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被太阳点燃了,水泥厂烛台似的烟囱泛着白烟,街道上的汽车痨病般喘着热气,赶时间的老师和学生挤在树荫的花纹中蛇行。居住在东城区老巷子街的一位年轻人云飞,现在正赤身裸背地坐在电脑屏幕前为一位朋友下载心得体会。云飞把手机在眼前晃了一下,飞快地关掉前几天刚从二手市场上买来的电风扇,将一件浅红色格子的衬衫搭在肩上就窜到客厅。
“送礼,送礼,上星期老王家刚贺过新房,今天又是什么喜事呢?”妻子挺着大肚子漫不经心地擦着茶几问。“没办法,老王家小舅子结婚,我要和他去‘打贺客’(朋友的亲属结婚、贺新房等喜事,若你和朋友一同去送礼就称之为打贺客),”云飞在厕所里回答。“烦死了!三天两头的酒席,你一个外地人,怎么有这么多的酒吃?我们这月的房租费怎么办?还有,昨天周大妈来收水电费,我说你回家后给她送去,”妻子的声音急促而沙哑。“礼尚往来嘛,等我们的小宝宝出世了,一办满月酒,钱不是就来了吗?。”云飞哗啦啦地冲完厕所,扣好衬衫纽子,倒了一杯茶水咕噜咕噜喝下就跑到底楼。
全公司的职工和老王的朋友在“腰鼓队”生产的嘈杂声中,同老王一道把一台42英寸的TCL液晶电视机送到了主人家门口,给主人家帮忙的朋友又从云飞等人的手中将俗称为“八仙”的酒、瓜子、水果、米等接到敬贡祖宗的香火板下的北京桌上。十二个打腰鼓的50岁左右的妇女比划了“大吉大利”、“喜气临门”、“万事如意”、“恭喜发财”四个动作后,收下120元钱就吆喝着拉板车的老头走开了。
办喜事果真喜气洋洋,人气塞满堂屋的所有缝隙。除了本公司的职工,其他的人一个也不认识云飞,云飞的心中升起了一股莫明的寂寞感。大学毕业时为了有份解决生存的职业,云飞来到了这个距家近乎千里的异地,上不能孝敬父母,下不能照顾弱妻,他真有几分愧疚。
“阿飞,来陪大家‘经济半小时’,”老王不停地揩拭满头的汗珠说。念大学时,云飞一夜之间将自己两个月的生活费输给了本寝室的“东风不败”,为了“东山再起”,云飞向室友们借来了赌资,可是,第二夜又是“空包而归”。一个月过去了,室友们都因生活费告急,苦着脸催云飞还钱。云飞没法子,试图寻了几个家教也不成功。最后,他突然想起远方打工的姐姐,索性鼓着胆子以买二手电脑的名誉向姐姐讨了八百元钱。这抹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陪着云飞渡过了大学时光。“云飞,你年纪比我们小,这骰子由你掷,”老王好心地说。“我……我看你们玩,这个,我技术差,”云飞推诿道。老王把骰子递到云飞面前说:“快点嘛,兄弟,凑条‘腿’,人家都说现在的大学生除了会恋爱,就是打游戏、赌博。”“你别一棒子打死一群人呀,我这等大学生要人才没人才,要金钱没金钱,我可是一个老实得只能读书、看书、吃饭的学生呢,”云飞把骰子掷入堂子中央说:“看来,我今天舍命陪老王了。”
第一回合,老王“自扣”,庄家开15元,云飞口袋里只剩35元了,心里万分着急,如果仅剩的50元“小青蛙”被宰了,岂不是赔了“青蛙”又烦心。第二回合,上家“大对子”自扣, 浑身上下就是五元钱的货了,云飞手心暗冒冷汗,脊背凉飕飕,犹如冬日里被门缝中涌进的寒风舔过一番。刚补完牌,云飞手上已有十个筒子,这回来一把青一色。果然不出所料,云飞叫筒子“一四七”。老王“杠”九条,接着,下家又“杠”五万,云飞心里火辣辣的,仿佛一口气闷下了二两烧酒。云飞把最后摸上的一张牌使劲一砸道:“‘海底捞月’,青一色自扣,庄家陪65元。”
云飞赢了120元钱,心里有些高兴,不过,瞥见一位输钱的“麻友”闷闷不乐的,他很快就将那愉悦的表情从脸上卸下。每8位客人们就围着一尺来高的中间能容纳一笼火的火锅桌坐下,云飞见一张小长凳上有个空位,他刚把屁股放在上面,一位妇女就粗声大气地提醒说:“人满了!”老王好容易找到了“掉队”的云飞,他领着云飞去搬桌子、板凳,然后亲自在水龙头处抢水洗碗筷,折腾到真正开饭的时候,云飞已经有几分倦意。后来,和朋友“打贺客”的次数多了,云飞才知道这个地方办酒席时开饭一个小时前就要自己占位置,寻桌椅板凳,洗碗筷,来晚了多半是没菜没饭,即使因客少偶尔剩点饭菜,也会被客人打包带光,这不叫请客吃饭,倒像大家来抢饭吃。吃过饭,别人留下搞“娱乐”,云飞怕输钱,于是提前回家。自始自终,云飞并不清楚谁是老王的小舅子。
