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篇献给我的第二故乡……
一
文字终于战败思虑,将八年前囚于太阳河畔的记忆解放。
那年,我受命于收集基层经验典型。有人力推L县,那是个有名的劳模县。我领着电视台、报社、网站记者,小有架势地向L县进发。据县里介绍,近年太阳村涌现被追认为“用生命托起支教之光”,以及被誉为“把爱与青春献给孩子和乡亲”的两位优秀教师。在县分管外宣同志的陪同下,第二天上午车队直赴太阳村。村里姓王的党支部书记在太阳河大酒店接待我们。他难为情地解释,日程稍有变动,小悦经理正与玉石协会签订一份协议书。太阳河魅力无穷,记者们拿起随身“家当”,在酒店花园观望台上,贪婪地摄取一组组山水奇观。县里同志心有余悸地告诉我,前久有记者擅自到县里暗访,断章取义地把有关移民赌博的消息未经通气就报道出来,引起偌大负面效应。王支书笑着说,在一次村党支部书记集中培训班上,听过我讲的课。思绪的表针返回十年前的岁月,我说,当时你自我介绍时,带着浓厚的布依语系,联欢会上,你把“咱当兵的人”唱为“杀当兵的人”,逗得全场酒水喷射,如今你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让我都不敢相认。
我和王支书坐在竹沙发上,谈天阔地。他每说一句话,黝黑的脸上就会露出一对椭圆形酒窝。我打趣地说,支书酒福不浅,酒量刻在制造黑色幽默的脸上。我思索着从何角度去丰富小悦的其他信息,那些一板一眼的典型素材,凭经验可猜到十之八九。为了满足我的好奇,他急性发挥,用心良苦。传说后羿把天上第九个太阳神射落在远古的一个村落,太阳神失去神力,永远与广寒宫中的嫦娥断绝联系,于是终日以泪洗面,长此以往,身体长出苍山翠峦,泪水汇成碧波绿水,后人为纪念太阳神,就把此河叫太阳河,沿河聚居的民族,引用“不依不舍”前两字的谐音,引申为布依族,村寨自然就叫太阳村。
我不吸烟,但不禁烟,每到采访点衣兜里总不乏香烟。我接连给王支书递烟。他满不好意思地说,领导,你看我成了几等烟民了,抽了你这么多支。我不忍心让他挖空心思地寻找迎合的话题。我拐弯抹角地探听小悦的生活情趣。他为难地说,那请领导不要录音,也不要作记录。他掏出一支香烟。小悦的故事随着烟圈鱼贯而出。
小悦秘书引我们到三楼贵宾会议室。莫约五分钟,小悦出现了。她身穿一套白色西服,头发盘结,别上一支白玉簪,银杏般的脸蛋轻妆淡抹,透露出二十七、八岁的青春与自信。县里同志把来意向她具体说明,并一一介绍我们身份。她谦逊地为招待不周而道歉。按照采访提纲顺序,她背书似的把大学实习后一直留在太阳村一心支教、抚残济困、助民增收的情况,轻描淡写地陈述一番。剩余几分钟留给记者自由提问。晚报记者问她的家庭情况。她眼神突然暗淡。我解围说,小悦经理才二十出头呢,年轻漂亮的女强人,想找对象那简直是易如反掌,不过,先要把酒店大门装成铁的,以免被求婚者涌破。她的秘书抱来一堆图片、文字、音像资料,里面全是关于她的各类报道。
记者们利用午休时间,乘快艇去电站大坝拍镜头。我借故肠胃不适,留在酒店赶稿。快艇从宽阔的太阳河掠过,转眼消失在青山尽头,貌似“轻舟已过万重山”。河面渔船点点,浪花滚滚。两岸凤尾竹随风摇曳。王支书把小悦的情况给我讲述完毕,我用人格向他担保不会采访其他方面内容,他才放心去村委会办事。
刷房卡时,我瞟见一把葫芦丝横挂在总台主壁钟表旁。我从衣兜里翻出一盒木姜糖,客气地请收银员品尝。她被我说动了,悻悻地取下葫芦丝,千叮万嘱我必须在经理回来前奉还。我已从王支书那里知道葫芦丝在她们经理心中的地位。我把木姜糖放在前台,提示收银员用来消磨时间。
置身青山绿水,我曲兴大发,试试葫芦丝的声调,生疏地吹奏耳熟的《月光下的凤尾竹》。我知道这是自己故意设下的诱饵。一位面熟的女子不知何时就停到我身后。她散披秀发,身穿浅绿色运动装。小悦经理!我有些得意。多才多艺的领导,小悦恭维我。真是赝品,我业余都靠不上。语言开始破冰,我用美声发音方式漫谈。
轮到小悦吹奏《月光下的凤尾竹》。音乐细胞很调皮,我无法控制嗓音,清唱起“君在长江头,妹在长江尾。”“太阳河边好风光,青青田野炊烟忙,好水产出芝麻鲣,良田只等哥来种……”小悦教我唱山歌。
葫芦丝韵律如咽如泣、如丝如梦。远处的“水上漂”里,垂钓者甩远鱼钩线。游泳者光着身子,像条白跳鱼。
太阳河在脑海里泛起涟漪。那些早已谢幕的人和事,被小悦的哭诉再次召上舞台。王支书的讲述与小悦的自述像两缕透明的尼龙絮片,慢慢被我扭成贯穿故事的尼龙线索。
二
我是太阳村第一位上大学的女孩。去省城大学报到当晚,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来恭喜我,红包、荷叶粑、土布衣服收了一簸箕。翌日清早,村口站满为我送行的村民。李阿姨早年丧夫,大女儿嫁至省外,小女儿外出打工。我经常帮她写信、读信。她把一袋暖烘烘的鸡蛋放进我双手说:“悦悦呀,乖乖念书,有了功名,千万别想嫁远,我们都老了,乘车晕得很。”这阵势犹如送我出嫁,我的鼻子陡然一酸。
