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中透着一股土烟的味道从回忆的烟筒里喷出来,扑向衰老的尘埃。我轻轻地掀开这扇尘封已久的土墙房木门。
泥土筑成的小屋,已经裂开了缝,无心的夕阳悠闲地走来索取这片土地的养分。
他总是这样祥和地斜靠在泥土墙上,享受烟筒里抽出来的快活。他觉得只有将身体包裹在团团烟雾里他才能得到超脱。褶皱的额头不露痕迹地显露他的沧桑,他小心地维护着这份珍贵的安详。
她从那间漆黑的屋子里走出来,衰老的身体再也不及当年利索,她提着竹竿驱逐鸡群进圈,湛蓝的衣服,从领口开始向斜下方开叉,排着整齐的扣子。她有条理地运作着,他们的女儿远嫁了,儿子也有了自己的家,两个老人的生活变得缓慢而自然。
她穿着尖尖的手工鞋,这是她的女儿们亲手为她制作的,她很爱干净,一丝不苟地生活着,对邻居和远亲永远都那么和蔼,所以大家很尊重她。她的教养没有随她的年龄一起衰老,一如她年轻时的端庄贤淑。
这是一片宁静的山野,四月间的山野上开满雪白的梨花,像一片无垠的大海,这片无声的壮阔将喧嚣拦截在外。 一阵风吹来,卷起雪白的花瓣肆意向小村挥撒,丝毫不会打扰到这个宁静的夜晚,老人安甜的鼾声抚慰这一片山野的孤寂。
花谢了,小村迅速掩藏在高大繁茂的果园里,她说:“这些树子在我入嫁以来就这样大了,比你妈的年龄还大了呢!”小时候,我总是对这些树充满敬意。
繁忙的播种季节,他们将颗粒饱满的六七类种子播种下去,又忙着种香烟。他们要在今年秋收前把囤积的玉米粒,大豆,香烟卷,还有核桃等储存货物卖出去,不会卖很高的价钱,但不能留,卖完买回一些食物储藏,一年的生计就在于此,还能剩下一部分钱,荷包包起来,藏在床地下土窖里,老鼠爵了也不愿拿出来。
农忙季节过去后,他从火炉的烟囱上取下上个秋天收回来的叶子烟卷,仔细地把烟卷塞进烟筒里,用一跟小小的木棍点燃,静静地吸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怀着对他的不满的,因为他总是忽略我童年的好奇心,我有一次是真的想去抽他的烟的,但我根本够不到他放的位置,那房子总要用很多的竹子做楼枕,在楼顶之间架出一定距离,以供每年放置收获的庄稼,在地板上烧很大的火来炕干粮食,所以烟卷也会被放置到楼顶上,我伙同几个小孩找来干枯的滕叶,学着他的样子把叶子卷起来,趁着他午睡的时候取下他的烟筒,学着他的样子吸起来,那味道,至今难忘,强烈的酸苦味呛得我们直流眼泪,他醒来后把我的伙伴痛恨地骂了一通,因为我是外孙,他们是家孙,所以我即使有错也不会受罚。
不只我,还有阿姨家的孩子总是不厌其烦地寄居在外婆的家里,所以晚上我们总会挤在一张大床上,听她讲老妖婆吃小孩的故事。那时候我们都不会唱歌,至少我从没有听她唱过。她没念过书,但是每次她骂人时我总觉得她就是一个思想家,让人生畏。
春夏秋冬,在他的烟筒上快活地跳跃着,我从不知道贫穷和富裕是什么,因为每到赶集的日子,一大早他们就背上满满的东西上路了,后来我才知道要让那些东西卖好的价钱,总要爬过两小时的山路再下到一个偏远的小镇上去卖,我爬上高高的黄土坡上坐到夕阳下沉,数着回归的人,等待他们给我带来外面的零食,我的小日子总会有求必应,有一个下午二舅牵回一条大狼狗,因为买狗耽误了时间没买到我的零食,我很久不愿意和二舅说话。
外公走的那年我不知道什么是伤心,别人哭我也哭,哭过后我依旧快乐着。他离开的那个晚上家里熬上了足够一年吃的麦芽糖,用炒熟的花生和核桃粘上去,金黄黄的,很诱人。还酿了几坛玉米酒,我知道外婆很能喝酒。