“云飞,这个周末我表弟为儿子办状元酒,如果有空星期五就和我去吃饭吧”,刚走进公司的大门,打扫卫生的老张就在办公楼二楼过道上大喊。老张表弟家在大街上办酒,各种脏水把大街淹去了大半。云飞学会了占位置、洗碗、等菜。十几副麻将把半边街道都占完了。老张请云飞给他陪几个特殊的客人摆“长城”。云飞想,搓就搓吧,像上次一样赢点钱来送礼,岂不是两全齐美,反正今天刚补发工资。老张介绍几位麻友给云飞一一认识,并着重强调,这位就是我们有名的李伯。
李伯要求加注,打10元加摸的颜色。云飞如坐针毡,每摸一颗麻将子都特别的小心。云飞终于有四个二万的“通行证”了,李伯打七万出来他正欲推牌,可是,“背光”老张急忙捏他的肩膀,暗示他别和李伯的牌。云飞感到莫明其妙,搓麻将很公平的东西也要分老小。云飞“报听”卡二条,李伯打二条,这回可得和了,他正欲推牌,老张却叫下家摸牌。五百元就眼睁睁地一张张的被解散了,想到老婆,云飞内疚得好想大哭一场。李伯“一捆仨”,老张送他上车后,就把云飞拉到角落里说:“云飞,你要知道,这李伯不是一般人物,你得罪不起,如果你把他逗开心了,下次你评职称时,请他出马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今天那两位“自扣”了几次都把牌打掉,他们也是想弄个职称。”云飞读书时就最痛恨那些考试作弊的同学,他想,职称这东西要凭本事拿,否则就只是一张加工资的凭据罢了。云飞迎着一股刺脸的冷空气,穿过几条小巷,朝着光线越来越亮的家的方向走去。
冬季的信号被大树挂在了光秃秃的枝桠上,寒意渐渐席卷了整个小城。又是一个周五,云飞很高兴,因为这周总算没人约他“打贺客”。然而,下午下班时,云飞突然看见小黑板上黑底白字写着:明天早上八点请要和陶主任去他姐夫家“打贺客”的同事在办公室集中。云飞揉了揉眼睛,仔细地读了几遍。
第二日,云飞起过大早,他照例在巷子口王小妹家包子店买了一笼小笼包给妻子作早餐。陶主任家的姐夫原来就是杨经理。陶主任在现场指挥云飞和几个同事搬水泥砖,拌泥桨,一个小时左右,终于把四笼大灶筑垒完毕,接着,他们从小货车上下炊具、桌子、板凳和二十多桌麻将。同事们四个一组开始玩起了麻将,云飞又想起上次输掉的那五百元,心情沉闷起来。“你们找的人千万不要有人认出来,给那人说好别乱说话,我们一天开她一百元钱,还有,要给她收拾打扮好,别土里土气的把事情搞砸了。”云飞在厕所里,突然听见杨经理这样与别人通话,云飞手也不洗就悄悄溜了出来,他知道偷听领导打电话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吃中午饭的时候,云飞才从同事们那里得知这次是杨经理把省外的母亲接过来办六十岁的寿酒。杨经理家客人很多,各种款式的小轿车把小区的整条道路都挤满了。杨经理的母亲个儿不高,大热天的还穿一件深色外套。杨经理说他母亲的耳朵有点背,不太听得清楚别人说话,客人和她打招呼她也只能笑笑。总公司的一位客人挂了五百元大礼后,又把一个涨鼓鼓的牛皮纸信封递给在大门口处背个涨鼓鼓的大提包的杨夫人,彼此说了些客套话。晚上,杨经理叮嘱公司能喝酒的职工,一定要把酒将他特别留下的几位朋友灌醉,云飞也是其中一个顶梁柱。倒酒、敬酒、拍马屁,繁文缛节地排序,让云飞过早地进入晕头转向的状态。主任在一旁悄悄地叮嘱云飞,叫他挺住,喝酒也是工作,而且酒后还要给他们搭支脚搞“活动”,至于钱,主任会将下月的工资先支给云飞。酒桌上,刚开始时大家彬彬有礼,几杯小酒下肚,豪言壮语就从四面八方绽出,最后,酒量小的不得不默默无声,甚至不省人事。云飞妙语连珠,连续敬了12位客人3杯酒。云飞趁着酒性,陪客人们玩起了“金花”,妻子打了无数次电话命令他赶快回家,云飞心里很火冒,在这么多人的跟前,妻子居然不顾云飞的感受。妻子又一次警告云飞,再不回家咱们就离婚。妻子以认这样一吓,云飞就真的回家了。可是,云飞生气地说离婚就离婚。夜深人静,人散楼空,整个小城屏住了呼吸,云飞输了一千八百元钱,心如刀绞地往家赶,酒气已被满脑子的幻想驱走。