省城像个大迷宫。我从地下商场窜出,不禁大怔。十字路口分不清车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路灯同一款式,楼房一样高耸。接踵而至的脚步声加速我的心跳。记得孩提时跟着堂哥们去放牛,我提前回家,把方向弄反了,沿着太阳河边的小道往下跑,一直跑到别省的边界,多亏一位干活的大娘提醒,才掉头返回,半路撞上了寻找我的村民。我把十字路口想成河流,凭女人的直觉朝着一个方向行走。我习惯用棕树叶子捆东西,省城没有棕树,漱口杯等日常用品把手全部侵占。我折到巷子水果店前,想给小贩讨个塑料袋,矛盾良久,终于肯花五元钱买了一斤苹果,趁机多要个袋子。心跟着手释放,我开始调整心态,学着初适环境。我把长发重新梳理,把自信裱在脸上。的哥,学府路咋走?一片红枫叶从睫毛前划过,我终于寻到校园枫林路口。公交车在校门口站台前鱼贯而行,我才知公交车是学生们主要代步工具。
在没拉窗帘的卫生间冲冷水澡,室友们都取笑我。我给她们讲太阳河有关游泳的故事。太阳河游泳原先要穿内衣裤,后来为了表达对六叔的歉意,大家都变成原生态的了。十年前一个夏天,骄阳似火,几位婶婶去太阳河游泳,正当她们在竹林里换衣服时,发现被五保户六叔偷窥。叔叔们吆喝一群人冲进六叔家,轮番教训他整个下午,还把他的救济粮扛到村委会,当着村长的面分发去喂牛马。六叔第二天失踪了。八年后,村里来了位身穿连衣裙的陌生女士,她声称某慈善协会会员,打算捐十万元资助太阳村修建通村公路。当时十万元可购置几十条渔船,村长半信半疑。几天后,镇长搭渔船到我们村,召开群众大会。他重申慈善协会的款已打到信用社政府账户,为了表示支持,镇里将提供几十吨水泥票,接下来需要村民投工投劳。太阳村的出行大部分靠渔船,修路必须绕山绕水的,投资很大,谁也不敢想。大家感恩戴德,你家让地,我家让田,他家出力,不到两月,一条四米五宽、三千米长的通村公路接通镇政府门口211国道。通路庆典那日,捐款的那位女士应邀出席。主持人请她代表慈善机构讲话。她接过话筒,哽咽着无法启齿,频频向停车处招手。越野车里走下一位身穿黑色风衣的老人,在驾驶员的搀扶下一瘸一拐朝主席台迈进。他正是五保户六叔,主席台上下一片躁动。
六叔把他的流浪史、发家史给大家简要说清。那天他在竹林里挖竹狃,恰好碰上妇女们在里面换衣服。六叔边流浪边讨饭到省城。市里乞丐缺手少腿的太多,像他这样好手好脚的,顶多能讨回几个面包钱。他改行为拾荒者。一年冬至,寒冷使他行动迟缓,一辆急驰而过的奥迪轿车把他带出五米远。经抢救,他总算保住性命,但左腿膝盖以下没了。肇事者满嘴狗肉和酒味。六叔收下八万元的私和费。伤未痊愈,他主动出院。他花五百元请人抓了几副中草药,在租赁的狭窄的地下室疗养身体。由于行动不变,他用救命钱开了家废品收购店。小贩们同情他,都喜欢把废品卖给他。生意越做越大,在残疾人协会和慈善协会的扶持下,他注册了塑料加工厂。那位前来捐款的女士就是六娘,她以前在六叔的塑料厂当会计。我们寨老,因为留着长髭须,村民们都称他花白胡子。他当场向六叔发誓,今后太阳村不管男女老少,凡在太阳河游泳,一律赤身裸体。
学生寝室不配梳妆台,室友们集资选购了一块梳妆镜。打开父亲为我打造的木衣箱,我翻出李阿姨亲手编织、腊染、裁缝的土布头巾、裙裤,小心翼翼地捋顺头巾上的青、蓝、红、紫相间的彩须,理撑裙裤,犹豫片刻,矛盾地穿在身上。种麻织布、绣花缝衣是布依族妇女的看家本领。
穿着布依族新装走进阅览室,我在灯光比较暗淡的角落椅子上坐下。四周目光闪电般向我袭来。对坐的小杨耷拉着下巴,手边放本《篮球》杂志。我读汉语言文学专业,但古汉语是弱项。高中时,一次老师点名提问“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翻译,我吞吞吐吐地回答:河面小舟上有只被关着的斑鸠。翻开《中国古典诗歌选注》“关雎”的注解,我控制不住卡在喉咙里的笑声。脸蛋有些发烫,我不敢抬头,目光泊在《关雎》上。笑声引来雷声,闪电趁雷打劫。雨像更年期妇女的脾气,说来就来。阅览室突变宽敞,学生接二连三离散。我担心身上新装会被打湿,默求上天收敛雨线。我的唯一首饰是一块石英表,它此刻也背叛我,无情地跳到十点。余下的学生用手机打电话请求室友送雨伞。我只有201卡,阅览室没座机,更不好意思借手机打电话。家乡的雨天,我们用凤尾竹作雨具的支架、荷花叶作篷布。
“来!借雨伞给你!”他短促的声音使我如梦初醒。
“谢谢!你在哪班,怎么想到给我雨伞?”快到女生宿舍门口,我问他,声音被雨点打湿。
“少数民族优先照顾,我是体育系的,今后你会晓得我的名字。”他身影被大雨淹没。
雨雾成了梦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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