绵的像一片煮熟的青菜,两眼看不到黑珠子在动,白鼓眼往上眼睑翻,神色狰狞。我还以为他装鬼吓我们,可看着母亲煞白的脸色,惊恐的神情,我知道大事不妙。
母亲又摇又唤他的名字不下十次,他仍没反应。父亲又过来摇了一回,也没反应。母亲对父亲说,可能撞上不干不净的东西了?便回过头来盘问我寻到他的情况,我那敢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母亲恍然大悟,拿来一个大碗,三支筷子,盛了半碗清水。先用筷子头蘸水,后用筷子脚又蘸了一小点水,口里念念有词,说声定,三支筷子就乖乖的立在碗中间,丝纹未动。母亲取走筷子,又舀来半瓢米饭搁到水碗底,捏着三张纸钱就往外走。我跟着跪在门槛上,看到母亲烧了三张纸钱,跳起菩萨来,嘴里小声地念着,枪打死的,炮轰碎的,岩板压扁的……都统统怪子弹不长眼睛,岩板不生根,给你们捎些钱,备有饭,吃饱喝足好上路,砰的一声就把碗反扣在墙角。父亲急匆匆跑将出来,手里的火钳夹着坨红煤,揭开碗往里一扔,只听得噗噗噗地响,碗沿冒着浓烟。我问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说这些野鬼的嘴太贱,烫烂他们的嘴巴,下次就不敢乱喊人了。
五弟的病情仍旧不见好转,而且呼吸愈来愈弱,差不多要半天才察到一次气息。父亲忧心忡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伸出两个指头放在五弟的鼻孔,不禁抖了一下,表情失望,声音有点喑哑,说,气气都没得了,看来这个人保不住了。父亲怀疑不是恶鬼缠身,用手指着房背后大骂,也许是走阴婆出来害人了。我知道父亲骂的是谁,也知道走阴是怎么一回子事。走阴婆是老麻子的老婆,老麻子满脸坑坑洼洼的,像个筛子孔,奇丑无比,讨不了老婆,所以才将就走阴婆的。走阴婆长得也不甚好看,阴阳脸,半边红半边黄的,苞谷嘴,大马牙,所以也才将就了老麻子。
听花狗儿的爷爷说,走阴婆会走阴,走阴就是白天纯粹是个正常人,夜里睡着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灵魂出窍,魂魄御风而行,专寻八字压不过她的人下手,不管男女老少,一律掐脖子。前些年,马老大差点死在她手头。送到医院里去,医生摆摆手都说不行了,不行了,马老大他爹又连夜拉回家来。听人家说,孩子可能中走阴了,他老人家气一来,连命都不要地跑到老麻子家,开门,开门,叫醒走阴婆,几大嘴巴掼去,扭头就跑,马老大就捡回了一条命。
母亲吩咐我去折几株桃树枝,我不知那来的神力,从牛圈楼板一个纵步跃上小平房,胡乱折了几株枝桠,递给母亲。母亲又是哭又是骂的,用桃条不断抽打他,他在床上蠕动了一下。父亲又端来一壶尿罐,搁入红煤,凑了过去,母亲则用手依次掐他下颚、鼻唇、太阳穴、天灵盖等部位。奇迹出现了,他睁大眼睛,白鼓眼里多了两点黑影,黑影闪动了。但他还是很虚弱,没力气,爬不起来,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他颤颤巍巍地对母亲说,妈——妈——,我想要一把枪。母亲带着哭腔说,你快点好起来,明天就给你买去。我的眼睑红了,不知道母亲的承诺能不能兑现,我单知道一把玩具枪要好几块钱。
不久,他精神好了许多,自己下得床来,走到小板凳上坐定,还吃了两碗饭。
我向来不相信世间上有神,亦不相信有鬼,但知道人死入土就化成了泥巴,可我又不得不相信他确实去鬼门关玩了一遭。
遗憾的是五弟终没能拥有一把心爱的玩具枪,也许是母亲忘记了,也许并没有忘记。我也没能力为他买一把枪,当我有能力为他买一把枪的时候,他却不需要一把枪了。
(编辑: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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