外公走的那个季节是秋收,家里装满收回来的大黄梨,还有几袋核桃。他是收了庄稼再走的,或许是不忍心她一个人做那么多的事,他是服药自杀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常常被她的哭声吓醒,会有很多的人来安慰她,但她哭得更厉害。别人教我怎么去安慰她,可我只会说:“外婆,你别哭了”然后我和她一起哭。她的生活完全被他的死击溃,那些日子,她的眼睛里一片死灰。我想她最后是想通了,用余下的力气活下去,活着诅咒生活,她累了就将我扶起来:“别哭了”果然她就没再哭了。
自此,她没以前爱讲老妖婆的故事了,他没有留给她什么钱,我知道以前他们是有一笔小小的存款的,至少在那里算得上富裕,可是后来我无意间听到她告诉妈妈家里的钱都被他吸大烟花完了,所以我知道他不仅仅是吸自家种的叶子烟卷。
我离开她家的时候,是春天,梨花又像往年一样疯狂地开着,撕心裂肺地飘散着,她送我们走了很远,她站在村外看我们离开后很久才转身,我回头看到她瘦小的身影像星光一样闪烁在那片雪白的花海里,我哭了,第一次懂得离别的伤感。一个孩童的情感。
我上了学,一年又一年,我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有了新的娱乐,我很少念叨去那个地方了,觉得那里没有意思。直到我离开了家去很远的县城念高中,开始懂得忧伤的年龄也会偶尔向往宁静的空间,着时候我会常常想起那片像海一样的雪梨花和那座袒露在夕阳中的泥土房。有时候很想她,我常常想起她穿着湛蓝的衣服,整整齐齐的裤子,用老腊肉做成红烧块;想起她从鸡窝里捡起两个蛋怀揣回来给我煮来吃;想起她从邻居家兜来几个熟透的李子递给我……我用校服的衣袖裹成望远镜从五楼的窗户里看远方湛蓝的天空,我想像着她在干什么,而她已经无法再想像我的生活,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再了解我的生活。
我曾许她一个承诺,我要考个大学给她看,虽然她不知道什么是大学,可她是喜欢的。
我最后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虚弱不堪,我在她面前无疑是残忍地展示庞大。最后听说她去世的时候我正准备高考,那天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小城的生活依然云淡风清,回去时,再也没见上她一眼,从他离开后我就很少感觉她的存在,我最在她的棺材前,哭得昏天暗地,十七八岁的年龄,有的是哭劲儿,却难得体味失去的伤痛。真正想念她的是后来漫漫长夜里,渐渐懂得世故的岁月。
再去那个地方是我已经念了一年的大学了,那里已经恢复宁静,高大的树上挂满了梨子,紧张地坠向大地。我知道她活了多少年,这棵树就守卫了多少年,甚至更长。
我在墙角坐了很久,我向表弟要了她活着时沉积的玉米酒,学着她的样子眯起眼喝起来,想像着他吸烟时的安宁,夕阳扑朔迷离般逃进来,将我的身影扯出好远,仿佛想让他们看到我成人的模样。
张秋荷,女,汉族,1992年6月16日出生于贵州省贵阳市威宁县,现就读于贵州师范学院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爱好摄影、写作。多以散文写作见长,高中时期多次参与贵州省教育报征文投稿,长期刊登发表文章。大学期间,独立完成科研课题“论电视剧《奢香夫人》的艺术特征”发表学术论文一篇。并在报社实习过程中,发表多篇新闻稿。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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