感情这东西,如一块易碎的玻璃,更似一套网络系统,要是不轻易间受过一次振动或平时不耐心维护,玻璃就会纹路斑驳,系统就会运作缓慢,进而出现死机现象。半月之久,云飞才把妻子那扇紧闭的大门打开。眼见元旦就要不期而至了,云飞好不紧张,单是喜酒就有十几家,更不说那些巧设名目的贺门面酒、给老祖宗立碑纪念酒、为儿子补办状元酒等。杨经理要调到总公司当副总,公司召集全体职工会餐,共同为杨经理饯行,领导班子也同意将年终奖预先发给大家。云飞手头拮据,只送杨经理一盒云南普洱茶。
杨经理走了,公司的一切工作由主任代理。这和大家预料的差不多。元旦节那日上午,云飞挽着肚子圆挺的老婆逛超市,顺便在打折区为快出世的小宝宝买衣物。下午,云飞和老婆就分头到各家送礼,到吃晚饭时,云飞才把17家的礼送周到。饭桌上,云飞和几个陌生人聊了起来。一位年轻人说,为了送40多家礼,他今天特别借了一辆摩托车城里乡下到处跑。菜没上,大家的闲言碎语仿佛开始枯竭了,这时,一个戴眼镜的老头说:“大家晓得不,那个杨经理用钱请人假装自己的母亲,然后给她隆重的过生日,然后就调走了。”云飞不敢插嘴,他怕在座的各位知道杨经理是他曾经的上司,不过,他情不自禁地掂量起那天在厕所里杨经理通话的内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打开话匣子。“他妈的,有的人真是想钱想疯了,老妈也可以聘请”,“现在上面禁止有工作的大操大办酒席,想要改变这股打着传统礼仪而收钱的习俗”,“这也不现实,那些送了大礼的心里肯定不平衡”,“有的是对策,比如说办房子酒你可以用弟或妹的名誉分开办,还可以和老婆假离婚后,让老婆自己办”。
云飞家小公子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降临的,云飞小两口虽然被小公子的哭声折磨得彻夜难眠,但是,内心中有多么的高兴,面对这个新的生命,新爸爸妈妈计划着如何履行自己的义务,像父母养育他们一样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养育长大。他们的两人天地被小家伙破门而入,他们曾经的甜言蜜语被小家伙撕成粉末。他们把爱、把工作、把一举一动的出发点都放在小家伙的身上。有了小家伙,他们渐渐疏远了父母、兄弟和自己的侄子们,他们开始有了自私的心理,他们步入了钱的殖民地。而他们的父母却越来越牵挂他们,担心他们照顾不好小家伙,老爷爷祈愿小孙子快长快大,杀了一头黑猪,特别从三百多里外请了三个法师给小孙子唱了一天一夜的戏。
云飞和妻子商量,打算近期为小公子办满月酒,具体时间要由老爷爷决定。陶主任已成为公司的经理。一日,同事们都下班走了,陶主任叫云飞单独去见他,有要事商谈。云飞以为职称到手了,他兴致勃勃地跑到经理办公室。陶主任把桌上的几条烟放到抽屉里说:“云飞,最近杨经理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你是知道的,我们公司的形象由此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为了树立我们公司的形象,总公司要求培养你为今年的全省先进人物,条件一是你要找一家贫困户作为帮扶的对象,建立群众基础,二是你不能有违反任何规定的记录,如你小公子不能办满月酒,作为工作人员这是近来禁止的,这两个条件你肯定能接受,可是,第三个条件有点苛刻,就是你要找时机拜认一位领导为干爹。”云飞良久才问:“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主任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如果你办不到,公司也许会解聘你,因为杨经理说他办酒那天看见你从厕所旁边路过,他怀疑是你揭开了他的秘密。”云飞双脚不听使唤地将他拖出主任办公室。天色近晚,一朵云飘到云飞的头顶,云影越走越慢,越走越暗,直至和黑夜连成一片。
云飞周一没上班,也没请假,周二也如此……周四,主任收到一封信,黑纸上写“云”字,白纸上写“飞”字。主任有几分迷惑和紧张,立即亲自跑到云飞家寻个究竟时,房主人已经换成了一位大学实习生。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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